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动调走,应该说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但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
2004年11月,笔者去东北某县级市出差,拜访了昔日的师范大学同学——该市主管文教卫生的马副市长。这个当年班上的“辣花”(因经常打抱不平,同学们给她起的雅号)已变得温婉成熟。谈到刚刚经历的那场匿名信风波,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有些许无奈,特别是说到陈冬托市委书记捎来的那张字条时,她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簌簌而下……
在心灵上,我与他有种秘密沟通
2003年12月4日,我刚进办公室,市委书记就打电话来,让我去一趟。
作为刚刚提拔上来的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我的资历最浅,市委书记从来没有单独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路上,我有些忐忑不安:难道我分管的工作出了问题?
“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情,”市委书记随意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在谈话将要结束时,严肃地说,“这是我接到的第二封匿名信。”说着,他把一封没有邮寄地址的信递给我。
刹那间,我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包括私生活都过滤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可让人非议的地方。
那是一封打印的信,大意是我和秘书科的副科长陈冬从教育局再到市政府,一直如影随形……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和你谈这件事,可见组织上是信任你的。不过,你也要注意一下,不然就会被动。”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同时感谢领导对我的关爱。
晚上下班,我回到家,系上围裙为丈夫和儿子准备晚饭。洗菜时,我不由自主地发呆。剖鱼时,我竟然伤到了手。保姆连忙跑过来,找纱布、翻创可贴,弄得手忙脚乱。奇怪的是,受了伤,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包扎好后,我又进了厨房。保姆急得快哭了:“雇我就是做这些事的。你的手受伤了,怎么还能做饭呢?”我淡淡地笑了笑。
这是我和丈夫从结婚那天就约好的,我要给他做一辈子饭。直到现在,虽然儿子已经13岁,我的职务也由教育局局长变成副市长,这个约定也没有改变,就像丈夫的工作——结婚时他是厂里的后勤科长,如今还是科长。
丈夫和儿子在饭厅里吃饭,我一个人躲进卧室里,盯着手指上包扎着的伤口发呆。我想理清一些事情,却一直无法开始,就像在一片草地上寻找最初的那根草般艰难。
放在手袋里的手机像惊恐的小动物般振动起来,是陈冬打电话来。我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就在迟疑间,电话挂断了。陈冬似乎感觉到我的迟疑,不想让我再苦恼下去!我心头一阵温暖,不顾一切地给他发SMS:老地方。然后,迅速化好妆出门。我对丈夫的解释是:市政府要开紧急碰头会。
走出家门,我把脚步放缓了,心里犹豫着:真要去见他吗?
我认识陈冬已经七年了,但只是和他在非工作时间单独见过一面。那时,我即将到市政府上班,而现在我已经是副市长。几乎不见面已经搞出了匿名信这样的事,如果见面,还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人言可畏啊!”我不由得想起市委书记的话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同时再次给陈冬发去SMS:约会取消。
第二天,在办公楼走廊上,我遇到了陈冬。他穿着铁灰色的西装,衬着清瘦的脸庞,干练而得体,根本不像是36岁。我心里有点儿慌,但还是故作镇定、目不斜视地走向办公室。
随后,陈冬敲门进来,把一份文件递给我:“马副市长,卫生局送来的。”我接过来,示意他先出去。他随即退出门外,轻轻地把门带上。门锁“咔”的一响,我的心才安定下来,但文件是看不下去了。
一小时后,门再一次被敲响,又是陈冬。他是来拿文件的。我心里又是一阵狂跳。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原先和陈冬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私下他有时叫我“马姐”,但办公时间,他在教育局叫我“局长”,在市政府叫我“马副市长”。
除了当上副市长的那天外,我从来没有因为私人原因单独和陈冬呆在一起。
2003年6月13日,我收到组织部的通知——第二天到市政府报到上班。事业更上了一层楼,我异常开心,很想找人一块儿庆祝庆祝,于是打电话给丈夫,但他表示这天有应酬,不能回家和我庆祝。我知道所谓应酬只是他的借口,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开心——我从中学老师到教导主任、校长、教育局局长,几乎一年一个变化,而他的工作岗位一直没有挪动;如今我当了副市长,一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他当然会不舒服。没想到的是,儿子这天也不回来,直接去了他奶奶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有点伤感,忽然就想到了陈冬。
陈冬原是教育局的宣传科科长,为人优雅,做事非常有分寸。我曾和他一起出过几趟差。
我给陈冬打电话,他告诉我在咖啡厅里见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他起身替我拉开椅子,并铺上餐巾纸。面前的烛光暖暖地形成一个圆晕,笼罩着我和他。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但心情无比轻松喜悦。我觉得自己在心灵上与陈冬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秘密沟通……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是副市长,应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决定再也不单独与陈冬见面,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情,绝不能让它影响我们两人的前途和家庭。
我迟疑了,将他调走还是留下?
2003年12月8日,市中心医院25周年院庆。市卫生局局长和我打招呼,请我去说两句。本来是卫生局提供发言稿,到时我照着读就行了,但偏偏他们准备把材料送过来的时候电脑坏了,无法将发言稿打印出来。无奈,我只好让他们把一些基本材料送过来,然后自己“操刀”。
原以为,对我这样的中文系毕业生来说,写一个短短几分钟的发言稿应该不成问题。谁知道送来的材料上有许多专业性术语,我看不太明白,在电脑前坐到晚上8时多,仍然打不出几行字。
就在这时,陈冬敲门进来了。
“马姐……”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
他立即改变语言方式:“马副市长,见你房间还亮着灯,我过来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在写材料。”我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他瞄了两眼,说:“这种资料没什么用。”
我听了心里不太舒服,于是板着脸严肃地说:“那么,陈科长帮我弄个有用的吧。”
“等我五分钟。”他拿着资料走了出去。
陈冬非常有才华,在教育局宣传科的时候,他把教育系统的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我到市政府走马上任不久,他就调进市政府秘书科任副科长。我觉得他不适合在秘书科为领导做“嫁衣”,更应该去宣传部……而眼下,为什么会有人写匿名信把他和我告到书记那里去呢?难道与我们一起出过差有关?
在教育局当局长的时候,我和陈冬一同出过三次差。我记忆最深的是2002年10月去杭州的那次出差。
那天在火车上,我头痛病犯了,陈冬马上从包里取出止痛药,让我服下。我感觉奇怪:他怎么会随身带着头痛药?他只是笑笑,没做任何解释。
到了杭州,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我心烦意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事情。
“马姐,别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陈冬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喜欢听他叫我“马姐”。我比他大一岁,他这样叫我的时候,我有种温暖的感觉。
我收拾好衣服,和他一起走进离酒店较近的公园。
在湖边散步时,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结婚,又离了婚。我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他说没遇上合适的。我笑着问:“想找什么样的?马姐帮你留意。”他忽然站住:“性格、长相按马姐这种标准就行。”
奇怪,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默默地转身往回走。他跟了过来,低声说:“马姐,你听我说……”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请叫我‘马局长’。”他愣了愣:“马局长,您听我解释……”“不用解释。”我径直回了房间。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我知道,他绝对不是拍马屁、巴结领导为自己前途着想的人。那么,难道……要知道,我丈夫也并不了解我有这种自从当上领导,因工作压力太大,时常发作的头痛病啊……
第二天,我们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继续工作。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有意疏远他。直到得知当上副市长的消息后,我才抑制不住地与他见了一面,喝了一次咖啡。陈冬一直没有再婚,虽然我们两人不可能有什么,但隐隐的,我还是有些作为女人的骄傲……
五分钟后,陈冬拿着一个发言大纲走进来。他把发言大纲分成三部分——医疗门诊的服务问题、医生的医德问题、医疗费用与药品价格问题。每部分只有几个提示词。我有些恼火:这样的发言稿,我到了市中心医院怎么发言!
陈冬看出了我的不快,竟然笑了:“马副市长,您不妨亲自去市中心医院看看。”
那天晚上,我真的和陈冬去了市中心医院“微服私访”。原先,我曾数次到过这里,不过只是听报告、讲话,或是到几个科室走走,完全没有形成印象。这次“微服私访”,没有人知道我是副市长,我还真的发现了不少问题。
第二天,我没有用发言稿,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从患者的角度去发挥,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市中心医院的院长当场表示:一定要从服务着手,趁建院25周年进行一次整顿。
如果没有这次发言稿事件,也许我会狠狠心,找陈冬好好谈谈,将他调到另一个部门或另一个城市去。但通过这件事,我竟然迟疑了:如果那样,我将与陈冬像人海中的过客一般,在人生的旅途上真正地擦肩而过,也许,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了。
难道,我真的对他……不可能!我告诉自己,女人,特别是从政的女人,绝对不能拿感情来开前途的玩笑。就算我可以舍弃一些东西,但37岁的女人要改变生活已经很难。究竟该何去何从?我的头痛病又发作了,大脑像发生地震,头皮几乎裂开。
我不知道的是,另一场风波正在悄然而起。
心里空落,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
2003年12月底,市委书记再次把我叫过去。这一次,除了一封新的匿名信外,竟然还有一张照片——我和陈冬在市中心医院的照片,背景是医院的妇产科。信里的措辞更加无耻,说陈冬陪我去医院打胎……
我气得满脸通红,刚想说什么,书记对我摆了摆手。
“你在市中心医院的讲话,我听到反映了。我们的干部就是要从老百姓的角度去看问题、思考问题。”书记顿了顿,用笔杆有规律地敲打桌上的电脑键盘,“有些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工作努力就用阴招整人。这件事是要查清楚的。不过,小马呀,你看是不是让陈冬换个单位?”
“别,书记。”我连忙拦住他的话头,“如果陈冬走了,而这件事还没弄清楚,那我们岂不是不抹也黑?而且,这样对陈冬也不公平。他是极有才华的人。”
“是啊,他有才华,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调他来。本来想让他在市委宣传部这边,可他非要去市政府不可。”书记叹了口气,“可惜呀……”
我这才知道,原来陈冬是书记从教育局要来的,但我不明白书记所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有领导的支持,我心里安定了不少。
事情愈演愈烈。那天我回到家,发现茶几上放着同样一封匿名信,旁边还放着那张相片。儿子不在家,丈夫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这种事情,何况他是大男子主义者,当然更加不能容忍。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别人离婚时的一幕幕:孩子哭闹,亲友们劝说,等等。
我故作镇定地坐到丈夫的身边。
“虽然你比我强,但你是我老婆。对不对?”丈夫忽然轻声问。我点了点头。“既然你是我老婆,我就应该相信你。对吗?”他轻轻地搂住我的肩。
那一刻,我的泪水无声地湿透了他的肩膀。我觉得,凭着他的信任,足以让我爱他一辈子。我作出决定:与陈冬好好谈一次。我要告诉他:我爱丈夫,比谈恋爱时还要爱,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结果。我相信陈冬会理解我的心情,会感受到我承受的压力,同意调出市政府。
谁知,陈冬听了我的话之后竟然说:“不,我不走。”
我好几次想找书记帮忙做工作,把陈冬调走,却觉得这样对陈冬不公平。毕竟,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转眼,过了2004年元旦。1月9日下午,我正在办公,陈冬敲门走了进来,搬椅子坐到我的面前,目光炽热而痴迷。
我板着脸问他有什么事。
“马姐,”他低下头,“我知道写匿名信的人是谁了!”
原来,陈冬知道匿名信事件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凭直觉,他那时就有了怀疑对象,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他时常去教育局“办事”。今天上午,他在教育局和负责维修电脑的铁哥们老王闲聊,证实了自己的怀疑。王副局长让老王帮忙将手提电脑的C盘格式化,老王无意之间发现了那封匿名信的草稿……
“她丈夫在杭州工作,那年我们一起去杭州出差时,她非要休探亲假不可……”陈冬有点气愤,“她是什么心理?因为你当上了副市长?还是因为咱们关系好……”
“咱们只是工作关系!”我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你是你,我是我。另外,只要她不再伤害我,我就不想追究!”
陈冬脸色暗了下来,转身出去了。
过了几天,王副局长打电话来,期期艾艾地说,陈冬找到她,将掌握的证据摆在她的面前,还说如果她能向我解释,他就不再追究。王副局长接着解释说:她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是因为当初她和我都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作为后备干部,她也完全有机会得到提升,然而局长职位却落在我的头上,后来我又做了副市长,走之前却没有“关照”她,所以她心理失去了平衡,就将那张她弟弟处心积虑弄到的照片当作“撒手锏”。她哭着说自己知道错了,请求我原谅。我告诉她,既然这件事没有造成恶劣后果,那就算了。
不知不觉,快过春节了。在一片喜悦的气氛里,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发觉已经几天没有见到陈冬了。我去问秘书科的人,他们告诉我:“陈冬申请调到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做老师去了。”陈冬主动调走,应该说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但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
2004年5月25日,我接到市委书记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书记除了勉励并肯定我的工作外,还讲到了陈冬。
陈冬是书记的忘年交,两人几乎无话不谈。陈冬不愿再婚,除了对我心存好感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患肺癌三年,已经到了晚期。他自愿调到山区教书,一方面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另一方面是不愿让我见到他最虚弱的一面。
信里还有一张字条,是陈冬写给我的:“马姐,我去了。陈冬绝笔。”看到熟悉的笔迹,我不由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