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我确定他早已听完录音,拿在手里的手机却没响。我知道他的确像我说的那样——把磁带里的录音都抹去,重新开始录制新的生活……
赵 红口述 左 耳整理
情人的妻子,竟成为我的患者
2003年12月24日上午,我领着到医院实习的学生查房。
此时,正是东北最冷的时候,不过贵宾病房406室却生机盎然。走进去,我习惯性地向学生介绍患者的病情,在护理中应该注意什么。
走到10号病床前,我发现是一名新患者,床头标签的姓名栏中写着“刘琳琳”,下面写着“吞食异物”。我仔细看了看她,不由得心里一惊:这不是张松林的妻子吗?和我在相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本人显得憔悴一些。
面对突然出现的刘琳琳,我紧张得口干舌燥,不知说什么才好,手上胡乱地翻查着护理病志,脑子里一片空白。刘琳琳轻轻翻了个身,吓得我手上的病志差点掉落到地上。好在她没坐起身,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汗水浸透了内衣,头沉甸甸的,好像虚脱了。接下来,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工作。走出门时,恰好遇到张松林带着儿子走进来,他看了我一眼,我避开他的目光,匆匆走进办公室。
还没坐下,我的手机就响了,是张松林打来的,我想也没想就一下摁断。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分享一个男人的情感,我从心底里无法接受,虽然我非常想知道刘琳琳到底因为什么吞食异物。我和一个值夜班的同事换了班,因为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和张松林见面。
没想到,还不到10分钟,张松林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已经不爱她了。”他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希望她尽快好,然后和她离婚。”
从张松林的讲述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最近这段时间,刘琳琳对他的控制越来越紧:只要打他的手机铃声响四声没接,她就觉得他有事瞒着她;每次他回家她都检查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就说他隐藏得好,发现了什么就寻死觅活。昨晚,我们一起去了酒吧,他喝了点红酒,回到家径直躺在床上睡了,刘琳琳觉得他身上有女人用的香水味道,凌晨时吞下剃须刀片……
“我受不了了。”说到这,张松林的情绪有些急,“我要自由。”
突然,我办公室的门开了,刘琳琳手里抱着微型录音机,目光呆滞地走进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刚刚听到了我和张松林的谈话,我甚至已经准备好:如果她向我冲来,我该怎样躲开她的袭击,冲出办公室……
想象中的一切没有发生。刘琳琳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过,轻轻地落到张松林的脸上,然后拉着张松林的手走了出去。
他们走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她并没有发现什么。我拍了拍胸口。如果她真的和我在办公室发生争执,那将是医院今年以来最大的丑闻,护士长竟是患者的情敌!足够上晚报的社会新闻版了;如果这样,丈夫刘强就会知道……想到这里,我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又想到了她手里抱着的微型录音机,也许她早已站在办公室门外,已经听到我和张松林的对话,把它录了下来——那是我们各自背叛家庭的证据,如果她把录音带泄露出去……我不寒而栗。
我和张松林也是在医院相识的,他也曾是我的患者。
那天,医生下班时特意嘱咐我,要注意一名叫张松林的患者:他大腿骨折,面部还有轻微烧伤。
接下来的日子,我悉心照顾他,知道他是南华公司的董事长,开车去另一个城市时,车撞到路边的树上……
两个月后,张松林基本病愈。拆掉包在头上的纱布,34岁的他显得那么年轻、俊朗,烧伤根本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为了感谢我对他的照顾,他请我吃饭,特别是到舞厅跳舞时,我竟感觉又回到美好的初恋时光……可是,我从没想过,因与张松林的交往而离婚。
人到中年,生活里面虽然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却早已没有了改变的勇气——改变就意味着要抛却、割舍许多东西,可近10年的婚姻里,有太多的东西是无法抛却的,它们连着我的血肉、牵着我的筋骨,出现任何差错,也许都会变成一生的疼痛。
我决心不计代价地把那盘录音带取回来,不能让那盘录音带毁了我的生活,虽然我对刘琳琳心怀愧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用自己的生活来补偿。
2004年1月5日晚上,我借值夜班的机会,悄悄溜到406病房,刘琳琳已经睡了,四下里,偶尔只有几声蟋蟀的鸣叫,我走到她的床前,偷偷取走了她枕下的三盘录音带。我压抑着心跳,悄悄溜进值班室把门插死,取出小录音机,把录音带放进去……
录音带里面,装着相同的寂寞
耳机里传出的并不是我和张松林的对话,而是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我可以确定是刘琳琳的。
“9月20日,夜更深了,松林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好像开始不了解他了。谈恋爱的时候,他怎么抱我都抱不够,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现在,他回家就躺到床上,和我说不上三句话……今天,趁他睡着的时候,我查了他的手机,有一个号码竟然一次通话30多分钟,一天内通话8次……我很寂寞,真的,这种寂寞有点像死亡……”
听着听着,我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记得2003年9月20日那天,张松林和我开车去了郊外。秋叶铺了满地,他轻轻地抱住我,吻了我的额头。当他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时,我坚决地拒绝了:“对你来说,这是一次艳遇;而我,宁愿只做你的红颜知己——这比艳遇长久些。”我们相视而笑,依偎着看叶子在风中飞舞。他给我看了刘琳琳的相片:他们依偎在一起,像是一棵树的两根枝杈。他说结婚后,这种情形变了,他妻子似乎只想做连理枝,根本不考虑他内心的感受,每天待他都像对敌人似的。这次他出车祸,如果不是她出国了,肯定会追问他当时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我听出了他调侃背后的心酸,禁不住握住他的手。
手与手相握的瞬间,我和张松林成了一对精神上的伴侣。
在休息日,张松林会驱车带我到相距不远的景点游玩。我们就这么来往着,彼此都感觉很愉快。我无意离婚,虽然我的婚姻已疲倦。
我丈夫刘强是医学院的教授,他每天都很忙,我本来就是两班倒的工作,他每天加班加点地工作,我们的生活就像发生了错裂,虽然也有接轨的地方,却非常短暂。我娘家在外地,这种寂寞根本无法向其他朋友诉说,只好买个小录音机,自己向自己倾诉,有空闲的时候就取出来听一听,似乎得到一种解脱。
听着录音机中刘琳琳的诉说,我不由得取出自己的两盘录音带。
在2003年9月20日这天,我也有一份录音:
“9月20日,刘强在外地讲学,他这一去就是三天。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四次去外地讲学了。这20天里,他只在家里呆了三个晚上,和我说了四句话。三句是重复的:这个月挺忙的,你帮我照顾好阳台上的花。还有一句是:屋子不要自己收拾了,找个钟点工吧……今天,他(张松林)约我,我去了。他是个有趣的人,我想,我把应该对刘强说的话今天都说完了,一个月的谈话量啊,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着魔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喜欢这种诉说的感觉……”
在每次的录音里,我都刻意避开“张松林”三个字。
2004年1月5日,我听着那几盒录音带一直到深夜,越听越觉得,我和刘琳琳好像影子似的叠印在一起,我们心里埋了很多婚姻的寂寞。正因为寂寞,我开始和张松林来往,而刘琳琳选择了吞食剃须刀片。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晃动着刘琳琳吞食刀片那一瞬间的场景。我应该为这件事负一定责任……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查房,发现刘琳琳正床上床下地翻找,我红着眼睛把录音带递过去。
“我在你床下捡到的。”我说,然后俯在刘琳琳的耳边,“我也有这样的录音带,你想听吗?”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这样对她说。
刘琳琳先是狐疑地盯着我,然后起身和我去了办公室。
我只把其中的一盘给了刘琳琳。不过,就算她听到另一盘也不会知道里面说的“他”就是张松林,但我怕她会从日期(9月20日)的重合中感觉到什么。
时间在磁带的转动中悄悄流逝,刘琳琳的表情阴晴不定。听完录音带后,她亲热地揽住我的脖子,艰难地说:“姐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我也忍不住哭了,我们头挨着头,脸贴着脸,眼泪流到了一起。她喉管受伤,医生让她禁语。她说出的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沉甸甸的友情和信任。我取出纸笔,以书写方式和她聊起来,越聊越投机,两人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丈夫刘强打来的。他说今天特意找领导谈了,从明天开始,他将不再去外地讲学,他要多点时间陪我。听了这话,我有点感动,又有些愧疚。
急着赶回家,一切都不算晚
刘琳琳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可以和病友交流了,只是绝口不提自残的原因。尽管如此,病友们似乎已猜到几分。那段时间里,我悉心照顾她,做了许多护工职责内的工作,给她打针时也一定是我亲自动手。我的这些举动,被其他病人笑着说成“偏心”。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为友情,更是在赎罪。
张松林还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有几次,他甚至是站在病房外,而我就站在刘琳琳的病床前。无一例外,他所有的电话都被摁断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张松林做出了一件令我极为震惊的事。
2004年1月10日,他带着一名律师到病房,和刘琳琳谈离婚事宜。刘琳琳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惊恐地看着他们,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中的祈求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
“儿子归我,如果你不同意,跟你也行。”张松林扭过头去,面无表情地说,“你同意的话,就在协议书上签字。”
刘琳琳的视线从张松林身上转移到协议书上,好像那不是协议书,而是一张判决她的婚姻彻底死亡的判决书。好久,她才抓起笔,在协议书上签名,随即伏在枕头上放声痛哭。
病房里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我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冲过去,狠狠地打了张松林一记耳光,夺过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你不是人!”我指着他的鼻子骂,“这种时候提离婚!”
张松林呆住了,病房里的其他人也愣在那里,就连我自己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这里,我是护士长,张松林是患者家属。但从另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角度说,我和他的关系绝不是这么冷冰冰、这么理智。在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任何柔情,只有愤怒和牵连不清的疼痛,好像坐在病床上签离婚协议书,伏在床上痛哭的不是刘琳琳,而是我自己。
病房里静得让人感到压抑。
张松林的律师最先做出反应,他给院长打电话。这时正值市里行风整顿,出了这种事就和顶风作案差不多,好在院长念我是院里的业务骨干,仅仅要求我向张松林当面道歉。
“我不道歉,”事到如今,我也豁出去了,“除非他先向他妻子道歉。”
院长没想到我会是这种态度,脸板得像铁板。
院长正要发火,张松林转身向刘琳琳说:“对不起。”然后对院长说:“对不起,是我的错。这是我的私事,我却拿到医院来办,影响了她的治疗。不关护士长的事。”说完,他没看我就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我主动给张松林打电话,约他出来好好谈谈。
在酒吧里,我们面面相觑地对坐着,谁都没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近来是否还好之类的话。
“真的无法挽回了?”我问,这些话我说得无比艰难,“你们毕竟是夫妻呀。”
“不可能了。”张松林不看我,目光停留在啤酒杯上,“她让我感到无比压抑,几乎到了没办法呼吸的程度。爱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要这样的爱。”
“那么,”我把装着磁带的录音机交到他手里,“你想过她的感受吗?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因为你的原因,她很寂寞。这些话都是她要对你说的,她需要倾听者,她最亲近的人却不给她机会。”
张松林默默戴上耳机。
我把另一盘录音带也交到他的手上,然后起身离去。
在我那盘录音带的最后一段,我录下了这样一段话:“松林,感谢你听完我们两个女人的心事。在这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要再来往了。我想劝你尝试着和自己的爱人沟通,了解她、理解她,然后你会发现,一切都不会那么糟糕,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和美好。试一试吧,我们都是女人,我们有相同的地方,了解她,也等于你了解了我……”
录这些话前,我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哭过,但我相信张松林在听这些话时不会听到一丝啜泣的声音。
我离开酒吧后一直在街上闲逛,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一直不断重复着我向张松林说的那番话。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也是在劝诫我自己。今天我给刘强打了电话,说要回家一起吃晚饭,刘强高兴地答应了,还特意向学校请了假。可是直到现在,已经10点多了,我还在街上闲逛。
我知道自己在等待,等待张松林的电话,但不知道是盼望他打电话来呢,还是盼望他不要给我打电话,这种心情非常矛盾。半小时后,我确定他早已听完录音,拿在手里的手机却没响。我知道他的确像我说的那样——把磁带里的录音都抹去,重新开始录制新的生活……
我拦了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疾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走进小区大门,我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家里的窗口,灯仍亮着,让人感觉是那么温暖。看来,一切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