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讲述着一些做人的大道理,以排解我内心的苦闷。他是学心理学的,现在正为一家外资企业做培训讲师,难怪他的嘴巴总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惬意地陷在沙发里,吐出一圈飘渺的烟雾,带着高雅而矜持的微笑,盯着茶杯说:“你一定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其实人活着就应该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生活而生活……”
刚开始,我认为他说的还是有理的,倒能听进去一些,后来就烦了。我总是这样没耐性,他的话在我听来,像音乐符号一样,左耳进右耳出。
记得找他可是费了我两个月的宝贵时间,从那天在公交车上认识他之后,我就强迫自己一定要牢牢锁住他的样子,否则我这一生都会不安的。当然,除了他以外,还有三个人,他们的样子,我都铭记在心。总之,我一定要尽快找到他们。
还好我是跑业务的,擅长调研之类的活计。起初当我确定先从他入手时,就后悔了,空跑了一月有余,其实在这个城市里找人本来就像大海捞针。还好我并没有半途而废,在一个星期前,老天不负我,一次去会见一个客户,回来的时候,在大街上看到他了,当时我的心情激动极了,好象拉到了第一笔生意。
从第一眼起,我就敢确定,我苦苦寻觅的人就是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两个月之前,他嘴角浮出的得意笑容以至于我至今仍怀疑,他看起来十分富有,却要和工薪阶层去挤公交车,我想不明白。
“喂,你在听吗?哦……好的,我们继续……”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又吐出一口烟。
那天他一直在左右张望,像在等人。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十分拘谨地迎上前,像是面对一个高傲的客户。
“您好。”我装作坦然地伸出右手。
他看了我一眼,当然没有认出我来,显得很惊讶,以为我是他一时想不起来的客户。
“您是——”
“哦,我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代表,您有兴趣听我为您介绍……”我像陌生拜访一样开始了开场白。
“对不起,我还有事。”他显然不耐烦了,打断了我的话,一个劲儿看表。
我有些丧失信心了,就像碰到过的绝大部分客户时的样子。如果换成一年前的我,大体也会像他一样的。后来在我有些低三下四的恳求下,他才和我互换了名片,十分的不情愿,好象他的名片是金子铸的。当时,我心里乐开了花。
“喂,你睡着了吗?如果你认为目前的工作很难做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换了工作,这对你会有很大帮助……”
我强直着上身,让他以为还在听他的高谈阔论,脑袋却早被一团糨糊填满了,歪了又歪,险些睡过去。那当然是件极不礼貌的事情,我只好强打精神望着他,好在我不必坚持太长时间了。
认识他的一个星期后,我便把他约到家里来,从名片上得知,他是学心理学的,我便谎称目前的心情糟糕透了,想听他的一番高论。当然,报酬是必不可少的,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令我意外的是,他欣然应允了,我猜他一定是个乐于表现自己的主儿,尤其还是在他的专业方向。他一定兴致勃勃地抱着把我说开化的目的而来的。
现在,他终于坐在了我的面前,这是我期待以久的事情,应该高兴才对。他还在唾沫飞溅地讲着,说着,好象有一大堆学生在听。可是我的厌倦他却没有觉察到。
“够了!”我突然一声大吼。
他的嘴巴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我,烟从指缝间悄然滑落。他决然不会相信,绅士味十足的我会说出这么不礼貌的话来。我不去看他,眯着眼望着窗外。
夕阳如血!对,是血!就像两个月之前,躺在手术台上的她所流出的血……
半年之后,曾经坐过培训讲师的位置换成了一个医生,姓丁,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像个科研工作者。而我仍旧坐在对面,听他为我下的诊断。
“你一定是最近生活没有规律,造成神经紊乱,失眠多梦……”
丁医生要比那个培训讲师僵硬一些,在沙发一直挺着身,极其认真负责地为我讲解,即使我说过不必太过拘谨,到我家可以尽情放松之类的话。他是我最后一个目标,加上他一共四个人,只要今天一结束,我就可以彻底放松了,想到这里,我的脸上不禁泛出微笑。他当然无从察觉我的阴谋,仍在说着一长串的专业术语,像春天绵绵的细雨。
窗外,天近黄昏了,如血的夕阳恋恋不舍地即将沉落山那边了。我的眼中满是暮色,像涂了血。
“丁医生,你对最近发生的三起凶杀案有何高见?”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问。
他表现得十分惊愕,大概以为我真的有病,“呃……我认为凶手太残忍了,简直是变态……”他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意思,真的像为一个病人解释病因一样。
我十分快意地笑着,让他莫名其妙。他接上被我打断的话茬儿,像复读机一样喋喋不休。而我则站起身转到了他的身后,捧起沙发后的陶瓷花瓶,当然是赝品,我端详了一阵,然后对着他的后脑砸去。他连叫都不叫,倒在了沙发上。也许他是话说多了,以至于连重击之下都不能让他分神。
我“嘿嘿”狞笑了一阵,放下花瓶,伸手抓起他的头,看到他的后脑流出一些血,暗红的血,很快就把头发凝结在了一起。
本来我想象对待以前那三位一样的,把他绑在椅子上,等他清醒之后再动手的,可是我等不及了,怕夜长梦多。
我走到卧室,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把水果刀,一边在掌心擦了擦,一边到了客厅,先拉住他的双腿,一直拖到空地上,却见他头部流出的血在地板上抹出一道红色的印痕,像是粗毛笔蘸红墨汁描出来的。
我让他仰面朝天地躺着,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眼睛有些潮湿。她的笑容是那么令我心醉,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那些乘客能让给她一个位置,恐怕现在——我揉了一下眼皮,伸手慢慢解开了他的外套纽扣。里面是衬衫,摸起来很光滑,是高档材料做的。一般搞科学研究的穿得都很邋遢,他倒是例外。再里面就是有些发白的皮肤了,我用手按了按,很柔软,带着体温,脂肪层很厚,日常的营养一定很好。
我紧紧握住刀,在他的肚皮上划开了一条口子,雪白的皮肉立时翻卷出来。由于刀口很浅,加上肚皮肥厚,只渗出少许的血,使切口的光泽很艳丽,像绸缎。我的手停止了继续下去的动作,眼前浮现出她因痛苦而扭曲苍白的脸,还有那一颗颗滚滚而落的,豆大的汗珠。
我是多么心疼呀,却又无能为力。
当时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想出来散散心,我竟然答应了。上了公交车之后,我就后悔了。座位都满了,她又大腹便便的样子,应该去坐出租车的。我们只好站着。路凸凹不平,公交车在不停地颠簸。
走了几站后,她突然拉住我,脸色很难看,悄悄对我说:“……我肚子好痛,怕是要生……”
我一听就慌了。车刚过一站,距离下一站还要一段时间。她果然坚持不住了,已经弯下身去,满脸虚汗。我心疼地扶住她。
“我想坐一会儿能好些。”她痛苦地呻吟道。
“各位,谁能给我妻子让个座儿,她已经有身孕了。”
没有人应答,有座位的都把头扭向窗外。
我急了,嚷道:“求求各位了,她真的需要一个座位,只一个座位……”我像饿疯了的野兽一样叫了半天,依旧不见响应。她的身体弯得更重了,像枯萎的野草,而我的心同样在下沈,如同入水的石块……
“师傅,能停下车吗?”
“不行,必须到站点才能停车!”
车终于到站了。我把她送到医院不久,她就走了。
我接到死讯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欲哭却无泪。在我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出奇的平静,脑中仍旧清晰的,就是我问过的有座位的那四个人的样子。当然,今天躺在我家地板上的这位丁医生,就是其中之一。我真对自己超强的记忆力钦佩不已,否则我怕真对不起在天堂的她。她不会怪我的,我看到照片里的她正对我微笑呢。
我收回思绪,刀锋再次伸向了他的腹部。从刀际发出的“沙——”声,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我想起了用剪刀裁纸时的感觉。
腹腔完全打开了,一股热热的腥臭直扑脸面,有些温柔的感觉。我不禁想起她的手轻抚我的脸,也是这样的温柔。
我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压制着没有吐出来。直到现在我仍在抱怨,第一次解剖培训讲师时,竟然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突然,我浑身一颤,虽然没有看到,可是我感觉到了,他的眼睛睁开了。我忍不住去看他,果然见到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我。我记得他是闭眼的,立刻觉得脊背一阵冰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费力地把呼吸喘均匀,伸出手去盖他的眼睛,脸上却是冷汗淋漓,生怕他突然张口咬住我的手腕。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盯着他的腹腔,肝肠脾胃乱哄哄的,刀上布满血污和油脂,手上也沾染不少,黏糊糊的直叫我恶心。我并没有像前三次那样继续下去,突然没了兴致,憎恶地扔了刀,跑到水龙头前,用力地洗手,又打上厚厚的一层香皂,手上仍旧油腻,放在鼻孔下,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除了能满足我变态的感受外,还能带来什么呢?能把她带回来吗?我闭上了眼睛,眼角处凝着泪光。
忽然,我感到脖子吹上一股温热的气流,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呼吸困难,竟然一点也不能动了。
透过镜子,我看到还未死去的丁医生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刀,那是我曾经给他解剖用的。我感觉到后背一片温热,我知道那是裸露在外的肠子,他“嘿嘿”狞笑着,满嘴的血腥气,嗓音嘶哑,说:“让我给你做解剖……”
腹部突然一麻,我低头一看,刀已经扎了进去,血顺着刀口流了出来。
我看到她在我面前微笑呢,甜甜的,“我们就要见面了……”
我带着同样的微笑倒了下去……
“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能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好象什么发臭了。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怕出什么事,就叫了‘110’。”
这是一个月之后,我的一个好心的邻居对警察说的话,“我真担心他是不是出了……”门已经开了,他和警察已然走进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