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在不同的季节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上驱车而过,每次都对那山谷里的村庄感动不已,留恋不舍。它精致而博大,粗放又细腻。人家不过是在种庄稼,我们却在欣赏一件变幻莫测的艺术作品
范稳@文
我相信在中国的大地上,每一个村庄都是一部隐秘的历史。它的传说、农耕、建筑、习俗、歌舞等等,都是一种正在消退或被遮蔽的文化。在这个都市化进程呼声日高的时代,城市周围的村庄纷纷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水泥楼群淹没,社会舆论为一个个曾经古朴的村庄成为一座座具有现代化色彩的市镇而欢呼。一群群从小在村庄里长大的年轻人远离了自己牧歌悠扬的村庄,来到城市,成为城市的打工者,甚至城市的主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进步,但同时也是某种文化传统的丧失。我们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古国已经几千年了,现在似乎谁都不喜欢农业文明遗留给我们遗产。人们把它轻率地拍卖给现代化,拍卖给地产商,拍卖给形形色色的公司,拍卖给采石场、砍伐者从石头、沙子到树木,他们什么都要。许多村庄不复存在,许多村庄面目全非,现代化的洪流从城市冲到了偏僻的乡村,带去了人们想象力以外的东西,也带走了人们相伴了数辈人的传统。在现代化的一片欢呼声中,有多少人看到了它背后的悲凉?
而在藏区的村庄,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宗教氛围,它的传统保持得相对完整。它们不是中国大地上你随处可见到的那些炊烟四起、鸡鸣狗吠、农事繁忙、被现代化的潮流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村庄。雪域高原的村庄远离尘嚣,高高在上,像一个安祥的智者,洞悉着它身下云飞雾走,四季轮换。它们的海拔一般都在30004000米以上,千百年来享受着雪水滋润。宁静,纯洁,悠然,淡泊,仿佛是一个梦,永恒地悬在你的头顶上方,悬在你的世俗生活之外,悬在你的想像力以远,让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
2002年的冬天,我在一个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里终于走进了滇西北一个叫汤满村的藏族小村庄。到目前为止,汤满村还不是一个被旅游热开发了的村庄,这使它相对完整地保持了一个藏族村庄所应具有的所有特征宁静,自然,纯朴,牧歌悠扬,山花烂漫,虽然村庄里的日子并不富裕,但是人们生活得不慌不忙、充实幸福。噢,请等一等,我这里所说的幸福并不是指富足的生活,而是指某种怡然自得的心境和生活态度,以及精神世界的充沛和高尚。和中国的许多村庄比起来,汤满村也许还算是一个贫困的村庄,但是你不能轻易地就判定他们不幸福,就像你不能用钱多还是钱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一样。
汤满村的汉语意思为“坝子的尾部”,说坝子也许还不准确,因为这个村庄位于群山夹持的山谷里,山谷连绵起伏,形似丘陵,远处的雪山罗列在它的四周,像村庄的保护神。在藏东地区高山峡谷地带,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人们已经相当感激上苍的恩赐了。“坝子”只是一个相对于那些崎岖险峻的大山的概念。
我在汤满感受一座藏族村庄的宁静与自然,那么,我该如何来诠释它呢?我想,让我们从那些村庄里蕴含的基本元素开始,从农耕、饮食、建筑、习俗、歌舞等方面去解析它们,并且认识它们。
农耕
汤满村的海拔并不算高,但也不低,大约在2800米左右。可是汤满村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村庄气候温和,比起尼西乡政府3300多米的海拔,冬天这里暖和得多。汤满村的土地都是坡地,以种青稞、玉米和土豆为主,这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村庄,畜牧业是副业。村民们种这些农作物并没有一丝艺术上的思考,种地就是为了解决温饱,繁衍后代,目的简单明确。可是村庄里的人们却不知道,他们其实就是大地上的艺术家。由于外地来的人首先是从半山腰上俯视山谷里的村庄,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村庄周围的大地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图画。春天时,青稞苗刚刚返青,大地一派嫩绿,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和雪山下的杜鹃花,幢幢藏式民居白墙黑瓦,疏落有致地撒落在柔嫩的山坡上,看上去就像一张绿色地毯上的积木;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山谷里遍地青稞碧绿如茵,青翠的山岗上云雾缭绕,烟雨朦朦,藏式民居前经幡飘拂,湿漉漉的像梦中景象;秋天时大地金黄灿烂,收获的欢乐从远处的山岗上就可以感受到,成熟青稞的清香随风拂来,还带来藏族人劳动的歌声,让你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而到了冬天,大地一片洁白,村庄在风雪弥漫中若隐若现,像国画大师的水墨画。我多次在不同的季节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上驱车而过,每次都对那山谷里的村庄感动不已,留恋不舍。它精致而博大,粗放又细腻。人家不过是在种庄稼,我们却在欣赏一件变幻莫测的艺术作品。劳动就是一种艺术行为,或者说劳动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在这个村庄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高海拔地区的庄稼一般只产一季,汤满村主要以种青稞和土豆为主。青稞产量并不高,亩产三四百斤左右。过去人们并不会种蔬菜,藏区的人们认为,有酥油茶和青稞面,再加上牛羊肉,就够人对饮食的需求了。酥油茶既解腥解腻,又维持了人体内对维生素的需求。因此,过去的藏区,是少不了茶叶的。而茶叶又只有汉地才产,所以,这个地区很早以前就有一条通往西藏的“茶马古道”,这条著名的商道可以跟古丝绸之路媲美。汤满村后面的山梁上还有往昔“茶马古道”的遗迹。
这些年随着农业科技下乡活动的开展,人们在农业科技人员的带领下,不仅会种一些蔬菜了,还学会了温棚种植,主要是种反季节蔬菜。现在人们在冬天也在温棚里种出了青青的蔬菜,当然自己吃得很少,主要还是拿到城里去卖,以补贴家里的零用。孩子上学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钱,出门的花销等,全靠它。只是很多人家目前还购买不起那些大温棚,据说搭建一个温棚要投资两三千元,对许多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大数字。村里的几个温棚有的是靠信用社贷款,有的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自己盖的。当没有温棚的人家看着别人挑着一担担的蔬菜到城里换来钱时,他们会无奈地说:“挣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得用钱去挣钱。”
尽管这是一句牢骚话,但它是一种开化的讯号。汤满村人总是在既成事实的时候,才会对新生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在乡农科站的一个朋友老余告诉我,八十年代初期他还是一个刚从农校毕业的小青年,来到村里为地里的庄稼免费打农药,但是却遭到村人的反对。他们说给虫子打农药是杀生行为,会招来冰雹的。地里的庄稼有虫,是从分管瘟疫的魔鬼口袋里释放出来的,请寺庙里的喇嘛来念经就行了,喇嘛们的法力将赶走庄稼上的虫子。对于深受藏传佛教浸淫的村庄来说,杀生是一种渎神的罪过,哪怕是啃吃庄稼的虫子,藏族人也对它们怀有悲悯之情。老余好说歹说,动员了几户村干部家庭接受他来打农药。那真是一个有趣的场面,面对地里的病虫害,一边是寺庙的人在焚香念经,一边是孤单的老余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身背农药喷雾器,一人与陈见和虫害奋斗。到秋天收割时,人们发现,打过农药的地里庄稼长势喜人,而被喇嘛们念过经的庄稼,神灵的法力没有得到体现,青稞穗结得稀稀拉拉。到第二年,人们把老余的农药看作收成的保护神。
现在汤满村的人们正学会种一些经济作物,像苹果树、梨树等,这些都是在农科人员的帮助下,有人做出了示范,成为第一个尝到梨子滋味的人,其余的村民才会纷纷效仿。我的一个朋友茨列在州农业局中国和新西兰合作的一个农业合作项目里工作,他们经常将山区里的藏族人用车接到一些采用了农业新科技的村庄参观,学习怎么搭建温棚,怎么给地里覆盖地膜,怎么种果树。要改革传统的耕作方式需要耐心和引路者,藏族人在适应时代方面其实并不保守。
地里的农活并不很繁重,似乎唱着歌儿就能将一年的农活干完。播种和收获季节是乡村里最繁忙的时候,这时可以看到出去工作的干部、念书的学生、还有寺庙里的喇嘛都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帮忙。一些劳动力少的家庭会得到亲戚朋友的帮助,或者几家人结成团伙,一起抢收庄稼。汤满村大约是土地珍贵,又不太平坦的缘故,因此没有晒场,但是人们在地头搭建了一些晒粮架,上面还盖了顶。这些晒粮架一排排陈列在村边地头,也算是一道风景呢。
村庄里有两条引水渠,都是在大跃进年代修的,沿着山势的走向从上往下流淌,浇灌着山谷里的几个村庄。人们饮用、洗涮、浇地都用这水渠里的水。山谷下方的几个村庄水量就相对少一些,不得不建蓄水池蓄水,卫生条件也差了许多,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水渠下游村庄里的藏族人从不抱怨上游的人们把他们的水用完了,他们总是那么乐天知命。
畜牧并不是这个村庄的主要副业,但是每户人家都会养一两头牛、几只羊什么的。藏族人对待牲畜大都是粗放式的喂养,一般都是赶到村庄对面的大山上,隔上个把月让家里的小孩去看一下,或者将它们赶到另一个草场。冬天时才把它们赶回来,让我奇怪的是这些自由的牛羊们竟然都不会走失,也不会被人偷走。汤满村的土鸡是真正的生态鸡,个子矮小,但味道鲜美。它们主要以吃地里、灌木丛中的虫子为食,成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有的鸡晚上就宿在树上,像一只只大鸟。前几年山谷里修公路,筑路队的民工都来村庄里买鸡吃,把鸡价抬高了。村人卖鸡不要秤,论只卖,不管大小,50元一只,看得上你就拿走。人们似乎并不想和买鸡人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