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酒吧遇见他的。
那是她第一天上班,领班把一个沉重的盘子交到她手中说:“101包房,千万别出差错!”她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朝那间包厢走去。客人们正在肆无忌惮地与小姐们调情,她有点难为情,低着头把茶水点心摆好后就赶紧退了出来。“小姐!”刚走到门口,就被其中一名男子叫住了。她回过头来,礼貌地应了一声。“给我一杯凉白开!”那男子微笑地看着她。
下班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她匆匆换上自己的旧棉袄走出了酒吧的大门。一股寒风迎面扑来,她深吸一口气,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些。这儿离师范大学的宿舍区大概5分钟路程,她想,如果我考上了,就不用走这么远的路回家了。她曾经无数次地在宿舍的铁门外徘徊,想着美术系应该是住哪一栋,可是母亲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家里没钱了,以后的事自己打算!考上了又怎么样呢?钱从哪儿来?酒吧的工资一分不用地存起来也不够9月份交学费。她苦恼极了。
穿过宿舍区,就是吴家明开的画室,她在这儿上专业课。想起吴家明,她的心里一阵温暖,坐在吴老师身边作画,她感觉无比踏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年轻的画家,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不羁的眼神、爽朗的笑声总是随时随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她抬眼望去,画室里一片漆黑,他应该睡了吧,罗兰是否在他身边?画室的南面是一大片湖泊,南方的冬天潮湿而阴冷,但湖面上从不结冰,一年四季波光粼粼。她住在湖对面的一个菜农的出租屋里,那儿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菜地,一派远离尘嚣的景象,每天清晨背着画板经过那段长长的湖堤的时候,她都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而冬天的午夜,这段路似乎长得看不到尽头。她打了个寒噤,开始佩服那些穿着高领无袖毛衣在湖边溜狗的女孩,她们怎么可以把雪白的手臂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还有那些穿着乞丐裤嚼冰激凌的时髦女孩们,透过裤子上的小洞,可以看见她们腿上的皮肤。她想起了《简爱》里的那句话:“我觉得体质不及里德家的三个孩子,又让我心里感到低人一等”。
她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着,脑子里东想西想乱七八糟。突然,一辆车子从她背后猛地窜过来,她尖叫一声,差点摔倒。车子早停住了,副驾驶座的玻璃摇了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乐呵呵地说:“真服了你,走得这么慢,还有多远?”她愣住了,问道:“什么?”
“不记得我了吗?凉白开。”他笑着走下车来。
她这才想起来,顿时心里一阵警觉。
男人见她稚嫩的脸上又是迷惑又是戒备,不由得好笑,他说:“我不会吃了你的,就想多了解了解你,从你下班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是附近的学生,这么晚了一个人走不害怕吗?这湖里淹死过不少人哦。”
她顿时冷汗直冒,厌恶瞟了一眼男人,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呵呵,我还知道你是学美术的,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该死的领班!
“我和小燕很熟的,如果我是坏人,她怎么会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他边说边拉开车门,“快上车吧,这么娇弱可别冻坏了。”
她呆呆地望了望男人,见他一脸真诚,不禁放松了戒备。看了看前面的路,确实还要走一阵,而车子里暖气正缓缓地飘出来,扑到她身上、脸上,她没再多想,弓着身子坐了进去。车里车外真是两个世界!司机放了一张陈明的唱片,“可能是我感觉出了错,或许是我要的太多,是否每个人都会像我……”是那首《等你爱我》。
“你还知道什么?”她不禁又问道。
“你叫徐尘尘,今年18岁,对不对?唉,你除了这六个字就不会再说别的了吗?”
她笑了笑,问道:“那你叫什么,多大了?”
男人眉头一皱,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你看我多大了?我都可以做你爸爸了,所以别轻易问老男人的年龄,很伤自尊的!”
她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叫李威,你叫我李哥吧。”男人笑着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她觉得应该叫李叔叔,但最终她连李哥都没叫过,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她对他的称呼就是用“喂”或者“哎”来代替。
车子很快经过了湖堤,她赶紧叫停,然后微笑着对男人说:“谢谢你!”
男人看着她,有点不舍,但也只能说:“晚安!”
她下了车,朝他挥了挥手。他突然又探出头来朝她大声说道:“我明天过来接你吃午饭!”说罢掉转头飞快地开走了。
这一晚尘尘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天气还不错!她打开窗子做了个深呼吸。今天是礼拜天,不用去画室。她斯条慢里地洗涑梳妆,想着中午吃炒粉还是盒饭。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了似乎与人有约,她忙跑到窗边朝外瞧了瞧。昨天下车的位置果然停着一辆黑色的大轿车。是他的吗?应不应该去呢?她犹豫了。想了一会儿,她觉得至少应该下去看看。
走近车子,她吃了一惊,昨晚没注意,竟是一辆卡迪拉克。
“徐小姐,我可是等到花儿也谢了啊!”李威走下车来,苦笑道。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他。阳光下,尘尘的头有点发晕。这个男人衣着考究,长相温和,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尘尘从来没用过香水,但她能肯定地判断出这是属于男人独有的香水味,是一种令人陶醉的味道。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俊男吧。
她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
“可以走了吗?”男人问。
她回过神来,点点头。先前的犹豫不知为何竟荡然无存。
他替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司机不在。
“你等多久了?”她歉然地问。
“不到两个小时吧,我要知道你住哪个屋,定去敲你的门。”他眼睛盯着前方,眉头还未舒展。
“我住楼上,房东阿姨是不会让你上楼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李威笑了,一副宽大无怀的样子。
“司机呢?”她开始没话找话。
“把他打发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别学我话好不好?”
“好好好,嫌他碍事呗!”
尘尘的脸红了,不再说话。
他带她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她又一次感到难为情,觉得自己太过寒酸,她的旧棉袄与这里的气氛很不协调。当服务小姐帮她脱下外套时,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后悔没有穿宽松点的毛衣。
“李总,这位就是公主吧?”一个领班模样的女孩笑着问道,并礼貌地冲她点头。
“不不,姨妈的女儿,呵呵!”他点燃一枝烟。
女孩会意地笑了笑,走开了。
尘尘不愿点菜,他也没勉强,只是笑着说:“谁说女子难养,我看你就好伺候得很。”
点完菜,尘尘忍不住问:“这是你们家开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他笑着吐了口烟。
“从进门的前台到电梯小姐到这儿的每一个服务小姐见到你都很恭敬地叫道‘李总!’,至少都认识你啊。”
“那证明我来得多啊,傻瓜!”他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在尘尘眼里,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没有超出长辈对晚辈的界限,比如摸头和刮鼻子。她不由得想起了爸爸——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男人,他何曾涉足过这样高档体面的地方?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人与人的命运怎么就相差这么远呢?
“你也有女儿?”尘尘问。
“没有,我只有个儿子,在英国念书。”他把烟灭了,开始喝茶。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尘尘没有一样叫得出名字。
“咱们从现在开始专心吃菜!”李威拿起筷子夹了块类似于鸡的东西放进了尘尘的碗里。
“这是海狸肉,很辣的。”
尘尘不再说话,细细地品尝这些昂贵的佳肴。
这是她生平吃得最久的一顿饭,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吃饭都这么浪费时间。
“味道还行吧?”李威用手捂着嘴巴剔牙。
尘尘点点头。
结帐的时候,他不是用现金或信用卡,而是签单。他说:“以后可以随时来吃,带朋友来吃也可以,签我的单就行了。”
她没吱声,心中感到一股莫明的失落。
“我们去唱K?”他突然建议道。
她顿时精神一振,在12年的读书生涯里,这恐怕是她唯一的奢侈了。
酒店的第三层就是K城,他们包了一间大包厢。尘尘很兴奋,她说:“平时手里有点闲钱,就和几个同学凑着去唱歌,包个小包,大家抢着唱。”
“现在可以尽情地唱了,没人和你抢!”李威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了,呵呵直笑。
她点了几首自己最拿手的,不知疲倦地唱着。他则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终于觉得累了,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凉白开,咕隆咕隆地喝了个底朝天。
“你这么能唱,怎么不学声乐?”他喝了口茶。
“学不起啊,声乐或舞蹈之类的费用比美术贵多了,而且,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想当画家,而唱歌只是爱好而已。”她坐到了他身边。
“是吗,那你可要好好学,以后我资助你开画展!”
尘尘只当这是句玩笑话,嘻嘻地笑道:“那先谢谢啦!”
“有没有兴趣陪我跳只舞?”他拿起遥控器,点了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随即站起身来,对她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她觉得有点滑稽,但还是笑着伸出了手。
他的舞步矫健,温暖而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托住她的腰,带着她轻盈地转动。她其实不太会跳,只是对音乐的节奏有点感觉而已,所以她忍不住低头想看看他的脚,但是她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被紧身毛衣裹着的高耸胸部,她的脸烧了起来。
“有没有男朋友?”他问。
“有。”她随口答道,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吴家明的样子,接着,罗兰的样子也浮现了出来,她的心一酸,又说:“没有。”他不是她的男朋友。
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没有再问。
吴家明的脸和罗兰的脸在尘尘的脑海里交织着,圣诞舞会上,他们也是这样跳舞,不停地跳,罗兰一脸幸福地忘着吴家明,长发随着裙子飘飞……
她停住了。
“你怎么了?”他问。
“有点累!”她挣脱他的手,回到沙发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喝了口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你们上过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