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岳池

感情是件疯狂的事。主人公乔司在十年前遇到继母的女儿岳池，坠入爱河。岳池却爱上了她的老师并有了孩子，乔司毅然承担了责任，与岳池私奔离开家庭，然而结局是……

所有的生离死别的故事都开始于一次爱情。

1

乔司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刻，正是天色已白，雨刚停止的时候。长期远离故乡与亲人的他，在一个雨夜之后，回到这个小城参加继母的葬礼。

沉沉夜幕的长途归路上，乔司开始失眠，他躺在轰轰行进的火车软卧上，列车不停的发出沉重的喘息，他躺在床上不自觉的把自己的生命检查一遍，那感受就像翻一本尘封已久的无头无尾的书籍，漏洞百出，神情恍惚。

继母死于春天。死于积雪一般绵延的阳光之中，像爸爸那样带走整整半个世纪的过去。

在梦中，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条湍急的河中沉浮，无所依傍。

记忆之中早已尘封的区域像冰一样化开，流水四溢，寻找归宿。

2

在春天的葬礼上，他又见到那些如他所料的熟悉的亲眷朋友与旧日同学。这样的重逢，充满伤感的气息。同时，他见到一件白色的衣衫，依旧晃目的白色和苍白的脸孔，如他所料，是岳池，她也在那个时刻归来奔丧。

他在岳池脸上见到一种类似于麻木类似于怨恨的神情，他害怕见到这种神情。这令他想起这个不堪回首的地方，它的深处暗暗隐藏许多莫名的神秘的东西。他记得他跟在一大群送葬的人群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虚弱无力，听见自己低沉嘶哑的嗓音在众多的告别声中那么地脆弱，仿佛轻轻一触便溃不成军。

3

那个叫做岳池的女子始终在他梦的边缘。乔司想起了她空洞的无边的眼睛，那份莫明的躁动便历久不散。乔司曾幼稚而荒谬的情感方式因岳池的话语而受到刺激。

岳池说，乔司，你还只是一个男孩，并未成为一个男人。她在他迟疑的时刻直率而委婉的向他表白，在情感的潮汐之间，时光的随水而去中，他终于完成了青春期的自我接纳。

再见岳池时候，他忽觉有相逢如梦的感觉。他不觉心中一动，再回头，她却无影无踪。

4

在乔司十五岁的时候，他才知道有着明亮眼睛坚韧面孔叫做岳池的女孩是他继母的亲生女儿，而岳池每次到来都令人动容和印象深刻。

她在一个炎热的盛夏傍晚跪在他家的客厅里，面无表情的跪在他继母跟前的木地板上。——那是乔司一头臭汗的打球回来从门缝所瞥见这个情形。他首先看见的是，那根令他熟悉的绿色丝绳，飘扬在风中的发光的丝绳——在课堂上他曾无数次偷偷从前排的女生背后拾起并把玩不已。这个有着长长头发绑着绿色丝绳的女孩叫做岳池，低眉顺目的干净清丽。他不禁想起了在学校时候岳池飘扬的笑靥和衣裙。

他很后悔看到这种难堪的局面，乔司惊愕了，他已在虚掩的门外隐晦的听到了对话，得知不作声响的女孩与他的关系。她突如其来的下跪是在乞求他的继母他听见岳池哽咽着称呼——妈妈，他的心脏似乎被雷电刺激了一下。直到岳池突然推开门，两个人在门口对视良久，岳池转身离去，眼里噙着泪水。

5

乔司再次拿着某本书籍出门的时候，看见岳池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对于这个女孩他一直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尴尬的笑了笑，他看见岳池的眼睛像受惊了一样逃开了去。他不知道他怎么了，就对岳池说了起来，岳池，你不喜欢那儿吗，我看见你在我家。

岳池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你的母亲是我的亲妈，我想她资助我完成高中的学业，我爸爸死了。

你见没见过我的阳台那里的花，你这样的女孩子真该去看看。乔司对着岳池突然想起了他在教室里曾经对她说起的话，他想起了那个时刻岳池脸上的不屑和怨恨的表情。

这一刹那，记忆融在黯黑的屋外像雪花一般飞速地消逝了。

6

十年前的岳池是个讳莫如深的传说，乔司依稀记得那个灼人的季节里那些花瓣莫明凋落的时刻，岳池对他说——乔司，你不知道，你现在不会明白，也许将来你能明白我。

天空殁进娇艳的晚霞，红烫的温度若乔司气愤崩张的情绪。乔司对岳池说——岳池，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永远不会了。因为传说不在了。爸爸和他都不会在了。岳池眼神明亮笑靥坚韧，盈盈脉脉犹如夏季那殷殷灿灿的太阳花瓣的坠落散尽。往事归诸玉尘，人已不在跟前。

乔司愣住，呆呆待在原地，汗如雨下，校园里耐不住人的燥风烫黄了花瓣，却折腾残了一地的树叶。乔司死命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浊痰，把手里的数学书本摔到了树干上，狠狠的朝着教学大楼走去，心里默念，岳池岳池，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7

回教学楼的路上，乔司感到背后窸窸窣窣的目光沿着他的背脊戳在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不吭声，继续往前走。

那些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环视着这个快要发疯的怒冲冲的男孩。

你们少管闲事。乔司听见自己嗫嚅着。头痛得要裂开来一般，乔司觉得脚下的路面漂浮起来。

你说什么，少管闲事？乔司听见身后的人们大声地嘲笑他。

你们少管闲事，再说我杀了你们。走出老远他回身大喊。

8

曾让人心驰神往的月亮湖波光粼粼，而乔司感觉像奔跑在得癌症的道上逼得他想跳湖。

后来的一节数学课上，面容镇定的乔司把双脚高高的跷在课桌上，唱了一节课的歌。

他心里绞痛的想杀人，数学老师李遂带着慌张露怯的目光看着他。一课堂的轰闹以李遂的黯然离去作为收场，乔司的嘴角浮起了轻蔑的笑意。

9

其实岳池和乔司的心里都在这个季节起着深刻的变化。乔司一天比一天更为长久地凝视着校园的一棵槐树。

这个夏季里，乔司愈来愈发觉岳池的古怪。这个沉默的女孩悄无声息地整天游荡在灼热的夏季校园里，她迅速地消瘦苍白下去，像一片纸人。同学看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对着校园外的槐树下发愣，无人觉察到这个季节里在她心中充满的浓郁的异香，无人觉察到这个季节里其实只有两个人沉浸在这一种异香里面，那就是岳池和数学老师李遂——除了那角落里的乔司。乔司在那个傍晚故意走到了暧昧的两人跟前，并且斜着眼神吹着口哨离开，那个懦弱的中年男人的眼神顿时恐慌起来……

已经三个月了，岳池和李遂还没有在那里相逢的征兆，而岳池察觉到那乔司的目光日益放肆在她的身上逡巡，这一段日子里，她与乔司的矛盾日趋尖锐。

10

那以后，岳池和数学老师著名的绯闻由于乔司堂而皇之的“匿名信”而暴露了。李遂凶悍的老婆跑到了学校……

而后，因为这个已婚的中年男人李遂而身败名裂的岳池自此从校园里消失了。

11

那是个几年后的雨天傍晚，天空不断破裂，红色的伤口灿烂无比。

乔司忽然看见一团白色飘曳在他的视线里，那是他熟捻的岳池那纤细的身影。

乔司看到数学老师李遂庸然可憎的脸从巷口露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遂。

岳池的双目通红，眼皮低垂着，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忽然在她眼中读到了极深的恐惧。岳池，你怎么了。他开始猛烈地摇撼着她的肩膀。那种疾步如飞黑夜奔逃时如风的感觉时时缠绕着他。他想我快知道事情的答案了。

岳池始终噤口不语，直向小巷的深处走。乔司转身走出没几步，便听到里面哗地一声瓷器掷在门板上的清脆的碎裂声。

一个沉闷的声音说，滚。

他在巷口听到小孩子的啼哭声音，他听着碎裂的瓷音在空气中回音袅袅犹如空没的岁月跌落。

12

乔司是在大学学业未竟的时候，向家里提出要娶一个未婚母亲的决定的。在那一年，引起轩然大波。

继母暴怒不已，可她诧异的是，乔司带回家的竟然是岳池。

岳池说，孩子是李遂的。

乔司说，我娶你。

岳池沉默了很久，将来你会后悔的。

乔司几乎悲壮的嘶喊——不会。

岳池说，我们走吧。走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哪儿都没有他。

13

他们一并离开小城，母亲与他们断绝联系。

命运就是那么简单和荒唐，随后，维持他们短暂同居关系的，是喧嚣琐碎的争吵和不断的多疑猜忌。

孩子在两岁不到的时候夭折。她埋首于小孩的衣服堆里痛哭不已，对外事不闻不问，常坐在窗前发呆，这个打击以后，他们的关系一蹶不振。

岳池在那一年苍老憔悴起来，她提出了分离。她说，乔司，这不是你应当承担的，对不起。

命运无可更改的将他们推向无法挽回的局面，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么些年以后，乔司安静地想，岳池，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想起了他和岳池在几年之间的异乡生活，没完没了的工作和铺天盖地的应酬关系，可他们除却物质的窘迫更存在着精神关系的潦倒。在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在某个地方和那个叫做岳池的女孩或许能重新开始，然而他们又何曾开始过。

岳池始终不是他乔司的岳池。再回头来想，在那些他们一起的日子，岳池始终没在一纸婚书上签字，她总是说，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曾经的女孩儿了。

岳池仿佛在多年前就成了一片麻木苍白的纸人，对于命运安之若素，十几年后，他知道他们终不再可能。一腔热情在生活面前无所谓意义。

14

旧日的校园已人面桃花，不到十年的时光，乔司回到故地，恍如隔世。

他想到了他和他的那些同学和朋友，如今习惯了城市复杂喧嚣生活的他们把消遣说成欣赏，把闲着没事说成空虚，把无人来访说成了孤独。这样的他们在机械的作息里朝九晚五。除了一些俗套的寒暄，他们已无力关心别人的琐事。

在月光朦胧的时刻，情绪和挂在门上的脏袜子一样的令人恶心生厌。

那些时候，他只能任印象安慰他的感觉，让城市生活培育的陌生意识安慰肉体进入恐惧，让人们的目光顺着灯光倾泻而出，而空洞的漠视是他们无暇顾及。

乔司往千里之外的家打了个电话，他的“妻子”带着睡意，说，孩子睡了。乔司仿佛看见了她的神情呆滞的替孩子换尿布的蓬头垢面。这个女人是他在生意场上认识的，曾经善解人意的她，也被白菜奶粉折腾的头发蓬松双眼惘然满面疲倦。

乔司在三年之前，他开始也相信命运，他在庆婚宴上悲哀的想到，也许他的生命要到最后一刻才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15

一路的风清云淡，乔司再次走到那棵浓荫茂密的槐树下，花已经败了，焉焉的落了一地。

他看见曾经校园里种那棵槐树的地方旁边已经新修了操场，修饰后的草坪在春天的空气中显得整肃而安。乔司愉快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虚无的上空响着，如同茫然的乌群飞过。他的手里总把玩着一根丝绳，绿色的就如岳池浅浅的笑容。乔司抬头看见春天的天空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他走在春季的阳光中如走在似有似无的湖水中，他可以听见水流轻轻摩擦他似乎苍老的肌肤，他可以感觉到那种神秘的声音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流动。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亦悲亦喜，像懂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懂，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一种心情。他和岳池一生一世也走不出这迷宫了。千种机关，百般花样，他和她在其中是最渺小的、最盲目的、最不能自主的。她自顾自走到灯火中去了，毫不留情地留下他独自在这黑暗中，沉沉的黑暗，酽酽的，水波不兴的，可感觉上她还在这里，那个少年起他就倾心的女孩子陪他一起站在黑暗里，浅笑如花。

16

这一天的葬礼，他们相逢然而又匆匆各奔东西。

人生不值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