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王原挥了一下手。“大家收拾一下，收队了，现在工作还不好开展。小李，小王，你们帮忙抬尸体，小张，待会你守住山下的路口，有任何动静马上汇报。”
“是！”
王原又回头对我说：“那么，游医生，今晚就拜托了。”

回到医院，我用冷水洗了洗脸。尸体已经送到化验科，我借口头疼没有去，只是说明了几个需要测定的相关数据，定定神，我一人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是太平间。
冷藏柜在后边的房间里，一些家属担心尸体过快腐烂，便出钱把尸体暂时冻起来。我径直走到第八排，打开第三个柜。冰冷的雾气向我袭来。我的视觉出现了四秒钟的空白。没有寒意，我的手指却在剧烈地颤抖。我缓缓打开拉链。矜熟悉的脸一览无遗，我轻轻地帮她整理头发。一种温度从她的身体传到我的指尖。
我落泪了。

(四）
“游医生，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用了。”我谢绝了护士长的帮忙，推着矜进了手术室。
“墨，我的脸……”矜痛苦地捂着脸，深红色的血从她紧绷的手指缝中溢出来。她的手全是血。
我小心地瓣开她的手。“不要怕，我来帮你止血。”她的左脸，几乎血肉模糊。纱布一由上去，立即红成一片，随即变成惨烈的黑色。我倒吸几口冷气。
“你中毒了？”
矜闭上眼，我能感觉她的气息渐渐地弱了，身体开始不自然地发抖。那是生命即将消失的痕迹。
“消血散，天山的消血散。我在路口遇到他……”
我愤怒地一拳砸在床沿。“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我手忙脚乱换了纱布，但是血依旧没有止住，反而更加疯狂地往外涌。
“放心，墨，他还找不到我们。”
“我知道……”
“墨，听我说，中了消血散是绝对活不下去的。天山……”她急促地喘着气，“他盯了我们好久了。”
“不会的……”
“别骗我了，我们又不是第一天在一起。消血散…太可怕了。”
“不会的，你没事的。我说过的，我要带你起看桂花。矜，你不会有事的。”我满脸是泪，语无伦次。
“桂花，你遥远故乡的桂花？”
“对，我说过的，那是最美的桂花。我们一起去看，现在就去！”
“来不及了，墨，答应我，找到还颜散，我想拥有完好的容颜……我不想我的魂魄只有半边脸。”
“我答应你，矜，你不要这样，不要离开我，不要……”我已经泣不成声。
“对不起，墨，我只能在梦里去看……你的桂花了……”
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落，轻柔地依在床沿上。

（五）
主任阴沉的脸告诉我，他知道了那具尸体的来历。“啪！”他将数据表扔给我，“你看，这算什么事？
“怎么了？”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虽然结果在预料之中，但我还多少有点吃惊，“他已经死了60年了！”
“化验科都沸腾了。他们连续测了两次，才通知我。你说，我们都是医生，哪来这么玄乎的事情。会不会是化验科的人想搞点噱头？可是数据又这么精确。今天我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
我安慰他：“主任，这可是个特大新闻，足够惊动科学界了。”
他一拍大腿跳起来：“好，明天就召开记者招待会。”
“在这之前要封锁消息。”
“说得好。”他屁颠屁颠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肥胖的身躯让我很不舒服。算了，他毕竟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很空虚，又觉得自己也很空虚。在世上那么多年，一直循规蹈矩，从不跨越雷池半步，朋友少得可怜，总是把自己禁锢在不存在的桎梏中不能释怀，害怕与外界过多接触，本能地渴望平静，可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依旧是无尽的空虚。
“小李，你们准备一下，明天我们要双生坡进行搜查，等到我电话.”王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从冥思中惊醒。
他推门进来，“游医生，我听说检验结果出来了，怎么样，自杀还是……”
我苦笑了一下。“你自己看看吧。”
王原满脸狐疑地翻着桌上的数据表。他真是一个健壮的男人，脸色红润，身材高大，手背上血管突起，太壮了。我很欣赏地注视他，刚好他翻到最后一页蓦然，他的脸被诧异整得不成样子。
“我没看错吧？”
“没有，王队长，这是真的。”
“不可能，他死了六十年，为什么尸体还在，早该化成灰了！”

“我——无法解释。”
“你是医生！”他有点失态。
我盯着他。“没有人能解释所有事情，科学家也不能。”
王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把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神忽然有些迷离，“游医生，你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他把脸凑过来。“他会不会是——鬼？”
我大笑起来。“王队长，你相信鬼？”
“我一直都相信。”他出乎意料地说。
“我也是，不过只是相信而已。”
“尸体你们准备怎么解决？”
“等待上面的通知。”我无谓地耸耸肩。
“那好。”王原搓搓手。那些突起的血管再次暴露在我的视线。“游医生，有进展请及时通知我。”
刑侦队会对双生坡进行检查，这让我坐立不安。埋在榕树下的塑料袋可能会被发现，那对我对矜都不会有好处。在完成矜的心愿之前，我不愿意见到有什么变故。也许天山就在某个地方寻找我呢。这可恶的混蛋。
现在是下午五点。我的时间不算很宽裕。有种感觉告诉我，得提前了。
我驱车上了高速公路。风驰电掣了十五分钟，我转到一条狭小又颠簸的小路。在小路的尽头，我敲响了那座低矮的小屋。
黑夜即将降临。
张力出来开门。他的神情告诉我，我来的很不是时候，至少时机是错误的。
“墨，你来早了。”
“不，力，我必须来。还颜散你找到了吗？”我开门见山。
张力转身取来一把铁钳，单脚跪在墙角，将一块形状突出的砖头拔起，他的手中多了一瓶白色的粉末。“这就是具有神奇功效的还颜散。”
“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它不好找。”
“这你不用知道，墨，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楚。”
“那你应该清楚还颜散的使用方法！”张力大声嚷嚷。他认真地围了我转了一圈，“你的身体？你想干什么？你的身体臃仲了。嘿，是不是蓝矜出事了？你告诉我，我是你们的朋友。”
“力，我告诉你，矜死了。”
他大叫起来，痛苦地跳着。“矜死了？”
“是消血散。”
“你是想修复她的身体，这太愚蠢了。”
“我不这么认为，这是矜的心愿。”
“矜是因为不知道还颜散的使用方法才……”
我悄然转身。“不用劝我了。我决定的事不想再改变。我得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消血散是天山的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上次你让我留意天山，我还真弄到点东西。”张力在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中间那个就是他。”
我低头一看，顿时热血直往脑门冲。“他左边的那个人是谁？”
“他儿子。”
一个大胆的计划油然而生。我阴冷地笑了，走出小屋。得先支走王原。我利落地给他发了条SMS：“王队长，有新情况通知你。半个小时后小天鹅咖啡馆见，游墨。”
远处隐隐走来一个人。四周都是静寂的。可怕的夜晚。我猫腰藏进路旁的草丛。细微的响动让我很心烦。“还差两个人份量。”我尖利的牙齿已经忍不住开始磨动。那人很快向我靠近。是个中年人。
他经过我隐藏的草丛时，我迅猛地扑了上去。

（六）
从酒吧出来，月亮高照。我微醉地行走在古老的街道。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隔着两条街的东盛路是夜晚全城最热闹的地方。但我知道，这个城市的繁华并不属于我。
我哼着小曲经过一条条小巷。
突然几声轻微的哭泣令我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很快，它又消失了。是错觉吗？
不，又来了，这回我听明白了，哭泣声来自我身后的小巷。错不了，我踮起脚尖凑上前去。只见巷尾处蹲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嘿，原来是我的同类。
“喂。”我拍拍她的肩膀。显然她吓了一跳。等到她回头，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矜！”“墨！”
月光下矜带泪的脸像是碧玉。
“你在这儿做什么？”
矜伸手抹掉嘴角的血，很孩子气地说：“我饿了。”在她的脚边。一只还没有断气的鸡抽搐着，蹬着爪子，血流满地。
“不。矜，这种血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体！你跟我来。”
我拉起她的手，跑过东盛路，又拐了几个路口，来到医院。
“墨，你带我来这里……”
“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走开。”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太平间。两分钟后，我的手上多了一个盛满红色液体的杯子。
“喝吧，矜。”
她贪婪地盯着那尚有温度的血，眼神中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她端起杯子。她在颤抖。血流过她的喉咙发出的“咕咕咕”的响动，是多么令我沸腾。
“真的很甜美。”矜满足地说。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这个人死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谢谢你，墨。”
“我们都是吸血鬼，本来就应该享受这美妙的资源，你感觉好些了吗？”
“是的，我觉得自己像活生生的一样。”
我们一起笑了，久久地望着对方。

（七）
我飞快地赶回后山。

我得在王原醒悟前带走双生坡的塑料袋。
经过山口时，刑侦队的小张在那儿守着。“游医生，你怎么来了，我们队长呢？”
“他稍后就到。我们要勘察一下现场。”
瞒住他后，我马不停蹄赶到了双生坡。今晚月挺大，大部分精怪都顺着它露面了。双生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我没有理他们，活动了筋骨，挥动铁锹挖开了。只是一会儿功夫，我便取回了塑料袋。填好洞，我匆匆下山。
那个小张真是敬业，见我提个袋子，把我拦住了：“抱歉，游医生，你不能带现场的任何东西，我刚刚请示了我们队长，他让你留在这儿，等他回来。”
我没有和他罗嗦，直接把手捏在他细嫩的脖子上。他拼命地挣扎、喘气，发出临死前难听的“呼呼”声。慢慢地，他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双手软绵绵地垂下。我把他扔在路中央。
我信步走回客厅，把沙发推到一边，腾出点空间来放塑料袋。我撕开它，一块块沾满血的纱布触目惊心。我强忍悲痛，将汽油倒在上面。做完这些，我坐下来等待。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矜就坐在我身边。她微笑着，向我诉说她作为人类时十九年的生活。最后，她握着我的手说：“墨，带我离开这儿吧。我们去看桂花，你故乡的桂花，你说过的。”我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冰冷而刺痛。
“游墨，把手举起来！”王原闯进来大声喊，他手里拿着手枪。
我冷漠地看着他，站了起来：“王队长，我等你很久了。”
“你杀了小张？”他愤怒地向我咆哮。
“没错，他的话太多了。”
“双生坡的那个人也是你杀的吧，还编出他死了六十年的鬼话！”
“不，王队长真会抬举我。那个人确实死去了六十年。他可能是个士兵，也可能是个土匪，这不重要。六十年前他就自杀了，用那条铁链。当然他的肉身不久就消失殆尽了，以另外的形式存在于另外的世界……”
“你在说谎！”
我提高了语调：“我没有乱说！可是他受到了刺激，血的刺激，出于鬼生的对血的无比渴望，他的肉体慢慢地回来了……”
“你是说，他是鬼，可笑！”
“不可笑，你不是也相信鬼吗？你看这些带血的纱布，就是我埋在榕树下的。”我打燃了打火机，手一松，熊熊的烈火迅速吞噬了纱布，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你的父亲王诚，当然，我们都叫他——天山道人！”
他后退了几步。“你认识我的父亲？”
“认识？”我仰天一阵狂笑，狰狞地露出我的利齿，“岂止是认识，我们可是斗了三十几年的老朋友。怎么，他没有向你提过我？你们家的消血散，不是用来对付我这个吸血鬼的吗？”
“你是吸血鬼？”他惊恐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你知道我家的消血散，你——就是那个桂花沟的吸血鬼？”
“你父亲提过我的故乡，很好，他应该快来了吧，我还特地把一具尸体扔在公路上呢。”
“不，你这个疯子！”
“你父亲才是个十足的疯子！”我发疯似的揿掉茶几，“他凭什么杀死我的妻子？我们是吸血鬼，可是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从不杀人，喝的只是那些刚死去的病人的血！这也有错吗？我们只想平静地生存下去。可你的父亲，却用了最狠毒的消血散！这些纱布，沾的就是我的妻子蓝矜的血！”
王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火焰，他说不出话来，一味地举着枪，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纱布取回来烧掉。矜她喝了很多血，所有类型的血在她身上混合。她的血，会让人不安的。”
“你骗我！”
我逐步向他逼近。“不相信，好，拿起你的枪，朝这儿，”我指着心脏，“开枪，开枪啊！”
王原狂叫了一声。“崩”，子弹直接打在我的心脏上，很准，流出了一滴血。“不要浪费。”我拭起血，送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啊！”王原扔了枪，万分惊恐地看着我，“你真的是……”
“终天相信了。你真无辜，要你来善后。”我一步一步地逼近，他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角，无路可退了。
“你的父亲呢？他怎么不来救你？”
他每一个音调都是发抖的。“他来不了了。”
极度的兴奋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牙齿，是那么狂躁不安，那么迫不及待。“好了，为了矜美丽的容颜，献出你鲜红的血吧！”
我把利齿扎进王原脖子上的血管。他像一头无助的小鹿，象征性地跑了几步，便落入到猛虎的嘴中。利齿撕破血管的声音……
我在王原的手机里发现一条SMS：“父病危，速回！”

我依旧从冷藏柜中看到了矜。此时我的体内流淌着十五个人血，正是还颜散所需的份量。
我取下矜左脸的纱布。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都是那么完美。从我第一天认识她起，谁也无法代替她了。我将还颜散轻轻撒在她的左脸上。
矜，我的公主，我带你去看桂花，很快。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咬破手臂上的血管。血像涌泉般从我的体内泵出，快乐地流在矜的脸上。
血越流越多，也越来流越慢了。我知道一个流尽了血的吸血鬼会很快死去。但我不在乎。没有了爱情，吸血鬼根本无法生存。
我的意识模糊了。神奇的还颜散终于发挥了功效。矜的伤口迅速愈合，长出完好的皮肤。矜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同时，我轰然倒地。

（八）
我走进咖啡馆里。微弱昏黄的灯光让人昏昏欲睡，也让那浅浅的咖啡香雾消失殆尽。空气中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我很喜欢这儿。
那个女孩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非常轻柔地搅动地眼前的咖啡，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取下唇间的香烟，将一口迷茫的烟雾留在这个全世界都蠢蠢欲动的黄昏。她的眼神是聚焦的。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窗外来去匆匆的人流。
一阵风吹过，我悄无声息地坐在她对面。她把眼神的焦点转移到我的身上。“你是蓝矜吗？我是游墨，张力说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
“叫我矜吧。”
“那叫我墨好了。我是医生，矜，你呢？”
“我喜欢写一些真实的文字。”
“是作家呀。现在是秋天，你喜欢秋天吗？”
她泯了口咖啡。“当然，秋天是个让人着迷的季节，诗人们都喜欢秋天呢。你怎么样？”
“我喜欢秋天的桂花。”
“桂花？”
“对，我故乡的桂花。离这儿很遥远。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吧。”
“真的，那太好了。不知道那时会是什么样子？”
我笑而不答。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幻境：夕阳快要掉下山头了，它把余光撒在那成片的桂花树上。秋风送来了夹杂着往事的清香。两个身影相依着站在满天飞舞的桂花中。那时候，有一种毒在悄悄蔓延……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