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冬。
川上,好大一场雪。
这夜大雪下得正紧,北风凛冽,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川鲁大地上万物披上银装。眺望四野,雪地东面白蒙蒙的山脉蜿蜒伸向北方,宛如一条动极思静的银龙盘伏在大地上:西南面是一条雪道,两侧是一片落叶林,此时已换上一身素装,尤显得玉树琼枝,煞是好看。
雪下至半夜,竟是越下越大。这时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似乌云压阵,向这边飞驰而来。不久,只见雪地远处出现了一匹骏马,高大威猛,遍体黑毛,只在马额正中生有一块桃花大小的红斑,耳若削竹,目似铜铃,四腿修长,体态神骏,是匹难得的北国龙驹。马背上似伏着一个人,不过距离还尚远,无法分辨。
半刻,黑马驰得近了,只见马背上伏着一位老者,脸上、发须上粘着不少雪花,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双唇紧闭,竟已昏死过去。
黑马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污泥和白雪,想是已驰骋一段时间了,但是在它的双眸里没有显出一丝倦意,却通人情似的,饱含着焦虑和忧伤。它撒开了四蹄,飞快而又平稳地径直向东南面驰去。驰了大约三里,到了大山脚下的小村庄,它似乎异常熟悉此带,脚下加力,一溜烟地驰进村子。过了两条大街,向西过了几家村舍,最终在一家紫黑色铜皮大门前停了下来。
黑马伸长了脖颈往门上蹭,企图顶开这扇门,一边又发出低低的嘶叫。良久,从里面传出了一老人的嘶哑的声音,“来了------,是谁呀?”只听那人一边簌簌地穿上衣服,一边踏着雪向门口走过来。
“吱——”地一声,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位年约六旬,神态清瘦穿着棉大衣的老者。
“三更半夜的,是——咦,是小黑?”老者嘟囔着仰起头来,咋见之下,竟有些吃惊。看样子他认识这匹马。
“小黑,你怎么又回来了。------咦,是—”老者这时才察觉到了马背上伏着人,扶起那人,尽管那人脸上覆着一层雪花、白霜,可一看之下还是不禁大吃一惊:“刘兄!”
黑马俯首作低低的嘶啸,伸颈蹭着老者,状甚焦躁。
老者连忙将马儿牵进大院,一边往屋里喊道:“宗元,快来!”
“怎么回事,爷爷!”屋里传出一个略带嘶哑而又稍显稚嫩的声音。老者高声回道:“你,你刘大伯出事了!”
“什么—?”那声音有些惊异。
大屋的棉帘唰地掀起,从里面走出那说话的主儿。只见此人身着青衫,外披件棉绒大衣。年方弱冠,身材修长而瘦弱,面目清秀,满脸的书卷气,秀气的剑眉,一双乌黑有神的眼睛,高挺俊俏的鼻子,长得温文尔雅。
老者把马拴到马棚,然后与过来的宗元合力将刘伯从马背上扶下来,搀进大屋。一进屋,顿觉暖和,一扫外面的寒冷。大屋分里外两间,只见外屋四壁挂满了兽皮,左侧是一铺炕,墙边靠着两把猎叉和一把弓箭。二人将刘伯抱上炕,老者给他身上盖上了厚厚的两层棉被,又往火盆里加了干粪,把火拨得再大些。
宗元跑进内屋,打了一盆热水出来,热了毛巾,去擦刘伯脸上和发上的雪与污泥。刘伯的脸拭净后,原来是一位年约五旬,满头华发,脸庞清瘦的老人。
话说到这先搁在一旁,且说说这老少二人的来历。这宗元的爷爷姓戈名云仪,十几年前带着孙子宗元从外地搬进来这个小村子──牛村。这牛村中的村户大都是猎手。这戈爷年岁虽大,但身骨子却甚是硬朗,而且他对捕猎是极为在行,熟之又熟。宗元自幼体弱多病,骨瘦如材,戈爷便没让宗元随他打猎,只让他跟随一位私塾老师念书。但宗元这孩子悟性不高,常人只须学一日便掌握的知识,他却须学上三日才能领会。还好宗元的记忆力是超群的,但教他记住,他便永生难忘。
戈爷伸出右手翻起刘伯的右眼皮,只见他的眼瞳上竟布满一层幽幽的蓝色。戈爷不由倒吸了口气。“天哪,他中毒了!”戈爷喃喃地道,“中了毒,且受了风寒,很棘手!”
这时,宗元又从内屋端了一盘热水出来,于是凑到戈爷身边,摸着鼻子问道:“爷,刘大伯没事吧?”戈爷摇头,“只怕病得不轻啊。”“那,我去请胡爷替刘大伯看看吧。”宗元提议道。戈爷“呀”地一声,右手一拍脑勺道,“瞧我这脑袋,怎么把他给忘了。宗元,你马上去一趟‘回春堂’,请胡爷马上过来。”
“好,我就去。”宗元在身上披了件棉衣,就匆匆地出了大屋。
大雪下得没有个尽头,天宇漆黑,北风凛然,充斥着严肃和庄穆。这时大屋里戈爷将刘伯衣裳尽数褪去,用热水敷了毛巾擦拭他的全身,如此反复数次,直擦到刘伯通身发红为止。戈爷这才替刘伯重新穿好衣裳,盖上棉被。
戈爷静坐在炕头,凝视躺在炕上的刘伯良久良久。他脸上忽然一阵抽搐,眼眶里阵阵酸楚,不自禁地涌出滚滚热泪。“十六年,十六年了!”他喃喃地道,拭了拭泪,起身走进内屋里。
刘伯静静地躺在炕上,渐渐地,渐渐地,他的眼皮骤然一阵跳动,似要苏醒过来。果然,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的双眼充满了疲惫和忧虑,他缓缓转动头颅,打量了一下四周。“吁”地,他松了口气,又闭上了双眼。这时,戈爷从内屋出来,一转盼,察觉到他的苏醒,微微一笑,沉声道:“刘兄,你醒了!”刘伯欲抬起身子,戈爷连忙上前按住,“都成这样了,就免了吧!”刘伯只好点点头,却是不语。他抬头仰视屋顶,突然颤颤地,干涸的嘴唇一阵抖动,道:“碧瑶---瑶红云玉燕飞,黑---黑魄万雷------夺金龙,咳咳---”
戈爷听了,霍地脸色全变白了,双眼突然充满了一种奇异而又自豪的光芒。刘伯凝视着他,眼中流露出尊敬之色。他闭上眼睛,缓缓地、缓缓地说:“戈爷,红/云/重/现/江/湖/了!”
听到这话便如晴天霹雳在戈爷头顶炸开,直炸得他脑门嗡嗡作响,竟然不由往后踉跄一步。屋外风更大了,呼呼、呼呼,只听大院里的花盆被吹得乒乓乱滚,门板也正吱吱地来回叫嚷个不停。
刘伯又闭合上双目。戈爷终于平静下来,眼中的那种光采也逐渐黯淡下来。他缓缓仰起头,凝视远方,仿佛在深檐危阁之中,隐藏了他数十年来的最大的隐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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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这头按下,再表戈宗元风风火火出了大院,直奔乡里的唯一的一家药铺—回春堂。牛家村方圆只有数里,百来户人家,大都是猎户,只有西口一家货店,南面一家药铺。这药铺自然就是“回春堂”,堂主姓胡名锦,年约五旬,精通医理,善治跌伤。但一来牛家村人丁稀少,二来村户大都是猎户出身,身骨硬朗,体格健壮,小跌小伤也能自个料理。胡锦在牛家村也就成了个半闲人,除了偶尔替乡里乡亲把脉看病,整日便在自家闭门养花玩鸟。不过,这胡锦却与戈爷十分要好,二人时常凑在一块下棋品茶,因此戈宗元与胡锦也很熟。
宗元赶到“回春堂”时,已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这会儿,鹅毛般的大雪下得越发紧了。
“嘭嘭嘭”,宗元在“回春堂”的紫色大门上用力拍打,一边喊道:“胡爷,胡爷!”
一面冷得哆哆嗦嗦,那刺骨的寒冷似已直渗入他的体肤之中。宗元叫得久了,气得改口:“胡老头,胡老头!”
“吱—”地一声,从紫门后钻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那老头一双三角眼,偌大一酒蹋鼻,嘴唇下一撮白花花的山羊须,样子甚是滑稽。这时,那老头一双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十分灵动。老头看到宗元,咦道:“元宝,怎么是你呀?”
宗元不高兴地道:“胡老头,为什么叫了半天才出来呀?”显然那老头就是胡锦。胡锦头伸在门外,身子依旧在门内,他摸摸通红的大鼻子,笑嘻嘻地道:“没办法,人老了,耳朵不好使唤了吗。”
“不跟你瞎扯了,”,宗元道,“刘大伯中毒了,爷爷让我来请你去替他看病。”“刘大伯,那个刘大伯?”胡锦问道。
“就是-----咦,这是什么声音。”宗元正要说道。这时,从村子西面远处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从远到近,速度迅猛之至,已如风如电般驰进牛家村,并往“回春堂”方向驰来。
片刻之间,宗元便看到六、七匹黑马从西门街拐处驰过来,胡锦目光一扫,触及当首黑马上坐的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暗道:“咦,‘金风堂’二堂主雷厉。”宗元好奇地伸颈待仔细看,马上坐着数位锦衣貂袭的汉子,为首的那个汉子年约三十,国字脸,浓眉粗目,双眉之间有一道竖立的长约一寸的刀疤,眉宇之间透出股豪迈之气,所穿锦衣正中绣着数条轻荡摇曳的柳枝。他口中叱喝声声,却已一直掠过二人身旁,踏起雪水飞溅,宗元连忙用手掩住头,只听头侧响起一阵嘹亮爽朗的笑声,夹着话语:“小兄弟,对不起了!”等他再伸头看时,马载着几个汉子已跑得远远了。
宗元目视着黑马渐渐远去,心中对那汉子却产生不胜向往,低声暗道:“何时要是我能像那位大叔一样该多好啊?!”胡锦忽道:“你会有这一天的。”
宗元顿时满脸通红,嚅嚅地道:“胡---胡老头,你,你胡说什么?”
胡锦嘻嘻地瞧着他只是笑,突地“哎呀”一声道:“元宝,你刚才要说什么刘来着?”宗元顿时醒悟过来,急道:“是刘伯伯,刘文昭伯伯!”
“是他,”胡锦身子一震,豆大的三角眼霎时一亮,眼中瞬间布满了只有武林高手才有的精光,这时的胡锦与平时判若两人,此时的他腰也不曲了,身也直了,神采奕奕,威仪四射,竟似是戍守边疆的将军一般。但转眼之间,他眼中的神光已悄然逝去,又恢复了常态。
宗元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变化,继续道:“爷爷说胡伯伯可能已中了毒,让我赶紧来找你。老爷子,你就快点走一趟吧。”
“好,我马上过去。”胡锦沉声道,眼中却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许惊疑。他转身进屋取了药囊,随之出了门。
雪花纷飞,二人走过西街,胡锦见雪地上碎碎蹄印,一直延伸到雪地的远处,眉头一皱,随既舒展,附首宗元耳边,如此这般一番,听得宗元又惊又喜,连连颔首,实在是心痒难耐,马上加快一步推门入院依计行事。
胡锦掀起棉帘进去,转睛便看见炕上侧卧着一个人,坐在炕头边上的老者正是他的老朋友—戈云仪。戈爷听到步声,转头望去,目之所触,不由脸上神色一弛,对他微一颔首。
胡锦一拱手,道:“戈二爷,我来了。”“算了,这些能免则免,先替文昭看病吧?”戈爷坐在炕头,漫声道,“文昭醒过一次,刚才又昏迷过去。”
胡锦不再多言,径直行至炕头。这时院里响起宗元牵马的喝声和脚步声。戈爷眉一皱,正欲发话。胡锦道:“别管他,是我让他去办点事。”戈爷点点头,不在说话。胡锦卷起袖口,轻翻刘文昭的眼皮,只见他的眼瞳上布着一层乌青,暗含死灰,脸色是越来越难看,皮肤浮肿,体温却比常人的体温要冰凉得多,隐似罩着层白霜。这时,院外的马蹄声越发远去,想是已去得远了。胡锦不由眉宇紧锁,又拾起刘文昭的左手凝神听脉,良久他才眉间一展,松了口气,展颜道,“还好!金蛇之毒还尚未侵入心脉,总算还来得及,”一边从药囊里拿出只白瓷瓶,倒出两粒白色药丸,和水给文昭服下,一边道,“我这两粒‘龙虎护心丸’可暂时护住他的心脉,延缓毒性发作。但要将他身上的毒气尽数褪去,却少说也要两个月。”戈爷问道:“这一时片刻可会醒转过来?”胡锦道:“他马上就会醒了。”戈爷不再言语。
半晌,炕上的刘文昭脸色稍些好转,缓缓睁开眼睛,神态好不疲惫。他所中的金蛇之毒剧毒无比,他竭尽内力将毒气压在全身四肢,护住心脉,捱到现在实在已是精疲力竭了。当他看到胡锦时,虚弱的脸上浮起一丝欣喜的笑容,道:“三---三哥,你---你来了,看来---我的命大半是保住了。”胡锦紧握他的手,凝视着他那疲惫的脸庞,一时间万千思绪齐上心头,思及伤处,眼泪禁不住簌簌而下。胡锦道:“五弟,你---你怎么落得这么一下场。告诉三哥,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那日—”刘文昭正要述道,戈爷却打断他的话语道,“文昭,你还是先歇息会,养养精神吧。”胡锦也醒悟道:“是呀,我今天怎么啦,五弟,你还是先安心养病吧。”文昭摇头道:“戈爷、三哥,我知道你们关心我的伤势,但是这次事关重大,可能关系到堂主的下落和红云堂的------,这件事我一定要先有个交代,让我把话说完吧。”戈爷和胡锦听到“堂主”神情俱是一肃,也不再劝说了。
此帖由 dreamer 在 2005-07-11 08:23 进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