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离开那个城市,闻不到腐烂的味道。我喜欢这儿房子的安静。
这是一所看上去很古老的木结构房子,很大。房子周围有我喜欢的樱花,那种风一吹就会飘落一地的粉红。南面打开窗,可以看见海。云姨说,你就住在这儿吧,我想那个女孩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挺可怜的。
可怜?
恩。云姨叹了姨口气,走了出去。
云姨是这儿的房东,房子是祖传的,和母亲是远方亲戚。关于她口中的那个女孩,我就不知道了。看见过照片,在刚搬进来的时候,梳妆台上放着她的唯一一张照片。很漂亮,就在海边的木房子里,穿着白色的棉裙,很灿烂的笑容,裙角飞扬,象一只白色的蝴蝶。只是后来这张照片“失踪”了,后来发现那间锁着房间里有她的两个箱子,象是行李,再后来她回来了……
当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我身后时,我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她看见我惊恐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笑起来是相当好看的。然后她就那么站着看我。我被吓的说不出话来。
她说,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你是……云姨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可我还是回来了。她笑。她坐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什么都没带,空空的。她说,我跟你一起住好么?
要……跟云姨说一声吗?
别,别说,我已经拖了她好几个月的房钱了。她紧张起来,然后眼神缓和下来,你能不说吗?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我受不了别人这样的“乞求”。于是点点头。她开心的笑。
她说她叫乔。
我介绍自己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好象非常期待什么。我说叫我小猫吧,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她不自然起来,嘴里不停的说着那个名字——小猫。
乔!乔!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她的视觉模糊,她说猫。我说是。
她虚弱的笑。
乔是个快乐的女孩,云姨一个星期来一次。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在一起。我们去海边,在沙滩上画画。她画的很好,我喜欢她修长的手指,象一个艺术家一样,于是常常对她说,乔,你应该去学钢琴。但是那手指太苍白,就如同她的皮肤一样,我一直莫名的害怕她会一下字在阳光下蒸发。
她很爱笑。那么的灿烂,我说乔,我要是男孩子,一定喜欢你。她说是么?眼睛里泛出幽怨的光。
她很爱画画,可每次画,我始终看不出她在画什么。好象是一个男人的脸。我问她,乔,你在画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一个魔鬼,一个吸血鬼也说不定,然后笑。苍白而无力。
晚上,他打电话来,说猫,我好想你。我笑笑。他说你笑什么。我说好假哦。他说是么,猫,我是真的想你啊。恩,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说,你还吗?我说很好,和陌生的女孩生活。他说是女孩,呵呵,是女孩就好。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他说,你能回来吗?我说我不会回来了。他说为什么,这是我们冷战以来,他三次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想回来了。他说,那我们呢?我不说话,只是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他说,猫回来吧,我好想你,所有的人都那么的想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说,很晚了,睡吧。
挂线的时候,我发现鼻子酸酸的。可我不想再哭了,我累了。好不容易离开了,就别再回去了。我不要是爱情的俘虏,我不能象以前一样,总是沉醉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中。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时,我已经丢了一切,我知道我爱他,我知道他不爱我。
别相信男人,千万别。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划破黑暗的宁静。我被吓了一跳。竟然不敢转身,直到乔苍白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她扶摸我的脸,用她冰冷苍白的手指。很多时候,我害怕触碰她,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临近死亡的感觉强烈再强烈,一直在周围的空气中蔓延。她是个寂寞的身躯,可我不想温暖她,晚上的时候,我总是尽量离她远远的。她喜欢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乔就象是个空洞寂寞的容器一朵鬼魅的花朵,有潮湿腐烂的气味。
她说,别相信男人,千万别。然后她说,猫,别相信爱情,那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目的,一种欲望,千万别。
她的声音寂寥而苍白,象她本身一样,那么深不可测。说那话的时候,她又用直直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发毛。我说我要睡了。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在笑,在黑暗的空气中。
我睡不着,脑子里出现的竟然全是那个女人的笑,还有他说爱我的样子。我看见乔披散着头发掐住我的脖子,我说你干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我竭力的挣扎着,可感觉越来越紧,空气一点一点的消失,我听到自己的尖叫。然后汗水淋漓的坐了起来。
乔坐着看我,她笑着说,做噩梦了么?别怕,没事的,你发高烧了,看看。她拿过来温度计。吃点药吧,等会儿,去洗个澡,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我无力的笑笑,谢谢你。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回头说,猫,那是个梦魇。
我又感觉到她在笑。
我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所以他叫我猫。他说药一辈子照顾我。可我明白他想跟我结婚,他更想得到父亲的遗产。那是一笔连母亲都不知道的惊人数字。
我坐在精致的椅子上看窗外。乔快乐的画画,象个小女孩一样。很多时候,我觉得乔是快乐的。她在窗外向我招手。我看见她的头颅瞬间掉落。我惊声尖叫。然后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乔却好好的坐在我床边,她一脸严肃的样子。我恐惧的看着她,她说,你什么时候吃的镇静剂?你怎么能吃那种东西?还有安眠药!
好久我才回过神来,并解释,我有吃安眠药的习惯,我已经失眠。有时吃镇静剂,因为他们都说我有精神病。那是幻觉,我这样想。
她说你……
我说我没有,我没病。可是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有安眠药就等于剥夺我写字的权利。
她说,这样不好。别这样对待自己。
我哭,我说没办法,我不知道我除了睡眠和写字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他爱你吗?她突然这样问,在明亮的玻璃窗旁边。
我怔怔的看着她。我说不知道。
她说你一定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会没有。
她说那话时,好象在说给她自己听一样。
那个晚上,下很大的雨。雷声轰隆。我说乔,我很怕。她说别怕。那晚,她紧紧的抱着我。她说猫,一切都是定数,别怕,别怕。我在她怀里睡过去。直到手机响起。
是他的声音,庸懒而暧昧。他说猫,对不起,前段时间,有个朋友出殡,很忙。然后又是一些想念的话。
乔靠在我身上,她说是男朋友吗?我点点头。
他为什么老是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他爱你吗?
我说他很忙。
她说你会回去吗?
我说应该不会。
那你不要他了吗?
乔,我累了。
他不爱你,是么?她突然又用那种寒气逼人的眼神看着我。
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可是猫,其实你一直一直都知道,他不爱你,他不爱任何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心疼,并且闻到血腥味。
乔从来不说关于她感情的事。其实我知道一点,云姨说她十六岁时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可是她的青春她的爱情都被埋葬在一个下雪的六月里。她为了他,和那个有钱的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不久那个男人终于把她丢了,丢在这个房子里。云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她出现在我面前。
乔喜欢蹲着看地上的蚂蚁。她说她把它们一群一群的杀死,她说猫,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它们的反应。她看见一只蚂蚁拖着另一只蚂蚁的尸体。她笑,她说猫,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她放肆的笑。就象在高空坠落一样。她的笑让我似曾相识,那张照片,白色的蝴蝶。
乔给她母亲打电话。他们不在,我听见她说,妈,我想你。然后我听见她躲在那个房间里哭。我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我推倒,然后跑了出去。
她安静的站在海边。浪潮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远处海天连成一片,天空染着透明的蓝,云朵朵清晰可见,那是这儿唯一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乔穿着白色裙子,裙角飞扬,但是她没有笑,我知道她没有笑。
远远的看她,象一座雕象。她看着远方,很长时间。突然感觉她真的快消失一样。我跑出去,抱住她的时候,皮肤贴着皮肤,冰凉冰凉。她说猫,我还在,但是我知道我会离开。
我哭,莫名的感伤,我知道我喜欢乔。可是那也意味着,我喜欢靠近死亡的感觉。是的,越来越强烈。
我想说,别走,别离开我。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许我们都是同样破碎的女人,或许我们有同样破碎的爱情。
云姨已经很久没来了。第二次见她,是在四个星期后。
云姨说,阿莹,住的惯吗?为什么你脸色这么差?
我说云姨,我很好。而且杂志社同意录用我了。
她说,那你要回去了,是么?
不一定。我想我会继续住下去的。
那也好,这儿安静。她一边说一边进那个房间,把行李提出来。
我说,云姨,你干什么?
她说把这些东西都扔了,省的还占个地方。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乔回来了呀。
云姨脸色突然大变,随后便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孩子,就喜欢胡思乱想,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她继续拖着行李往外面走。
哦,对了,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了几件衣服,生怕你冷。她还嘱咐我不要让你多吃镇静剂,那样不好,你看,出问题了吧。她转身说。
我有点糊涂,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记忆好象一下子混乱了。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要不要我哨个口信给你父母,还有你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