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是鬼。
我有一块墓碑,无字。
为我立碑的是个男人,一个我心爱的男人,但他却没有给我名分。数百年来,我始终避开那些要为我重新立碑的人,因为我知道我的名分在他心里,我的碑文也在他心里。虽然无字,我却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愿意再进入轮回,我固执地守在自己的这一方土地。红尘中的是是非非早已不是我所愿意面对的,我宁愿在这里做着一个鬼魂。
其实孤魂的世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恐怖与凄凉,我与青山相伴,以绿水为侣,每天飘荡在林间,啜饮清晨的甘露,吞食花朵的清凉。朝迎旭日,暮送彩霞,我生活的和山顶那位得道的精灵一样悠闲,唯一的不同是我不需要修炼,因为我不想成仙,我满足于目前的鬼生活。
就这样我送走了明、清,又目睹了民国的痴男怨女,看的越多,也就越不想做人。数百年来我经历了历朝历代,仍然安心地做自己的鬼。
终于有一天,有个女孩来到了这里,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看到我的墓碑的人,也是她又勾起了我的那段红尘往事。
久远以前,我曾经是她的姐姐,她是我最疼的小妹妹,也是最知心的闺中密友。至今耳边仍然回响着她甜美的声音:“姐姐,我会回来看你的,一定。”
经过了几百年,她终于回到这儿,只是她已不记得那段往事了。
是的,往事,往事已随风,在我的记忆中也已渐渐模糊,可现在模糊的往事又在眼前清晰起来。
记得那时我16岁,一个清晨,我在太平湖边自弹自唱,这是我和妹妹共同喜欢的一首曲子。我调好琴音,轻弹浅唱。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也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一曲终了,有人鼓掌,我慌忙回避,不期然撞上了他。抬头只看到他温柔的眼神,接下来发生的事当然是很落俗套的。我们相互爱慕了,不过那个时代的男女可不像现在这么开放,爱慕之情也是藏在心中的。匆匆一掠后,我抛下的古琴,拉着妹妹飞遁了。
在一个暗香浮动的午后,我熬不过相思的苦恼,把这份出轨的感情呈现在小我两岁的妹妹面前。于是,有了我和他的再次相会,在这太平湖畔,有着太多太多甜蜜的回忆。妹妹也一次次的做着我们的红娘。
可是,他却是早已定了亲的。纵使他只要我一个,纵使他不愿坐享齐人之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犹如大山压着我们。我们曾经要私奔,可是,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一个文弱书生;我,一个深闺小姐。我们所会的也只是琴、棋、书、画,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人用什么来谋生呢?
他19岁时,娶了妻,但不是我。我在湖边远远地看着他的迎亲队伍,那红色,艳丽绝伦,却不属于我。心碎的我无语问苍天,失神间被风吹走了手巾,薄薄的丝巾被风吹远了,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它,它被吹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抓住了它,发现了我。于是,那场婚礼成了那个新娘的羞辱,他不顾一切的策马向我奔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我拥入怀中。
这样的婚礼惊动了三家的家长,新娘的爹娘气势汹汹地去他家兴师问罪,我的爹娘却哀叹他们生了个不知廉耻的女儿,他的爹娘也被不孝子气的够呛。唯一同情我们的只有妹妹,她求爹娘成全我和他,在爹娘门前跪了许久。
最终,三家达成了协议,他仍然要继续未完的婚礼,我也可以嫁给他,只不过必须等他完婚后作为妾择日完婚。
爹娘不甘我只是做一个小妾。对于无儿的他们来说,我无疑是他们的骄傲。
我,出生于书香门第,是徽州出了名的才女,14岁就出落的亭亭玉立。自我及笄起上门说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爹娘一直没有应允是因为他们想找一个真正能和我相配的夫君。可是,我却和人私定了终身,且是一个有婚约的男人。然而爹娘又是爱我的,最终他们拗不过我和妹妹,默认了我要给他做妾的事实。
春天的时候我在镜前理妆,再过几天就是他迎娶我的日子,为避嫌我和他已整整一年没有见面,我看着菱花镜里那个红颜少女,红艳的唇、红艳的颊、清亮的眼、雪白的肤。他常说冰肌玉骨就是我这样的女子,他说他除了我再不要其他女子。
我恍恍惚惚地想着他的妻,一个可怜的女子,是我抢了他的丈夫。她昨日来看过我,虽然姐姐妹妹叫得亲热,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怨恨与敌意。她告诉我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他们成婚一年,他居然碰都没有碰过她。一年不曾有喜,面对公婆异样的眼光,她受尽了委屈却难以启齿。
我虽万般同情她却仍幻想着几天后就能拥有他了。所以,我坐在这里对镜理妆,梳理着心情和未来,却忘了另一个女人会陷入无底的痛苦之中。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从红头巾下暗暗的瞄他,多久没有看到他了,他的脸愈显清瘦了。哎,相思苦,我抚了抚自己亦消瘦的脸,发现相思竞是这样的磨人。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花轿停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回忆别后的种种思念,暗喜再有几个时辰就能一解相思之苦。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从花轿外伸了进来,在我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被一把拖出了花轿,我这才惊觉迎亲队伍遇劫了。
接下来的事被人们传的面目全非,他们说我是为了不愿意嫁作妾而投河自尽,可事实上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不被盗贼所毁,在投河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妻,浅笑盈盈。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被我忽视的她居然恨我如此之深。
我就这样成了鬼。在我准备要成为他的新娘的那天和他天人永隔了。我怨恨上天对我的不公平,我哀求阎王让我回去见见他,也许我的坚定感动了阎王,他允我重回阳间。于是在我自己的墓前我又见到了他,他在为我立碑,一块无字墓碑,只因为他与我未行大礼,因而不能在我的碑上冠他的姓,他知道那是我所不甘的。所以我的墓碑无字,但我知道,字在他的心中,也在我的心中。
他再来看我时已削了发。他的妻亲口承认是她买凶来劫亲,只是她没想到贼人居然为我的容貌所倾倒欲图不轨,而我却性情刚烈投湖自尽。于是他出家了,她也没有得到丈夫,守了活寡。
他一直在心中为我守着坟,我也一直守着他。然后我告诉阎王我不愿再为人,我不想忘了他,也不愿再受情感之苦。他走后我隐了自己的墓碑,只有妹妹才能看见,后来妹妹远嫁他乡,她走以前说会回来看我,但是我一直等了她几百年,我的故事也成为了一段不可考的传奇。
我看着她走了,知道她心中有许多疑问,也知道终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有时候我想这几百年来,为什么却始终没有遇见他?难道我和他只有一世缘?可我仍等着他,永远。我只求再见他一面,了却那一世的思念之情,做一个快乐而无牵挂的鬼。
春天到了,我把自己的墓碑隐在了更深的草丛中。风吹过,把我的曲音送的更远,如怨如诉。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