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在居住的地方向窗外望去,目光唯一有可能触及的便只是不远处的另一栋楼,砖块斑驳,与窗户连接的消防梯也早已生了锈。在得知会有满月的夜晚,就算是把头伸向最远处,也无法瞥见一丝月光的踪迹。很难想象小时候在放眼就是绿树、田地的地方生活的我选择住在了这样一个空间里,但也的确每隔一阵那种被高楼包围、紧逼而仿佛身处于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箱的窒塞感便会喷涌而来。所以坐上火车,短暂地离开。
从Harlem的125街坐火车,目的地是康涅狄格的Greenwich小镇。因为是临时起意,几乎对目的地没有任何了解,具体要去小镇上那些地方也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要赶紧离开居住的地方,去一个空气可以自由流动、可以看见绿树而不是高楼的镇上。在做一些做基本搜索的时候,了解了Greenwich小镇是美国最富裕的区域之一,内心虽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但便也就去了。
因为担心安全,尽管不是很远,还是打的去了Harlem125街,街上的行人比以往少些,也更安静些,一切都好像还未苏醒。登上月台,不远处是一面废弃的墙,藤蔓爬满了墙的一角,吴说它们像长在二维的空间里的树一样。突然墙的左边一个黑影闪现,我们的目光都落向了他。他看上去像中年的样子,光着上半身,瘦骨嶙峋,裤子也因为太瘦而挂在身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他深深地弯着腰,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好像已用尽全身力气。走了几步,因为视线被其他东西挡住,便看不见了。然而不一会儿,也是在墙的左边,我们看到他开始跳舞,身体有韵律地摆动,同时对着墙叫喊着。舞蹈时起时落,他停下的时候便抱着头叫喊,这种叫喊声每每坐车路过Harlem都会听到,很多来自中老年男性,也有一些女性,大都是黑人,大都是类似的衣衫褴褛和稳不住的身体。只是他的叫喊好似来自更深的深处,像呼号,像嚎叫,像呻吟,像撕裂般地摩擦着发出声音。
在他跳舞和叫喊的间隙,一个红衣白人女子从他身旁走过,随即,叫喊重新开始。
我和吴沉默了许久,内心思绪翻涌。我倏地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个女生看上去好像不害怕啊”?
“她可能天天都能看到类似的,习惯了吧。”
火车一路往北,很快便到了康涅狄格Greenwich小镇,从火车站出来左转,小镇的主商业街便映入眼帘。街道宽敞明亮,街两边的店面大都是浅色的装潢,门口有鲜花点缀,简洁而富有设计感,人行道旁是当地居民在慢悠悠地享受早午餐。一眼望去,几乎全部是白人,只有零星几个黑人和亚裔。顺着主街往前走,街边的店逐渐从法餐、意大利餐厅变为奢侈品专卖,这也是我头一回看到主街上遍布奢侈品商店的美国小镇。街道绿化也愈发抢眼,每几个路口便会有一座精致的小花坛,种植着颜色各异的花朵。街上看不到什么游客,也没有太多青年人的影子,我和吴都有些疑惑,我们以为像Greenwich这样一眼看上去就很光鲜的小镇会有很多游客。
我们从主街转了过来往小路走,慢慢来到居民区,街道也越发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路边大部分的房子都修葺地很好,看上去温馨又处处透着殷实,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很大一块草坪,不然就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很像美国梦类型的电影里的居住场景。居民区的道路也干净整洁,一路上几乎看不到稍有破败的房子和混乱的区域,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均衡同质。
我和吴在居民区坐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去打车去一个海滩,在来之前我们看到这个海滩的照片很美、评分也很高,就很想来看一看海,也很期待。我们在入口处下车,往接待亭的方向走,和我们一同前往接待亭的只有两排车,我和吴是唯二走着路去的。其中一个接待员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嘴里说着什么,神情也不是很友善,我和吴便走向了另一个年轻一点的接待员。年轻的接待员问我们有没有票,我们摇头。他说我们可以在周一和周五的工作时间在另一个地方买票,有了票才可以去海滩。我很疑惑不解,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入口处不能买票,需要去另一个地方买纸质票,还只能工作日买票,那些周六来一天的游客怎么办?我又确认了一次是不是我们今天没有办法进入海滩了,他点点头,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我们无奈只能离开,在这个时候,我还只把这个海滩当作一个普通景点来看待,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不方便的购票设置。
在等车来接我们离开的时间里,我们仔细阅读了这个海滩的购票方式,发现除了11月到来年的3月,这个海滩是只给当地居民开放的,所以这个海滩本身就不是设置成给游客旅游的,而是服务于当地人、大都非常富裕的当地人的,这片海滩、有着优美景色的海滩是他们独享的空间。一些更人文主义的旅游发展观念支持在发展旅游业的时候多服务多考虑当地人的生活和方便,可往往因为多方因素,比如经济条件的限制,优先当地人其实并不能做到。但很显然,这片在Greenwich的海滩是另一种情况,当地富人显然对于享受这片景色优美的海滩有着优先权。
一辆接一辆的豪车开往接待亭,车里的人拿出他们的通票,他们知道如何进入这里,他们也能够进入这里,而我们与他们恰恰相反。在我们临走前,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走路出现。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我应该出来之前做足功课才对,或者是换个地方玩,不然也不会吃闭门羹,然而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正是今天海滩那样的空间设置想让我做的:自发远离它,不进入它,不和它产生关系。之所以想自主远离是因为我被拒绝进入,被排除在外,也显得格格不入,不想再一次经历,以后也会尽量避免去类似的地方。这样的空间让我感到不适是一个人为设计的过程:海滩本身只是海滩而已,但是复杂的购票方式则是人为设计的障碍和关卡,把一些人阻拦在外,另一些人则可以自由进入。这也可能是造成空间区隔的微观机制之一,一系列专门设置的阻碍让一部分群体有情感上的不适,认为是自己不属于这里,慢慢地只在自己感到舒适的空间活动,从而使得另一些群体“清净”地享受占有的空间。谁被阻拦在外?谁可以自由进入?很多时候,在经济、政治、种族、性别等方面有特权的人也许合力共谋他们在自然空间占有上的特权。
这次的经历拓宽了我的一些认知,一些曾经隐隐地存在于某个角落但却没有被清楚意识到的事情:就如同商品一样,自然景色、自然空间也许并不是“观赏你所想观赏”,有些景色你想看但却看不到,你看到的可能是别人暂时没想或没来得及占有的,这深深地动摇了我曾经给旅游所赋予的“探索”的意味,但或许这一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片面的。
因为一次临时起意的出行,才得以坐上火车,看到两个空间的强烈不同。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闯入。然而一旦我们行前对目的做更细致的了解,我们很有可能不会出现在这两个空间,所以我们的出现本质上并不自主,也没有太多“打破”和“挑战”的意味。事实上,连这种不经意地闯入在生活中都越来越少地发生,空间边界好似已融入人们的身心血肉里,如一些人所愿。当然,在看似“各用其地,各安其事”的空间格局里,火花总是时不时地迸溅,时不时地迸裂,打破表面的秩序和宁静,以极为惨痛和决绝的方式。
出处:头条号 @晓时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