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记者 毕云 通讯员 徐莎
讲述：若冰（化名）
性别：女
年龄：72岁
学历：初中
现状：丧偶
时间：6月10日上午
地点：楚天都市报一楼大厅

那天早晨，我刚开机就接到若冰（化名）的电话，她说想讲讲自己的初恋。她说话慢声细气，声音柔柔的很好听，一听就知道是那种很有素养的女性，马上就让我产生了好感。当她说她是一位72岁的老人时，我很诧异，还以为是我听错了。我想我将要采访到我见过的最年长的讲述者了。

第二天上午，若冰老人极准时地来报社找我。她的形象与我的想象基本吻合：温文尔雅，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满头银发配金丝边眼镜，看上去颇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虽然老人说她只上过初中，退休前一直在房管部门做保管工作，但我总感觉她身上弥漫着浓浓的书香气，也许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一见到我，若冰老人就非常激动，她挽住我的胳膊，说：“姑娘，你一定要好好记下我们这段真情啊！”老人白皙的脸上若隐若现一点绯红，竟像一个恋爱中的少女般羞涩可爱。

我很少仔细观察一个老人的五官相貌，但对眼前的若冰老人，我不禁仔细打量，竟发现老人也是能用漂亮来形容的。她那精巧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不仅能说明她现在是位漂亮的老太太，还能说明她年轻时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老人用一口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开始讲述自己的初恋。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和子玮（化名）是战难中相识的。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为躲避战乱，我们一家人逃到湖南与广东交界的一个小镇上，我按年级转入当地的学校就读。我那时上五年级，子玮长我两岁，念初一。他嫂嫂是我的音乐老师，又是长沙老乡，渐渐便熟识了。

子玮是孤儿，他和弟弟跟着年长很多的哥哥嫂嫂，生活过得挺艰难。我家虽是普通人家，但我是家中惟一的孩子，父母、奶奶的宠爱全在我一人身上。比起子玮来，我已经是生活在天堂了。他常说非常羡慕我。

子玮生性聪明，长得也招人疼爱，我父母很喜欢他。随着我们关系越来越好，大人们也开始开我们的玩笑了。每次我去子玮家玩，走的时候他哥哥总是热情地说一句：“再来玩啊！”我听得出来那不是一般的礼节，而是真诚的期盼。大人们都希望我和子玮将来能“成对”。

若冰老人拿出一张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一个相貌英俊、身材挺拔、很有风度的老头儿。不用猜，一定是子玮了。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子玮和若冰是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

我隐隐约约感到子玮对我有了那层意思。随着渐渐长大，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有一次我俩去爬山，一口气爬到了山顶，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在山顶也没呆几分钟，就一路又下来了。分手时，子玮突然塞给我一封信，然后调头就跑了。信中写道：“若冰，我敬你，我爱你，我羡慕你……”我拿着信一时间不知所措，在那么封闭的年代，这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的确非同小可。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信撕了，我将撕碎的纸屑扔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后，才敢回家。当时我虽然惶恐不安，但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甜丝丝的感觉。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许在你们年轻人看来，这根本不算恋爱，只是一种感觉，但我一直将它当成我的初恋。”

风筝断了线

抗战胜利了，父亲决定全家回长沙，可我心里很不安，子玮会不会跟我们一样回到长沙呢？临走那天一大早，我跑到子玮嫂嫂家，想跟他道别，可他还没起床，出于少女的矜持，我没有叫醒他。

回到长沙后，我给子玮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的通讯地址，没提我去跟他告过别。他回信也只是说信收到了，没说其他。以前在一起无话不谈，分别后竟只有这样的只言片语，我们似乎一下子从两小无猜的懵懂状态，进入到情窦初开时的矜持。不知该说什么，一切却又尽在不言中。

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子玮了，但生活总有奇迹发生。1948年的夏天，我在长沙的一所女中上学。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上学，一不小心从车上摔了下来，车也摔坏了。正气急败坏，一抬头竟看见了子玮，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把我扶起来后，我们没有像老朋友一样寒暄，他只是说：“伤着没，我身上有钱，带你去修车吧？”出于矜持，我拒绝了他，只给了他我家的地址，便匆匆分手了。

那天我没留下子玮的地址，但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男中就读，只是因为人长大了，不好意思像从前一样傻愣愣地来找我玩。

就这样，我和子玮因为谁都没有主动往前走一步而断了联系。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彼此心中的感情从来没有断过。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1951年，经人介绍我和大海（化名）确立了恋爱关系，他是海军的一个小军官，也是我初中同学。大海转业后留在了武汉，随后我也调到武汉工作，我们在武汉安了家。婚后，大海对我很体贴，我们先后有了三个女儿，家庭生活很幸福。

怎么那么快就把子玮忘了呢？若冰老人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在那种动荡的年代，人的命运往往没法由自己左右。当时有个人想追求我，他知道我对子玮的感情，就从中捣鬼骗我说子玮在战乱中死了。我也就信了，死了那份心。后来遇见了大海，便嫁给了他。”

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奇迹总是在我和子玮间发生，只是这些奇迹从来没有成全我们。

1962年的一天，长沙的表姐突然招呼都没打就到武汉来了，进我家时，后面竟跟着子玮，我一下子懵了，子玮不是已经死了吗？就算他还活着，又怎会跟我表姐在一起呢？

原来，子玮毕业后投奔了广州的叔叔。后来回长沙做起了生意，在生意中与我表姐夫认识了，有一次他在表姐家无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执意要来找我，表姐拗不过他，只好带他来了。

大海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虽然有些情绪，但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表姐和子玮。子玮回长沙后，给我来了信，他说他一直四处找我，没想到我来了武汉，而且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而他为了我，一直没结婚……

从此，我们一直都保持着朋友式的书信联系。后来，他随便找个人成了家，对象是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离异女人。

我们从书信中了解各自的生活情况，像亲人一样互相关心。子玮的生意似乎还不错，这让我多少有些放心。

直到1984年，我们才再一次相逢，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22年了。那次，他和老伴去上海旅游路过武汉，我大外甥女刚学会说话，我按家乡的习惯让孩子叫子玮为外公，子玮乐得笑呵呵的，还给了孩子10元钱。

可就是这句“外公”打翻了家里的醋坛子，老伴不依不饶，那几年老伴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有心脏病，脾气变得很坏，开始胡乱猜疑，连对我和子玮的通信也开始不满了。子玮回长沙后给我们寄了150元钱，说近几年日子过好了，上次来武汉也没带什么东西，就给我三个孩子一人50元钱零花。我考虑到老伴的感受，连同上次的10元钱一并寄了回去，还在回信中说希望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为了不让老伴再为此事怄气，我还找出以前的一些信和照片，烧掉了。

总有一份牵挂

就这样我们又断了联系，可奇迹又一次在我俩之间发生。1991年，我回长沙看望表妹，竟在街上碰见了子玮，他和我表妹住在同一条街上。

1995年，我老伴去世了，但有女儿们尽孝，我的晚年还是很幸福。没想到子玮的晚景竟很凄凉，前几年生意就不行了，加上两个继子又不争气，吸毒把家给败光了，现在仅靠老伴微薄的退休费和远在黑龙江的姐姐的接济过活。他自己身体也不好，两次中风，几次胃出血。每次来信，他的情绪都很低沉。去年我去长沙探望他时，他一个劲地流泪，我只能劝慰他，劝他坚强一些，我说：不论日子多么艰难，在武汉还有我们一家人在关心着你呢。这几年，我每年回一次长沙探亲，主要是为了去看望子玮和他老伴。

在若冰老人拿出的家庭影集里，有她和子玮及其老伴在一起的合影。我看到了一份浓浓的亲情。

我的三个女儿都很理解我和子玮之间那种如亲人般的感情，她们虽然也都过得不算富裕，但经常往子玮那边寄药品寄钱。子玮一辈子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每次我女儿去长沙看望他，他都当她们是自己的女儿。

女儿们甚至动过这样的念头：将子玮接到武汉来养老，或者在长沙给我租个房子，让我去照顾子玮，一起安度晚年。但我坚决反对，子玮还有老伴啊，我们不能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才应该互相依靠互相做伴。

我现在身体也不如以前了，难得走动了，可能以后去长沙看望子玮已经不可能了，但我总是牵挂着他。我也没想到，年少时朦朦胧胧的感情，就这样成了一辈子的事。

送若冰老人上公汽的时候，望着老人的背影，我心口有点堵，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记者手记]爱情从来在心中

楚天都市报记者毕云

若冰和子玮两位70多岁的老人，少男少女时代朦朦胧胧的关系算不算初恋呢？按现在的观念来看，当然是不算的。没送过鲜花，没送过戒指，甚至连吻都没有过；即便用那个年代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也从没订过婚呀，更别说承诺过什么。这怎么说也不应该算恋爱。

可是算不算恋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心中确实一直都存在一种共同的东西，称她什么都不合适，她的名字只能叫“爱情”。恋爱是一种形式，是过程，而爱情是实质，是结果。若冰和子玮，没有经过外在的形式和过程，却能直达本质，拥有了神圣的爱情。佛教里有顿悟、渐修之说，这种爱情应该是顿悟而非渐修。心中本有爱，何须再要形式？没有鲜花和戒指，没有身体的接触，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爱情她曾经光临过呀，就在那两个骑着竹马含着青梅的少男少女心中，像水晶一样透明。

若冰老人的故事让我想到这个时代的爱情，有太多的形式，太容易有承诺，可是爱情并不是常常来到我们心中。找个送鲜花送礼物的理由太容易了，给一句承诺也不难，QQ上从未见过面的网友可以互称老公老婆，甚至可以网上举办“网婚”；“天亮说分手”的所谓一夜情，有了身体的亲密接触又如何呢，一夜之间何曾接触到爱情……这种种“爱”的形式，心中少有牵挂，即便有，谁能保证那牵挂会穿越60年的时光隧道而常伴身边，从少年到白头？

我这样的想法也许太悲观，因为不管时代如何变幻，真正的爱情从来都不曾鲜见。其实，被若冰的讲述感动过后，我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爱情，她从来只在心中。就像佛性一样，胸中有便有，无便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