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整,我准时在学校登上metra往市区出发,到站后顶着暴雪天走了半个小时到了union station。
不夸张地说,这是我从收到录取通知书就开始准备的旅途。芝加哥的地理位置与武汉十分类似(早在民国,武汉就有东方芝加哥的叫法):他们都是内陆沿江的工商业城市,都在沿海地区经济崛起后慢慢没落,但依然是整个国家铁路、公路、航空、内河航运的重要枢纽,掌握着整个国家的交通要道。网上一搜Amtrak(美国国铁)地图,便不难看出条条大路通芝加哥。
这次留学实在是一个走遍美国的难得机会。这次春假学校正好有个在旧金山的Career Trek活动,我便第一时间买了火车票。
Union Station是一幢特别特别漂亮的新古典建筑,简约而精致的罗马柱支撑着大厅,两侧墙壁装饰着金碧辉煌的希腊式雕像,欧式吊灯悬挂在云石楼梯上方。正中央,一面硕大无比的美国国旗高悬,与大厅的精致相比显得格外突兀——上个世纪“美帝”的辉煌呼之欲出。这次要坐的加州和风号列车经由伊利诺伊州,爱荷华州,内布拉斯加州,科罗拉多州,犹他州,内华达州,最终到达加利福尼亚州,贯穿美国中西部和西海岸地区。除了风景让人欲罢不能外,这也是一场人文之旅——重走美帝国向西扩张的历史。
像当年伊利诺伊州一个个怀揣着对淘金天堂的幻想的开拓者一般,接下来三天我将在加州和风号上在穿过中西部大平原、落基山脉、大盐湖、内达华沙漠,最终到达旧金山。
第一天——从中西部大平原出发
下午,出了芝城,暴风雪渐渐平息,一大片的草地、农场映入眼帘。三月,理应入春了,但草还没完全绿,有的地方盖着一些积雪。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散落在一大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每隔一阵子会看见一个个巨型金属粮仓,在大草原的背景下有着些粗旷主义的美感,这是中西部铁锈带农业与工业结合的特色风景。
离开伊利诺伊州,到达爱荷华州
沿路有些积雪,但出了芝城后便阳光明媚
路途中,我和坐在旁边的女孩攀谈起来。原来她也是中国人,在芝大读博,她跟芝大户外探险社团一起去犹他州的zion national park露营。学姐本硕读的是心理学,博士读的是comparative human developement,研究中国留学生在不同年龄段来美留学的心理影响。可能是因为我也是她的研究对象,跟她聊天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刚认识不到半天就能够敞开心扉相处。我们坐在有大落地玻璃的观景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到了饭点干掉了碗泡面,看着夕阳西下。车厢里回荡着六七十年代的美国老歌,前半截是复古的美式餐厅方桌,斜对面一对老夫妇在掷骰子玩耍,前方两人分喝一瓶啤酒。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仿佛时光倒流至上世纪。
在观景车厢中,学姐帮我拍和日落的合照
列车一直追着太阳往西走,但最终一切景色都没入黑暗。
进入山地时区。
第二天——从丹佛城穿过落基山脉到犹他沙漠
清晨,我在科罗拉多州醒来,躺在椅子上看了日出。
加州和风号提供三种票型:coach、bedroom、roomette。coach加上学生优惠也要差不多200美金,而roomette则高达1000多。好在coach的座位其实比飞机宽敞很多,我自己带了张小被子半躺着,睡得比我想象中香。
我的座位。日间我几乎都在观景车厢里,只有晚上回来睡觉
七点多火车缓缓驶入丹佛市,在这里会停一个小时。昨天恰巧碰到的芝大户外探险社团的人一半下车找吃的,一半去找了家教堂洗澡。我跟着吃早餐的那一批逛了逛市中心。丹佛市的感觉完全跟芝加哥不一样:市中心的房子低矮、很多有点像上海滩那种最多六七层的小洋楼,街道整洁美丽,远处能够肉眼看见是雪山,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导致整个城市有着浓厚的运动氛围,到处都是酒吧、咖啡馆,整个城市有着一种小资的休闲情调。我们去问了咖啡店的当地人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根据地名导航过去竟然是个酒吧,可见当地人对美酒的热爱。可惜一个小时匆匆而过,没能窥见这座城市的全貌。
清晨,在丹佛市街道上找早餐。霓虹牌子上写的Rio grande,美国第四长河,起源于在科罗拉多这边。
丹佛火车站,虽然都叫Union station,但与芝加哥的Union Station风格迥异
加州和风号停泊在丹佛车站一小时。双层火车的的高度有着一种粗旷的美感,终于有时间下车好好欣赏一番。
回到火车上,向着落基山脉方向前进。车长播报我们会经过一系列的小隧道穿过山脉,总长有三十多英里。沿路的农场与伊利诺伊州附近的已经很不一样了,所有东西都开阔了很多,羊、牛、马等等动物也常见了起来,颇有一些美剧黄石公月等等作品刻板印象中的西部牛仔感觉。
最后一道隧道有三英里长,十分钟的黑暗过后,整个车厢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哇!”的惊叹——我们到达了落基山脉中一个滑雪胜地,海拔差不多2800米,厚雪覆盖着森林和峡谷,冬天里冰封的河水化了一半,大家纷纷放下了手机、电脑、书本,完全挪不开眼睛了。
落基山脉腹地,非常美丽壮观的景色
途中遇见一个来自怀俄明的女孩。她问我见过马鹿吗?马鹿的习性在山上和山下完全不一样。
她长得非常高,顶着一头绿发,带着两个唇环,一副酷酷的表情让我瞬间幻视黄石公园里的Beth。她也是放春假的大学生,平日酷爱打猎和露营,对野生动物了如指掌。她说“Black bears are basically big dogs”,基本上吓一下就自己走了,而且是杂食动物,在春季冬眠醒来反而更加喜欢吃果类食物。灰熊就有点危险了,不过今年的怀俄明大学摔跤队有一个男生跟灰熊打了起来,竟然打赢了,所以也没有那么可怕嘛。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市的人,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被现代生活的异化。
下午景色逐渐变缓,雪越来越少,取代而之的是飞扬的黄土。在Grand Junction不舍地道别了陪伴了我半个旅途的芝大户外探险社团,再次独自在路上。出了Grand Junction车站,像是忽然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一般——黄土、沙漠、巨石、风蚀的丘陵、山洞、远处的雪山……坐在对面的老太太说他们这里的Colorado不是丹佛那边的Colorado,这里的文化和风景都更像犹他州。
Grand Junction 车站
经过科罗拉多河最后的部分。虽是同一条河,但与上面的景色已经天差地别
风蚀的丘陵。每一个都是的抱石、攀岩胜地。这里连动物都没有,似乎是个无人区
老太太来Grand Junction五年了。因为从小喜欢户外活动,退休后搬到这边。老太太约莫七十岁左右,头发已经花白,思想上还带着对亚洲人的各种上个世纪的奇怪刻板印象,但活力远胜我这个年轻人——她几乎每天玩山地单车、越野跑步、独木舟、徒步、越野滑雪、露营。因为怕抱石下跳会伤到骨头,她最近还在学难度攀岩,给朋友打过保护,甚至还去过野攀。
老太太是阿拉斯加人,在波士顿长大,是一名教师。她说,她并没有什么教书育人的伟大志向,做老师的原因是因为美国公立学校允许放整年的无薪假,回来可以保留职位。她做了三十多年老师,一半都是在放无薪假,基本上一年工作赚钱一年去旅游玩。到了四十岁她才发现美国本土已经差不多玩完了,办了护照去外国玩——火车环游西伯利亚顺便学了俄语、从喀什出发骑行环游整个中亚、在西藏做背包客、在美国本地做导游、甚至还考了个证,在拉脱维亚的里加和比什凯克教IB英文。
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和堪称传奇的生活经历让我听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她的生活哲学让我想起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对我影响最深刻的一段话:
“‘我爱黏糊糊的春叶和蓝天,如此而已!这里没有智慧可言,没有逻辑可言,这是发自五内、发自脏腑的爱,是对自己青春活力的爱。从我这番谬论中你能明白些什么不,阿辽沙?”伊万忽然笑了起来。
“太明白了,伊万。‘发自五内,发自脏腑的爱’——你说得好极了,你对生活的渴望如此强烈,我说不出有多高兴,”阿辽沙感叹道,“我认为,在世上人人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甚于爱生活的意义?”
“一定得这样,像你所说的超越逻辑去爱,一定得超越逻辑,那时我才理解其含义。”’
老太太对于生活的爱是绝对甚于”爱生活的意义“。一路上老太太如数家珍般给我介绍火车经过的每一处——这些都是她以前骑行/独木舟/跑步/徒步经过的地方。她对户外的热爱让我好奇:”为何不把它当作职业?“她说,因为她玩户外不为什么,纯粹是因为”如此而已”。自小接受的教育总是告诉我们,人必须有目标、有志向、有理想。而在老太太身上,我第一次看到另一种人生——无需目的,仅仅因为“如此而已”——“没有智慧可言,没有逻辑可言”。我不打算放弃前者,但或许唯有“超越逻辑地去爱生活”,才能填补这种生活在心灵深处留下那片空白。
最近老太太的几个朋友相继去世,她先去加州玩一圈散散心,再回到老家阿拉斯加参加她们的葬礼。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有点哀伤。她给我看这些朋友的照片,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爬过的山。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她是位老人。
她跟我说她在写书,关于朋友的。她说,也许她永远不会发表,但是她必须要写下来;短短一天的路程上,我已经遇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时间的话,我也必须要写下来。
我与老太太互道晚安,进入太平洋时区。
第三天——穿过内达华山脉到达富庶丰饶的加州
七点不到,我睁开眼睛,窗外竟然是延绵不绝的雪山。
我赶紧起来,摸上镜头往观景车厢赶。里面已经有许多年轻人拿着手机、镜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美景。我们已经穿过犹他州,来到了内华达州的腹地。雪山在黄土之间拔地而起,天刚微微亮,清晨的阳光也把雪山染得金黄。车厢静悄悄的,大山巍峨、神圣。她的名字是Humboldt Range,像西部的大多数山脉,这里盛产金矿银矿。
睡了个回笼觉,到了Reno,内华达和加州的交界。在十九世纪的淘金热中,这里是旅客和开拓者们穿越内华达山脉的最后一个补给点——在这里稍加休整,越过山脉,就能到达加州这个丰饶之地。
过了Reno,没一会儿就到了出发前最期待的内华达山脉部分,这里与太平洋十分接近,所以山脉比北美大多数其他山脉的降雪量更多。进入山脉,仿佛一下子变换了季节——三月中了,这里依然埋着厚厚的雪。不只是地上——松树头上也压着雪,地上有一排排新鲜的动物脚印,铲雪车在附近忙碌着,看起来这些雪都是新的。火车穿过一片又一片白色,颇有一些雪国列车的氛围。到了Truckee,太浩湖附近一小镇,不少人拿着大包小包的滑雪装备下了车,果然是滑雪胜地。
火车并没有经过著名的太浩湖附近,而是经过向北一点的Donner Lake。这里有着一段毛骨悚然的历史:
1846年是一个过早到来的冬天。十月份,来自伊利诺伊州的几个家庭刚刚到达内华达山脉,他们总共80多人,为首的是Donner家族。他们在怀俄明州附近抄了个近道,刚刚穿越了瓦薩奇山脈和犹他州大盐湖沙漠,又在Humboldt Range附近不幸失去了许多物资,早已十分疲惫。来到Donner Lake附近,几个家庭之间的互相猜忌和分裂已经慢慢浮现。十一月初,雪暴提早到来,一群人被困在了山上,粮食很快耗尽,冬天的猎物少之又少,一群人每次尝试突破大雪都无功而返。这里是美洲大陆分水岭以西,是美国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在极度饥荒之下,几个家庭发生了易子而食、互相残杀的惨况。被困四个月后,只有48人幸存。
一百多年过去,一年又一年的大雪早已把西部淘金热的血腥历史埋在地下,见证着绝望、猜疑、恐惧、痛苦、希望的湖面依旧静谧美丽。这里早已没有什么恐怖传说,只剩下一座座十分奢华的滑雪场不断运行。
如今的Donner lake
慢慢地积雪变少,一切好像又变回了春天应该有的样子——绿色的草地、树叶,河水不再冻结,沿着山脚潺潺流淌。我们穿越了内华达山脉,来到了加州。
阳光洒在广阔的山谷间,沿途偶尔能看到葡萄园,一排排葡萄藤在微风中摇曳,旁边点缀着西班牙风格的小屋,红瓦白墙。
历经三天两夜、五十二个小时,我从芝加哥到达三藩市。三天的旅程,从芝加哥的风雪到加州的暖阳——跨越了大平原、落基山脉、荒漠峡谷、雪山密林,短暂地成为奥马哈,丹佛,盐湖城,沙加缅度这些西进运动的名城的过客,穿过密西西比河、大分水岭、科罗拉多河、洪堡河;见证了美国西部的广阔与变迁。
无论如何,我们的旅途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出处:见配图右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