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家的。
准确点儿说,你应该是有个家庭。父母、弟弟,还有一个姐姐——虽然已经出嫁。人口少,住房也颇宽敞。有必要的话,还占个独间亦不难。明年弟弟就该考中专或待业了。凭他现在的考试成绩,考个重点高中并非可望而不可及。只要临考前的竞技状态良好。显然,住房又宽敞了许多。
作为一个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女朋友在哪儿还不知道的青年工人,这样的条件是令人羡慕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夹在胳肢窝下面混日子,一切有父母操劳,这不很好吗?而你,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好,或者说好在哪儿?
倒霉的是你有一个父亲。
父亲又瘦又矮,小眼珠溜圆,看人的时候目光斜斜的。只要从井下回来,父亲的小眼便痴呆呆地望着墙壁,一言不发。等妈妈炒好菜,然后从橱子里小心地掏出酒瓶,父亲的小斗鸡眼便燃起一丝微弱的亮光,脸上肌肉也各就各位。没等杯子放好,他便拽开酒瓶塞,仰起脖子就一口。要等唏哈咂咂,咂咂唏哈一阵后,才举起筷子夹菜。
酒瓶里的酒越来越少,父亲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暗。每逢这时,全家的人呼吸都要停止,房内一丝动静也没有。
远处的矸石山上,传来哗啦哗啦倒矸石的响声,墙上的挂钟,一丁点儿也感觉不到气氛的异样,仍不紧不慢的响着。但弟弟已不敢再玩小手枪,你也不敢再把铅笔盒敲得哒哒响,妈妈也不再什么少喝点快吃饭吧凉啦会闹肚子的。一家人的心系在一根草棒上,惟恐有什么声响会触动它而引来大祸。
其实就是这样。随着父亲脸上灰尘的增加,色彩愈发呈暗,危险性也就越大。这时,如有人敢斗胆打破这种沉寂,父亲一定会勃然大怒。连瓶子带杯子带盘子一块摔个稀烂。他会站起来一声不哼地盯住你,像你偷了他的钱拔了他的胡子撸了他一级。
从你很小的时候,你就被这种恐怖所威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你又恨他又怕他又想亲近他又厌恶他。每逢你到同学家去玩,见到你的同学正神气昂扬地站在屋子中央,向着墙壁和父亲、母亲及客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你会敏锐地发现同学的父亲正坐在一个很矮的凳子或沙发上眯缝着眼很慈祥地看着儿子,露出满足和赞许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很轻松地散开,犹如开了一朵花。你便暗暗地伤感起来。
你不止一百次二百次地怀疑你的父亲是不是真父亲,你闹不清你们之间为什么要有必然的联系,你的父亲为什么恰恰是这个又矮又严厉又龌龊的小老头而不是别人。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月儿弯弯,繁星点点,矿上响起救护车的尖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母亲房中的灯忽然亮了,你穿衣服跑出来,见母亲正披一件棉袄跪在地上,折合起双手,微微闭着的眼角里,滚出一个又一个的金豆般的泪珠,那肩膀在微微发抖。你猛然想起你正上夜班的父亲,想起那张紫茄般的脸膛。一股热流在你胸膛里静静流淌,一种不祥之兆跳进脑海。你隐隐觉得父亲远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在这念头出现的同时袭来一股冷气,迅速浸遍你的全身。
你的腿软了。有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住你,你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你听到母亲那紧张的心跳声。从母亲的眼睛里,你看到了恐慌,——比父亲喝醉酒时脸上露出的担心更可怕的恐慌。
“妈妈,爸爸还回来吗?”
你扬起脸问。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你睡着以后又醒过来。你发现你不是躺在母亲的怀里而是躺在床上。窗外阳光贼亮,你眨眯眨眯眼,迷迷糊糊觉得夜里好像发生过什么事,你很渴望见到你的父亲,你还想告诉父亲,昨夜你和母亲等了他半夜,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连什么时候把你抱上床的你也记不清楚。
“妈的×,怎么还睡?倒学会睡懒觉了,揍起他来!”
外屋猛然响起那浑重的声音,你的手哆嗦起来,像别人的爪子似的。
你身上一阵冰凉。
原来父亲没死也没出工伤。父亲还是那噪门还是那么凶。
门开了,母亲急急走来对你说快起床吧该上学去了。你怔怔地看了母亲一阵,懒洋洋地穿上衣服,想着夜里做的梦。
像梦,又不像梦,也许是真的,也许真的就是梦。你的脑袋乱了,胡乱抓起个馒头就走出门。
课间休息时,你邻桌的一位同学告诉你,昨夜井下冒了顶,抬上来三个,至今还有两个在危险期呐。
危险期、冒顶、溜帮,矿上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这些字的份量,懂得它的存在便是自己生活的威胁。你一惊,不再怀疑那是假的那是梦。
你诡秘地把同学拉到一个拐角上,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你那位要好的同桌,没想到同桌不但没有惊讶,反而低下了头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然后对你说,昨夜,他的妈妈也烧起香跪了半夜。
他还告诉你,那叫祈祷。爸爸刚回来,妈妈就大哭起来。
你是八二年十二月八日进矿参加工作的。在这之前你待了近半年的业。
你还想复习复习考大学但你又很快放弃了这一打算,尽管你姐姐很支持你你的母亲也告诉你你父亲也有这个意思你的老师也希望你再考一年。
爸,不是招工吗?
你小心地斗着可怜的胆子变了调地问一句。
你?你他妈会吃!
父亲当时就变了脸。
于是,你乖乖退到一边,再也不敢哼声。
两天,那是怎样的两天呀,无论你吃饭睡觉看书还是上厕所,你总感到有一双狼一般凶狠针一般尖锐的目光在盯着你审视着你追踪着你。但只要你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偶尔相碰在一起,那目光便倏地灭了或转向别处,可这光还是固执地紧摄住你,使你后脑勺被射穿了两个洞一般。你简直连你的脚是踏在云间还是在地上都分不清了。
最后,你的脑袋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之中,你似乎被叫到父亲面前,在那两道让人丧魂失魄胆战心惊的目光注视下,你站了足足有上百年而不动也不敢动。
那目光直射着,好像窥视到了你的五脏六腑,你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在倾斜,你的双肩起劲地往里缩,腿则慢慢地往上提,而头,倒像老鳖发现劲敌,玩命似地将脖收回去。
你的脊背隆出一个大包,正当你要化成一堆肉一团泥或一把灰一粒尘土时,耳边似乎传来睡觉去吧的命令。你的腿才又麻又酸地落在地上,然后拖着你往里屋迈。
到门口的时候,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犹如身后的大山突然倾倒。
你打了个寒战,腿更加软了。
你走进里间,走到属于你的天地的书桌前,上面放着两张又厚又硬又白的表格,表格旁伏着一声不响目光如鼠如羊羔的母亲和穿着方格褂一声不吭的姐姐。
你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你还是端正地坐在那把属于你和弟弟的椅子上,仿佛没看到母亲和姐姐。拧开钢笔帽,沙沙沙,你方方正正地写上了你的名字。
而你第一次下井就挨了父亲的耳光。这是你从未料及的。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你,而有是真正地打,没留半点情份地打。这绝不是花架子,而是真功夫。
现在,无论你在何时何地,无论是热水瓶爆炸还是自行车打炮,只要那动静传到你的神经中枢,你的脸颊还微微发疼呢。
下井前的心情是紧张不安还夹杂着一丝焦急的。
你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蛮有兴趣地摸着灯带,摸着脖子上雪白的毛巾。你好像很轻松地拍拍崭新的电池盒,从帽沿上取下矿灯关灭拧亮再关灭又拧亮。
铃响了,你跟着父亲揣着个小兔子低头钻进罐笼。
铃声又响,罐笼以每秒十米的速度迅速向八百米深处滑行。太阳消失了树木消失了信号台消失了地平线消失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向你的耳膜压来,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一溜溜光环沿着水淋淋的井壁飞速运动。
你恍若置身于童话的世界,犹如飘逸在云间雾海,你失去了足下的土地如一叶浮萍在飘游,系住你生命的是一根你看不到摸不着的钢缆。
一道耀眼的光芒向你直射而来,一溜荧光灯管齐刷刷地摆在你的头顶,两道铁轨闪着银光伸向大巷深处。
巷道整齐而宽敞,犹如金碧辉煌的宫殿展现在你的眼前。
“咔嚓”一声,罐笼门打开了。
你走出大门,耳朵里杂音轰轰。
张大嘴,哈几口气!
有人告诉你。
几口气使劲地从胸中泄出,又做了深呼吸的扩胸动作,你的耳朵恢复了功能。
你踏着巷道往前走,水沟的水哗哗响着。巷道是n型的,两边挂着电缆、风筒,下面铺着钢轨,上面是荧光灯,闪耀着暗紫色的光,再往下是电机车线。
巷壁上,砌着方方正正的石块,贴着石子沙子水泥混合的皮,有架风车正起劲地扯着尖利的嗓门怒吼,矸石味水泥味胶皮味热烘烘地向你扑来,矿灯盒叭叭地打着屁股,和噗哒噗哒的脚步声连在一起,谱成一支很有节奏但单调无比的曲子。
你伸伸胳膊,感到挺有劲。你迈开大步,坚定地向前走。你感到信心十足而又气宇轩昂。你的神经兴奋而清醒。你并非下了井便晕头转向不辨经纬。现在,你很清楚地知道你现在正从井口往西南方向挺进。
从井口大门到这儿有一里路的光景,地上应是俱乐部,往前不远就是学校,就是开着鲜花飘扬着歌声的学校。学校窗明桌亮,绿树婆娑,而这八百米深处,却是灯火璀璨,风车轰鸣。
生活真有趣,前不久你还在距你头顶上面几百米的地方,演算着方程式办着黑板报踢着足球,而今天却来到工作面上。
此时,荧光灯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你的周围晃动着一束束灯光。开始工作了。
你简直无法想象你这在掌子面上的父亲。
你做一万个梦也绝对想不到你父亲这不足四十五公斤的驱体里能有这样大的爆发力。
父亲工作时像玩命像赌气像摔瓶子砸盘子。特大号铁锨在父亲的手中唿唿作响,在时而闪来的灯光里现出一片黑白分明的光芒。腰和腿弯曲着,形成25度的角,根本连往后看一眼也不屑,那一锨接着一锨闪耀着光泽的煤块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身后的矿车里。只听得一阵嚓嚓沙沙的声响,唿隆隆煤车推走了,唿隆隆煤车又跟上来。不大会儿,掌子面上便成了光脊梁的世界。父亲的腰从弯下去就再没直立,那肌肤在矿灯的照耀下呈现出紫红色的光影。父亲腑下的肋骨一根根地暴出又一根根地收缩进去接着又分明地凸出来。父亲的腿在打颤,父亲的胳膊在抖动,父亲沾满煤尘,在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的凹地,渐渐汇成一个小湖泊。湖泊是黑色的,在父亲身上闪着乌金的光芒。父亲的裤腰溻湿了,上身被煤尘罩满,只有汗流过的地方,才显出一丝肌肤的原色,但这也很快被煤尘遮盖。
你的心开始沉重。你再也看不下去,脸上流出了热乎乎的似汗非汗的液体。
你的嗓子眼上被塞上一团棉花,棉花里,充溢着一股咸咸的水。你弯下腰。像父亲一样挥舞起铁锨,但它怎么也不听指挥,不是右倾,就是左倾,好容易到了矿车上,只剩下半锨还要洒在车外一半。
胳膊酸了,腿麻了,腰直不起来了。
你的五脏六腑开始翻滚。
你想喝水,你想躺下,你想扔掉锨把跑回家。但那张锨仿佛被人施了魔力、法术,怎么也松不开手,你咬紧牙关,头使劲摆着,汗珠一个蛋一个蛋地往下落。
“叭!”
你头上的安全帽很轻地响了声并震动一下。你这才发现人们都坐在巷壁边上独你站在中央。你抬头看看、低关瞅瞅。
“叭!”又是一声,又落在你的安全帽上。
你感到大惑不解。
你觉得自己站在中央让大伙齐刷刷地瞅着如小绿灯泡似的眼球围着你转动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你刚要迈腿走开,一道雪亮的光柱就直射到你脸上。
光,在昏暗的巷头分外强烈。
你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一个瘦小的人来到你的面前。
你想对来人笑笑,想叫声爸爸,还想问他老人家累不累,又想悄悄地对他说别玩命地干。你还没来得及松开紧皱的眉头然后张开嘴,就见父亲的嘴角抽搐一下,胳膊在半空中缓缓升起,然后猛地一个翻转,接着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父亲的手和你的脸因碰撞而产生的效果特佳,简直是绝了!
你的眼前冒出一串火星又一个个噗噗消失,耳朵里轰轰乱叫,如一万只苍蝇在高声谈恋爱。你懵了,什么也没想就抱住头。
“混蛋!”
父亲大骂一声,又摸起铁锨,锨把到手的同时抬起脚看也不看就使劲往外一蹬,那深筒靴准确无误地蹬在你的屁股上,“哎呀”一声,你栽倒在地。
立时,特大号锨扬起的煤流又准确无误地落进矿车。
人们站起来,各干各的话。
没一个人来安慰你一句或劝阻一下你父亲的虎狼之威。
打人是犯法的。你趴在地上想。可老子打儿子似乎不好起诉。你又想。
于是,你沾着满身的煤泥自动爬起来。
你那矮小的母亲哭了。
一边哭一边骂死老头子一边抱怨你。你个傻孩子,你个呆孩子,你下井干嘛不机灵点呢?不机灵能在井下干吗?你觉得有块小石头落下来你干嘛不贴墙上呢?一落石头就是要冒顶的呀,就要出人命的呀。你干嘛还傻站着?
你爹这个老混蛋也是,当个队长有啥能耐这样死命地打孩子?孩子小没经验你说说不就完了?干嘛非要往孩子头上扔石头呢?
你爹就是这个坏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朝新工人头上扔两块试验试验人家看看机灵不机灵。你要是扔下锨把就跑,你爹这个死老头子才高兴死了呢。他收徒弟都这个胎,谁躲不开他就不收谁。
别看吃窑饭危险,跟你爹干的,连根毛也甭想让那玩意碰着一点。
你吃惊地看着母亲。想不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家庭主妇竟知道这样多。而你对这却一窍不通,尽管你成了采煤工成了大男子汉。但这一切你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不知道你爹是队长是你师傅。
师徒如父子,这话可说到家来了。
你的脸不疼了。
照照镜子,五个巴掌印一个也不少。
你放下心,坦然地躺在床上。
你曾理智地认为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你也会是最后一次打你。
但你彻底想错了。
你右脸上的巴掌还未完全消失。你的左脸又被狠狠地掴了一家伙。
这一巴掌既没打在掌上面上也没打在家里,而是打在澡堂。
一身的汗水消失后,肌肤上凝结了一层煤尘,使你从矿灯房里走出来连第二个念头也没想就进了雾气朦朦、人影幢幢的大浴池里。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汉子在碧清的水里舒服地半闭着眼。
你脱掉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不声不响地躲在池子的一个很不起眼的角里。水很烫,连心都微微冒了汗。你觉得很舒服又很轻松。
太阳从天窗的玻璃上放射着诱人的光芒。你有点晕眩,脸上的疼痛尚未消失,干巴巴地留在脸上。
你不愿多说话,特别是在你父亲的前后左右。
以前,你从没想到过矿工这一工种和售货员工程师农民有什么异同,但现在你总算领教了。任何见不到天见不得人的话都会从他们嘴里毫不羞耻地讲出来。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关于老公公和儿媳妇小姨子和姐夫老姑爷和岳母娘的故事,从那些你平时见了还肃然起敬的叔叔大爷嘴里讲出来,你是多么地震惊,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胸口一阵又一阵地发闷。虽然你有时也忍不住地随他们哈哈大笑,但你笑过去以后又马上皱起眉头。
浴池的门又开了,又进来了一群黑脸膛紫皮肤只露着白牙和白眼珠的人。他们更粗野更肆无忌惮。这伙人的到来给浴池里撒满笑声、骂声、尖叫声。
他们大声议论着今天排长分工不合理,验收员操伙计故意拖延时间。有两个汉子像斗架的公鸡一样又吵又骂憋得脸绯红。周围的人拍着巴掌起劲地加油起哄。两人还未来得及动手,屁股上先被别人打了几巴掌。
浴池里象开了锅,大骂声尖叫声大笑声击水声此起彼伏。
你的思绪从掌子面回到浴池。一个又白又胖上面还有不少小红疙瘩的大屁股迅速和你的脸上打了个照面,并从里边勇敢地喷出一股雾,夹杂着细水珠差点喷到你眼里,你屏住呼吸扭开脸,一个人的腿又伸到你的肚子上……
闹声平静了片刻,马上又有人说起话来,几乎每一句都能引起人们的大笑。
而引起人们狂欢的却是人身体保密地位在语言上的变形和夸张。你绝对想不出,这些干起活来阴沉着脸一声不哼的汉子们,竟有这样多的话说,有那么多笑声要发泄,你已经无法再忍受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脏言污词。
工作工作,这叫他妈的什么工作?文明文明这里有鸟文明!
全是粗野愚昧无知还要洋洋得意,把别人不敢说的话不好意思用的词用下流的语言讲出来还犹如发明创造一般。
你扭过脸,发现父亲正笑着和别人纠缠在一起。一个有着极大极粗嗓门的大个子正指着你父亲的肚子底下,尽情地用语言描绘,里边有夸张、暗喻、想象、联系实际等手法,最后好像用你母亲的什么什么与你父亲的什么什么连在一起。
人群中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笑声,有两位已经笑得背过气去。
父亲全线崩溃,红着脸笑着极无力地用手指了指你便赶紧转身找肥皂。
汉子们把目光转向你,大个子哈哈大笑,没看见俺儿在这里你他妈也干工了挣钱了多会才不和你爸爸争奶吃?我和你爹是老伙计了,除老婆以外什么也不分……
人群中又勃发出一串笑声。
你的头要炸了,你的脸要起火了。你把愤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倾注在那汉子因兴奋而显得红润的脸上,你猛然站起身握紧拳头。汉子们愕然停止了笑声,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下流——”
刷,浴室里死一般宁静,雾朦朦的水气缓缓游动着上升,赤身裸体的汉子或躺或坐或站或趴地定了型,一双双迷惑而又略带敌意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你。
你的腿在哆嗦。
“下流!不要脸!野蛮!无耻——”
父亲张大嘴巴,肥皂从手里滑落进浴池,引起一丝响动。
“哗——”水声打破沉寂,父亲一步赶过来,抡起水淋淋的巴掌玩命似地掴来。
“哇——”你大哭起来。
“妈的×,操你亲娘!狗日的,我们兄弟开玩笑,用你个杂种管?你想管老子吗?你……”父亲一边骂着一边又轮起巴掌。
人们围上来,把你父亲架过去。
训那汉子的,劝你的,呵斥你父亲的,把澡堂搅成一锅粥。
就是那天下午,你带着两个巴掌印搬到宿舍。你父亲没喝一滴酒但一言不发地看着你打起铺盖卷。你母亲叨叨叨叨地劝不住你只好由姐姐陪着抹眼圈。
不到一星期,你又由宿舍搬到农村。
其实你心里暗暗好笑。
你的一位现在是省医大的高材生以前你们是同桌的同学告诉你,你得了恐惧症。恐惧的对象便是你的父亲。如果不想让这个病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你一方面要藐视你的父亲,一方面要增强自信心,同时最好和你父亲隔开住,时间长了就会好的。
你相信了你这位同学的话,尽管你认为他说得有点玄乎。你坦率地承认在考大学的时候老是想着你父亲那张阴沉的脸。你想用上大学来摆脱你父亲但你反而更进一步地被父亲抓到手心。而你之所以没考上大学反而被父亲打了两巴掌并作了他的徒弟正因为你不想挨这两巴掌。
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正如人不可思议一样。
你是很欣赏你的这种选择的。
你为你能有这样的选择精神和条件而自豪。你很感激你的父亲,他为你的出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和理由。
很满意你的这间小屋,安静、舒适。既没有压抑感,也不用看父亲的脸色行事。你买了个煤油炉,自己下面条。这很有趣,也有味道。
你吃得很香,过得很恣儿。
你每天还是下井,你的工作是攉煤、打眼、装药、推矿车。尽管单调,但你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
你的胸脯开始“起块儿”,肌肉眼看着凸出来成为硬疙瘩。你现在也能像父亲一样准确地往矿车里攉煤了。你很熟练地掌握了这一套动作并有所改进,比如在往后攉煤的时候身子随着一动,略显后倾,显然加大了运动量,但对整个的身体发育会有帮助。
这个动作有点像在舞台上的架子,你曾经这样想,觉得已经达到了造型的“艺术”标准。
你的心情很平静,有时突然上来一阵烦躁打破这平静但仍无妨大局。你还是你,还是不爱说话,只爱胡思乱想的你。
平静心绪就躲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什么也不想真是快哉快哉。
可这种平静能长久地平静下去吗?
那是上早班。矿长领着一位高个子老外和一位胖瘦恰当的女孩子来到掌子面。对这矿长,你是见过一次的。你那天从浴池里出来,路过拦料场,见一圈人围在那儿,你便走过去看,原来是这位老兄在竖着眉毛发泄呢。
没电,我们也没办法呀!
一个工头模样的小伙子难为情地向矿长汇报。
没电?电灯怎么亮着?
矿长反问。
电灯是两相,搅拌机是三相;电灯是220伏,搅拌机是380伏的电压。
小工人头回答。
什么三相两相的?让它转慢一点!
矿长指示。
你当时就被矿长逗笑了,周围的人也笑了。
从此,挺有风度有干劲有光荣传统的矿长,便落了个“慢一点”的绰号。
慢一点矿长的身坯不大挺拔,和那位蓝眼睛的老外比还真有点让你心尖疼得慌。从他们的谈话里你得知,老外系大西洋彼岸人氏,和矿务局联合,我们将引进他们的综采机组。
你注意地听着。
老外赞叹这儿的储煤量丰富,煤层厚,适合大功率开采。
“在我们公司,白领工人占产业工人的65%,而中国,还不到3%。搞大规模采区,采用现代化的管理方式,掌握复杂的综采技术,靠这些拿铁锹的,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老外很干脆地说,并用手随便地指了指正休息的你们。
翻译刚结结巴巴地说完,矿长便愣住了。
父亲站起来,脸上落下几滴汗珠,嘴唇不住地动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傻乎乎地愣着。
“我……我们的工人,干劲大大地好!”
矿长这回不慢,连日语都说上了。
“No, no (不,不).”
老外笑着摆手,看着矿长,像观赏大熊猫一样。
你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说不出的耻辱感流水般涌上来。
你稳定一下情绪,站起身,轻轻摁了摁父亲的肩膀,你这才发现你已经比父亲高出了许多。你父亲怔怔地看着你像你不是他的儿子。
你微微一笑,顿时有了神气。
你向前走了几步,冲老外和老外的陪衬们点点头,然后死死地盯住那双蓝眼睛:“How do you do! Welcome you here!” (您好!欢迎您朋友。)
老外的脖子一动,矿长睁大眼睛,如同突然又蹦出一个老外。
翻译上下打量了你一番,送给你一个迟来的笑容。
老外已经伸出手:“Glad to meet you.”(认识你很高兴。)
妈的,说得真他奶奶的棒,凭这发音,非纯种说不出。
你想,心里有点紧张,有点后怕。
但你看了看因惊讶而往后微倾身子的“慢一点”、略带疑惑而又有一丝惊讶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估计婚姻还不成问题的翻译以及目瞪口呆的父亲和父辈们,你的心里开了一朵花,花蕊里抖动出阳光般温馨的得意。
看我露一手吧,爷们,窑伙计们。
于是,你又把那罕见的笑容拿出挂到脸上。
那脸是黑色的,闪着乌金的光。
“I have questions about your words. That is only a joke, isn’t it?” (我不敢恭维您的高论。你仅仅是在开玩笑,对吗?)
老外愣了,老外晕了,老外拚命地眨巴眼拚命地皱眉头不分场次地搔后脑勺啦。
“I’m sorry, I can’t understand your words.”(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用力地一挥手,如列宁号召苏维埃团结起来先把富农和叛乱分子杀掉。
老外的小蓝眼睛又像是装上了眨眯器,看着那莫名其妙而又想努力明白点什么的样子,你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外更懵了。
你上了劲,莫名其妙地竖起大拇指在莫名其妙的老外鼻子下面玩起莫名其妙来,并很亲切地拍了拍老外的肩膀。
老外愣了愣,也笑着晃起大拇指来回敬你刚才的大拇指。
你觉得大拇指真是他妈的好玩意,连老外也喜欢玩。
“这是我们的先进生产者。”
矿长对老外说。
我他妈啥时成了先进生产者?你想,一愣神的工夫,却从嘴里说出:“不,标兵!”
“啊,对,对!标兵,这是我们的标兵!”
“啊—”
老外动了感情:
“Marvelous, that’s perfectly well!(了不起,了不起)”
说完,又在你鼻子下面玩起大拇指。
矿长和老外及翻译走后,人们把你围上,惊奇地像看天外来客,他们问你怎么会说美国话(?),他们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小子不声不响地还有这么一手,硬是把美帝国主义打败了。
你觉得不好意思,你笑着回答工友们的提问,你第一次在这群人面前讲这么多话。这时,你发现了你父亲,发现了他的目光和你相遇的同时便躲开了。
你一阵难受,悄悄扭过脸。
你成了名人。在矿上,到处都议论你打败美国佬的事。
今天,党委书记把你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份红头的中共××矿委员会的文件,下面还有大印,中间有你的名字和职务,新一采区综采机组机长。
你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你全身一齐颤动,你将去N市学习半年。回来后便正式享受待遇正式带兵。
我他妈也能当官?
你一阵恐惧。矿上这么多自学青年,有的马上就拿到自修大学文凭,有的已有革新成果,妈的,倒让我去了。
你回家去见父亲,家里正喝酒呢。一桌黑脸膛的汉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你父亲。你伸伸头又退回来,但人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一阵心酸。
你走过矿区商场、学校、俱乐部、办公大楼,走在这条通向乡间的小路上。你走得很慢,想的很多,望着这熟悉的一切,你心里热乎乎的。夕阳落山的余晕把你涂成金黄色,望着足下的土地,你猛然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