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往事了。那件事情,至今想起来,还令我心悸。
那时候,我在一家小型的影视广告公司工作。一个人住在一套租来的房子里,过着一个单身男人孤单而杂乱的生活。在我住着的这幢楼房的对面,是另一幢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楼房。房子已经很旧了,带着时间与灰尘的痕迹。现在想起来,那些房子雾色蒙蒙的,就像永远置身在黄昏的光影之中。
每天,我疲惫不堪地从公司里回来,吃完从外面小餐馆买来的油腻腻的盒饭,便一头倒在床上。我拉灭灯,无聊地看着外面微弱的灯光。不知为什么,对面楼房的住户很少。我看见过一家四口。他们似乎是做小生意的,每天回来都大开着灯,也不拉窗帘。我可以看见他们在吃饭,打骂孩子,看电视。有时候,他们召来一些男人打麻将。屋子里传出“哗啦啦”麻将牌粗糙的声音。我还看见了两个谈恋爱的男女。两个人在屋子里大声吵架。女孩发出呜呜的哭声。另外,我还看见过一个像我一样的单身男人。我见他总是呆板地坐在一台电脑前。偶尔,他才站起身,拿起一面镜子,对着镜子作鬼脸。。
那时侯,我就像希区柯克电影《后窗》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端着一架望远镜,每天过着窥视的黑暗生活。我知道这样做不道德,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窥视起初给我带来流畅的快感。可是,时间久了,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直到有一天……我才重新激扬起崭新的兴味来。
我先说一说我的望远镜吧。这是一架顶高级的望远镜。是我的一个同事借给我用的。起初,我借它是想用来去登山或者远足。可是,公司里工作繁忙,精神压力很大,经常无目的地加班,出门远游成了一种奢侈。而且,每天工作回来,我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只想躺在床上放松,任何闲情逸致,都如天上的云一样飘动、遥远。
当我把望远镜渐渐厌恶了之后,每天晚上,我开始收听收音机里的午夜惊魂节目。黑色、断裂的故事常常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可事后又觉得好笑。都是一些虚假的梦游似的故事,我竟紧张地置身其中。因此,很快我就放弃了听收音机的习惯。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件真的事情……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才相信了,虚构的世界往往是现实人生的投影。任何杜撰和想像,都逃离不开真实的半径。
我的窗子的正对面,起初,一直没有住人。每天夜里,室内都是漆黑一片。可是有一天,我发现竟然搬来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生得相貌很是丑陋。她也是单身一人。早晨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看见她。她在阳台上养了许多花。因为我对鲜花不太在行,我说不出那些花朵的品种,我只觉得它们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她喜欢穿一件颜色暗淡的紫色衣服,不过,这衣服与她不怎么相配。她皮肤漆黑,厚嘴唇,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身材又过分肥胖。真是个几乎没有什么吸引力的女人——即使是对于我这样空虚无聊的男人来说,也是如此——有时,她在阳台上做操,碰见我也出现在阳台上,她便立刻退回屋去,把门关上。她好像是个比较封闭的女人。
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也许是像我一样,属于漂泊一族吧。只是晚上,我有时候去看星星和月亮,会看见她坐在台灯前,远远地,好像在看书。
一次,我居然拿起望远镜,向她的房间内窥视。她的房间布置得很精致。衣架上挂着几件睡衣一样的衣服。一张漂亮的双人床,床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床罩。我注意到,她的床上居然放着两个枕头。枕头上都绣着很美艳的图案。蓝色明亮的花朵,淋漓渲染。真是奇怪。墙上还贴着一些安静的画。她本人则躺在床上,用手拍打自己的脸。看样子,她是个感情寂寞的女人。她的屋中并没有男人的痕迹和气息。
我觉得很无聊,便放下了望远镜。
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任何男人来找过她。只是有几次,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来敲过她的门。她们在阳台上说话,其中一个女人手上的烟一亮一灭。
她的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一天,忽然被打破了。
这一天,我很吃惊。我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窗子上。我急忙举起望远镜。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较体面的男人,穿着干净整齐的浅色衣服。他们坐在一起喝茶。我看见那个丑女人似乎很羞涩。她的手好像在发抖。两个人一直在说着话。女人脸上弥漫着一种神采飞扬的神色。
男人告辞走了。女人关上门,她捂着胸口,好像那里面有什么膨胀的东西要跳跃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情景。我看见女人像表演似的,站起来,扑在门上。她的两只手臂做出空荡荡的环抱的动作,好像在拥搂住什么。接着,她把嘴唇凑在门上,做亲吻状。她闭着眼睛,神情陶醉。
好半天,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有点想笑,又觉得说不清楚原因的不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常看见她的这个动作,每一次都激情饱满,像一簇带着露水的野火。有一次,我看见她睡在床上,把她身边的被子叠成长条形状,她就抱着被子亲吻。她的神情逼真投入,仿佛与她肌肤相亲的,不是一条冷冰冰的被子,而是她所热恋着的爱人。
我记得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里见过类似的镜头,但我无论无何想像不到,生活中也会有更清晰、更生动的画面。谁说电影是浅薄的树叶呵,有时,它是树下幽深的根须。
一天夜里,我正在屋里看一本流行杂志,杂志上妖艳的美女让我躁动不安。就像一个秋天的片断,飘零在我的眼睛与心灵之中。我又痛又恨地,紧紧盯着她们落在纸上的回荡的影子。
我忽然听到一阵哭声。那哭泣起初是压抑的,低郁的,渐渐地,变成了汹涌的浪涛。我很快拿起放在窗边的望远镜,向对面的楼房望去。
那个单身女人正趴在床上哭泣。她死死抓着被子,把她的鼻涕、眼泪往被子上抹。她把她枕边的镜子拿下来,摔在地上。镜子落在地上的声音,远远地传到我的心脏里,震得我的心脏虚弱不堪。后来,她滚到床下的地板上哭,用手捂着脸。我看见她的脚蹬着地板。她又把脸贴在地板上。我想,她的眼泪一定浸湿了薄薄的棕黑色地板。
我把望远镜放下,走到阳台上。我抬头仰望天空。天上有很多幽暗的星星,那些星星非常沉默,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从这天以后,我对面的这个丑女人消失了。我对面新搬来一个新鲜的女性。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性,几乎可以与我在画报上看到的女人相媲美。她唇红齿白,美目盼兮,差不多是“一弘秋水照人寒”的模样。她也像那个丑女人那样,每天早上到阳台上浇花,有时做早操。让我奇怪的是,屋子仍是原来丑女人住在里面时的样子,原有的家具陈设没有变,并没有搬走。我想,也许,她是那个丑女人的亲戚或者朋友吧,所以才会如此。否则,就无法解释了。
我得承认,从这个漂亮女人住在我对面以后,我端起望远镜的频率空前地增加了。每天,我都是在兴奋与欲念中眼睛胀痛、胳膊酸疼。然而,我乐此不疲。如果你也是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单身男人,你应该理解我的这种“夸张”的举止。
在望远镜中,我看见我对面这个漂亮女人的屋子中,断断续续地,开始出现了一些男人的身影。他们看样子都是一些举止斯文、穿着体面的男人。显然,都是她的追求者。
她周旋于他们中间,很是欢畅愉悦。就像一条岸上的鱼,游入了湿润的海洋。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是那种被忽视的小女孩忽然被大人夸奖了,那种天真与陶醉。这种受宠若惊的笑容有些新鲜,有些不自然,也有一些无力承担的力量。
呵,我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从前在丑女人屋中出现过的男人!他在同她说笑,用自己的酒杯向她举着。他们碰了杯。后来,其他的男人都走了,剩下他和她。
哎哟,他要吻她了!立刻,她把手环住他的脖子,仰起脸,闭上眼睛。这一霎那,我的大脑起了一片闪电。我觉得,漂亮女人的动作是那么熟悉,我似乎从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个端方的男人每天都来她的小屋。他们似乎已经是亲密的男女朋友关系了。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吃饭,跳舞,说说笑笑。有一天,我看见那个男人躺在她的床上。她卧在他的旁侧,抱着他,吻他的脸。
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她是那么投入、激涌,充分显示了她对这个男人真实、狂热的爱情。
不过,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每当男人们离去,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把窗帘紧紧拉上,一副神秘的样子。每天深夜,我端着望远镜,看见透着灯光的窗帘,窗帘后影影绰绰。不知她在做什么。
那灯光往往会微弱地亮很久,直至半夜。她在干什么呢?真不可思议。
终于有一天,那是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风很大。因为是炎热的酷暑,她没有关窗子,只是把窗帘密密地拉上了。我举起望远镜,紧张地向她的窗口望去。已经是午夜,风一阵阵如海潮涌来。忽然,她的窗帘被风卷开了一角,呈现出了室内的景象……
我屏息观看……她坐在灯下的镜子前,在脸上撕扯着什么。她缓慢、费力地撕着……不一会,一张完整的纸一样的东西被拽下来了。
啊,她的脸是原来那丑女人的脸!那张撕下的唇红赤白模样,是一张精致的人皮。
我差点吓昏,赶忙闭上眼睛……我缓过劲来,凝神再看,看见她,不,那个丑女人对着镜子,脸上露出神秘幽深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含有悲伤。不过,我看不大清楚。她的神情像风中的云一样模糊。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我神色恍惚地扔下望远镜,跑回屋中,跌在床上。我在一种又惧又忧的情绪中,吸了一夜的烟。
然后,我迅速收拾行囊,在天明之前,离开了那套房子。不久,我辞掉了工作,永远地离开了那个雾蒙蒙的城市。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个离奇的故事,至今想起来,仍让我的内心恐怖,并且,寒冷。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