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在西子湖底
引子
当跳入西湖的一刹那,我才真正感觉到湖水的清洌,我放松着自己,任丝绸般光滑的湖水将我淹没,这时,我看见她如鱼般游动的优美身姿,看见了她如瀑般飘逸的秀发,看见了她似水草般漂动的衣袂,看见了她漫不经心的回眸一瞥,我如释重负地笑了:我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一)
清明时的西湖细雨霏霏,嫩绿的柳条如烟般笼罩着无边的堤岸,楼台亭阁若隐若现,小桥静卧在碧绿的湖水上,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笙歌。游人如织,花伞朵朵,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游动的是一对对轻盈的身影,她们相携而行的缠绵,让沉静的西湖多了些灵动的气息,也让一股萦绕千年的情愫,不自不觉在弥漫开来。
我独自坐在一艘小游船上,任船公把船划向湖心。细密的小雨斜斜地打入舱内,感觉到丝丝寒意。拔弄湖水的手,不一会已是冰冷透心,却不想缩回来。船公原来还有一句没一句介绍着风景,但我无神的眼光,止住了他说话的欲望,便埋头懒懒地划着船。
船就这样飘着,我的心也漫无目的地飘浮。说是漫无目的,其实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那聚集在西湖上空千年的气息,今天我已实实在在感觉到了,那是一个个游浮在空气中的幽魂。小时候,我奶奶说过,清明节独自一人出门,很容易遇见孤魂野鬼的纠缠。我不信,我反问她:“那许仙不是在清明节遇见白娘子了吗?”奶奶说:“是啊,白娘子不就是蛇精变的吗?”“那许仙为什么喜欢她,她也为什么也喜欢白娘子?”奶奶叹了口气:“唉,那是孽缘啊!你不懂的。”
今天,我坐在游船上,眼前就是让白娘子与许仙一见倾心的断桥。那个许仙在雨中跋涉而行的孤影,让白娘子动了凡心,从此造就了一个人蛇相恋的凄美故事。我第一次听京剧“白蛇传”时,白娘子一句“我爱你神情倦倦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情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的唱词,就让我泪水充盈,荡气回肠。这时我才知道什么,为什么奶奶她老人家每当提起白蛇传,总是说:“罪过,罪过!”
与其它小孩不同,从小我就喜欢听大人们说鬼怪狐仙的故事,特别在夏日的夜晚,在屋前的槐树下,我坐在竹板搁成的凉床上,听大人们说鬼的故事,有的小孩听了躲进大人的怀里,捂起了耳朵,我却听得津津有味。后来长大读《聊斋》,书中书生夜遇狐仙的故事,竟然让我想入非非。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变成一位赴京考的穷书生,无钱住旅馆,只能夜宿荒山古庙,秉烛夜读,深夜,有女鬼化作美女相陪,红袖添香,一夜缠绵。当然,这样的梦、这样的想法,只有自己知道,说出来,不被骂死才怪。
所以,我一直认为,人即使死了,也有灵魂存在,只要有灵魂,哪怕他已经死了,也是有生命的。世上的缘份,都是天定。你求佛五百年,如果命中无缘,也只能是独自飘零的花朵,佛也帮不了你。如果命中有缘,即使水漫金山寺,祸及万千生灵,佛也能保佑她,助她破塔成仙。
(二)
今天是清明节,也是我死去的第三个年头。我是溺水而死的,是西湖夺去了我的生命,那年我二十四岁。现在我就居住在西湖底。但我认为我没有死,我只是变成一个幽魂,别人看不见我,而我却能看到别人。据说,人死后,灵魂也游离出窍,去寻找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找到了,人才真正的死亡,但又会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我现在也是在寻找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在等一个人,在这个人没有等到之前,我不会就这样离去的。
这样的机会每年只有一次,就是清明节,这是我现在唯一的一个节日。早晨我很早起来,浮出水面,在断桥边上岸,桥旁栽着一棵梨树,雪白的花早已盛开,一朵又一朵,朵朵相连,白的眩目,我摘下一朵,轻轻一吹,一件洁白的衣衫已罩在我身上。如镜的湖水上,已经映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一身素衣,长发披肩,两只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这就是我,也是我生前最喜欢的装份。春天的早晨还有点凉,西湖的风吹上我的脸,为我的腮上抹上一片洇红,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要在九点钟前赶到坟地,等待爸爸妈妈送来的鲜花和捎来的我喜爱的食品,这三年明显他们苍老了许多,看着他们仍旧悲伤的神情,我的心痛了,我只能默默地说声:“对不起!”
至今他们也没有弄清楚,他们的宝贝女儿怎么会掉入西湖,即使掉入了,也不会死啊,因为我从小就学会了游泳,有很好的水性。我也有点不明白,那偌大的一片湖上,怎么会漂来一片花瓣,洁白的一如我的衣衫,这片花瓣在碧绿的湖水中,显得多么的无助,又多么的显目,它仿佛一个有生命的柔弱生灵,无论我的船划向哪里,它始终在我的船前,似乎等待我的援助。当我伸手既将及它的瞬间,它却突然消失了,我的身体也失去了重心,滑入湖水中,当湖水淹没我时,我竟然又看了它,它就在我的前面滑行,每当我接近它时,它都突然消失,一会又出现在我的前方。就这样,我跟随它,像一条逐花的鱼,逐渐迷失了方向,我的眼前是一片灿烂的梨花,梨花上飞舞着一对对五彩的蝴蝶,我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朵梨花,颤悠悠盛开在枝头,这时,他向我游来。
(三)
从小,在我的想像中,鬼都是丑陋的。大人们故事中的鬼,不是拖着长舌的吊死鬼,就是嘴角滴血的吸血鬼,面目可憎。也有好的,那就是狐仙,可惜总会显原形。但有一年春节,我在一本挂历上看见一幅画,却让我改变了对鬼形象的看法,这就是屈原的《山鬼》。山鬼是一个女鬼,身材姣好,含睇宜笑,身体半裸,披着罗蔓,腰间系一虎皮花裙,赤着脚,手上脚上佩带着骨环,骑着一头豹子,行走在古木深林中。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与相爱的人去约会的。这样的女鬼,充满野性,周身散发着活力。这样的女鬼,也需要爱情,也在寻找爱情。但这样的女鬼,竟然没有等到心爱的人,“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她只能忧思悲哀独自而去。我至今不明白,那个让他等的人,为什么不来,就是因为她是鬼吗?
在一般人眼里,我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曾经一段时间,我总在考虑这样的问题,鬼有什么不好,鬼不就是人变的吗,鬼只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是人的另一种生存的形态,她们的思想和感情与人是一样的。人与人可以相爱,人与鬼当然也可以相爱,那本聊斋故事里,说的都是鬼的故事,女鬼与书生相爱最让人心动,但人们总是谈鬼色变,那是不了解他们。那时,经常放一些电影,都是讲述鬼的故事,虽然有的恐怖,但人鬼相恋却浪漫得让人沉迷。我想,鬼只是在了却世间未了的情缘。那种缘,其实是天定的,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只能在阴阳两界相互守望,把对方扎根在彼此的心里,所以更显得刻骨铭心。
人世间的爱其实也艰难,有的只有舍弃了,才能得到。但真正为爱情舍弃的,甚至舍弃生命的,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所以,人妖相恋也好,人鬼相爱也好,他们对爱情的执着,对道德的轻视,对人世的背叛,更让我觉得可贵。我甚至觉得真正幸福的才是他们,在人世间爱得死去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是爱得矢志不移;人世间不能在一起,那就到另一个世界去厮守,化为鬼又如何?化为蝶又如何?化为鸟又如何?化为花又如何?真正的爱,从来不在乎形式,也只有这样的爱,才能天长地久。
我现在已长成一个小伙子,长相一般,但也算威武,也有喜欢我的女孩,我却打不起精神。我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但我只能放在心里,是不能说的。我用这样的标准衡量女友,你说能有几个人符合呢。
(四)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生在西湖边,长在西湖边,那西湖就是为我而在,我也是为西湖而生。碧波荡漾湖水四季变幻着颜色,早春的淡绿,盛夏的深绿,秋日的碧绿,冬天翠绿,宛若一个豆蔻的少女,轮换着不同的衣裳,也展示着少女的清纯和心情。我经常独自一人徜徉在西湖边,也时常乘一叶小舟,轻荡在湖水上,凝视一湖碧水而不语,想着自己的心思。这样丰富而又和谐的颜色,是多么适合演绎爱情故事,所以白娘子选择西湖作为爱情的见证,的确既浪漫又富于想像。西湖的绿是基调,轻歌曼舞,只能是陪衬,无论是春日扬柳万千条还是夏日荷花别样红,都是为西湖爱情作的铺垫。唯一让我心存遗憾的是,西湖少了花,特别是少了白色的梨花,“粉痕邑露春含泪,夜色浓烟月断魂”,没有白色梨花的西湖,多了妩媚,少了凄美,多了甜腻,少了冷艳,所以白娘子在西湖结成良缘,让西湖成了爱情的天堂,而把苦难留在五百里外的镇江,虽然最终法海把白娘子镇在雷峰塔下。
我喜欢让自己的心思在湖面上轻舞,我觉得女人首先是一朵花,然后才是女人。我自己就是一朵盛开在春日里的梨花,在茫茫人世间寻找着自己的归宿。在我眼中,每朵花都是一个有生命的生灵,短暂的花期,一夜春雨后的凋零,却让我体验到生命的全过程,体验到爱情的真正含义:爱情是永恒的,又是短暂的,就如梨花,盛开时的灿烂眩目,凋零时的无奈和凄美,让人心疼和无奈,“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然花凋零了,花骨还在,第二年春天,它又勃发如初。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情何尝不是如此。作为收藏爱情的西湖,在春风歌舞之后,继续的应该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惆怅。我设想,在无边的杨柳中,如果盛开的是一片片洁白的梨花,西湖可能更让人流连,更让人喜欢。
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对爱情是唯美的,这种唯美的爱情,也让我对西湖抱有复杂的态度,既喜欢又不满,既心仪又失落。我相信,一定也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这样看待爱情,这样看待西湖,西湖的爱情应该多姿多彩。
(五)
雨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小我几岁,初中的时候经常到我们单位来玩,调皮活泼,长得也很清纯,也很单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大家都喜欢她,后来同事调了单位,她来的少,但经常与我通电话,下班的时候还是经常与她一起玩。而我的外表有点忧郁,还有满脑子的怪思想。但她喜欢与我在一起。我也喜欢她,她充满朝气的笑容,总会让我开心。在一起时,是她说的多,我说的少,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有一次,我问她:“雨,是不是没有人喜欢听你的喋喋不休,而来找我?”
她白了我一眼:“什么?想听我说话的人排成队,我都不理,你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