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爸小时候,我家住在城西的老宅。
老北京人家,临近年关讲究吃烧羊肉。有一年腊月二十三,我爸爸也就五六岁,天没亮就起来和我爷爷剥羊。
二十二三,月到正南。院子里还是森森然漆黑一片,天尚未发白。我爷爷挂起围灯,叫我搬个板凳冲门坐好,扯住羊腿。爷爷自己背着门口坐下,操起磨得雪亮的刀子。
正剥着,我爸突然说:“爸,你看那是谁啊?”
我爷爷扭头冲门外一看,羊也不剥了,把刀子一扔:“不剥了,进屋去。”
爷爷解下围灯,进里屋吆喝:“都别睡了,都起床!谁都别睡了!”
一家人全被豁登起来。爷爷点亮煤油灯,坐在炕头上抽烟。
“羊剥好了?”奶奶问。
“没剥完。”
“怎么不剥了?”
“你问老儿看见谁了。”
此时天已发白。我爸站在屋当间儿给一家人比划,说看见胡同里站着一个女人,齐着篱笆墙能看见半拉身子。不高不矮的个儿,齐整整的头发帘儿,穿着一身白衣服,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大又黑,长长密密的眼睫毛。
奶奶说:“那不是小林媳妇?”
小林媳妇是我家邻居,长的倍儿俊,总打扮的倍儿时髦,留着那会儿最时髦的刷齐的日本头。
闹日本那会儿,姑娘媳妇都用锅底灰抹脸。她不想毁自己的脸,就戴了一个大口罩。
日本人来了,她就躲在我爷爷家的东厢房,被日本人用刺刀开了膛。那时我爸还没出生,根本就不可能见过她。
从我爸爸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东厢房了。原来东厢房的地儿,就是现在那道篱笆墙。
爸爸说,那女人又大方,又庄重,右边脸上有颗痣。奶奶说,那没错了,肯定是小林媳妇。说来也怪,她戴着大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又怎么能看到脸上那颗痣的?
神鬼之事,果然玄而又玄。
爸爸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吃饭时偶然讲起这段童年经历,听得我们后脊背寒毛根根直立。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