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香公寓第十八层靠西头的一间,靳女士微微掀起窗帘的一角俯视着大街上长蛇般的车流拖着疲惫的尾巴在金黄的建筑间游走。黄昏将至,落日却并未温情脉脉地洒下轻柔而散漫的余晖,光线穿透玻璃窗后依然强有力。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持续工作了二十四小时,《卡萨布兰卡》黑白色的旋律铿锵有力地绵绵而出,一遍结束,新的一遍开始的时候,靳女士的心里总会像有什么东西噬咬了一样微微一麻,随后这感觉又迅速变的此起彼伏,连续不断。她在翘首她的第九个情人。
此刻,上一个情人的模样已经支离破碎,短暂的诧异之后,靳女士很快就觉得这也再平常不过了。她从来不会腾出过多的精力来维持这方面的记忆,不光是出于习惯,理智也不允许她这样。更何况那些公式化的男人千篇一律地穿西服打领带,手腕上的表一定是名牌,他们派头十足,可光着屁股的时候谁又能说得上衣冠楚楚?在床上,他们动作的粗暴惊人地一致。此类印象仅仅依靠惯性思维就能得以毫不费力地保存下来。靳女士厌恶这粗暴,实际上她只是不喜欢在任何游戏中处于被动地位,不管这是否有点不可思议。夜幕降临后,有一个男人也许是坐计程车而不是开车来到她的公寓下面,并没有带那么一束玫瑰花,不会在按响门铃之前先扑扑自己的笔挺的西装。关键是门铃,她讨厌那该死的门铃,不过用以作为试探来者的手段却又再所难免。若是如上所述,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像以往那些幸运儿一样被留下来共进晚餐更别说过夜了,靳女士揣摩着。最好是纯棉T恤,牛仔裤要洗得发白。对。一定要是牛仔裤。想到这里,她原本红润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兴奋的意思,看上去愈发光鲜剔透了。然而这兴奋转瞬即逝。一念间,她又开始担心起来,现在恐怕只有年轻的小伙子这么穿了吧!靳女士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年龄她不禁有些意兴阑珊。不过,她到底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虽说那时候也很狂热,很富有激情,可最终她心底并没有那么一块烙印能让她时常记起,无法忘怀。就连30刚出头的那两年残存在脑海里的一点意犹未尽的余味如今也已荡然无存。艺术家例外么?可笑,莫非真的指望能遇上一位艺术家?据说艺术家思想和行为怪诞,说不定呢?“咯咯”靳女士发现自己的口中有这样的笑声,这么以来她差点也要怀疑自己和艺术家有点相仿了。
茶色玻璃面的茶几上青翠的瓷花瓶里已经一个礼拜没有鲜花光顾了。这一阵子,靳女士足不出户,用一段时间来积蓄能量是十分必要的。她总感觉身上那股慢慢苍老的激情消耗得过大也过快,是消耗而不是释放。而且,整个局面必须得扭转过来,不然自己就太无辜了。她花了整整一下午疯狂地购物,除了一身高档内衣之外,其余的全是食品和香烟。她要靠这些东西存活下去直到随手涂抹的那些毫无意义的方块字逐个地变成钱。她不顾后果地辞去了薪水颇丰的工作,并对气指颐使惯了的老板报以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窝居在幽暗的公寓里为自己工作这才是她能忍受的。为什么空洞的符号可以变成无所不能的钞票?靳女士没有去推敲其中的奥妙,对她来说,这个事实得以成立便足够了。
冷气被调到最低温度,冰凉的地板上靳女士白皙而丰满的双腿叠交在一起,几乎透明的长筒丝袜被褪至脚踝。从柔嫩的后脚跟身判断,她毫无疑问给人很年轻,甚至美丽的错觉。枣红的真皮沙发上没有时尚服饰和流行音乐的杂志,通过那样的方式来获悉当今的潮流趋势未免步人后尘而又大费周折。靳女士并无意追赶或寻求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爱欲和金钱除外,大概是由于它们同样莫名其妙但并非可有可无。时间还差一个小时零七分钟,她信手拿起倒扣在茶几上的《安娜·卡列宁娜》。这部小说她已经读过三遍了,可她发觉自己试图体验到安娜式的愤怒的努力全都枉然。
“是啊,逃走吧,要我做您的情妇吗?”
靳女士当然也愤怒,可并不因为一切都将断送了。令人气愤的是,她经历过的所有男人无非都忙着脱裤子和穿裤子罢了,此外,罩着淡蓝色枕套的鹅毛枕头上原本没有挥之不去的烟草气息,可情人根本不会在半夜起来跑到客厅里去过过烟瘾。靳女士熟睡的时候总是喜欢紧紧地抱着枕头,久而久之,她习惯了各种牌子的烟味,这其中最受亲睐的要属“555”。不良嗜好只需稍稍沾染,她便被慢性咽炎变本加厉地折磨着,身体上的不适以及由此而来的各项花费太让人头疼。戒了吗?已经习惯了。
灰褐色的大公猫盘踞在大立柜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眼里放出黯然的绿光,陌生客人的经常性光顾让它如此敏感。它也许自知没有看家的义务和本领,但作为讨好主人的一种手腕也未尝不可。靳女士与它邂逅的时候,它裹着肮脏的皮毛狼狈不堪地蜷缩在楼下的花坛边,对于一大块鱼干片的施舍它便足以感激涕零。靳女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贪婪的家伙原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从那以后,情人们无不抱怨屋里的腥臭味太重。靳女士对此相当漠然,决没有到处喷洒花露水。得罪情人可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她的充满欲望张力的公寓不至于门庭若市也一定不会寸草不生。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白开水,重新坐下后大公猫“嗖”的一下窜到地面上,慢腾腾地踱到主人脚边,静静地趴下。看看表,才过了一刻钟。怎么搞的?靳女士有点心神不宁,机械重复着的音乐也让人慌张起来,她走到卧室里把音乐关了。顿时,一切了无声息,只剩下柜式空调“忽忽”地喘息。原本一向喜欢安静的环境,而现在仿佛少了点什么声音,寂寥到有些残忍的地步。音乐重新响起,只不过换了首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同样暗淡。她开始嘲笑自己手心的汗水了,怎么这样不争气?雏儿似的。靳女士的老道自不待言,与情人见面时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让人不敢小觑的,只是时间一长她便离溃败不远了,她的稚嫩与幻想终究会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说实话,短暂的发泄并不是真正的目的,只有绵延不绝始终如一的潮水般的爱欲能让她获得满足和和安慰,她自认为是这样。可事实呢,每当幻想着那样的时刻即将来临并且会延续下去,情人们无耻的笑声就会让她整个地愤怒和深感无望。她摔东西,摔完了又明白过来这对自己没半点好处对情人们也无半点坏处。靳女士也曾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很快,她就被事实的铁证征服了。她与第一个情人相处的日子里就弄明白了自己并不完全是在欲望的陷阱里无法自拔的那一类,无法自拔之处却在于“爱”,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她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慌。欲望成爱,感受无邪的说法一度误导了靳女士,后来她明白自己依然只是谁也不爱。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多年,大学时代的男生曾多么迷恋着这个无动于衷的女生,当那个男生自卑自弃痛不欲生时,得到的答复却是:我不是不爱你,除了我爸我妈我谁也不爱。靳女士那时候几乎是下意识或者说是无意识地就说出了这句话,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反倒感到无限的落寞。难道真的谁也不爱么?这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岂不是跟和尚道士有得比了?接下来的尝试惨不忍睹,试着去爱人的努力那么不堪一击;相反,第一个情人正是靳女士欲望的滥觞。
到了这个地步,靳女士已经别无所求。她也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爱的人还没出现,可慢慢地,她越来越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就只有一种,换汤不换药。偶尔在小说或者电影里遭遇理想化的男性,她在心酸之余到底要唾弃这不切实际的形象,甚至开始憎恶这形象。如果存在这么一个人,她愿意为她断送一切不是吗?可现在呢,她大概要觉得自己连能够断送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青春?美丽?贞洁?——所剩无几的只有一副正在衰老的躯壳。
大公猫十分无聊地在浴室门口的小碗里找吃的,看了一眼又无聊地回到沙发边,趴下。忽然它站起来警醒地望着卧室,靳女士把散落了一地的眼药水,钥匙,软盘一样样捡起来重新搁到掉在地上的抽屉里,最后她拿起一张照片端详了半天,然后微微笑起来。毕业照里的自己很漂亮。收拾完东西,她又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或许快来了。这下已经她完全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能游刃有余地对付来人。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到试衣镜前,检查了一下面部表情,看上去还是有点僵硬。于是她开始做各种古怪的样子来放松脸上的肌肉,之后连自己也感到啼笑皆非了。可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不安的痕迹没有那么清晰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真实的轻松。往沙发上一躺,睡意不自觉地冒出来,大公猫也一蹦就依偎在腿边了。靳女士一巴掌把它打下去,生怕它尖利的爪子对昂贵的真皮沙发构成了威胁。时间还差一刻钟,她又到镜子跟前再看看自己。双手托起依然高耸而坚实的乳房,抖动一下,把手伸进衣领扯了扯内衣,好让它们显得对称些。“喵——”大公猫抬起脑袋却不起身,似乎这样就足以表明自己并未怠慢门外的任何响动。靳女士踮着脚尖来到门边侧耳倾听,莫非提前来了?一阵钥匙响,“砰”,邻居家的门重重地关上。由于不满意自己的疑神疑鬼,靳女士决定抓紧时间洗个澡来使自己彻底镇定。
她踩掉脚上的丝袜,背过手解开内衣,一转身却撞到了茶几上,膝盖处顿时红了一块。“咚咚咚”她被缓慢但有力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慌忙又穿戴好,捋了捋散在肩头的长发,最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对自己的状态勉强满意。
“你好,是靳女士吗?”身着大红T恤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微笑着,浅色牛仔裤磨损得不是很厉害。
“是的。是的。”靳女士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了,在英俊的小伙子面前,她的头与地面反常地只成了七十五度角。
“哦,对了,我是电信局的,请你一个星期之内交清所欠电话费。”说完小伙子从包里拿出一张话费清单,“顺便提醒你一下,门铃大概出了点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