“……所以,你们把这箱子送到巴家的祖宅之后,立刻就回来,知道吗?火翼,冰鳍!”
“可是奶奶,你总得告诉我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是……务相屏风。”
十月初,风的凉意刚刚好,天晴得不像话。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堂弟冰鳍被祖母支使当跑腿小厮,送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月的黑底红纹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宅。据说巴家过去是香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别的不说,看祖宅就可以知道,几乎一整条巷子都是他家的院墙。不过,这家人在解放前逃到国外去了,房子一直空着,之所以能保留下来是因为巴家曾舍了一半的宅子作无量宫,不知祭祀着什么神明,至今越过那高高的黄墙,还能看见给神灵凭依的高大社木。
做通草花的祖母家以前一直是侍奉巴家的匠人,本来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可是祖母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巴家当时的家主廪先生,一位看起来就非常严厉的古稀老人,曾经在逃亡前夕强硬的将一个漆箱托付给祖母家,据说箱子里装着巴家的传家宝——务相屏风。
我和冰鳍怎样也不可能对巴家有好感,因为这家的子女正准备回国发展,头一件事就是要收回祖宅,在这块土地上建高楼!还好他们的计划很快就被驳回了——就算曾是他家的祖产,无量宫可是文保单位,而且在旧城区里建高楼根本就是被禁止的;可是,巴家的子女态度非常傲慢强硬,甚至连家主也亲自出马前来交涉。据说这位家主现在就落脚在祖宅里,因为嫌恶这家的作风,巷子里关系融洽的邻居们一家也没去打招呼。祖母也认为得赶快把务相屏风完璧归赵,和这家撇清关系。
“千万别耽搁太久,这家不干净,有咒缚之家的名声。”临出门,祖母还这样再三叮嘱我们。
我们也想快去快回啊!在叫门数次失败的情况下,我和冰鳍干脆推开了已经撤了封条的巴家的正门。看着眼前的景象,捧着漆箱的冰鳍大声抱怨起来:“这要怎么走啊!”
经年累月的荒废之后,又刚经过生命力泛滥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厅前的天井已经被乱草遮盖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前厅尚且如此,后宅恐怕连三径也不分了。冰鳍咬牙咒骂着:“简直是鬼屋嘛……”
“不可以说出那些家伙的名字!”我立刻瞪了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一眼,“而且,我们有说别人的立场吗?”低级的小精魅们会被人类的欲望和执念吸引,所以人来人往,有着强大情绪波动的地方,往往会聚集许多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如果这地方再居住着可以看见它们的样子,听见它们的声音的人,那么这些家伙们更是会以百倍的热情聚集过来,赖着不走——巧的是跟我们过世的祖父一样,我和冰鳍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家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精魅们的安乐窝,相对于这种意义上的“鬼屋”,空了许久的废宅里,一般反而不会有太多的那种东西,如果有的话,那这废宅里一定居住了能吸引低级的精魅们的,可怕的大家伙。
这间荒废已久的宅院还算“干净”,只有些过路的低级精魅。所谓“咒缚之家”名声的来历我们是不知道,但说这里是鬼屋,应该是“看不见”的人的一面之辞吧——毕竟看见又大又黑又没人住的老房子,人们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我和冰鳍急着交差,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大半个人高的荒草。
“重吗?”我有些同情的问捧着箱子,又坚持走在前面冰鳍。
“还好不太重。”冰鳍转身把箱子交到我手里试了试,的确好像只能感觉到箱子的重量似的。虽然箱子里放的是几案上的装饰屏风,但未免也太轻了吧,这屏风究竟是什么做的?祖母真是的,这样的东西干脆交给博物馆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还给这么讨厌的人家!我顺手挥开一条垂到眼前的藤蔓:“什么嘛,到处都长满贫乏葛,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发达!”
“就——是——嘛!”冰鳍拖长声音表示赞成。
“……务相屏风啊要回来了!”突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我身边的厢房里响了起来。还没等我和冰鳍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声音接了上来:“回来了吗?那么,可以开始‘那件事’了!”
“我们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廪会乖乖的把屏风交给我们吗?”
“廪这个家伙根本不能相信!”
原本以为是空屋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聚在里面谈一些家族内部的话!可能是巴家家主的随行者们,刚刚我们失礼的话一定被他们听见了!我和冰鳍对看一眼,惭愧得看都不敢往室内看一眼,别说敲门进去了。
“喂,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威严而苍老的声音从宽广的堂屋对面的厢房门口传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让人觉得非常不快。我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人,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明媚的秋光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在湿衣服似的空气里看来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金色灰尘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着,一张青白的脸……
爬满岁月爪痕的脸,就好像被一刀和身体切离一样悬浮在空中,这已经很让人害怕的了,更何况这张脸的一半还突然隐灭在一片黑暗的阴翳里,像被猛兽一口咬掉一样!
“出……出现了啊!”“你好,请问你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又有礼貌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话音一落,我们都彼此惊讶的瞪着对方。
老旧的地板传出吱呀声,那个“半张脸”要从厢房里走出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在冰鳍身后,冰鳍却若无其事:“请问你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酷烈的目光在我和冰鳍的脸上扫来扫去,“半张脸”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
从冰鳍身后探出头来,我这才冷静的分辨面前的情况——原来,是我看错了啊!那是个普通的老人,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使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凭空悬浮一样。而那面孔被被咬掉一半的错觉,是因为老人半张脸上长着很大的一块青瘢。
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脸上长青瘢的老人气势依然咄咄逼人。我皱起了眉头——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眼前一脸凶相的老人:“我们是来把这东西还给巴家的。”
“务相屏风吧。”脸上长青瘢的巴家家主看了一眼冰鳍手中的漆箱,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那个屏风可不轻呢?你力气不小啊。”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家当年的家主不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把这屏风托付给我们家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
“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老人不屑的冷笑看起来尤其讨厌!
箱子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祖母并没有讲,可是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一直保护着这个漆箱,一定非常辛苦!今天原封不动的还给这户人家,也不指望他感谢了,可这个恶劣的老人居然还怀疑祖母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用力夺过冰鳍手里的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巴家家主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所以看起来带着捉摸不透的诡异。这时,身后的厢房里吵闹起来,似乎一大群人都涌向了紧闭的房门口,屋子里的人意外的多呢!“务相屏风!务相屏风的味道!”“在哪里?在哪里?”好像有几十个人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觉得挤吗?厢房再大,这么多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
“住口!”老人的吼声异常威严,一瞬间,背后的厢房里安静了下来,我正想回头看看房间里的状况,冰鳍却用力掀开了漆箱的盖子。
一瞬间,同时响起了三种声音——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声,冰鳍压抑的惊叫声,还有身后厢房里象炸了锅一样的嘈杂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
冰鳍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了装模作样的咋舌声。“怎么……会这样……”我扶着一时搞不清状况的冰鳍的肩膀弯下腰去,察看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但原本应当放着屏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张泛了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也没想太多就拿起信笺,虽然纸上散落着细小的蠹痕,但墨迹依然很鲜丽,冰鳍也不甘心的凑了过来,在看见那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的一刻,我们都失去了表情——“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信件,内容大抵如此,可是出乎我和冰鳍意料的是信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祖父的名字!是在我和冰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祖父的名字啊!
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祖父怎么会卷进来的?而且,还说“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候,巴家家主廪先生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
“他从一开始就想破坏掉‘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也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羞辱吧,我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啊……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他就算还活着的话,也该一百左右岁了!而身后的紧闭房门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人们,他们居然一直喊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家来的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了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的“半张脸”上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着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