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人坐火车旅行。那时正是炎炎夏日。我本来想去一个叫玉川的地方,看一座非常著名的古代建筑。这个建筑因为一些古老而神秘的传说而知名。没有想到的是,在火车上,我因为疲倦睡着了,坐过了站。我只好在邻近一个陌生的小站下了车。已是傍晚,天空呈现着紫雾一样的光芒。由于小站很偏僻,当天已没有长途汽车通往玉川。我只能先找个地方住下。
我身处的这个小镇叫做松柏镇。当时我想,还有叫这个名字的地方吗?真奇怪。大概这个小镇松柏树很多吧。可是,由于天暗,我并没有看到一棵松树或柏树。我记得有一句诗:“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诗里的松柏给人萧森、零落之感,就像秋风落叶。
我在小镇奇小的火车站附近,找到一家旅店。这是一家私人旅店,店主人是一对夫妇。男人眉眼粗旷,大约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女人看起来年轻一些,似乎不到三十岁。她略有几分姿色,不过面容上有微微刁横的痕迹。他们有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瘦小、干燥,好像营养不良。我登记房间的时候,那女孩正在院子里择青菜。见到我,她抬起头,用一双无神的眼睛望了我一眼,又低头匆匆干活了。
我付了钱,便跟着男店主去房间。打开门,我看到房子非常简陋,根本没有床,地上铺着稻草。我很无奈。不过,房子虽然原始了点,倒还干净。男人走后,我在一堆稻草上躺了一会儿。屋子没有窗子,也没有灯。我摸着黑吃了一片随身携带的面包,又躺下来。时间尚早,我感觉无聊,便爬起身,拉开门,准备去外面散散步,胡乱转一转。
院子里月光正亮,泛着微白的莹泽。隔壁好像也有住店的人们,他们点着微弱的蜡烛。过一会儿,蜡烛熄灭了,一片漆黑。月亮显得更加光亮了。我在院子里走着,忽然,我闻到一种什么草叶的气味。那气味很奇特,不是香味,也不是难闻的气味,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咸咸的、涩涩的味道,就像盐水和腐烂的蚊蝇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顺着那气味走过去,看见一扇小窗子上挂着一大串散发着这种奇怪味道的草。我仔细看了看,草的形状很像玉米,不过,它只是近似玉米的形状,每一粒肿泡泡、水汪汪的,倒像葡萄。总之,很怪。
挂着草叶的小窗子点着微弱的灯,窗子里映透着一个人影。我凝神望了一下,见是他们家的女孩。她正在洗碗。哦,这是店主人的厨房,大约也是女孩的卧房,里面支着女孩的小床。洗好碗,她便坐在床边,拿起毛线团和织针,开始织毛线。她一副心思悠远、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嗅了很久的草叶气味,大脑渐渐有些模糊。我转过身,又向院子角落店主人那边亮着灯的房子一带踱去。店主人夫妇不知在屋里做什么,屋子散发着幽幽的光。就在我踱回我的住处门口时,我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慢慢走近挂着草叶的窗子。好像是个女人。她在往屋内窥视。不过,当时我并未在意。我以为她可能是店主人的某个闲邻或腻友而已。
睡到半夜,我起来上厕所。拉开门,令人奇怪的是,我看见那个女人仍站在原处,聚精会神地望着女孩的屋内。我从简陋的厕所钻出来,远远地走到女人身后,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她回过头来。我看到,她的脸色发黑,眉毛上有一颗很大的痣。她的表情悲伤,脸上似乎笼罩着忧虑的重云。我忽然感觉困乏,上下眼皮直打架,又模模糊糊地走回了我的小屋。我匍匐在稻草上,一觉睡到天亮。
清晨,我去厨房端水洗脸,看见店主人一家三口正在吃饭。桌子上有一盘炒鸡蛋,几片咸肉,一大盘凉拌菜叶。我看见男人夹了一片肉,正要放到女孩碗里。女人冷淡地说:“就你贱!想吃她自己不会夹!”女孩低着头,根本不看桌上的菜,她只是凌乱地往嘴里扒拉着糙米饭。
“哦……什么味道?哦……”女人忽然尖声叫起来。她站起身,跑到厨房外面女孩的窗前,把那串古怪植物拼命拽下来。然后,拎着它们,扔到院子里的废井中。
她走到女孩身旁,问道:“是你挂的吗?”
女孩脸色发白。
女人瞪了女孩一眼。男人在一旁附和着说:“也真是,你妈都死了五年多了,过去的人了,就不要总想着了……”
我恍惚地站在那里。我明白了。女人是女孩的后妈。女孩的亲妈前几年去世了,男人又娶了现在这个女人为妻。原来,昨天是农历七月初五,在松柏镇,每年的这一天,家里有成员离世的庭户,都要挂上那个类似玉米的叫做“怀乡”的植物。据说,这种植物的气味可以托附死者的灵魂,让死去的人能够回来,看一看他们日夜牵挂的亲人。后妈是外地人,不愿依从本地风俗。而且,她很害怕丈夫的前妻。当然,一般地说,风俗毕竟是风俗,是留存于世的人们清浅的寄托与抚慰罢了,不能当真。只有心怀异想的人才会当真。
他们吃过饭,便打发女孩洗碗扫地。我瞅个空儿,偷偷询问女孩,她生母是什么模样。当然,答案在我意料之中。与我昨夜所见惊人地相似。我有些毛骨悚然,又充满了深深的怜惜和悲凉。
在我离开那个小旅店的时候,我把我身上大半的旅行费用都偷偷塞给女孩了。我告诉她,要留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然后,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返回学校的车票,不再打算继续前行。这次的旅行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