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涛

玻璃窗上透出蛋青色的曙光，刘宽的睡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披衣起床，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

“爸爸，我不要妹妹走！我不要妹妹走！从今以后我再不惹你生气了。.....求求你，行不行。....."刘宽猛地一惊，回头一看，小龙正坐在床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这个１２岁的男孩肩膀不住地抽动，哭得十分伤心。

刘宽立即用手捂住儿子的嘴，深怕他惊醒了旁边的女儿。

半晌，他叹了口气，说："爸爸也不愿意小霞走呀！"“那你们干嘛要把妹妹送给别人？"小龙仰脸问道。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刘宽的心窝，那憋在心里好几年的往事涌上心头。他觉得，事到如今，不能再瞒着小龙了，他应该把小霞的身世来历原原本本告诉儿子了。

"小霞不是你的亲妹妹，她是我在海上拣来的。....."刘宽的目光凝视着霞光升起的天际，用平静的语调说。

五年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次令人沮丧的航程。他和孢子驾着新下水的"飞鱼号"机帆船，在海上足足跑了三天，连个鱼影子也没碰到。刘宽的心情十分烦躁，偏偏这时候，他们的小宝贝--不满七岁的小龙哭个不停。不管刘大嫂怎样哄他，孩子依然啼哭不止，到后来连嗓子都哭哑了。

"孩子他爹，天气热得厉害，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刘大嫂的话还未说完，刘宽却在一旁惊叫起来，"孩子他娘，你瞧。.....瞧。....."船头前方，海水像开了锅似地翻滚着，无数的气泡发出咝咝的声响。那蔚蓝色的波浪变得浑浊起来，像是一锅土黄色的泥浆。这还不算，沸腾的浪头上，漂着无数死鱼，灼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味。

刘宽夫妇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连几天都捕不到鱼的原因了。刘宽立即掉转船头，开足马力，像逃避瘟疫一样，迅速向燕窝岛驶去。.....蓦地，一道雪亮的白光划破了夜幕，仿佛一盏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天灯悬在半空。刘宽发现海湾的出口近在眼前，那扼守着海湾通道的高大礁石正对着船首。眼看船就要碰上礁石了，在这一刹那，他猛地拨转船头，仅仅几秒工夫，船身避开了迎面的礁石，但却冲上对面陡崖下的沙滩，在沙地上搁浅了。.....万幸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险情并没有造成人身伤亡，刘宽的胳膊擦破了一块皮，瓶子和孩子都安然无恙。他们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爬出船舱，双脚踏上了软绵绵的沙地。

说不清是由于一种超自然力的驱使，还是人的本能在暗中发挥了作用，一家人脱险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不顾一切地朝陡崖上爬去，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驱赶他们快点离开大海。不多一会，刘宽一家登上陡崖的顶巅，那里有一间废弃的据说是日本人留下的水泥碉堡。

他们像梦游者一样在杂草丛生的碉堡里安顿下来，这时他们才如梦初醒，"天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亮呢？"刘宽和孢子不约而同想到这个现象，他们把脸转向碉堡敞开的门洞。

这时，在燕窝岛的海湾上空，他们看见一个通红的火球以极快的速度朝下俯冲，它的形状酷似一只两头尖尖的纺锤，通体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刹那间，海湾周围的礁石和燕窝岛的山岩、树林以及高高的灯塔，都被映照得如同白昼。那纺锤似的火球下降的速度愈来愈快，刺眼的白光使他们不得不合上眼睛。在他们转过脸去的瞬间，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仿佛就在耳畔炸开。顿时，一股声浪像无形的手猛击过来，把他们双双推倒在地。.....当夫妇俩苏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他们恍若做了一场恶梦：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在碉堡里，又是怎样登上那陡峭难行的礁岩的。不过，当时他们已经来不及细想种种离奇的怪事，刘宽一心记挂着那艘"飞鱼号"，他飞快地跑下陡崖，直奔那正在涨潮的海滩。

刘大嫂怀里抱着昏睡的小龙，小心翼翼地踩着尖利的岩石，一只手攀援着长在石缝里的灌木，所以走得很慢。

刘宽下到海滩，发现船还好好的，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时正好涨潮，在沙滩上搁浅的船大半截浸在水里，用力推了推就漂了起来了。他系好船，忽然听见有小孩的哭声，起先还以为是儿子小龙在哭，可又一听，哭声是从海湾里传来的。刘宽吓了一跳，他回头朝海湾里打量，波浪里漂着一只黄色的救生筏，朝霞照着筏子看起来金光灿灿的。他定神瞧着忽沉忽浮的筏子，发现那上面系着一个正在啼哭的漂亮的婴儿。刘宽不顾一切地跳到海里，奋力朝救生筏游去。不多一会，他满身是水，怀里抱着婴儿走上岸来，那只小巧的黄色救生筏也一并被拖上来了。

"从此，我和你妈就收留了这个从海里救起的婴儿。我们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小霞，以纪念那个霞光满天的早晨。"刘宽说到这儿，无限慈爱地望着熟睡的小霞。

在一旁听得入神的小龙，第一次知道妹妹的身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和小霞情同手足，现在妹妹却要离开他，这对于１２岁的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过了５年，小霞的家人才来找她呢？"他向父亲提出了疑问。

"你忘了是你把那个救生筏从阁楼里找出来的吗？是那个救生筏把小霞的亲生父亲招来的，这也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是我？！"小龙痛苦地大叫一声。.....星期六放学回家，听说父亲第二天要带他们兄妹俩到县城赶集，小龙和小霞欢欣雀跃。

小龙像猴子一样跳上楼梯，一眨眼就窜到阁楼上去了。小霞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也吃力地爬上了阁楼。

低矮的阁楼堆满了平时不用的杂物。但是在小龙眼里，这儿却是一个神秘的天地，他在这儿有个隐秘的贮藏室，放着他从海里捕获的猎物，有晾干的海参，有五光十色的贝壳，全都放在一个很大的旧木箱里。

小龙把海参和贝壳装进一只帆布书包，准备带到城里卖钱。小霞也来帮忙，她伸出小手，从木箱里抓出一只非常漂亮的贝壳。那是一枚极其罕见的宝贝，色彩绚丽，非常可爱。

"嘿，别动这个，这个可不能卖。"小龙将这枚贝壳又重新放回木箱里，"咱们把最好的留着，谁也不给。"小霞似乎受到哥哥的感染，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她独自跑到一边玩去了。

当小龙把帆布书包塞得满满的，打算下楼时，小霞却站在堆满鱼网的角落里大喊起来："哥，这是什么？"小龙回头一看，昏暗的角落里堆着一个卷成一团的东西，外面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但是从黑暗中分明可以看出，那塑料布包裹的物件散射出一闪一闪的金色光点。

小龙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还有一包东西呢，也许他压根就没注意过那个角落。

兄妹俩好不容易把那包东西拖出来，好奇心驱使他们解开捆绑的绳子，打开沾满灰尘的塑料布，不料那里面的物体像压扁的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搅得四处都是灰。等他们睁开眼睛，地板上竟然躺着一只软绵绵的小船，极像海滨游泳场常见的橡皮筏，只是分量很轻，仿佛是纸扎的玩具。

两个孩子不消说有多高兴，他们小声嘀咕着，然后把它照样卷成一个小包，悄悄带回到房里，藏在小龙的床底下。

星期天早晨，刘宽领着小龙、小霞兄妹俩到县城赶集。当"飞鱼号"在海湾宁静的水面上疾驰的时候，刘宽听到船尾爆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他转过头去一看，眼前的情景把他给惊呆了。

原来，小龙和小霞都不在船上。他们双双坐在一只黄色的救生筏上，尾随着"飞鱼号"。刘宽一时慌了神，急忙关机停船，只听见小霞叫了声"停"，那只救生筏即刻也停住了。

刘宽大步走向船尾，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救生筏，又看看船尾，居然没有系缆绳。那只救生筏没有动力，自己怎么会漂动呢？

而且，救生筏看起来很单薄，却承受得住两个孩子的重量，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把两个孩子叫上船，又把救生筏拖上来。"怎么回事，它怎么自己会开呢？"刘宽困惑的目光在小龙的脸上转悠。

"我也不知道，"小龙摇摇头，"把它放下水，我们一上去，小霞说了声'开船喽'，它就跑起来了。....."“小霞。.....小霞喊的？"刘宽忙问。

站在一旁的小霞像个小喜鹊抢着答道："嗯，是我说的，我叫它开就开，叫它停就停。....."这番回答听起来就像神话，刘宽心里不禁十分纳闷。他用手拎起软塌塌的救生筏，翻来覆去看个究竟，然而除了发现筏子尾部拖了一根１米多长的金属线，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这时，天空传来嗡嗡的响声，一架蜻蜓般的直升飞机出现在蓝天，朝着他们头顶飞过来，孩子们的注意力转向那围着船兜圈子的直升飞机，兴奋得大喊大叫。心事重重的刘宽连忙收起救生筏，把它卷起来扔进船舱，然后开足马力，朝前面的陆地开去。

然而，那架来历不明的直升飞机，始终若即若离地追踪海中的这条渔船。直到它停泊在县城码头上，这才改变方向，消失在远方的天际。.....星期天的县城到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刘宽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城南的儿童公园。小龙心里早就惦记着公园里的游乐场，他拉着小霞就跑。.....孩子们跑进了欢声不绝的游乐场，刘宽安心地坐在椅子上。他请服务员沏上了一壶乌龙茶，自斟自饮，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两个孩子的身影。

"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可爱。"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个陌生人，"不过，你能否告诉我，那个小女孩是你的孩子吗？"刘宽的神经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脸色陡变，立即转过脸来，喝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你是谁？"陌生人冲他笑了笑："虽然初次见面，但我对你，和你一家的感谢之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我感谢你给我带来的幸福和希望，为了这一点，我愿意和你成为好朋友。.....”陌生人的态度很诚恳。

刘宽被弄糊涂了，"你。.....你认错了人吧，你跟我说这些干啥。"“不，是你，我没认错人。我找了你五年，整整五年。.....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女儿，而且把她当作自己的亲骨肉抚养得这么大。看到她这么幸福，我心里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实不相瞒，我们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

五年前的一天，当我们到达地球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因而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你们的那个海湾实际上是一座海底火山，当我们看见火山即将爆发，将要危及你们的生命时，我和我的孢子发生了争执。我打算另找降落地点，但我的孢子却执意反对，她说她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这当然是仪器捕捉到的信息。于是作为一个可敬的母亲，她毅然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我和我们的女儿，也留给了素不相识的地球人，自己却作了死的选择。她独自驾着飞船，用飞船的力量制止了一次海底火山爆发，而她。....."刘宽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坠入海湾的火球，小龙的啼哭，大海的骚动，漂浮的死鱼，以及那令人窒息的闷热，这些记忆的碎片似乎被一根线串了起来，不再是孤立的毫不相干的现象。看来是那个飞船上的女人救了他们一家，这是确信无疑的。"她。.....还活着吗？"刘宽忙问。

陌生人点点头说："活着，但她的伤势很重，也许只有回到我们的星球上才能治好。"“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来找小霞呢？"刘宽的话脱口而出，却又马上后悔了。

陌生人会意地笑了笑，"为了找到女儿的下落，我整整用了五年时间。谢天谢地，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她的那件万能救生衣，那是你们星球上所没有的。....."“你是说那个救生筏？"“对。它不需要你们所用的机械动力，它利用的能量是多元的：引力场，磁力，热，甚至波浪的运动，用我们术语，它是万能动力系统。对了，也许你注意到了，它是用意会和语言操纵的，而且只适用于我的女儿，这是我专门为她设计的。

但是，我在设计时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考虑到万能救生衣一旦离开了水，它就失去动力来源，无法发出求救信号，因此，我很长时间始终找不到女儿的下落。....."“这么说，刚才的直升飞机是你开的？"陌生人点点头，"是的，我突然接到求救信号，马上就驾着直升飞机飞到海湾。"刘宽默然了，他双手抱头，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陌生人讲的话，他有些不太懂，但小霞是别人的女儿，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虽然把小霞视作亲骨肉，可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呢？

"你什么时候带。.....她。.....走？"思索了好一会儿，刘宽终于抬起头，声音哽咽地问。

陌生人显然被刘宽的豁达大度深深打动了，他紧紧握住刘宽粗糙的手，好半天才说："谢谢您，永远地感谢。.....我手边还有些事要办，十天后我来找你。"燕窝岛的黎明无比美丽，然而刘宽一家正在为即将失去亲爱的小霞而黯然神伤。天空中渐渐传来嗡嗡的响声，那架熟悉的直升飞机掠过海湾上空，径直飞来。刘大嫂抱着刚刚穿上新衣服的小霞失声痛哭；刘宽双眼失神地望着那架徐徐降落的飞机。小龙猛地一惊，拔腿跑进大门，一口气爬上了阁楼。他钻进贮藏室，把旧木箱里的贝壳统统倒了出来。.....当小龙把最漂亮的贝壳装进一个纸盒，快步走出大门时，要运走的东西已搬上了机舱，刘宽和孢子抹着眼泪，和小霞依依惜别。陌生人含着泪和刘宽夫妇一一握别，终于抱起小霞大踏步走向直升飞机。

"小霞，等一等。....."小龙拼命地喊着。

他一口气追上了他们，把沾满泪水的脸颊紧贴在小霞的腮帮上。“小霞。.....别忘了给哥捎个信来。....."小龙眼泪汪汪地说。

"哥，我过几天就回来。....."小霞天真地说。

陌生人紧紧搂着小龙："亲爱的孩子，我们永远忘不了你们。....."当天晚上，一声霹雳似的爆炸声从远方传来，顿时，一团长长的火球从海底腾空而起，跃入天空，像一枚从海底射出的火箭。黑夜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强烈的白光使人睁不开眼睛。那照亮夜空的火球飞速升空，在县城上空盘桓片刻，旋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茫茫的夜空飞去，飞去。.....从惊愕中醒来的小龙向着那飞快离去的火球大声悲号："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