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不觉一双粉拳己是狠狠擂上了梦汪南的胸膛：“你坏，你坏，你坏死了！” 江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几听凭杏花捶打，只是他的眼睛显得好亮好亮。 难道，男人总是这般心甘情愿地被自己所喜爱的女人又打又骂？也许，果真“骂是亲，打是爱”？ 杏花忽然不打也不骂了，只是一头扑进梦江南的怀里。 难道，她已经打累了骂倦了？或者，女人总是会这样心疼自己所喜爱的男人？ 梦江南也一把紧紧地搂住了杏花。 他们互相呆呆地望着，好像在遥远地仰望着天上的太阳，俯视看水中的月亮。一时间，彼此竟似已望得痴了呆了傻了。 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或问秦少游：“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话当真？ 果然当真！他们就这样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着抱着。 窗外，鸡鸣已三遍。 六 天已亮。 梦江南和杏花还是静静地躺着。 不同的是，他们已躺在了那张又大又宽的床上。 他们什么事情都没做，连衣服都还穿得好好的，他们只是在深情地彼此相望。 终于，杏花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已经望了我这么长久的时间，起码也有了好几个时辰，怎么连一个字都没有想起来问问我，毕竟，我们分别了这么多年……” 梦江南也叹了日气：“正因为分别了这么多年，正因为我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居然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所以最妙的方法还是什么都别问……不过，你好像也没开口问过我……” 杏花一笑：“我和你想的也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情到浓处却无言，从古到今的情爱男女是不是都这般心情？ 梦江南点头：“这太好了，就让我们再继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吧，所有的问候所有的心情，我们都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这样岂不是很有情趣！” 杏花忍不住乐了：“真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般有趣！可是我知道，有一个你最想间的问题，一定无法从我的眼睛里读到。” 梦江南叹了口气“起码我暂时并不想问，你又何必说？一说，不就把‘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图画给撕破了？” 杏花愣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原来你现在已经成了这么追求完美的人了，真让我刮目相看！” 梦江南摇头笑了：“可是，现在我忽然改变主意了，很想听你说说那个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了。” 杏花又一次呆住：“为什么？” 梦江南一本正经地道：“因为我有些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在一个女人的向前，你若是不想让她说话，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她——你已经是够优秀的了，居然能陪着我大眼瞪小眼地憋了这么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现在你可以尽兴地说了。” 杏花突然显出有些吃醋的样子：“看来你很了解女人，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的红粉知己吧？” 梦江南叹了一口气：“江湖上的母大虫、女夜叉倒是见识过不少，至于红粉知己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统统加在一起只有一个，但这一个已经足够。” 杏花有些紧张地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梦江南淡淡地道：“其实你也认识。” 杏花不信：“不会，江湖上的事我本来就知之不多，又哪里会认识你的什么红粉知己呢？” 梦江南一笑：“天底下哪有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事呢？所以你问的这一位，她现在正和我一起躺在同一张大床上，而且正在十分起劲地问她自己是谁，叫个什么名字……” 杏花突然明白了，不觉就微微飞红了脸，娇嗔道：“你在骗人！天下的男人哄女人从来都是这么说的：我只有你一个红颜知己……” 梦江南点点头：“我偏偏没有搞懂，为什么天底下的女人全都喜欢心爱的男人这么说，不说还不依……” 杏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陡然捏起一只粉拳狠狠往他的胸前擂去！ 梦江南只一闪，便已轻轻躲过：“别闹了，还是说说我最想知道的事吧……” 杏花偷偷笑了：“你又没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呢？” 梦江南愣愣地看了她一会：“方才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现在怎么一下子糊涂起来了？你装糊涂也罢，真糊涂也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个被杀死了并且装进棺村里的人怎么会爬了出来，而且还会活蹦乱跳地来到一张床上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很有趣？很值得听一听？” 杏花的神情陡然有些变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沉吟良久才缓缓地道：“我到现在还没想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事实在太可怕了……那一大半夜时分，我发觉雨飘飘又一回在偷偷地搜索读剑楼，为了此事我们已屡起争执，几达反目相向！我告诉他读剑楼中既无剑也无剑谱，可他偏偏鬼迷心窍，时时背着我在读剑楼中寻寻觅觅，越找不到剑谱越是要找，永不死心！那夜当我见到他如猎大一般地趴在地板上一寸寸地嗅着闻着查看着时，我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地讥嘲他怒骂他！在他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看，眼中全是一片恐惧之色！我一回头，冷丁发现伏在自己身后的竟是……竟是一个悬在半空中没有躯体的面目狰狞的大头鬼，而且还一个劲地朝我吐着血红血红的大舌头！我骇得大叫一声，猛然之间只觉得整个人轻轻地飘了起来，竞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梦江南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微微眯细了。 杏花的语调渐渐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待得我清醒过来时，却发觉已经躺在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村里，想动动不了，想叫叫不出，浑身偏偏提不起一口真气……最怪的事情发生在昨夜，忽然之间似有一阵阴限飓的风刮进棺村里，刮着刮着把我旋出棺材，一直旋进了风云客栈……当我能辨认周围景物时，这才发觉面前居然是烂醉如泥的你……” 梦江南只听得如坠冰窟，不是一点点的冷，而是浑身上下都在一阵阵的发冷，甚至连牙齿也灯像什始打起架来，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凤“你说的那股阴飓飓的风把你刮出棺材的时候，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响动？” 杏花一脸的迷惘：“风声，只听到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却让我浑身软绵绵的如坠棉花堆里……” 梦江南依然要问：“那你是不是看到了或感到了一些什么？” 杏花沉吟片刻，忽然道：“呵，想起来了，我似乎闻到了一种……一种有点儿香有点儿臭的怪味……是了，我在读剑楼失去知觉之前也闻到过这种味儿，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了……” 梦江南半晌不语。 杏花默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几才问：“你在想什么？” 梦江南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在江湖中曾经听到过一种叫作‘蜮’的伎俩，据说它常常能暗中害人，令人防不胜防，所到之处常能令人陷于神志不清的状态，甚至毫无知觉地听任它的摆布，只是这种功夭久己不在汪湖上出现了……我还听说，每当‘蜮’ 发动的时候，伴随它出现的便是一种奇香奇臭的怪味儿……” 梦江南没能说下去。 因为杏花听得早已花容失色，竟是一声娇啼，吓得一个激凌扑进了梦江南的怀里： “你说的‘蜮’，还会再来吗？” 梦江南叹息道：“这‘蜮’还有一个别号，叫作‘阴魂不散’……凡是被它盯上过一回的人，便犹如阴魂附体一般，驱之不去，棒打不散……” 杏花只是浑身打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梦汪南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很神奇的笑容。他已诙复常态。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生”，便有“克”，这原本就是一种很普通的常识。 既己获悉害人之物是“蜮”，那又何惧之有！ 梦江南笑了，十分平静地一笑：“我在江湖行走经年，一直颇想见识见识能使出这一门阴毒功夫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偏偏碰它不着，万万料不到此番倒是有幸遇上了，看来也不负我今日故乡行了……” 杏花看着神态自若的梦江南，忽然也有了一丝儿勇气：“有你在，我……我不怕……” 梦江南点点头：“鬼蜮伎俩，原本怕的便是阳刚正气。一个人若是行得正站得直，又有何鬼蜮可惧！” 说到这儿，梦江南忽然下了床，长身站起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在此陪伴着你？我其实是在等着鬼蜮找上门来呵！可惜可惜，鬼蜮竟然直到此刻也不敢现身！” 杏花也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梦江南的手臂道：“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不会再进到那口活棺材中去了！” 梦江南点点头：“从今而后，我也再不会让鬼域来纠缠你了！” 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岂不总是喜欢说出一些雄赳赳气昂昂铁骨铮铮的话来？这才是大丈人。这才是真汉子。 就在这时，蓦闻梦江南朗声道：“阁下既己在门外偷听多时，为何还不肯进来相见？” 一语落地，果然听得门外有人大笑：“梦大侠果然不凡，佩服佩服！” 大笑声中，只见一人走了进来，却径直来到杏花面前深深一拜：“孩儿来接母亲大人回家！”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点儿。 点儿接着又向梦汪南拱手作揖道：“梦大侠方才对我母亲的承诺实在让小辈感激涕零。自古壮士重承诺，从今而后，我母亲自是可以高枕无忧，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了！” 点儿忽又转向了杏花“娘，咱们把梦大侠一同邀去读剑山庄住下，且看还有什么人胆敢前来欺侮咱们母子二人！” 杏花听了满心欢喜，自是笑吟吟地直点头。 点儿向梦江南恭恭敬敬地又作了一揖：“在下代表我母亲诚意邀你至寒舍小住，轿子已在门外备下，想来梦大侠是不会让我们母子失望的吧？” 梦江南望着这伶牙俐齿的小男孩，冷不防好像被人在胸口狠狠踹了一脚似的，竟是满嘴的苦涩，连一个字儿也说不上来了。 他抬头，迎面撞见的是两颗欢欣的小星星。 那是杏花期待的眼睛。 面对心爱的女人，纵有千般思绪万种委屈，也是断然无法启齿的了。 因为你是一个大男人，而绝不是一块大豆腐。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望着梦江南和杏花缓缓走出门去的背影，点儿蓦地低低一声冷笑，眼中竟似有神光暴射！ 只一闪，那神光便永久地逝去了踪影。 难道，这小小年纪的点儿也会有什么深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谁也不知道。 七 日已晌午。 读剑山庄。 八名轿夫抬着两顶轿子款款行来。 走在前面的点儿略一抬手，轿大们已将轿子停下。 但见读剑山庄门前，纹丝不动地立着两条汉子，神色冷峻地阻断了去路。 赫然正是“云中一剑”和“神弹子”。 点儿上前躬身作揖：“不知两位前辈有何吩咐？” “云中一剑”淡淡一笑：“我等在此恭候少公子多时，听说你已把梦江南请来山庄？” 点儿点点头：“原来前辈己然得知……” “神弹子”打断了他的话：“不知梦大侠乘坐的是哪一座轿子，我等正要拜见……” 点儿将手向第二乘轿子一指：“且让我给你们引见梦大侠……” 他的话没有说完。 他只看见了一柄剑。 一柄好快的剑，只一闪，便己如毒蛇一般刺入了第二乘轿子！ 几乎在这同时又见满大银光晃动，“扑哧哧”全数打了进去！ 八名轿夫早已软瘫在地！ 点儿这才如同大梦初醒，慌忙嘶声大叫：“使不得！你们……” 他忽然叫不下去了。 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无法令人相信的镜头“云中一剑”突然步步倒退，恍如撞见了鬼魅一般，满脸皆是惊恐之色！ 原来“云中一剑”掌中已无剑！ 剑呢？ 剑已碎！ 碎了的剑正很好看地磺七竖八躺在他的脚下。 更惨的却是“神弹子”。 只见一串又一串的银光连珠炮似的激射他的面门，他不得不以手中的铁胎弓左拨右挡，一时间竟手忙脚乱直闹了个不亦乐乎！ 那点点银光正是自轿中射出！ 射出的尽是“神弹子”原先出手偷袭的七十二银弹！ 这是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最后一串银弹无巧不成书地全数打在了那张弓上，“神弹子”的手一颤，顷刻间只见手中的铁胎弓已节节折断！ “云中一剑”与“神弹子”向被黑自两道称为“天上一剑，地上一弹”，所到之处对手无不闻风丧胆，可谓珠联壁合的最佳拍档，自是在江湖上有着八面威风！ 此时此刻，他们忽然连半点威风也无。 他们的威风已经扫地。 这时只见轿子的门帘一动，梦江南己缓步走出。 “云中一剑”和“神弹子”忽然大出意料地一齐向梦江南跪拜于地：“谢谢梦大侠手下留情！” 梦大侠若是手下无情，他们只怕已结伴去黄泉路上逍遥。 梦江南却在摇头：“你们只不过是被别人邀来助拳的嘉宾，原本便没有犯下什么死罪，我又何必要教你们葬身此地？所以我的手下并没有留情，留情的只是你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已！” 梦大侠果然是大侠风范，一时间“云中一剑”与“神弹子”的眼中似有盈盈泪珠闪过。 “云中一剑”终于嘶声道：“但我们毕竟是输了！” 江湖上能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输了的人不多。 更何况成名的英雄！ 梦江南也显得有些感动：“你们去吧，只望今后能好自为之，一个人在江湖上立足并不容易……” “云中一剑”与“神弹子”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向读剑山庄又是深深一拜：“我等就此告辞，有负读剑楼主的厚爱，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便在这时，蓦听得有人朗声大笑：“梦江南果然好手段，只三言两语便能打发得我的二位良朋心甘情愿地舍我而去，实在令人叹服！”话音未落，读剑山庄的庄门忽然侗开，白衣白袍的雨飘飘背负着双手徐步踱出。 “云中一剑”望了“神弹子”一眼，两人似是心意相通，蓦地一声长啸，三五个起落已向远处掠去，只一霎便不见了踪影。 雨飘飘微微苦笑“你梦江南方才侈谈什么他们原本便没有犯下什么死罪，其实你又哪里了解他们的为人……” 梦江南点点头：“也许你并没说错，我没有下手，只不过想留些精力对付那个真正犯有死罪的人而已。” 雨飘飘一愣：“你说的是谁？” 梦江南一笑：“正是阁下雨飘飘。” 雨飘飘的脸色微变：“何以见得？” 梦江南道：“昨夜来风云客栈对我和杏花痛下杀手的刺客，试问普天之下，舍你其谁？” 雨飘飘仰天大笑：“没有证据的信口雌黄，那是连三岁小儿都会做的事，想来被人尊为梦大侠的你还不屑跻身此道吧！” 梦江南微微晒笑：“可惜那名刺客并不知道，就在他昨夜对我第二次下手的同时，我己伤了他——在他腰上的京门穴种下了一片生死符，不出三日必定毒发身亡。即便此刻，只要手一触摸，定然疼痛无比！” 话音未落，雨飘飘已是神色大变，竟然情不自禁地悄悄伸出手去，偷偷按向腰上的京门穴。 冷丁之间听得一人大笑不已：“‘饶你好似鬼，也得喝喝老娘的洗脚水！’这句话果然不错！原来再老的老江湖也经不起生死攸关地让人一激，便老老实实地不打自招了！” 开怀大笑的人却是点儿。仅此一声喝破，那雨飘飘已是处在点儿的下风。 雨飘飘顿觉脸上一热，当即恼羞成怒：“好你个梦江南，却使出这等卑鄙的诡计来赚老子入彀！罢罢罢，让我们剑上见个高低！快拔出你的剑来吧！” 梦江南却在摇头：“我从不用剑。” 点儿大奇：“你的腰上岂不正悬着一柄很好的宝剑？” 梦江南道：“再好的宝剑，也只是我行走江湖的一种装饰而已。” 雨飘飘大声喝问：“那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梦江南低低地道：“我的兵器就是我的一双手！” 谁能想到，梦江南的兵器不是剑，却是手！ 梦江南缓缓伸出了一双手。 那是一双十分普通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一双手也会成为江湖客的成名武器？很少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 雨飘飘也不信，所以他才能说出这样粗声大气的话来：“好，我倒要看看你毕竟是如何出手的？请！” 梦江南冷冷地道：“这世上从来没人看到过我是怎样出手。” 点儿大为惊诧：“为什么？” 梦江南一笑：“凡是看到过的人，都已不在这世上了！所以我从不轻易出手。” 这样的话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 太过分的话往往就是对对手的一种藐视。 雨飘飘已经受不住这一份藐视，所以他几乎跳了起来：“那好，就请你先看看我的出手吧！看剑！” 在场的人全部屏住了呼吸，等着看雨飘飘的“鱼肠剑”。剑是名剑，人是名人。 出手一剑，一定足以让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然而，人们终究失望了——“鱼肠剑”居然没有从雨飘飘的大袖之中飞出！ 岂但没有飞出，而且雨飘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几近死灰，甚至连颜面也开始扭曲抽搐起来，他只来得及嘶哑地喊了一声：“我的剑——”便颓然倒下！ 在这一瞬间，梦江南己如箭一般地窜了过去，出手如风，点了他心脉处的三处大穴！ 原来梦江南的手不仅可以杀人，而且还能救人！ 雨飘飘在微微摇头：“没用的，我已中毒……” 梦江南的脸色一变：“莫非，是一种叫作‘蜮’的毒？” 雨飘飘又摇摇头，接着似是在尽最后的一点力量断断续续说道：“我……没有…… 死在你的手上……” 梦江南点头，眼中似有热泪：“没有，绝对没有！” 雨飘飘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倏忽而去，他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三个字是：“鱼肠剑”！ 若是鱼肠剑在握，他一定能和梦江南放手一搏！ 武功上一分高下，岂不正是江湖豪杰的千古英雄梦？ 然而，雨飘飘却永远地没有了这种机会。他没有活到黑蝴蝶镖上限定的时日：三天。他在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更莫名其妙的是，那一柄上古神器“鱼肠剑”也突然失踪了！ 梦江南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远处。 远处，一抹黛青，天低云暗。 又飘雨了。 飘的依然是润物细无声的江南杏花雨。 八 天已微微放亮。 一夜无语。 有语的是帘外细雨，点点滴滴絮絮叨叨了整整一夜。 梦江南醒了。 他醒得正是时候。刚才，他还在梦里，陡然感到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针给刺了一下，他一下子醒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是一种与生惧来的本能感觉，就像山林里的野兽天生就具有警觉一样。睁开了眼睛，他躺着没动，四周寂静无声，但他已分明辨认出方才那细微的动静是来自楼下。 楼下是点儿睡觉的地方。梦江南和杏花睡在楼上，一在里间，一在外间。 昨夜，他们全都宿在读剑楼。 梦江南悄无声息地起身，又悄无声息地下楼。 他同样悄无声息地看到了一幅不太美妙的图画：点儿被人捆绑得如同一只很好看的粽子，给高高地吊在房梁上。 在点儿的身边，唯有点点晨曦在飘浮。 静。 静得可怕！ 蓦见一点寒光一闪即逝，竟将那梁上低垂的绳索一割为二！ 点儿霎时间如一只秤陀股笔直地往地上跌落！ 几乎在这同时，梦江南三五个起落已飞身掠过，随手一抄，便将点儿较轻巧巧带过了一边，两人一同缓缓落地。 梦江南的手指轻轻一划，只见绑在点儿身上的绳索寸寸折断，一时间竟如落英缤纷四散飘落！ 点儿正又惊又喜之际，突然有两道剑光从晨曦中爆起，恶狠狠地直奔他的面门和咽喉而来！ 点儿的脸色变了，已惊得连叫都叫不出了！ 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点儿只觉身子一轻，却原来已被梦江南伸手提起，迅即放在他的身后！ 好个梦江南，居然不避不闪，双手闪电般地直往那匹练也似的剑光中插入！ 漫天的剑光就在那一刻倏忽散尽，旋即便有两声惨呼爆起！ 原来梦江南的这一出手之势疾如奔雷，竟使得那两名刺客的掌中剑碎不及防地变换了方位，以致分别刺入了同伴的胸膛！ 蒙在他们脸上的面巾几乎在这同一时刻也裂成了碎片，如蝴蝶振翅一般向四下里散落！ 梦江南蓦地一声长叹响起“昨日我己放过二位，不想今朝依然自寻烦恼欲往黄泉路上去，这真是何苦呢？” 有谁能料得，这两名刺客居然是“云中一剑”和“神弹子”！ “云中一剑”凄然苦笑：“人在江湖中，此身不由己……” 梦江南的目光频频闪动：“这话却有些听不明白了，邀请尔等来读剑山庄的雨飘飘已然化作烟云径投西天而去，又有谁再能令尔等去而复返？” “神弹子”默然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道：“其实你有所不知，我等名义上为雨飘飘的嘉宾，暗中却是‘木公子’的死士！” 梦江南耸然动容：“木公子？谁又是木公子？”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后一阵风动，七大死穴霎时已被人以重手法点中！ 一人长声大笑闪到了他的面丽“我就是木公子，木公子就是我！” 天晓得，这长笑之人却是小男孩点儿！ 梦江南终于缓缓地坐下地去：“原来是你？”蓦又叹息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了！” 点儿似乎有些不信：“何以见得？” 梦江南冷冷地道：“雨飘飘是死于你的手上！ 点儿一愣：“你又从何得知？” 梦江南道：“图谋《鱼肠剑谱》之人，何尝不对鱼肠剑同样垂涎三尺？而最能接近雨飘飘的，不正是你手下的这两位死士吗？” 点儿大笑：“梦大侠所言实在不差！” 他的手掌一翻，鱼肠剑赫然在握。 梦江南的目光忽然转向“云中一剑”与“神弹子”道：“我只是有一事不太明白，尔等已是江湖成名英雄，却不知为何能委曲求全俯首听命于‘木公子’，供其使唤？” 点儿冷丁一笑：“越是成名英雄，越是会追求成名英雄的排场和享受，否则岂不名不符实？可惜，他们口袋里的银子在这方面却一点儿也不争气！” 在一般世人的想象中，成名英雄自有成名英雄的威风和气派，他们的出手一定很大方，一掷千金挥如土；他们的身边一定有最漂亮的女人陪伴，红颜一笑值千金：他们的出行一定很壮观，五花马，千金裘；他们会须一饮三百杯，从来不使金樽空对月。 这一切，偏偏离不开一个字：钱。 这正是江湖英雄的悲哀——“英雄”二字，未必能换得来大把大把的银子！ 梦江南长声叹息：“一念之差，竟使英雄成奴隶！” 君不见，“银子”的石榴裙下，岂不正跪拜着无数成名英雄？ 古今皆然！ “云中一剑”忽然瞪起了眼睛道：“梦大侠，不知今日是否仍可一免我等死罪？” 梦江南哑然，良久才沉吟道：“一个人犯错，可‘一’，可‘一而再’，万万不可 ‘再而三’。” “云中一剑”神色黯然：“是了，在小酒店为‘一’，在读剑山庄门首为‘一而再’，今日已是‘再而三’了！” 他与“神弹子”忽然向梦江南深深鞠了一躬：“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言落地，他们突然伸出手去，用力一拍插在胸口的剑，竟尔直至没柄！ 片刻之间，他们已气绝身亡。 他们虽然无耻，但总算还不是太无耻。 一个人做了错事，总是要负责的，错得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沉重，所以他们付出的便是人生的最大代价——自己的生命。 这正是江湖人的行事准则。 点儿忽然在轻声叹息“梦大侠，你其实还是有些冤枉了他们，他们虽然能从雨飘飘的身边盗剑，却绝不能使雨飘飘立时三刻死于无形无色之毒！”

梦江南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起来：“你是说，另有其人？” 点儿点点头：“即便加上我，我们三人联手，也断无驭蜮之能！” 梦江南一惊：“莫非，你知道驭蜮之人？” 点儿冷冷一笑，却不再言语。 梦江南沉吟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说的竟然是杏花！” 点儿保持沉默。 沉默难道果真是金？ 梦江南紧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真想不到你居然十分聪明，连我这个老江湖都差点儿被你蒙骗了！” 点儿一惊：“我为什么要蒙骗你？” 梦江南目光如炬，大声地道：“你想嫁祸于人！” “嫁祸于谁？” “杏花！” “为什么是杏花？” “雨飘飘死了，而凶手是杏花，你便成了局外人，岂不正是一箭双雕？” 点儿苦笑：“有一点没搞懂，我为什么要嫁祸于人？” 梦江南道：“雨飘飘死在你的手上，你岂不是就要背上一辈子都洗刷不清的新父罪名？” 点儿摇了摇头：“不是。” 梦江南吃了一惊：“你居然说‘不是’？” 点儿冷冷地道：“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 梦江南呆住：“你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想认？” 点儿笑了，笑得很游洒：“自己的父亲当然要认，可惜他不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是沦落街头的一个孤儿，他假仁假义地收留了我，要我认他为父，可是我连一天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 梦江南点头：“三年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已足够发现雨飘飘的用心，所以你才不会叫出那一个‘爸’字！” 点儿承认：“没错。” 梦江南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像老狐狸：“可是你却从第一天起就没叫过他‘爸’，这又是为什么？只因为你来读剑楼之前就已了解他，所以你的身份根本就不是一个孤儿！” 点儿不怒不恼，淡淡地反问道：“依你之见，我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 梦江南叹了一口气：“昔年江湖上有一个独脚大盗，永远长不大，据说看上去一直只像个五六岁的孩童，人称‘小公子’，所以你并不是什么‘木公子’，而是‘小公子’！” 点儿的瞳孔忽然紧紧收缩了起来。 梦江南又道：“其实在第一天和你见面的那个晚上，我就认出了你！” 点儿大为惊讶：“你见过我？” 梦江南摇了摇头：“没有。是你的喉结泄露了你的秘密，你早已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男人！” 小公子哑然。 梦江南道：“如果你连自己也不信的话，你可以脱下裤子看一看，就可以明白我到底有没有说错。” 小公子的手一动，“鱼肠剑”一闪便不见了：“幸亏我没有早早地一剑刺死你，不然这么多有趣的话听不到了，岂不十二分的可惜！好，你继续往下说，我很有兴趣听。” 梦江南沉吟着道“雨飘飘和杏花都养不出你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你不肯叫‘爸’也还罢了，可是却偏偏在我的面前叫了杏花几十声的‘娘’，这中间是不是有一个大秘密？” 小公子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兴趣：“你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梦江南通“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和杏花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是联手对付雨飘飘，也许还有其他更大的交易。” 小公子忽然叹了一口气：“杏花是你青梅竹马的女人，你其实不应该这么说她的。进了读剑山庄之后，我才发现她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雨飘飘入赘读剑山庄不久，她才明白，雨飘飘真正爱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一部《鱼肠剑谱》！” 梦江南顿时一脸恍然：“是了，雨飘飘原本武功使高，单打独斗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们决定联手对付，达成的交易便是你取他的鱼肠剑，杏花便得《鱼肠剑谱》。” 小公子大力点头：“你实在太聪明了，我简直要引为知己！其实，你还可以说得再透彻一点。” 梦江南惊“噫”出声：“阁下的意思莫不是，女人、剑、剑谱，一揽子买卖，你全都要？” 小公子踌躇满志地大笑：“换一种说法，也可以是——男人、剑、剑谱，她也全要！” 梦江南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这一切早已都在这一对狗男女的算计之中！ 梦江南忽然用力地摇起了头：“剑，已在你的掌中，可是剑谱呢？” 读剑山庄有剑可读——“鱼肠剑”可圈可点。 读剑山庄却无剑谱可阅——《鱼肠剑谱》查无踪影。 不料小公子却似胸有成竹：“一块小小的玉牌，不就把你给召了回来吗？” 梦江南一惊，继之不由得大笑“难道你们以为这创谱在我的身上？” 小公子的目光有些阴沉下来了：“莫非你已忘了，这读剑山庄的真正少庄主是谁？” 梦江南这一回可是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小公子连声冷笑：“不是杏花，而是一个名叫‘无猜’的男孩！”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冰一般冷：“当年，这个叫无猜的男孩发疯似的爱上了杏花— —他母亲房中的一个丫鬓，这可是败坏了江南第一楼的一代门风！老庄主自是勃然大怒，将他逐出了读剑山庄，于是他只得亡命江湖！可是他毕竟做错了，他竟然没有携心爱的杏花同行！” 梦江南的眼里似有刀刺入，几乎要滴出血来！而他的心头，却已寒冷得结冰！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难道错的果真是无猜？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在相约同行的那个春江花月夜，杨柳岸边系着一叶待发的兰舟，痴心的少年郎在苦苦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无奈潮有信，人却无影！他苦苦挨得三五日，日日尽绕着读剑山庄的小楼绿水不忍离去，直至老庄主发现了他的行踪，才一步三回首登舟运行…… 多少年之后，他才得知在杏花爽约那晚，竟是自己的母亲亲自送杏花出走，不料半途为老庄主察悉，被押回了山庄竟至软禁达数月之久！他万万料不到的是，因遭此事的打击，生性刚愎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自此郁郁寡欢，数年后竟先后早逝！母亲去世之前，终于将读剑山庄留给了儿子心爱的女孩——杏花…… 此去经年，少庄主无猜也成了江湖浪子梦江南。他已无法回首，他更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一回若不是杏花召唤，他此生也许将终老江湖！ 漫漫人生路，要紧处常常只有关键的几步。 一步错，则步步错矣！ 小公子见梦江南久久无语，不禁大为得急：“想来少庄主的记忆己然复苏，有许多事情一定回想得起来了吧，包括那一册《鱼肠剑谱》……” 梦江南朗声一笑，忽然长身站起：“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已复苏！” 小公子骇得连连后退：“你，你怎么自行解开了穴道？” 梦江南喟然长观：“可惜你听有趣的故事听得太多，拖的时间也太久！现在，我已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小公子的面色变了，衣袖一拂已然掣剑在手，闪电般向梦江南连连攻击！ 梦江南却看也不看，反手一掌缓缓拍出！ 这一掌去势极慢，也无甚变化，小公子心中大喜：如此出手又哪里能讨得好去？亏得昨日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凡见过我出手之人，皆已不在世上”，看来真是欺人之谈！ 一念及此，那鱼肠剑去势已疾如劲风！ 须知小公子出道已久，江湖上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成名武器是什么，其实他在剑器上浸淫已有十数载工夫，饶是当年的公孙大娘也怕有所不及！ 便在这时，蓦闻一声惨呼爆起！ 原来那小公子的剑果真去得好生快当，只一闪便已到了距梦江南咽喉前仅半寸之处！ 然而梦江南的一掌却比他更快，竟先行一步印上了他的前胸！“咔咔咔”几声闷响，小公子的肋骨早已寸寸折断！ 小公子顿时萎顿在地。 小公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至死也不相信梦江南那看似缓慢平淡的一掌之中竟然蕴含了无穷的变化！ 他不相信，所以他便死了。 小小蚁穴可以毁去千里长堤，一个大意能够击溃一万个小心。这原本便是江湖中的不传之秘！小公子偏偏忘记了这最要命的一条。 因此，他并不是死在梦江南的掌下，他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九 这时，有人拍着巴掌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好好好，你总算为我报了一箭之仇！” 梦江南不用抬头，已知来者当是杏花，但他仍沉声问道；“你又何来一箭之仇？” 杏花柳眉横竖，杏目圆睁：“他方才在你面前极尽污蔑我之能事，怎么能说不是一箭之仇？” 梦江南只能承认。 杏花似乎仍有些不太放心：“他说的那些鬼话屁话脏话，你一定不能相信！” 梦江南笑了：“我从小就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我又问必相信！” 杏花笑了，笑得明媚照人：“我早就知道青梅黄竹马的无猜是最了解我的，其实我自小对什么剑呀谱呀武功呀全无兴趣……” 梦江南的眼里飘过了几许沧桑，他仿佛又沉浸到童年往事中去了：“记得有一回，我很得意地把几页很小很小也很薄很薄的纸片送到你的面前，我告诉你这就是江湖上流传已有三百年的《鱼肠剑谱》，谁知你连一眼都没看便丢开了……” 杏花连连点头：“我一向讨厌江湖上的打打杀杀，那全是好勇斗狠的男人们的故事，女人从来就应该温柔一些，拿剑的还不如去做做女红。”

梦江南笑了：“我在出走之前，便把读剑山庄的镇庄之宝《鱼肠剑谱》放在了你的身边……” 杏花一愣，旋即娇喷道：“莫非，你要像方才对小公子那样来给我说有趣的笑话了？” 不料梦江南正色道：“我说的尽是实话，哪里是什么笑话？” 否死呆住，良久才摇起了头：“无猜，我可真的从来没有过、拿过你的剑谱呵！” 梦江南故作神秘地一笑：“你当然见过，当然拿过，只是我没有告诉你罢了——这剑谱，千真万确是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杏花的大眼睛很好看地慢慢转了一圈，终于还是猜不出来。 梦江南显得很得意：“我只要再说一句话，你就定然明白——原先，它一直吊在挂在你的颈项处，现在，它已被你送到了我的手上……” 杏花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了，那一定是生肖玉牌！ 梦江南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刮了一下：“你呀，真是个笨得实在还可以的第女孩！” 杏花一下子吱哗大叫了起来：“你坏，你坏，你真坏死了你什么都不告诉人家，我又哪儿知道这些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 她一头说，一头向着梦江南举起了一双粉拳！ 于是梦江南就逃。 于是杏花就追。 一个逃呀逃，一个追呀追，忽然他们就撞在了一起。后来，一个不小心，他们突然就拥抱在了一起。 梦江南深情地凝视着杏花，慢慢地从自己的颈上取下那枚玉牌，轻轻地套上杏花的玉颈：“一切都已过去，这剑谱应该物归原主了！” 杏花推辞道：“不，物归原主的‘原主’是你呀！” 梦江南一笑：“谁又敢说少庄主的夭人就不是原主呢？” 杏花依然不要，她甚至取下来递了过去：“我还是不能要，我还是不喜欢什么剑呀剑谱的……” 梦江南轻轻叹了口气“你一定得要！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已经全都看到了，江湖上必定还会有人未谋取《鱼肠剑谱》的，然而除了我之外却不会再有一个人知道，这剑谱居然就在你佩戴的这枚玉牌之中！” 杏花终于勉勉强强地戴上了玉牌，不觉又摇了摇头：“其实，还会有一个人知道的。” 梦江南一惊：“谁？” 杏花莞尔一笑：“我！” 梦江南也笑了。 可是他们没有笑完。 因为杏花冷丁惊呼出声：“不好，我又闻到了那股气味儿！” 梦江南大奇：“什么气味儿？” 杏花似乎已力不能支，竟然是连连后通“是……是那奇香又奇臭的味儿！” 梦江南呆住。 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臭参半的味儿！ 蜮！ 蜮又出现了！ 杏花大概吓昏了头，在退到小公子的尸体边时，突然一把抓起了那柄丢在一旁的鱼肠剑！ 她要仗剑自卫！ 难道这柔若无骨的手不再温馨可人？难道这专做女红的手也会拿起杀人的剑？ 她一定是糊涂了！ 梦江南大声地叫了起来：“杏花，快，快放下剑！你千万不要胡乱挥舞，一不留神会刺伤自己的！” 杏花忽然笑了，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梦大侠，你尽可放心，我没有吓昏头，也没有吓成糊涂蛋，更不会一不留神刺伤自己！” 梦江南这才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不是一点点的不对头，简直就是十二分的可怕！ 他黯然地垂下了头：“杏花，真没想到你变了，你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杏花哈哈大笑：“你可真是一个痴情种子，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你那可亲可爱的杏花！” 梦江南吃了一惊：“你不是杏花？” 杏花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我是驭域之神！”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梦江南陡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足底缓缓升起。 他感到了身上的肌肤似乎让针尖给刺了一下。 据说这就是杀气。 只有杀人无数的人，身上才会有这般凛冽的杀气。 他的眼中忽然也闪出了冷冷的光：“我明白了，你是杏花的贴身丫环小红！” “杏花”点了一下头：“你现在才明白，已经太迟了！” 梦江南厉声道：“杏花呢？她在哪儿？” 小红浪声一笑：“当我知道了她的最后一个秘密时，我的蜮便一口把她吞进了肚子里！ 梦江南突然只觉得手心里抓着的全是水。 小红长叹一声：“你是不该回来的，你一回来，你也就照样得死！” 梦江南不觉苦笑了起来：“一定是你盗取了玉牌召我回来的，这主意一定是你想出来的！” 小红承认：“这样妙的法子，除了我，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人能作如是想！杏花自婚嫁后一直与雨飘飘不和，雨飘飘捡了个‘点儿’更惹杏花不满。本来她一直对我很信任，虽然我等三人全都是为了《鱼肠剑谱》而先后来到这读剑山庄的，可终于有一天，她撞破了我与小公子的私情，这才逼迫我不得不下手杀了她！这时，我便决定用杏花的名义召你回来，一是借你之手杀了雨飘飘，二来得从你身上找回《鱼肠剑谱》。结果你还没对雨飘飘下手，却让小公子找到机会杀了他！我没料到的是你会杀了小公子，让要分我一杯羹的人统统结伴赶往黄泉路上去了这样岂不更好？” 阴谋，从来就是策划得如此周密。不但周密，而且毒辣！ 从梦江南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这阴谋便已发动！ 小红此时完全有足够的理由表现得趾高气扬“梦大侠，剑与谱均已在我手掌之中，你现在也不得不佩服我了吧！” 剑。剑谱。全是武林珍品。 原来不但男人垂涎三尺，便是女人也会有三尺垂涎！ 梦江南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一时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慢慢地坐倒于地了。 小红要走了，她要以一个完胜者的姿态离开读剑楼了。走了几步，蓦又回首：“顺便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已中了域神之毒，千万别凝聚真气，一运气绝然活不过一个时辰，若是这般老老实实实安静静地坐着，十二个时辰之后定能得道成仙离开人间，到那时你肯定不会有什么痛苦了。” 梦江南的唇边缓缓浮起了一丝奇怪的笑容：“谢谢你的这一番菩萨心肠，我很感动。感动之余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下回你再冒充杏花时，千万别忘了把这张人皮面具再制作得精致一些，免得通上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喝得烂醉如泥，当瞧了第一眼的时候，便已觅出了破绽！” 小红一惊：“真有此事？那好，我也谢谢你，下次我一定会注意的，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让你感到满意的。” 她转身要走，梦江南叫住了她：“等一等，难道你不觉得既已识破了你和小公子的行径，为什么就没有对你们下手呢？ 小红站下了，一时略略显得有些好奇：“为什么？” 梦江南一笑：“我在等着你们的自相残杀！” 小红顿时为之一窒。 梦江南道：“小公子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杀死了雨飘飘，还亲眼看着我杀死了‘云中一剑’和‘神弹子’，而你呢，更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杀死了小公子，这是不是很奇妙？” 小红哑然。 梦江南又道：“还有一句话想送给你：骗人的人，其实也常常会被别人所骗！” 小红强笑道：“起码，我现在就还没有被人骗的感觉。” 梦江南大摇其头：“未必。比如说我刚才千方百计交还给你的那一枚玉牌，你怎么就知道那里面果真就是剑谱？说不定你已被我骗了一回，那里面其实是……” 小红笑得更勉强了：“其实是什么？” 梦江南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嘲弄的神色：“说一件很有趣的事给你听听，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没机会了。江湖中有一种闻所未闻的武功，不幸的是，它恰恰是蜮神的克星，更不幸的是，它又恰恰被我误打误撞练成了——所以那玉牌里面并没有剑谱而是一种小虫，是我的驱蜮之王，只要你一打开，它便会破了你的蜮毒之功……” 小红的神情变了：“我不信，你一定在骗我！” 梦江南笑得很可疑：“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把玉牌还给我的好，以免那小虫咬破了玉牌，破‘茧’而出……” 小红盯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倏而大笑不已：“其实你是想让我乖乖地把这枚玉牌交还给你，是不是？你以为这种黄口小儿的骗术就能骗得了我吗？” 梦江南的脸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了，但他仍强自镇静道：“我又何必要骗你？那里间真的是……” 小红一把从项上抓下了五牌，“我偏不信！” 梦江南大呼：“千万不要……” 小红在冷冷地笑：“你害怕了不是？你害怕那《鱼肠剑谱》马上就要现身了不是？” 她的手已握住了玉牌，只须用力一掰，便立刻可见分晓！ 但她终于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什么也没做。 梦江南大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练成了驱憾之功，其实你错了，错定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而且还运了运气，于是只听得他全身的骨节顿时爆出了一连串 “格格格”的声响。 他的唇边缓缓升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现在，你完全可以相信了吧！该把这枚玉牌物归原主了，是时候了！” 小红呆呆看着他，突然狂声大呼：“我绝不上你的当！” 她的手一动，玉牌“咔嚓”一声被打了开来！ 她看到了剑谱？ 抑或看到了驱蜮之王？ 不，她根本没有看到。 她看到的只是一道黑烟！ “卟”的一声，腾起的黑烟中包裹着的是一蓬针！ 细如牛芒般的毒针！ 全数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一声狂吼，便已跌翻在地！ 疑心，正是女人天生的最大毛病，十个女人常常会有十一个患上这种病。梦江南恰恰利用了这一点。 最简单的往往也就是最有效的。 梦江南笑了，笑得如朗朗晴空：“怎么样！我终究没有骗你吧！这里面绝然不是剑谱！” 小红痛苦得嘶声大叫起来“你，你刚才为什么没有一刀杀了我！” 梦江南很有风度地摇了摇头；“一刀杀了你，就很不好玩了，我就一定不能听到后面的那些很好玩的故事了！” 说到这儿，梦江南忽然朝着她的身后笑了：“杏花，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 很快，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身边，用甜甜的声音道：“无猜，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于是，倒在地上的小红看到了一个和她几乎长得一模一的杏花。 不过，这个杏花是站着的，而且是活泼泼的！ 小红叹了口气：“我本来就没打算杀她，只是在用蜮打倒她后，逼她服下解药，关进密室，不料她竟偷偷逃走了……” 她当然不肯杀杏花。这是一张牌，一张对付梦江南的王牌。 倒在地上的小红大声地喘息着，问出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梦江南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是在一个你们永远不知道的地方，那地方是我和她小时候捉迷藏躲猫猫的一个小秘密……” 青梅竹马的时代岂不总有许多青梅竹马的秘密？那秘密除了青青的梅子和黄黄的竹马，这世界上还有几人能知道呢？ 所以杏花躲过了那一劫。 其实她对小红的举止早已有所察觉。 不然，她就不会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其实，雨飘飘还是比你机警得多，你真的以为他夜夜趴在地板上是在寻找剑谱？不，他是在读剑楼里寻觅找死里逃生的那条秘道，企图觅得蛛丝马迹……” 这时，梦江南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快看哪，太阳出米了！” 小楼外，一轮红红的太阳已然升起！ 在太阳的下面，所有的鬼蜮伎俩都已逃遁得不见了影踪。 可是小红却永远听不到梦江南的这一声欢呼了，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黑暗，她深深地坠落了下去！ 黑暗深处，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十 江南。 杏花雨。 读剑楼畔。 梦江南又将那一枚生肖玉牌轻轻递给了杏花。 杏花嫣然一笑：“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好好珍惜，好好把握！” 一蓬幸福的火焰在梦江南的眼里跳荡着，燃烧着。 他知道：江南正春风，杏花正红，雨儿正浓。 江南杏花雨，本是一种诗情，一种画意，也是一种心境，一种境界。可是，当“江南·杏花·雨”甚至连同其中相隔的小小“点儿”忽然变成了四个江湖人时，这卷美丽的图画便渐渐透出了一股浓重的杀气。 “杀气”也有两种：或为邪恶而斗；或为友情、爱情和正义而战。 鬼蜮自有千般伎俩，而迎接太阳的人却只有一双朴实的手。 手，为什么不可以是成名的武器？ 最朴实的往往也就是最有力量的！ 正因为如此，江南杏花雨才会成为一种永远的美丽，成为一种永远的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