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硅谷,只是分裂的美国的一个缩影……
从斯坦福大学,到惠普和仙童半导体,再到今天遍布旧金山市、半岛,乃至一整个湾区的大小科技公司——自打上世纪50年代,硅谷已然成为了美国乃至世界的科技首都,全球最知名的科技公司的大本营。
然而,时间快进到2020年,大量的科技公司正在出走硅谷:以惠普为代表的第一代硅谷企业,以及甲骨文、特斯拉等知名公司,都已经宣布出走,将总部迁往德州——更具体来说,是迁往奥斯汀,红色(保守)德州最亮的蓝色(自由派)城市。
根据奥斯汀商会统计,仅去年11月一个月内,就有39家互联网、制造、零售和投资等各类公司迁往奥斯汀。
硅谷公司集体出走这一事件,甚至被很多人称为“出硅谷记” (tech exodus)。它们的应许之地,除了德州之外,还有佛罗里达、科罗拉多、内华达等……
造成这一现象的,除了摆在台面上的加州房价、税收、监管环境因素之外,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就像美国在过去几年展现出来的系统性分裂一样,硅谷也在分裂。
谁走了?谁留了下来?从这些公司的对比中,你或许也能观察出不同硅谷公司(特别是他们的创始人和管理者)已经展现出的文化、意识形态上的分裂。而这种分裂,伴随着四年前特朗普的上任和自那以后愈发严重的美国社会整体的撕裂,早已有表征浮现。
出走的和留下的
从甲骨文到特斯拉,不难发现,这些率先出走的大公司,都有着一个共同点:他们对于加州由来已久的自由派文化,在硅谷愈演愈烈的反巨头、反垄断思潮,以及民众普遍支持自由派主张等根源性文化无所适从;对于加州注重政治正确、保护弱势群体、推动性别和族裔多元化的诸多政策也并不感冒。
四五年前,还仅仅只是一些人因为无法和公司倡导的文化兼容而离开;到了今天,一些顶级公司不再掩饰它们反对硅谷盛行的自由派意识形态,决定搬离这里。
Palantir 就是一个典型。因为毫不保留地和美国政府在军事、移民、监控类项目上深度合作,这家大数据公司在硅谷一直是是众矢之的,现在总部已经从 Palo Alto 搬到了科罗拉多州。
除了创始人兼董事长 Peter Thiel 一直支持特朗普,Palantir CEO Alex Karp 自从公司创立以来也在疏远硅谷,在和美国政治核心地带更近的新罕布什尔州的家里远程工作。他在去年接受 Axios on HBO 采访时指责硅谷有着单一文化,对异议者缺乏宽容。
比如说,曾经有Palantir的员工因为公司和移民海关执法局 (ICE) 签订的服务合同找到他抗议,一些最资深、最优秀的员工甚至因此辞职。Karp 认为,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他并不认为给劣迹斑斑的 ICE 提供服务是一个错误。
与此相对比的是,谷歌员工也曾经集体反对公司参与美国国防部的人工智能项目。超过3100人签名签署了一封公开信,要求谷歌撤出美国国防部项目Project Maven,称不希望自己开发的技术用在战争领域。
最终谷歌退出了这个项目,而恰恰是Palantir,转手就接下了国防部这个大单。
马斯克则是最知名的一位逃离的大佬。不仅他本人搬到德州,而且特斯拉也在奥斯汀兴建分部。
他与硅谷的矛盾似乎更为直接:在去年的新冠疫情期间,Alameda 县政府宣布了居家隔离和停工令,但马斯克无视此令,强行让位于Alameda的特斯拉工厂复工,还在 Twitter 上放狠话“有种就来逮捕我”。
该行为当时招致了大量的批评,不少人认为马斯克这种举动根本就是漠视员工的健康和安全。马斯克甚至还曾发推文称,“对新冠病毒感到恐慌是愚蠢的”,以及他曾预测,到2020年4月底,美国境内新冠病毒的新增案例“可能接近于零”。
强行复工后,马斯克更是成为反对隔离令、认为疫情是场骗局的人的英雄人物。这一行为的最大支持者,就是特朗普。当天早上,特朗普发布推文写道:“加利福尼亚州现在就应该让特斯拉以及 @elonmusk 复工,这完全可以快速而安全地实现!”
虽然Alameda 县政府最终向特斯拉妥协,批准其复工,但与硅谷渐行渐远的马斯克已然决定离开。特斯拉也已经在奥斯汀附近筹建一座新的超级工厂。今后如果某一天,特斯拉将总部搬到奥斯汀,或者任何其他地方,相信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另外一个毅然离开的就是甲骨文公司,它正在把总部从硅谷迁往奥斯汀。不过对于甲骨文的离开,人们并不惊讶。
在硅谷支持民主党的主流声音里,甲骨文的创始人艾利森(Larry Ellison)却是特朗普的铁杆支持者。他甚至在自家豪宅帮特朗普举办过募款活动,引发员工不满。数百员工后来罢工,抗议艾利森的这一行为悖离公司核心价值,甲骨文CEO萨夫拉·卡茨(Safra Catz)也是唯一一位加入特朗普政府过渡团队执行委员会的大型科技公司高管,并为支持特朗普连任捐赠了超过13万美元。
野孩子出走了,留下的公司,则一直在强化着自己骨子里的文化。比如 Twitter、Google、Airbnb、Lyft 等。
Twitter 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最崇尚硅谷文化的公司之一。在新冠疫情初期,Twitter 是最先发布员工居家办公令的公司之一,并且做法比其它公司都更激进和颇具前瞻性,后来也宣布在今后也会无限期支持员工居家办公,理由是疫情彻底改变了工作的方式。
在湾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自由派拥趸占多数,他们也认可医疗专业人士的意见,愿意配合防疫政策。所以 Twitter这个政策一出来,就赢得不少叫好。Twitter 作为一家在互联网上和整个美国社会极具影响力的公司,这种积极配合卫生部门防疫政策,甚至比政府更加超前的做法,也起到了一种表率作用。
Twitter 作为一家公司所展现出的意识形态,和它的联合创始人兼 CEO Jack Dorsey 不无关系:
Dorsey 是今天硅谷少有的,敢于和特朗普所率领的另类/极端右翼群体硬碰硬的硅谷大佬,不止一次公开以个人和作为 Twitter CEO 的身份,表达对虚假信息和其所导致的社会撕裂的不满。在所有的互联网公司中,Twitter 是第一家主动对虚假信息展开行动的公司。
Twitter 对这些信息激进的审查行为,理由是这些信息不仅污染了互联网,甚至会对社会和人身安全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也的确招致保守派支持者和一部分网络中立主义者的不满。
Jack Dorsey
如果光从商业的角度看,不少公司似乎也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离开。
作为更年轻的公司,Airbnb 和 Lyft 可以说也受尽了旧金山市和加州政府更严苛的监管环境的打击。
Airbnb 曾经在旧金山等重要市场遭到监管部门的质疑和制裁,影响到其核心商业模式的正常运行,甚至危及到最关键的房主用户群体的维护。特别是在去年疫情期间,加州的防疫政策对旅游酒店行业造成了严重打击,确实让 Airbnb 过的很艰难。
Lyft、Uber 等叫车服务也是同样,作为北加州的本土企业,在快速增长的创业初期也曾遭遇打击,直到去年大选期间,还在因为 Prop 22 法案对业绩可能造成的严重打击而犯愁。
Google更不用说了,屡次因为员工的呼吁和反对,更改自己的商业决策,例如上文提到的“Project Maven”事件。
那为什么 Twitter、Airbnb、Lyft 和 Google 没有像前面提到的其它公司那样,离开加州这块是非之地,去到税收更低、监管政策更友好的地方?
只要是营利公司,都会考虑成本。但仍有一些东西,比如对硅谷的文化认同,对于这些公司更为重要。
可以看到,出走的公司,和他们的孵化地硅谷以及留下的公司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互不认同的深沟——就像过去几年在整个美国各个阶级、群体、地区都出现的深沟一样。
为什么是奥斯汀
另外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出走的公司,纷纷选择了奥斯汀?
虽然出走的公司们纷纷表示厌恶了加州的自由派文化,但讽刺的是,吸引这些出走的公司的,反而是奥斯汀——红色德州王冠上的一颗蓝色宝石。奥斯汀出名的原因之一,正是它在整个德州特立独行的嬉皮风格。
Palantir 的另一位联合创始人 Joe Lonsdale,把自己的风投公司 8VC 总部搬到了奥斯汀。他发推表示:“身边围着一帮左派嬉皮士就是不错的想法,你能享受到很好的文化、音乐和食物。只是希望别全让他们来管理这个州。”
如果你去过奥斯汀,呆过足够长的时间,应该可以感觉到它的包容性——没有什么矛盾是一曲摇滚音乐和一块正宗BBQ肋排不能解决的。正因为奥斯汀处于一个红州的中心,长时间的存在和发展让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能够在奥斯汀和周边地区大体共存。
和硅谷类似,奥斯汀有着较高质量本地教育资源,也成为了德州科技行业聚集的城市,又因为临近德州丘陵地形的起点,得到了“硅丘”的名字(也有人因为德州农业发达称其为“硅场” Silicon Ranch)。
这轮硅谷公司集体出走之前,包括亚马逊、AMD、谷歌、苹果等科技公司在奥斯汀都已经设有大量员工的办公室或工厂。而就像加州大科技公司的员工离职创业成就了硅谷一样,奥斯汀本地的科技业繁荣,一部分功劳也同样可以归于这些大公司。
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戴尔,它的总部就设在大奥斯汀地区。通过戴尔成为百万富翁的员工被当地人幽默地称为 "Dellionaire"——他们赚到了第一桶金,离开了戴尔,二次创业,将奥斯汀变成了德州的科技重镇。
和旧金山类似,奥斯汀吸引科技从业者,也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本地的艺术氛围十分浓厚。
在成为科技中心之前,奥斯汀已然是德州的文化中心。上世纪80年代有人将纽约的音乐节开到了这里,参照希区柯克电影《西北偏北》。它后来演变成了美国一年一度的音乐和电影盛会“西南偏南”(South by Southwest),简称 SXSW。
上世纪末,SXSW 在音乐和电影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多媒体板块。而随着本地科技业的发展,大会受到了全美乃至全球科技公司的重视,这一板块的内容多元化程度逐渐提高,包括了数字媒体、互联网科技、游戏等大量类目,后来改名为“互动”板块 (SXSW Interactive)。
今天的西南偏南大会,既有专业内容,嘉宾阵容的权威程度甚至超过消费电子展 (CES),又和其它文化类板块基本同时召开,加之同期本地艺术和消遣累活动层出不穷,对于参会者来说又成了半个“火人节” (Burning Man)——总的来说,已经成了美国数字从业者必去的年度大会。
谷歌在SXSW大会同期于奥斯汀举办的互动展览
既有和硅谷类似的开放文化,又有德州保守派大本营冲抵硅谷的自由派气息,奥斯汀简直太对这些出走的公司的胃口了。更别提它还有低税收、低成本的营商环境。
根据 BestPlaces.net 的统计数据,旧金山的总体生活成本是奥斯汀的2.3倍,住房成本是奥斯汀的3.7倍。房产中介平台 Zillow 显示奥斯汀的典型房产价值为44万美元左右,比全美26万美元稍高一些,但远不及旧金山138万美元的夸张水平。
这意味着科技公司在奥斯汀需要支付的最终人力成本远低于在旧金山湾区。
2020年已经让在家办公成为了新常态,许多公司甚至宣布对在家办公的永久支持,很多员工自己就已经搬到了更便宜的地方。毕竟,德州不征收个人所得税;对于商业公司的”特许经营税“征税比例也非常低,对于年营收低于118万美元的公司不收税,收入超过1000万美元的公司只收取应税部分的1%——实操中基本不会超过1%,可能达到0.5%,甚至更低。
可能在逃离硅谷的科技公司和从业者眼里,奥斯汀就像是一座更理想的硅谷。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在分裂的大时代里,奥斯汀不会成为下一个硅谷,或者它会被涌入的科技公司改造成什么样。
撰文:杜晨
出处:硅星人(微信公众号:guixingren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