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留学生涯前途未卜。
广州的高三学生陈晓,今年年初拿到了2020年秋季包括UIUC、普渡大学等高校的工程管理专业本科offer。“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美国旅游,印象深刻,从那时候起就计划好了去美国读书。”
海外疫情爆发后,陈晓准备去的学校开不了学,国内也约不了签证面谈。因为从来没有把国内高考作为人生选项,他只能一边在家准备美国大学预修课程考试(AP),一边着手申请欧洲的大学作为备选。
“我很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但现在生活中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摆在眼前的道路很多,但仿佛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知乎上,一个拿到2020年秋季加州理工大学入学offer的学生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最新出炉的2021QS世界大学排名中,加州理工大学排名第四——世界顶级名校的offer无法冲破疫情的阻隔。
同样在知乎,一个名为“2020秋季美国留学的同学们现在心里都是什么感觉?”的提问下,325人写下了自己的经历,得到了143万次浏览。
6月9日,教育部发布2020年第1号留学预警。提醒广大留学人员做好风险评估,当前谨慎选择赴澳或返澳学习;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发布的疫情数据显示,截至北京时间6月23日,全球累计确诊新冠肺炎病例903万例,美国累计确诊230万例。签证缩紧,示威仍在持续。
秋季开学日期临近,但大部分国外高校并不能如期线下开学。“疫情结束后,中国留学的黄金时代也要结束了。”今年四月,北京大学教授何帆如此判断。
节点
中国是全球第一大国际生源国。据今年三月份公布的教育部数据,从1978年到2018年底,各类出国留学人员累计达585.71万人,2018年一年就达到66.21万人。
虽然2019年的数据还未公布,但一些研究报告认为,2019年将成为中国学生留学史上的重要节点。美国2019年门户开放报告数据显示,2018—2019学年的赴美中国留学生近37万,占美国国际留学生的33.7%——虽仍保持增长,但同比仅增1.7%,增长率再创新低。
“美国这条路,今年是很难走了。”6月20日,陈国辉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陈国辉和他太太都是“资深留学生”,夫妻俩在不同国家前后读完不同学科的四个硕士学位。陈国辉自己也是留学行业的资深从业者。自2001年起,他在新东方教授GRE、GMAT、雅思等22门课程,这些年送出国的学生不计其数。
“2013年,我的学生里,还有能从广东工业大学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的,今年不太可能了。”陈国辉特意举了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例子,“今年申请美国研究生的一个孩子,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本科毕业,GPA、科研经历都无懈可击。可是录取他的最好学校就是纽约大学,他希望去的计算机牛校都没有录取他。”
留学圈有一个大家常常调侃的“留学鄙视链”,不管顺序怎么变化,美国一直处于鄙视链的顶端。但今年,美国不是第一选择了。
“以往,不少华人加拿大高中生或者本科生,会申请去美国读书。然而今年,我第一次碰到了有美高学生主动来申请加拿大本科入学的学生。”陈国辉介绍道。
变化
大家都清楚,目前去美国要面对的是什么。
“就算高校对中国学生仍然敞开大门,也挡不住美国签证政策的变化。”陈国辉提到,入境官员对中国留学生的审查变得越来越严格。
“越来越多拿着offer的学生在申请签证的时候被拒,或者签证到手了却在入境的时候被拦下。”陈国辉无奈地说,“入境审查本来只是个走过场,现在却越来越多地行使生杀大权。”
前途未卜的,不仅仅是拿到今年秋季美国高校offer的学生。不少去年拿到美国offer的学生,同样面临两难选择:由于签证局势不明朗,回国后很有可能无法再次返回美国境内。
这意味着:每一次回国,都要做好放弃学位的准备。
“我认识一些硕士或博士研究生,确实在考虑别的方向,例如转而申请英国大学的项目,或者考虑中外合办的大学以便在国内就读等等。”6月20日,美国佐治亚大学政策与管理系副教授、宁波诺丁汉大学李达三健康经济学首席教授、前美国疾控中心资深经济师陈茁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虽然大部分美国高校仍然支持学生的学业与科研,但签证政策的收紧会对探亲等带来影响,尤其是那些选择了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敏感专业的学生。”陈茁强调,“当然,不只是中国学生面临这些,目前美国联邦政府政策和大环境决定了美国目前的移民政策不是很友好。”
政策压顶,为减少学生流失,美国各大学仍在努力自救。
加州理工大学、纽约大学等为学生提供延期半年或一年入学的选择,大部分高校提供网络授课的选择;为了吸引更多学生申请,UCSD等高校将2020年秋季录取截止日期延长到了6月30日,这在以前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学校,往年一般1月份就截止录取了。”陈国辉告诉记者。
实际上,优质的生源流失对任何一个学校都是损失,一些香港大学看到了机会。
5月底,香港大学发布公示表示,将增加奖学金,拟录取无法在海外完成学业的大陆学生。公告指出:“如果学生是持有学士学位一级荣誉或同等资历的优秀申请人,同时拥有全球其他顶尖大学2020-2021学年的博士入学通知书,那么就可以申请香港大学的‘总统博士奖学金’,申请截止日期为6月30日。”
但这还是打乱了不少人的原有计划。
“家里的经济状况很一般,我好不容易说服父母,自己能用奖学金把美国的学位读下来。”一个学生在知乎上写道,“现在听说要延期至少一年,父母又开始劝我放弃了。”
“今年的AP考试改为线上进行,考试形式和时间也有所改变。”陈晓对时代周报记者说,“这意味着,以前做的功课要推倒重来。”他目前唯一庆幸的,就是SAT和托福成绩都有了。因为今年上半年的雅思、托福等标准化考试都取消了,“就算下半年恢复,本来就很难预约的考试只会更加抢手”。
裁员
“6月9日发布预警后,暂时还看不出中国留学生的数量变化,因为边境暂时关闭了。”悉尼科技大学澳中关系研究院首席研究员、澳大利亚能源转型研究所首席经济学家施训鹏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施训鹏谈到,由于收入锐减,不少澳洲大学开始削减成本甚至裁员。而就在上个月,澳洲迪肯大学宣布裁员400人。根据当地媒体报道,澳洲高等教育联盟倡议高校职工减薪15%以保住岗位,熬过这场危机。
“对于留学生而言,今年还不是最困难的一年。”曾留学澳洲阿德莱德某高校、现在澳洲做博士后研究的华人Ray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明年可能更困难,因为裁员导致的教职工缺口将依然存在。”
目前,中澳之间仍有少量航班计划,但留学生和新移民很难坐上回国的航班。采访中,Ray伤感地说,自己好友的父亲刚刚在国内诊断出胃癌,但朋友没法回国探望、陪伴。
“查的时候都有航班,但买的时候就没有了。”Ray说,他和太太已经做好近一两年不回国内的心理准备。
选择海外高校时,移民政策也是相当一部分留学生考虑的重要因素。陈国辉说,自己有一个学生在美国一所TOP50的高校护理学院中任职副教授,虽是热门的移民专业,但今年也面临转绿卡至少排队两年的窘境。目前,澳洲虽然没有这样严格的限制移民政策,但今年的失业群体同样庞大。
Ray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七年前,步入“中年危机”的他从上海来到澳洲阿德莱德攻读博士,太太虽然是以陪读身份过来的,但也很快找到了工作。
今年就很难了。“受疫情影响,华人很难找到工作。” Ray说,“我身边的非理工科和医学等专业的中国学生,很多人一毕业就失业。”
失业
失业的不仅是中国留学生,还有留学中介。
某个广州留学中介的培训群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中介出来哀嚎:
“想问一下做澳洲留学的同行,现在澳洲市场是不是要凉了?我这边想去澳洲的学生都犹豫了。”
“美高早凉了呀。”
“加拿大也凉,不少省份移民政策又变了。”
如果不是海外疫情突然爆发,留学行业本可在教育行业一枝独秀,因为大部分业务是线上进行的。
天眼查数据显示,今年3月,留学咨询相关企业新注册量足足增长273.76%,但国外疫情集中爆发后,留学行业也随之陷入窘境。今年5月,留学行业相关企业的吊销注销量,首次超过企业的新注册量。
业务缩减凸显不规范的市场乱象。
2020年5月,在不少顾问“失联”已久后,武汉至美前程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向部分已经签约的客户出具了一份破产声明。此前,留学顾问们曾给学生发来长长的消息,表示由于1月至今的工资和绩效都还没有发放,他们决定罢工,2020届和2021届学生的留学申请工作自此全面搁置。
公司申请破产,咨询费能不能拿回来成了未知数。更重要的是,无数人的人生因此改向。
“我叫MKT”是一个专注留学行业评论的公众号。今年4月份,该公号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显示,超过40%的留学机构实施了裁员或者降薪,其中不乏新东方、新航道、环雅等大机构;在接受调查的143人服务的留学中介里,裁员规模在公司人数10%以内的占62.2%,裁员规模超过20%的占16.1%。降薪情况也较为普遍,31.4%的受访者所在公司有降薪调整,其中60%的公司,降薪幅度超过20%。
“美国留学其实从去年开始就不好做了,今年只是倒得更快。”6月21日,在留学行业呆了十余年的Vincent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先后在启德教育、新东方留学任职,离职前已经转型为某美国教育集团的驻华代表。
去年年初,Vincent还在朋友圈晒了访问美国大学校园的照片,但到年底,就因为绩效难达标而选择主动离职。今年,市场的行情更糟糕,他决定依靠十几年攒下来的资源成立个人工作室单干。“今年失业的同行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留学中介本身并不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信息差越来越少,大家对中介的需求也越来越少。”Vincent回忆起几年前脱离中介身份的原因。
陈国辉则在更早时意识到了职业危机。2012年,辞去新东方教职后,他短暂地在香港工作过,随后花了两年准备和考察,最后全家前往加拿大留学和定居。
“很多我的同行们只盯着怎么押题、研究某个题型如何提分,这太没技术含量了。”陈国辉说,“而且大部分中介顾问的素质并不高,为了拿到订单,随意许下承诺很正常。”去年开始,他太太获得了加拿大联邦注册移民律师牌照,同时在加拿大一所大学负责协助国际学生适应本地生活。
陈国辉认为,未来,“留学+移民”的组合方案会成为趋势。“我们自己就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经历了太多事情,最知道路该怎么走。
退潮
6月18日,教育部正式印发《教育部等八部门关于加快和扩大新时代教育对外开放的意见》,《意见》指出,要着力破除体制机制障碍,加大中外合作办学的改革力度,优化出国留学工作布局,做强“留学中国”品牌,鼓励开展中外学分互认、学位互授联授。
教育部国际司(港澳台办)负责人指出,疫情对出国留学的影响将是暂时的,将继续通过出国留学渠道培养中国现代化建设需要的各类人才。
徐超说,看到这则新闻,自己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
按计划,今年秋季,徐超要前往英国谢菲尔德攻读公共卫生方向的欧盟联合硕士。疫情发生后,她一直关注着航班的恢复情况。
“目前显示中国到英国的航班要到10月25日才恢复正常,在那之前是每周一趟航班,机票24000元,对我来说,价格太高了。”学校10月26日开学,她掐点买了10月26日的航班,机票价格6000多,“虽然比起往年也并没有便宜多少,但算是能负担得起了”。
徐超本科学的是物理,疫情期间一直坚持自学国外本科的公共卫生教材,“把个人健康放在社会的层面去思考,这个话题太有意思了。”
“本来我选择的方向是环境污染引起的健康问题,但因为疫情的突然发生,我可能会在第二年选择流行病学方向。”对于前路,徐超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疫情席卷海外,无数个陈晓、徐超在等待。但在长期从事留学中介工作的Vincent看来,长达二十年的出国热“该退潮了”。
“确实不少人因为留学改变了命运,但大部分出国留学的学生读的学校很一般,专业也多数是文科和商科,对中国生产力的提升其实没有直接帮助。”Vincent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我亲眼见过花光家里积蓄留学,回国后做公司前台的极端个例。”
“中国海外留学生的数量不可能无限增长,拐点迟早要出现。”施训鹏说,“国内大学排名突飞猛进,加上‘海归’变‘海待’,光环不再后,一些人留学的动力自然就会减弱。”
出处:时代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