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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魔发师
网友【dreamer】 2005-07-17 06:12:19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7    1
这剪刀手爱德华发什么神经?

随手一挥竟将她瀑布长发削成西瓜头!

上场比赛的是学姐,

他这美发界第一把交椅竟看中她这小助理,

大牌都是那么奇怪吗?

受此恩荣,她包袱款款北上学艺,

哇!“翠玉白菜头”、“清汤叉面头”……

一个一个紧接而来,

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而此时为师的他竟闹出失踪记,

她才知一日为师,终生为“夫”的道理,

嘿嘿!这下逮着他,不仅要他再授美发技艺,

更要他教她“做人”的道理……
meiguo.com 发布人签名/座右铭这家伙浪费了“黄金广告位”,啥也没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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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乡愁》阿蛮古早中国,南方有种种比翼鸟,叫蛮蛮,状如野雁,只生一翼一日,待伴偶相遇后,始得视而飞。

当初因为单纯向往鸟的至情至性,所以借来蛮宇,用做自己的笔名,又因为,自认是个道听涂说的说书人,不谙文人工笔,反对皇天后土及名正言顺的权威压榨,阿蛮俗俗的叫,我心也踏实。

当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未能料及自己终将走上这一遭,随着伴偶,飞到个陌生国度,为情缘筑巢。

从南飞抵寒林北国已近三年,光是效法游牧民族驮着几包压箱底的衣、书籍和朋友及读友的信件迁徙就有四次之多,期间除了交出《卿本佳人》及《豆芽小姐》,外加蹦出一个囡囡外,我的人生对这个浩繁的宇宙来说并没有建树,却真真实实变了样。

首先,一九九七年生日那天发现自己有喜,先是讶然,既而喜极而泣,从此十个月,行住坐卧都得挺着一肚皮球,手捧一本接一本的育婴须知(第一胎照书养,第二胎照猪养〕。

白天先生上学堂交报告,自己就拎着一袋啃剩的面包,安步当居地爬到住家附近的公园晃,在春光明媚的池榭堂阶前耗个十分钟,适足养鸭公主的干瘾,假日时,则在先生的怂恿下不安于室,寻访山岭水湄。

当时也是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偶尔觉得怀孕是件挺养尊处优的事,甚至有个很阿Q的念头,如果阿蛮能这样“暗结珠胎”一辈子该多好,后来想想,果真如此,我辈虫儿的世界恐怕会倒退到蛮荒,拜恐龙为偶像。

结果中华民国国庆日那天,在英国约克夏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的产房里,专业、可亲的助产士连止痛剂、分娩器具都来不及准备好,妹妹就一副也不能等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严格说来,我所经历的分娩阵痛期只有三十分钟,大概是老天嫌我痛得不过瘾,所以在为期一年的哺乳前期里,我就得认命地熬点苦头。

当时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不解乡愁竟会这般难熬,以前写《只愿天空不生云》待揣摩金愣的苦,是用想象的,现今自己尝尽后,方才了解为何那些旷世文人要用“点点”,而不是“-串”去数乡愁,才真正同情起金愣这个角色,不由得回头重新打量他,为自已诉说一个“打油诗”的写照。

乡愁,好似泊在水面的浮油,溶不进去,蒸发不了,往里吞,肥了自己,往外倒,别人受不了,冷冷清清还给李清照,最后,还是唯有自己,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知道。

幸而阿蛮的乡愁是点,而非线或面,尚能从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编造出温馨趣味。

阿蛮目前栖身在英国西约克夏郡的一处镇上,距离艾蜜莉笔下那要人翻了、肠子便自动断成好几截的《咆哮山庄》实景不过三十分钟车程,所以有空没事就按图索骥,寻着白朗黛三姊妹儿时游荡过的荒原兜一圈,招招咱们这行鼻祖们的魂。(我心很虔诚,可不是跟她们要明牌!〕如果您凑巧也在近两年内去过那里,如果您凑巧也愿意爬上爬下,顶着波谲云诡的天空,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最后,在荒芜的莽原巅峰处,在一个旁有树如亭盖,形似坟地的两坪小石屋里(请勿怀疑,这被孤树纠缠百来年的没瓦破屋,就是那幢阴风怒号的山庄发祥地〕,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亚洲袋鼠女子在那儿闲晃的话,请别误会那是鬼,只是阿蛮和她的小蛮女罢了。

因缘际会写完这本书,有枯木逢春的活苏,有跃跃欲试的冲动,阳春白雪也好,通俗小调也罢,两年蛰伏,春雷乍响,出洞放眼儿到台湾爱情故事天地里,已是百花齐放,各家争呜,是兴奋也是羞惭,顿觉自己既然落后便该返璞归真,做一个新生说书人,重新再出发,并对自己承认,最爱仍是最初,最满意的作品还无能写出来,至于以往的作品,多数是一种文字变造的假冒。

无论如何,想对支持阿蛮的读者道一句衷心话,“谢谢您曾经爱过任性的我,如果您已移情别恋也没关系,缘起缘灭,往后看得对眼,有缘再相恋。”

未来,我会安分守己地还书债,金不换与岳笑朴我会写,金愣和若茴的绩篇则正在考虑当中,该给牟定中一个交代,我会找机会澄清,至于其它雨后春笋、蓬勃发展的灵感则是暂时被我囚在心牢底,待“追梦”系列做个总了结后,才有见光的一日,所以,起码还要再拖工一年。“又拖,打扁阿蛮这只懒虫吧!”恐怕是有人见到拖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
 0   2005-07-17 06:12:3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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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丁香,再过十分钟检定就开始,你怎么还耗在厕所?”

站在洗脸台前的丁香,像是被逮了个正着的嫌疑犯,缩着肩将湿手帕往酣热的颊上贴去,不好意思的转身承认,“学姊,行不通,我太紧张了,你可以不可以找别的同学当助理……”

“怎么成!我的发型构想你最清楚,和你也最有默契,临头上哪儿找人顶替?”

林敏珠抑住跳脚的冲动,疾步上前拍丁香的肩,顺势哄她出厕所,“别这样紧张,上台参赛的是我,届时只要听我一个动作-个口令就成,犯不着紧张成这么,像要被人拉去砍头似的。”

丁香以手盖住烧红的颊,一本正经的解释,“我不是怕被砍头,是怕自己一旦怯场,递错东西给你……”

林敏珠白眼珠一翻,性急地打断学妹的话,“别傻了,咱们只是上台剪个头,又不是进手术房给病危的人开刀,递错再换成正确的不就成了?”她还忙不迭地将丁香及腰的长发收拢。

可丁香就这么死脑筋,“但今天很重要!陈主任说有美容学院的校董要来参审,只有表现好的人才能被保送进学,而高年级里你呼声最高,如果到时因为我砸锅的话,怎么办?”

对于丁香所提出的假设,林敏珠并非毫不在乎,只不过在使唤得动的中年级学妹里,丁香的手最巧、心最细,为了让自己的手艺能脱颖而出,超越其它与赛者,她必须利用丁香的长才以补自己的不足。

因此林敏珠抑下摇晃丁香的冲动,反将双掌摊得大开,口头安抚这个“声声慢”惯了的学妹。“别想那么多,大不了我不去日本,改上美容院给欧巴桑电头毛!

”果真如此,那也绝对是被你害的!“糟!只剩五分钟,再不进场,评审会以为我弃权。”

不容丁香打退堂鼓,林敏珠像大螫蟹箝小虾米,倏地扣紧丁香的左腕,扭身便往大礼堂奔去。

※※※

布置庄严的礼堂内,排排列坐南雅家事美发美容设计组的学子。

大伙的目光顺着台上明亮的镁光灯,集中在十五组与赛者身上,看着学姊学长们满怀信心地将绮丽的梦编织、剪裁成形;偶尔,会有那么几个好奇心特强的学生引颈将注意力转挪到搁满鲜花的评审台,想从匿身花丛的诸位评审的眼神里略窥赛情走向。

长长的评审桌后,除了中间那位戴着墨镜、年约三十开外的男子是生面孔外,其余的六位评审,不是学生们耳熟能详的教员,就是电视广告上的知名设计师。

大家心中因此有了个底数,八十八年度南雅家事美发设计组的应届毕业生里,能否有人被保送进全亚洲首居一指的日本美容学院,就全操在这位来路不详的男评审手里。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件伤心也伤面子的往事;去年,该校惨遭滑铁卢,被保送的纪录挂了零,表现最好的也仅能到该学院创办人在台赞助成立的云霓美人造型公司服务。

话说回来,卧虎藏龙的“云霓美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打混的地方,进去已不容易,想待得称心如意更难,因为该“美人”旗下净是台港知名设计师,对初出茅芦的学子而言,能与他们共事不啻无上荣耀。

但没能教出半个够资格赴日的学生,于诸位执教鞭的教习脸上总是不光彩,所以打去年九月,该校全体师生莫不发夺图强,今年不管高空牺牲打、短打或偷跑,非得护送一名学生远征东瀛,以雪前耻。

由本科科主任陈昭凤与该名男评审耳语交谈的熟稔模样判断,两人似乎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只不过该男士脸部表情很不丰富,再加上直鼻梁上那副乌漆抹黑的神秘墨镜,任谁也看不透他对台上学生的表现到底是满意、差强人意,还是大失所望。

评审台上,陈昭凤睨了身旁的贵客一眼,半挖苦自己、半调侃她的同门师弟佟青云。

“赛程快近尾声了,青云,你是否可以发发慈悲稍对我这师姊透露一下,今年我调教出来的学生里,到底有没有构得上您的最低门槛?”

被陈昭凤莫可奈何地这么一问,佟青云不禁莞尔,慢声慢调地应了一句,“老板娘,比赛还没结束呢!”

陈昭凤听他推托,柳眉顿时倒竖,不悦道:“你就是喜欢看人家急煎煎的模样就是了。”

他干笑两声,才自我辩驳,“没这回事。”但语气轻松过了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被人冤枉。“我只是不想遽下断语。你知道我此番来贵校不单是为学院挑学生,主要是为私人因素。”

陈昭凤直视佟青云的墨镜思考良久,叹了一声,“这点你是提过,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你不早点上医院动手术,把问题彻底解决掉?现在的医术发达,眼角膜摘换手术是小事一桩。”

“这点我清楚,只要我找到合适的人就自动上医院找主治大夫报到。”

“如果你一时遍寻不着‘高徒’的话,是否就任你那双“慧眼’瞎掉。

以前美智子老师就几番劝告你,凡事别要求十全十美,只要有九成的把握便该放手去做……”

佟青云从中插进一句,“还差一成,我的主治大夫只肯给我八成的保证。”

“你这是存心抬杠,开刀这事,有哪个不要命的医生敢保证百分之百无误差?

再说你一副吃定人的嘴脸,谁敢跟你拍胸脯打包票?”

“别把我形容成凶神恶煞。在日本国,有不少学生觉得我这位‘先生’长得还不难看,可以见人。”

陈昭凤一口便反嘲回去。“这话八成不是出自你门下学生的嘴。”

他一脸无辜,兴致颇高地探,“我门下学生曾跟你诉过什么苦了?”

陈昭凤凤眼儿一瞪,道:“用不着问旁人,自个儿清楚,门下学生没几个,经你一调教,不过半年光景是走的走、逃的逃,哪还有时间抱怨。”

对于师姊的指责,佟青云不予反驳,尽是一味地笑,双目若有所思地盯着前端几名正忙为模特儿上发卷的女学生身上。

快三十而立的佟青云出身小康之家,双亲皆是奉公守法的公教人员。他刚满十七岁时,攻读医科的大哥佟玉树因为足下扁平,得以免去两年兵役,已在台大医院当了一年的住院医师;而连跳两级甫拿到英文学士文凭的资优生姊姊佟信蝉也正巧考进外交部服务。

以上两件事虽不比古代抡元、登魁、中举那般光耀门楣,但好歹也算出人头地为父母争光,起码和三六九型的亲戚闲嗑牙、比大比小时不至于输掉面子。

也因此,他这个么子也得在大学里念出名堂,毕业后找个摔不破的铁饭碗捧着,才算不输阵。

他以为人生本该如此朝着这条“正路”走的,孰料人各有志,才高一的佟青云不小心被命运之神拐到了歧途上(这是他父亲大人个人的见解〕,竟敢利用上补习班的课后时间偷偷跑到家庭理发院打杂兼拜师学艺,后来虽也考上ZTE法学,但此“法”非“发”,碍于志趣相违,念不到中年便辍学当兵去了。

对此,做父亲的是怒发冲冠,彷佛他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做母亲的则是一个劲地咽声啜泣,彷佛他拿剪子是要净身当太监似地,而非赴日专攻发型设计。

他依稀记得父亲的话,“你饭桶,没出息!剪子是女人家拿的,你堂堂一个六尺男子汉操了把剪子能人剃头像啥样?”

当时的佟青云年轻气盛,闻言后自是怒不可遏,恨不能说出忤逆的话扬长而去,最后还是母亲软了心,揩面抹去鼻涕从中扮了和事佬。

只是令他难过不已的是,母亲虽多疼他一分,并不比父亲多了解他一吋,她不知道他的志趣所在,也当他是执迷不悟的歧路羔羊。

当他出国前还叮咛再二,如将来没学成出师、功成名就的话,也千万要回来,不用怕亲友看扁他;以至于当他踏出家门时,是头也不回的。

现在回忆往事,觉得一切都不能怨人,只因当时社会观念如此,除了士宦工商,其它三教九流皆非正业……思及此,佟青云顿觉自己多愁善感,同时也为正前方那张占用自己一半神思的脸孔纳闷不已,不自觉地翻动桌面上参赛者的名单,漫不经心地问陈昭凤,“第九组的助理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

陈昭凤往前瞄了一眼,答道:“她是一年级的学生,叫丁香。”

佟青云忽闻此名,脑门像是被人猛劈一记,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才狐疑地重复这个名字,“丁香?这名……挺不寻常的,但又似乎很耳熟。”

“那是因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自动联想到豆花。”

照佟青云喜欢促狭的个性,会为这个诙谐的联想而朗声大笑,只这回非比寻常,他思索片刻才进一步解释。“跟豆花没牵连,是我记得旧识朋友的女儿好象也叫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过丁秀这个人吧?”

“丁秀!”陈昭凤打直身子,回忆往事,“以前常听美智子老师提起这个人过,言下总是赞不绝口,但我从没跟她照过面,学院纪念册上也翻不到她的人影。问了其它后到的学姊,都异口同声说没见过这号传奇人物,只知道她在学院是拿奖学金的,可惜在结业前夕就被校方勒令退学。由美智子老师这般推崇她的态度看来,她-定是一流的。”

“她的确是一流的。”

“怎么,你认识她?有机会替我引荐吧!”

佟青云莫可奈何地笑答,“你这就强人所难了,入了黄泉的人,要我如何替你引荐?”

陈昭凤不发一语,双目直瞪进佟青云那副诡谲的墨镜,半晌才清了清干涩的喉头,语带惋惜地说:“这……我完全不清楚。”

佟青云耸了一下肩,表示不在乎,但躲在乌黑镜片下的目光却是紧紧地锁在那名叫丁香的女学生身上。

好半晌,墨镜下那双咄咄逼人的锐目才由丁香那名女同学的脸上转移到他处。

佟青云告诉自己,若丁香是人才,他会倾全力去栽培;若不成气候的话,他不会在她身上多浪费-分一秒,即使她是丁秀的女儿也不例外。
 0   2005-07-17 06:18:1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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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顶着一头鬈发的女生进了教室,扯开嗓门公布道:“比赛成绩揭晓了!猜猜怎么着?”

“该不会又杠龟了--”有人语带绝望地问。

“这会没杠龟,反而有两位学长得到奖学金呢!”一阵热烈的鼓掌声顿时响起,有如震天之雷。

激情过后不到三秒,有人纳闷地提出问题。“学长?难道参赛的直系学姊中一个也没得奖吗?”

“没错,都给隔壁班的男学长囊括走了。”

静坐在位子上的丁香讶畏万分,不禁要问:“连最具冠军相的敏珠学姊也没有吗?”

“听老师说本来是有的,只可惜她在仕女晚宴造型的那一个项目用了一根发夹犯了规,被眼尖的评审揪到扣了重分,所以才会落败。”

很多人为林敏珠打抱不平,“其它人也有用发夹固定发型啊,只不过在最后倒数一分钟才撒除,这种情况就不算犯规吗?”

“没办法,规矩是死的,只能怪她运气背,偏碰上了严谨的评审……”

广播电台及时拦住正要往门外走去的丁香问:“呕咿,丁香,要上课了,你要去哪?”

“我想去安慰敏珠学姊。”丁香回头看了同学一眼。

“这难过当头上,你最好不要去自找苦头吃。”同学给她善意的警告,“她把错都推到你头上,说因为你这个助理动作慢,才害她没时间去检查。”

不少人听了转述,颇为丁香打抱不平。“什么嘛,自己没本事,还把错硬赖到人家身上。丁香,那种翻脸不认人的‘番人’,用不着去理她。”

丁香听了有些难过,但能谅解学姊说重话的原因,因为她动作慢是不争的事实。“她说得没错,我的慢是全校出名的,也许她真是被我拖连了。”

“人家发疯你也跟她神经!你的慢既然是众所皆知,她不会不清楚;更何况你又不是那个作弊的人,怎会料到作品被人插了几根发夹?”

“小芳说的有理。丁香,人家正在气头上,你别傻傻地跑去当炮灰,更何况再过几分钟就上课了,等上完课或明天再去看你学姊吧!”

丁香被几位劝导的同学左右包夹,不得不打消探望林敏珠的念头,也就无精打彩地回座。

也许就是因为丁香个性上的慢与漫这两大缺陷遮蔽了她艺术创作上的表现;因为漫不经心,所以难以专心,再加之慢条斯理,注定落人一截。

若非任课老帅坚持她有走这行的天赋的话,她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遑论在众人前证明白己的实力。

人一句,“是他呢!”

右一句,“是那个酷、酷、酷评审!”

前一句,“哇,他比鸦片香水广告里的男人还帅呢!”

后一句,“你眼瞎了啊!他就是鸦片香水广告里的男人。”

意识正陷入漫游的丁香好不容易被周遭沸然而起的喧嚷声给勾回了魂,她下意识地收回托着腮帮子的手,引颈朝讲台那端瞟去。

只见身材娇小的主任陈昭凤领着一名身长至少六尺高的男子走进教室。

那男的说来也好笑,这大阴天里,鼻梁根上硬架一副乌漆抹黑的墨镜,好象他是怕人认出的名流似的。

不过当丁香耳闻同学点破他的身分时,细长的脖子倏地施展出乌龟功本事,倒缩进衬领。

为什么?

只因乌龟怕铁锤;蟑螂怕拖鞋;丁香怕评审员,皆是天生毛病。

陈昭凤对着三十三位女同学说:“各位同学,不用我多作赘言,你们大概都知道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帅哥是谁了。”

从众有人调皮地冒出两句,“藏镜人!酷、酷、酷评审!”引爆众笑声,那团青涩的笑里掺着紧张、兴奋与无限期待。

陈昭凤瞇着那双慈祥的笑眼,等待学生安静后才开口,“当然是我们美发美容界首屈一指的设计师,佟青云老师。”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顿时响彻整间教室,外加转了好几度音阶的口哨,“佟老师好帅!”

料想佟大设计师会潇洒大方地回礼,怎知他紧抿着一双唇,不甚耐烦地将右肘抵在讲桌边缘撑起头来了。

看来大师级人物多半是经不起捉弄的,就连善意的玩笑与浮夸的赞美也不领情。好在他戴着墨镜,不少人把他的“不耐烦”诠释为“不安”与“紧张”。

“除了被我这个师姊赶鸭子上架拉来担任评审外,佟老师此番前来希望能观察你们的学习过程,以便给予各位适当的指导。这节实习课就由佟老师来上,希望各位能尽情发挥。现在,请各位带着自身剪具,五分钟后在实习教室集合。”

同学得到指示,马上拎起装备,像一群南迁的候鸟,聒噪地离开教室。

班上同学走了近三之一,丁香才不疾不徐地起身,拎着书包和便当袋离座,她注意到陈昭凤和那个男评审已被三、四名较有自信的同学包围在讲桌前,结实地形成一堵人墙,挡住去路,她脑筋一转,安静地走上讲台,打算从他们的后方绕出去,以免中断那票汲汲争取佟老师青睐的同学的爱慕。

未料,丁香的脚连讲台的边都未能跨上,一向浑厚有力的“这位同学!”

如疾雷般打进她软木料似的耳里,遂教她手疲脚乏,铁皮便当也随之铿锵落地,招自变量十道眼光对她行注目礼。

丁香力持镇定,躬身拾起便当袋,不确定方才那阵“雷”是不是冲着她而打,因此满眼疑惑地望了一下同学和陈昭凤,见她们也早一脸大惑不解,才将目光挪到佟青云上,以不悦的“青白眼”觑了摸不着底边的“乌目镜”,问:“老师在叫我?”

他置若罔闻,不吭一气地把丁香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圈后,还是一气不吭。

最后是陈昭凤尴尬地冲被搞得胡涂的丁香笑了笑,仰头狠瞪佟青云一眼,还以肘不客气地顶了他一下。

他那双薄唇这才往旁牵动一度,似笑非笑道:“只上一堂课,又不是在逃难,用不着大包小包,你只要带梳、剪便成。”

丁香闻言怔然发蠢-秒,了解他的意思后,整张脸在瞬间烧红起来。她要不要大包小包是她的事,他凭什么在众人前挑她毛病,让她下不了台,莫非倚老卖老的评审都有鸡蛋里挑骨头的职业病!

丁香把异议吞进喉,走回座位搁下书包和便当袋,单手抓出发剪和直柄梳,一语不发地打众人前步出教室。

※※※

丁香一踏入实习教室,双目就彼此间不寻常的气氛与摆设映得一亮。

天花板上的照明灯通亮,三十余顶人造纤维专业美人头两步一间隔地固定在桌案上,桌与桌间的走道上放置了完备的美发用具及水喷枪。

她在这所经费有限的学校念了两年,还没上过这有规画且奢侈的实习课。

“我的天!咱们以往只有给学姊剪头的分,活跟天竺鼠似的,今天不用熬上三年级就有头可剪,我下午没逃课是对的。”有同学很兴奋。

但焦虑的亦不少,站在丁香前面的小吴紧张了,“怎么办,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要剪什么型才好?喂,庄亦青,你有个概念吗?”

“当然有,但我不告诉你!”庄亦青仰鼻应一句。

小吴恼极,开口就损了。“装一斤,你有够神经,我又不会抄袭你的,紧张个劲儿!喔……我知道了,你是巴望独占佟老师的注意。”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这念头。”庄亦青以己心度人腹。

“我们只求混专业,能找家有点名的美容院站着给人洗头就好了,才不像你这么野心勃勃。对不对,阿香?”小吴回头拍了一下站在门边的丁香,想取得她的支持。

正处于惊讶状态的丁香给小吴突如其来的一掌给震岔了,咳了两下无辜地问:

“什么对不对?小吴,你打人很痛哩!”

小吴对丁香的抱怨是有听没有到,“我跟装一斤说,我们只求混毕业后能找家有点名的美容院帮人洗头就心满意足,才不像她野心勃勃,巴望佟老师这等人物的青睐。”她收口,虎视眈眈地等待答案。

丁香被这个二分法给难倒了。因为她即使胸无大志到极点,也绝不可能单单帮人洗头便心满意足,可叹她在同学心中已被定型,现在为自己辩驳似乎多此一举,也不重要。

只是讨人厌的是,她脑里竟然浮出那张戴着墨镜的脸;那要笑不笑却又微往一边吊的嘴角充塞着嘲讽与揶揄,光是想到那张缺了眼睛的脸就令丁香的肚肠绞痛。

丁香侧头看了认真赌一口气的小吴,挣扎一番,想这诛心违论无关别人利害,遂免为其难地应了一声,“嗯。”

唉!又怎料,一句中气十足的“没出息!”像闪电一般响剌剌地劈进了丁香的耳朵,差点教她耳蜗出脓。

她毋庸回头即知那位喜欢找人麻烦的佟大评审大驾光临了。

丁香环顾左右,只见泰半同学们逐一挂起崇拜偶像似的谄颜,她忍下回身顶嘴的冲动,笔直往教室尾端的那颗美人头踱去,好和这个跟她八字犯冲的佟大设计帅保持安全距离。

五分钟不到,丁香庆幸自己有“远见”,先挑了后排靠墙的桌子,因为佟青云要她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各就各位,听他解释。

“在各位动剪前,我想跟你们沟通一下”,佟青云边说边将亚麻西装脱下,就近往身后的椅背一搭,两手轻松地放进裤袋,挺着壮硕的胸膛面对这群女学生,继续道:“我只是区区一介剃头师父,不是什么教育家,所以孔子有教无类的精神恕不适用于本人身上。请诸位听好,有四种人我教不来;

第一种,自以为很行的;第二种,自以为不行的;第三种,只想混水摸鱼的;

最后一种,胸无大志的。你们之中若有人觉得恰好符合这条件的人请自行离开教室,要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他停顿数秒,目光大致扫过鸦雀无声的教室后,才不发一语地摘下鼻梁上的墨镜,现出了足以教一干偶像明星为之汗颜的眸子,语带挑战地说:“请各位露出看家本领吧,我在此等着候教。”

三分钟后,偌大教室里充斥了卡嚓卡嚓的刀剪声。大伙致力于发上,就怕无法在时限内剪出成果。

丁香自然也不例外,她手持母亲那对被她磨了又磨的剪子,心中懊恼万分,只因昨晚贪睡,忘记磨刀这回事,如今只好自食其果。

为了在限时内完成第一动作,她把心中的恼暂时拋开。

不幸佟青云哪里不站,偏挑教室尾端倚墙而立,手上还拿一只专业计时码表,教只离他两步之隔的丁香全身毛发耸立,好不容易在他喊出倒数三十秒时以排名第二十九完成第一动作,瘫坐椅上。

“十分钟到。”

佟青云以大拇指按下码表静止钮,朗声道:“很高兴诸位都在时限内完成第一动作,照计画我们该马上进行第二项基本检定,但我刚才注意到一件事,若不纠正的话,实在是教人看不过去。”他走到丁香旁边,大手却朝坐在丁香右侧的小芳同学伸了过去。“这位同学,你的剪刀借我试一下。”

神经绷得老紧的丁香一见箭靶换人当后,这才卸除了警戒。

小芳同学照章行事地将自己磨得闪闪发光的剪子递到佟青云的大手上。

他在众目睽睽下坦然道声谢后,又趁众人茫然不知所以之际,回身以左手捽住眼前那束及腰长发,右手快速提剪,由右向左,将那头长发打丁香耳际横截而过。

不过两秒光景,丁香那一头乌溜溜的美丽长发已被佟青云截成了标准的娃娃头。

丁香傻眼了!

在了解他干下什么缺德事后,她个人的震惊与愤怒比全部同学统统加起来的意外还要多上十倍,以至于连出声抗议都办不到,只能以手捂着透凉的耳,听始作俑者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解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你们手上的剪子无法随心所欲地将头发一刀剪断的话,那就表示该换把新剪了。至于这位同学……”

他稍停片刻,从衬衫口袋里掏出自己的专用剪刀,顺手放在丁香的桌上,锐不可当的双口直射进对方泫然欲泣的眼眸,左手还紧握着丁香那束惨遭就地正法的马尾,无动于衷地说:“这也剪子你先将就着用,回头我再赔你一把合适的剪子。”

丁香如旱地拔葱,猛然从座位站起,与身长六尺的佟青云对峙。

两人相觑半晌,佟青云率先打破沉默,剑眉微挑,问:“还有问题吗?”

丁香连他的称谓都省了,一对火眼金星直首望进对方眼里,态度倨傲地说:“有!我人不舒服,想请假。”

佟青云闻言,颀长身躯一侧,让出走道容她挪身而过,还无可无不可地奉送一句,“请便。”

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掺杂扬扬得意的胜利,不啻对已摔入井里的丁香硬是补送一块大石头;就算人没淹死,也差不多被砸成半条命。

被佟青云这等狂傲到骨子里去的态度刺激再三后,丁香已不打算忍下去了,因为再忍下去就是乌龟。

于是,她抓了自己的工具,二话不说地朝门直直撞了出去。

这一撞,本想一鼓作气直撞回宿舍,怎知运气背到极点,竟去撞上正在巡堂的陈昭凤,这教饱受委屈的丁香俨然像个受尽欺侮的孩子见到娘亲似,跌进对方怀里,呜咽地告起状。
 0   2005-07-17 06:18:3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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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丁香倚着走廊上的护栏,一手揉着红肿的全鱼凸眼,一手拧着纸巾,对陈昭凤倾吐来龙去脉,哑着喉咙问:“老师,我到底做错什么,那个佟老师总是看我不顺眼?难道说庸才活该被人整吗?”

陈昭凤愁眉静看眼前忿忿不平的女孩,怜惜地劝导,“绝对不是这样的,你没做错任何事,我相信佟老师也没有看你不顺眼。”事实上,是太顺眼了;

尤其看得愈是顺眼,就整得愈是厉害!

但无论陈昭凤再怎么苦口婆心地为佟青云辩解,丁香也不可能懂,因为她不认识佟青云,自然无法理解,原来男人的逻辑也可以如此三转五拐、口非心是。

“佟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求好心切,说话重了些,容易让人误解他的好意。”

丁香固执地摇头,“我没有误会他的好意。第一次误会发生时,可以说我心眼小,第二次明指我没出息时,我也还能忍受;但没斟酌我的同意就擅自剪人家的头发,即使是反应再迟钝的人,都能解读他的动机。”

陈昭凤压抑住旺盛的好奇心,语气平稳地问:“那你说他的动机是什么?”

“看我不顺眼。”丁香抽搐地说完,眼眶又盈满了泪。

陈昭凤不禁暗叹,原来丁香姑娘审嫌疑犯,不需陪审团,不用耳听人证、眼瞄物证,单凭直觉一口紧咬这个证据不足的动机便能定罪。她瞄了手表,见已过二十分钟,知道丁香若继续耗在这“何兮走廊”效法屈原先生哀长叹短鸣不平,逃避实习课的话,佟青云不会给丁香第二次机会。

果真如此,日后最难过的是陈昭凤这个局外人;因为拥有硬脾气的佟青云根本不会承认自己错放一个可塑之才,而年纪甚轻的丁香史无从理解佟青云这号人物的出现,可能是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契机。

所以她当下决定扮演管家婆,牵起丁香的手,不容她置喙地往实习教室走去。

一边回头保证,“你是我的学生,他若敢看你不顺眼,我就跟他没完没了。”

※※※

“笃、笃、笃!”

陈昭凤在紧掩的实习教室的门板上结实地叩了三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侧头对腆腼的丁香露出鼓励的笑。

门在数秒内应声而开陈昭凤抬头对现身的佟青云说:“青云,丁香同学休息一下后觉得好多了,我劝她回来继续上课,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理由反对。”佟青云耸了一下肩,咄咄目光始终没离开头垂得老低的丁香。

他本想问她地上可有新台币可捡。三思后,决定不再调侃她,以免她狗急不跳墙,咬人就糟了。

因此他以就事论事的口吻对丁香道:“进教室吧!正式上第二节课以前我先帮你把头发修剪-下,顺便做活教材。”

丁香轻咬红唇,迟疑半秒才举步跨进教室。

佟青云正要把门带上之际,陈昭凤伸手挡了一下,同时低声央求他,“请别做得太过火。”

佟青云彷佛把她的话当成马耳东风,敷衍地丢一句,“抱歉,积习难改。”

接着不由分说地将门一推,不客气地把陈昭凤挡在门板外。

他旋身走上讲台,神闲气定地将袖子卷上肘,提高音量道:“抱歉我擅自剪了丁香同学的头发,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休息片刻后还愿意回来上课,并且答应权充模特儿,把头发给我整理。”

佟青云一边解释,一边提起一面大镜子靠放在白板凹槽上,然后将一张伸缩圆椅调至适当高度,晃点食指,示意站在身旁的丁香面朝镜子的方向入座。

“我替丁同学剪发时,想看的同举请自动上前找个适当的位置观看,不想看的人则坐在位子上,或打盹、或自习都行。”

大伙闻言蜂拥而上,俨然围成一座半圆竞技场。

佟青云取了件盖巾披上丁香的细肩,俐落地在她颈后系上活结,修长的大手冷不防罩住她的脑门顶,教她不禁在椅上弹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逐不约而同地在八开大的镜子里相撞。

坐着的丁香一脸狐疑不信,伫立其侧的佟青云则是撇开目光,变本加厉地在她的脑门顶重拍了两下,转头轻松自如地问同学,“西瓜这水果不知同学切过没?”

“没有--才怪!”有人大声起哄,“老师切过吗?”

“当然。”他的心情似乎好转起来,摆了-副专家姿态,坦然地说:“我家开西瓜专卖店。”

“真的哟!”不少同学见他端出一本正经的行家模样,信了他的话,除就丁香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她在肚子里咕哝,剪个头而已,能和西瓜扯上什么关系?

彷佛读出丁香心中的疑点,佟青云进而解释,“内行人切西瓜,总是会把挑好的西瓜放在掌上拍一拍、掂掂斤两,然后将之放在砧板上,寻着适当的角度下刀。

这第一刀千万重要,因为西瓜能不能切得均匀,就看这第一刀。”

“要是切不匀的话会怎样?”同学中有人问。

他夸张地举起手臂朝天一捧。“要是切不匀,家里小孩又多,那是会引起爆动的!”惹得一票同学吃吃憨笑。“因此我在此千拜托万拜托各位,当你们帮顾客整理头发时,你必须抱持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态去摸索对方的个性、职业及身分,分析顾客的发质与生长方向,再配合头和脸形去做整体造型。

“另外讲个题外话,不管你们上工的心情有多好、多愉快,也许中了统一发票,也或许交往多年的心上人突然觉悟,要当你的良人带你走向红毯,偏巧有一戴孝杀风景的顾客上门,人家已明白说是要去‘阳明山夜总会’公祭吊丧的,但你心花朵朵开之余,话都没听完,就硬把上‘喜相逢夜总会’吊嗓子献唱的明星法拉头移花接木到对方的脖了上,如此强迫中奖这下可惨了,平日误宰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不少同学被他那种胡天胡地的瞎掰本事逗得憋不住,噗哧笑出来。

他懒洋洋地抬眼往笑声出处略瞪几杪,其本意是志在威吓塑造权威,无奈那些被他瞪到的怀春少女个个脸泛红晕,一枚枚的心如小鹿乱撞,他马上知道自己不该和颜悦色、松懈下来,于是倏地板起一张肃飒的黑脸,慊然道:“请不要以为我在凭空捏造笑话,这么扯的事我亲眼目睹过,还不只一次。

好了,听完笑话后,咱们言归正传,回到我眼前这颗‘玉女头’上。”

他以长指将丁香中分的细直短发轻轻撩拨一、两下后,目不转睛地审视镜中那姣好的鹅蛋脸。他那专一认真的神态,教散慢成性的丁香也禁不住地正襟危坐起来。

三十来双眼紧追随佟青云的一举一动,他将丁香的头发喷湿,以直梳层次分明地隔开固定后,左手细腻地拉出一撮发丝,持剪的右手如点水蜻蜓,轻快稳健地剪落丁香耳根以下的发尾,精准得就如教科书上的模板。

他的动作整齐俐落,教法循序渐进,为了让同学有时间消化吸收,他刻意放慢速度,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作秀、夸耀的意味,反让向学们亲睹当代名家设计师的风范。

十五分钟后,丁香额前的刘海斐然成形,他以吹风机稍微将幅度完美的发梢整理后,顶着一头新颖亮丽发型的俏佳人便在镜中陡然跃出,活脱变了个人。围观的同学见着丁香的新发型,逐一发出赞叹,就连丁香自己也顿觉神采奕奕,忍不住伸长颈子左摇右晃地偷打量自己几眼,怎知就那么不巧,被他瞄到孤芳自赏的德行。

好险,他这回没露出讥嘲揶揄的表情,只以指关节轻敲她的后脑勺二下,像是跟她说“不客气”,然后无视一脸怔然的丁香,旋身询问同学,“在两人一组互为对方设计造型前,有问题的同学请赶快发问。”

“老师,你可不可以透露下成功秘诀?”

“没有秘诀,也无公式,重点刚才‘切西瓜’时就已说过了。你若捉对了韵,那就跟行家切西瓜一样,皆大欢喜。”

“老师,你说用哪一牌的定型液比较好。美吾发,还是沙宣。”

佟青云双臂环胸,摇头说:“我家只卖西瓜,不卖定型液。奉劝各位,除非必要,还有顾客明白告诉你四周蚊子多,不喷会难过外,给人剪头时,用得愈少愈好。”

“老师,现代美和古典美的定义怎么下?”

“哪个同学问这问题,赶快出来亮相一下。”佟青云语带兴奋地对着发音处招招手。

一个颇具自信的女孩从容不迫地走上前,自我报上了名,“是我,老师,我叫庄亦青。”

他赞许有加地对庄亦青点点头,显示他对她印象颇深刻。“大抵说来,古典美是静态的美,美在平衡和谐;扭曲与残缺美则是现代感的动态美,能使一个物像在瞬间进入眼帘,加深人视觉印象。这一般美学理论能记住是好,但若能打破会更棒。换句话说,造型无公式,若爱被公式套的人,就容易画地自限。”

“我们不懂耶,老师,再解释清楚一点。”

“真想了解的人,那就去吃橘子吧,边吃边去看雪梨歌剧院的图片,看懂后。

你也差不多悟道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吗?”

“有!老师,我们这一班总共有三十三个人,若两人一组,分到最后总有一个人要落单。”

佟青云好笑地反问对方,“我不是人吗?把我算进去不就凑成了双数。”

“你是老师,而且是个男的。”

佟青云闻言,大手抓过一顶人造纤维假发往自己的头上一罩,回眸一笑百‘魅’生,问:“自愿跟我一组的人举手。没有吗?我有那么丑吗。”

大伙没动静,左右互觑后才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调转到仍坐在讲台椅上的丁香,有人于是建议,“既然丁香已在讲台上……”

丁香不悦地瞪了好事者一眼,急忙要打断同学的话。

不料佟青云先发制人,抢在她前头说:“不好吧,丁同学刚才落掉后两项基本检定,我觉得让她去修理你们之中一人的头发较妥。”话才说完,便将手上的剪子往身旁的丁香递过去。

丁香接过他个人专用的发剪后,二话不说地离开圆椅,几步缩进人群,乐意至极地当起配角。

最后是庄亦青毛遂自荐,佟青云乐观其成地点头后,十来把剪子便活灵活现地伴着直梳在一缕缕发弦上跳起剪舞。

※※※

五坪不到的主任办公室。

陈昭凤瞠目望着稳坐在办公桌另一端的佟青云,不可置信地说:“你的要求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你希望贵校应届毕业生能到曰本留学,方便缔造口碑以利明年招生,而我只要求你把一名学生割爱给我,让我带上台北调教,便宜都给你占尽了,你还指责我的要求不近情理!”

“青云,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从我这里出去的毕业生已完成十二年国民义务教育,证书拿到后要到哪儿深造或就业都不干我的事,但你要一名高二生放弃学科去你经营的店实习,实习结果若不尽理想的话,你又不打算继续栽培下去。与其让学生遭受这样片面的待遇,我宁愿你另寻高徒。”

“凤姊,物竞天择这道理大家都懂,但偏就不肯面对现实,你我都清楚这行有个不成文的陋规;三年正科班出身的人,就算考过丙级检定拿了张证书,毕了业后还是得跟着前辈从洗头小妹小弟熬起,运气好的三年出师自成一格,运气背碰上死猪卡位型的师父,待上十五年都混不出名堂,届时转行的转行,嫁人的嫁人,功亏一篑者比比皆是。你希望贵校学子中有人能够出人头地,在这行里闯出一点名堂,为贵校争些面子,但一听到我提供给你一个建教合作的机会时,却里足不前。”

“我是不愿让你把我的学生当成生物实验室里的天竺鼠。”陈昭凤没好气地说。

“这事没你想得残酷,我只不过是把每位有潜力的学生当成天才来栽培,能不能成气候全靠真本事。”

“你说得比唱得好听。”陈昭凤冷冷地瞅他一眼。

他双肩一耸,自我消遣地说:“可惜仍没好听到能说服你。”

陈昭凤无奈地看着眼眸盛满怒意的佟青云,态度不觉软了下来。

“咱们师姊弟一场,十年交情不算浅,平时都是我有求于你,而你不论再忙,也会拨冗来关照我,对此我是铭记在心,也因此你说要从同学里挑几名适合的学生带回台北训练时,我是乐见其成。谁知你竟看上二年级的学生。”

“果真如此,在保送甄选结束后你就该送客了,为什么还开放二年级的实验课让我参观?”

“我可不是封神榜上的仙,哪料得出你会不按理出牌到这种地步。”

佟青云瞇起眼缝打量着陈昭凤。“嘀咕半天,你不同意就是了。”

她开出条件,“除非……你保证我特别关照我的学生。”

佟青云坦然地说:“只要是我的学生,我没有不特别关照的。”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遂从沙发起身,移动长腿走到窗前,两手往裤袋里一放,低头俯瞰一群放学踏出校门的学子。

“我说的关照不是你那种斯巴达式、令人招架不住的关照。”

“难不成还有雅典式的关照?”他的口吻充满调侃的意味。

“意思差不多啦,就是民主开通,循循善导学生……”陈昭凤见他回头露出张教人见了就要打哆嗦的棺材板脸谱,机灵地煞住嘴,“就是了。”

“办不到。”他斩钉截铁地给了答案。“要想成功就得学吃苦,要我像母鸡哄小鸡似地去‘善导’你的学生,等我进了善导寺再说吧!”他旋身往大门跨步而去,临行前撂下最后通牒。“我搭明午三点的飞机到台中XX高职参观,如果你在当午前改变主意的话,可以在我下榻的饭店留言。”

陈昭凤了解佟青云这样做算是给足面子,凭他在美发美容界响叮当的名望,他只消联络本校董事长要人,连执掌校务的校长都要对他迎头含笑,踞尾陪笑了,她这区区一介小主任要挡他的道,简直就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陈昭凤不想和他就此不欢而散,赶忙解释。“青云,光我答应并不够,还提问问那孩子肯不肯跟你学啊!如果今天你挑上别人,我会一口允诺,但你跟丁香是迥然不同的人;你积极进取,口直心快。丁香这孩子的个性虽得由人鞭策才肯挪步,但却是吃软不吃硬,我恐怕这样勉强为之,双方到头来都要受伤。”

佟青云侧头把她的忧虑淡化处理,“师徒之间处不来无所谓,重要的是教和学的人有没有那颗认真的心。请转告她,我有把她教成一流设计师的自信,但需要她全心全意的配合,若她存有半分怀疑,请她回家作白日梦都比在这所学校上课要省时。”

真照本宣科还得了!无论如何,陈昭凤委婉地答应了,“我会把你的意思转给她。不过即使她愿意到台北跟你学艺,还必须征得她家长的同意才行。”

佟青云闻言,思索片刻后,才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婆和阿姨,那个阿姨好象是在医院当清洁女工。”

佟青云剑眉微耸,问:“是清洁女工又怎样。”

“意思是即使外婆阿姨们想帮忙,仍是没有多余的钱提供给丁香做生活费,更别提去缴纳那贵得吓人的学费。”

他豁然明白陈昭凤的用心,迅速做出提议。“她在台北的生活起居一切由我负担,我每个月会定期挪一笔零用金给她,这样总成了吧!”

“成,当然成,但对着我说可没用。”

“别再卖关子了,要就一次说清楚。”

陈昭凤见佟青云已快翻脸不认人,才勉为其难的说:“既然你执意要网罗丁香做门徒,我想有件事你最好该知道。虽然外婆和阿姨是丁香的直系血亲,但不知怎么地,丁香尚有一个专门支付她就学开销的法定监护人,因此丁香能不能休学上台北,还得看那个监护人肯不肯。”

“那个监护人是男还是女?”很奇怪,这问题竟是第一个浮现在佟青云脑子里。

她两手一摊,爱莫能助地说:“不知道。因为对方一直透过律师,以书信方式跟我作连系。”

佟青云两个箭步抢上,以两掌撑着她的办公桌缘,低着嗓音告诉她方法,“这简单,陈主任,你可以反向操作,主动透过对方的律师跟那个‘长腿叔叔’接洽。

很难相信你这两年来没联络长腿律师过,陈大主任。”

她明知不该在大象口里生牙,但还是忍不住轻捋了-下。“你指的该是长腿叔叔的律师吧!”

佟青云见陈昭凤还在跟他玩拖延战术,整张脸气得发紫,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因为他一旦动起来,可能会出人命。

总算陈昭凤了解不能再得寸进尺后,软化态度说:“好、好、好,既然你这么委曲求全,有诚意收丁香为徒,我就帮你跟长腿律师联络,取得同意书。另外,距离这学期末还有四个礼拜,我希望你能让她专心念完高二的的学科,等-放暑假,我会要她上台北找你。”

“你的建议再合情合理不过。”佟青云外歪着脑袋,斜嘴讽嘲。“还有什么我该注意的事吗?陈主任。”

“有,你必须允诺和我签署一份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同意书。丁香的表现若没达到你的预期标准,你也不得擅自将她遣退或开除。”

佟青云觉得她的要求可笑到极点。“你这是要我现在就口头担保让她毕得了业!我得提醒你,陈主任,南雅家事的毕业证书是贵校核发的,要不要她毕业全操在贵校手里,更何况我已经‘顾人怨’多时了,若再捞过界管闲事可就不识抬举。这样办吧,如果你对丁香没信心,何不让她休学一年?”

陈昭凤双手拳握地按在案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视眼前这个卓越出众的冷面男子,以几近斥责的口气说:“别人是死是活,佟先生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

他脸上毫无愧色,双手自然垂放在裤袋里,以炯亮犀利的目光凝视她半晌,才缓缓地吭了一句,“我连老命都赔上了,你说我在不在乎?”这话头是扑朔又迷离,让人参了半天也解不透出他的真意。

“所以……”陈昭凤等着他的答复。

“所以就请你把那破天荒的建教同意书拟一拟我签了了事。”他走回客椅拎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将墨镜架回鼻梁,不怎么带劲的说:“还有话要训吗?”

“没有,不过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那班里,表现比她出色的学生不少,为何你偏挑中她,就因为她是丁秀的女儿吗?”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她还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意外得很,佟青云竟干脆大方地为她解惑。“没见识到那娃儿的作品前,我的确是冲着丁秀的女儿而来,但见到她的作品后,我是打定主意跟你要定了这个学生。”

很少听过自负傲人的佟青云在口头上如此称扬一名学生过,陈昭凤不禁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不禁讶异问:“我知道丁香这孩子有一些天分,但没料到她的技术会精湛到深得你心的地步。”

“她的剪发技术跟某些用功的同学比起来,只能得个六十分,刚好飞过及格的边。”

“只六十分及格,那我就委实不明白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膏药了!”

“陈大主任,我要卖的是一个生来便对实体模特儿有精准观察力的‘魔发师’,不论上门顾客的性别、年龄、高矮、胖瘦及仪态,任谁进了店门,只要经那双巧手这么施点魔力,便能脱胎换骨。这种魔力就算任你我再怎么精进剪法技巧,都不见得强求得来。”

陈昭凤被他动人心魄的专注语气给震慑住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这种稀有动物,因为佟青云本身便是这样一号才华洋溢的魔发师;欧洲从伦敦、巴黎到米兰的流行界杂志给他一个‘亚洲的魔发师’的桂冠头衔,日本美发界则称他为“发之巫”,而港台人士更是封他为“发尊”。

“青云,你这不是在找徒弟,而是在寻找另一个自己,打算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那么自恋,只不过是在寻找同类。我人也给你捉弄够了,再不滚,可能随时都会冒出伤感情的话。至于那丫头的事,你就让她自己看着办,我不是非她不可。”他冷漠地说完话,开门踏出办公室,独留陈昭凤兀自思忖。

也许良驹还真要有识货惜才的伯乐,才能变化作千里马。

也许真给佟青云料中,丁香真是美发界的奇葩异卉,不是她与旗下这些庸碌之辈栽培得来的。

也许就是因为生命中太多的也许,才教人心盲坐失良机。

她知道自己没有反对的理由,唯望佟青云日后行事能适可而止,预留丁香喘息的机会,要不然,这对师徒间有的是意见可闹了。
 0   2005-07-17 06:18:4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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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嘈杂的扩音器滋滋乍响,音频忽远忽近,待仪器稳定,才传出一串甜美的嗓音。

“下一站是台北站!所有准备下车的旅客请记得携带随身物品,谢谢您搭乘本列火车,并祝您旅途愉快,我们期待您下次的光临。”

自强号隆隆地驶离万华约莫有五分钟光景,巨大庞然的火车头拖曳着十节客厢,不像巨龙,倒像蜈蚣。

搭乘第七节车厢的丁香窝在靠窗座位上,眼斜睨窗外,彷佛置身电影院,看着哑茫茫的黑白纪录片,片里有着四通八达的柏油路,路上缀满了川流不息的小人与小车、摊贩与商家、广告看板与电线杆。

如此熟悉的景观与南部没啥差别,但心态上,这该是全然陌生的街景与建筑物却又似曾相识。

她想要寻出一些蛛丝马迹,奈何脑底那股想要探本溯源的蠢蠢念头,却被加速转动的铁轮疾速地拋到车尾,一波淡过一波,终至渺然无痕。丁香失了神,最后竟连自己要探什本、溯啥源都不复记忆,只能无意识地贴着窗外,数着急急掠逝的电线杆,发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呆。

大概是影像伤眼,她揉了疲倦的眼皮,小伸一个懒腰后,才百般无聊赖地从霹雳腰包里翻出一片被铜板蹂躏成衣衫不整的箭牌口香糖,两指一掀,退去那层绿衣银里,亳不动容地将赤条精光的白肉送进门户大开的“庙口”里祭献,非在三咬五囓间,把甜汁榨到干不可。

她不慌不张的模样,与同车厢捱不住蠢动,进而起身提拿行李,准备抢头跳车的嘈杂旅客们,互相构成-幅对比画面。

一名五十来岁的老太太,紧抱着布包和黑伞走经丁香的座椅时,停下脚步提醒她,“我看你没要下车的样子哩,你是不是要搭到松山?跟你讲,这班车只驶到台北哩!”

丁香嚼着“青箭”看着这位站在走道上的先知欧巴桑,愣坐五秒后,将口香糖暂时搁到嘴巴右侧储放,伸手比了一下头顶上的行李架,说明原因,“我的行李很重,晚一点下车比较不会妨碍到别人,谢谢你好意提醒我。”

女“先知”闻言,一屁股跌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好奇地探问:“我看你带着大包小包,是要到台北投靠亲人吧?”她以为这年头的社会还时兴六、七十年代感人肺腑到老掉牙的“孤女情深”连续剧。

丁香将嚼不到一秒的口香糖又塞回角落牙缝,简约地说:“不是。”

于是,老太太又猜了,“来念书补习?”

丁香挺抱歉的回答,“也不是。”

老太太锲而不舍,非问清楚不可。“那你是毕业上台北找工作了?我认识几个在做电子零件的老板娘,那里挺缺人的,你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喔!”丁香颇受宠若惊。“不用麻烦了,已经有人替我打点好了。”

“不介意我问问是什么样的工作吧?”

丁香觉得说了也没关系,便据实以告。“大概是在美容学院当实习生或助理。

”不料,听在欧巴桑的耳里却很有关系,她满脸的不赞同,一双黄斑满布的手猛地擒拿住她的手臂,似要阻止她跳车越轨。

“毋通啊!看你年纪幼秀,长得斯文纯静,完全不知社会险境。那款行业我知啦!讲卡高尚是实习助理,难听点是公关,再不入耳就是‘公主’,你给人卖了都还要替贼仔点钞票。我跟你说,不如去做电子业,虽然钱少辛苦点,但不必下海受皮肉之苦。”

丁香双眼圆睁地听了半晌,那双粉唇愈是抿得紧,两颊就愈是鼓胀得厉害,因为她的脑际陡然浮起一幕影像--佟青云顶着一副超大墨镜,两条长腿稳当当地跨站在云层上,一手扠腰,另一手拎着一条长鞭,紧迫盯人地要她数着假美人头的荒唐情景,终于教她忍俊不住地噗哧出声。

好险她及时掩口,没让口香糖喷将出去。

不料欧巴桑见了,另有新解,脸霎时由白转黯,起身摇舞着一把收天伞,恼羞成怒地斥责她,“年轻人不知洁爱,枉费我一番好意,你爱去美容院当实习助理就去当,被人害到不要后悔。”如下了咒的话似冷箭疾放而出后,踏着母象独具的震撼脚步,横着出了车门。

丁香没生气,只觉得有趣,意识到整节车厢上只剩她一人,才起身扛下行李,吃力地吊提衣箱朝西门出口方向探寻而去,一路喃喃地念,“早说台北车站有这般辽阔,我也不会去省这二十公斤的包里运费。”

她挂念来接她的人会不会出现,毕竟等人的和被人等的都怕失之交臂,尤其是在连对方生成什么模样都没个概念的情况下。

她在西门出入口正中央伫足片刻,像傻子似地对熙来攘往的人行注目礼,得来的反应是不笑而一;有装作没看见她的,有把她当成被人放的鸰子看的,有不好意思掉转目光的,更有大胆回视露出迷迷色眼的,唯独缺了露齿微笑的。

她不禁觉得北部人似乎很能自持,不让人情味对身分不明的人外泄。想着时,眼角闪过一名穿著淡色休闲西装的男士倚在廊柱边点烟,其身高与背影酷似佟青云的,她不多想就搁下行李上前点了点对方的肩,哪知对方一回头,露出一张嚼着槟榔的血盆大口,眼露疑惑地看着她。

丁香比他更疑惑,了解自己认错人,惶恐地向吸血鬼先生连声道歉,往后跳两步,拖着自己的行李避到另一头去。同时骂自己不知轻重,像佟青云这种住在“青康藏高原”或“云贵高地”练功吞丹的人,当然都是差小厮的,怎么可能亲自出马来接她。

五分钟后,她有点心焦了,频看手表,片刻才一位身着卡文克莱T恤的男子欺近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问:“你,就是丁香?”

丁香举头见到这名英挺俊秀得能教人怦然心动的男子时,舌头竟然打结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将大拇指往名牌牛仔裤的口袋一扣,简单扼要给她三个字,“你的头。”

丁香为之一愣,默不作声,但心里却想,这狂人怎么跟狗一般,开口就乱对人吠呢!

他见她脸露不悦,漂亮的大眼往火车站那有半天高的天花板一瞪,不耐烦地解释,“我是认你那顶时髦的妹妹头,不是在骂你。佟老师的技术没几个人能学得来,我只奇怪,他想把灰姑娘变成公主,也得挑个象样的番瓜,怎么会去挑到你这个不起眼的冬瓜?”

丁香被这陌生人刻薄地打压后,初见时萌生的好感早已烟消云散,“三秒前还觉得他气质神似里奥纳多,此刻还真巴不得将他踢上那艘“铁打你”号,教他去陪着海葬。

她不想跟他翻脸,表面上效法政治人物,依样画葫芦地奉行海狗说人话“不必响应”政策,心里则是冷冷地自说自话,“大概是冬瓜能降火气吧!”

“喂!你动作快点,我们已耽搁二十分钟了,我可不想平白替人背黑锅,让佟老师误会我办事不力。”

丁香掩藏好匿在她眼底的慧黠,以异常无助的口吻说:“那该如何是好?

我这箱行李太重了,你想动作快,就得帮忙担待点。”

“要我当小厮提你的行李?你,你下辈子等着排队吧!”他鼻一嗤,完全没有英雄救美的打算。

丁香将细肩一耸,晃着头欣赏自己那三百块买一送一的表,抬杠着。“有人说我这表是没牌假表,但它时针分针秒针皆能走,报时又奇准,我就不知道它假在哪里?可能是因为它便宜吧!”

对方紧拿着一双阴冷的眸子瞅着她干耗时间,喷气的鼻孔像火牛般翕张个不停,片刻后将牙一咬,打裤袋里掏出一条方整的手帕在自己修长白嫩的右手缠了三圈,心不甘情不愿地弯身提行李。

“我抬另一边。”丁香不敢占他太多便宜,伸手要帮他提重物,不小心碰到他的肘。

怎知他似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戒备地避开她伸在半空中的手,扭头警告她,“嘿,你少碰我。”话一丢出,人即掉头拉拽着行李往前拖。他那等‘拖姿’不像在处理行李,倒像被行李给处理,好不容易拉到出租车搭载处,司机下车助他一臂之力,这出谬剧才算谢了幕。

而被撇在原地的丁香首先检查自己的手,确定从指甲到手心手背都没沾上污,便忍不住奇怪了。那个人大概是钟鸣鼎食惯的少爷,脾气大得不得了,心眼却奇小无比,连碰一下肘都要这么分斤掰两的嚷,好似她是个霍乱菌,沾上就得害病。

不过换个角度思忖,有佟青云那样‘神’的老师站在高岗上作模范仙人,要少爷徒弟不神里神经,未免不通人情了点。

如此这般想过后,丁香不计前嫌地对着那少爷徒弟的背影咧嘴而笑,自上衣口袋掏出另一片‘青箭’送进嘴里嚼过三回后,才安步当车地朝车门敞开的出租车晃过去。

※※※

十分钟后,他们在北市东区的一幢商城前下了车,丁香的两条腿才刚在地上撑直,双眼尚不及浏览‘云霓美人’这家高知名度的美容美发造形设计中心的外观,就被一位手执行动电话与真皮记事本的时髦女人给迎入店门。

她先对站在丁香身后的“少爷”说:“阿奇!行李先搁在管理员那里,蓝小姐等你作造型,已经快把助理逼疯了,你先上去安抚客人。”

本来赶着回来的阿奇现在反倒不急了。

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嗯!”后,才问:“于姊,佟老师有问我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吗?”

于敏容一面打量丁香,一面漫不经心地摇头。“他知道市内交通状况,晚十分钟不算什么。话别多说,快上去招呼客人。”

催促欲言又止的阿奇后,于敏容丢给丁香一个说敷衍但谈不上怠慢,说热心又不够有诚意的笑容后,一边拿起电话一面回头自我介绍,“我叫于敏容,是你佟老师的行政经……”她那个“理”字还不及脱口,右耳便偎近通上线的机子。“喂!

青云,丁香到了,我这就带她上店里熟悉环境。”

等于敏容收线后,她们也踏进了位于二楼的店面,她快速地问丁香,“扒过午饭没?”

丁香傻愣一秒,反应过来后,嗫嚅地应了句,“吃……吃过了。”

尽管如此,于敏容还是从随身携带的公事档案包里揪生一盒被压成七分烂的蛋塔往她手里一塞,道:“实习第一天,备粮要足够才有力气干活。这是台北下午茶的新宠--葡式蛋塔。”

丁香盯着手里这盒层层皮脱、骨肉分家的扁蛋塔,三个小时前吃下肚的饭团差点化成米酿,酸气从胃里泛溢出贲门,直呛上她的喉。

丁香一脸唾液涎喉的德行落进于敏容的眼帘底,却被曲解为嘴馋,她在心里暗笑对方少不更事,见丁香咽下了口水稳定后,才无动于衷地领着丁香认识环境与同仁。

于敏容敲着清脆的高跟鞋走过一区区光亮的地板替丁香引荐。

“这是乔治,那是理查。左边帮客人卷头的是桂姊,右边帮客人上蛋黄保养的是阿玲。”

两人走经阿奇和客人蓝小姐后,丢下十余来位理发师与助理,往放置十张躺椅的冲洗室走去。

于敏容要一位助理示范如何调控冷热水,解释已被分成三种尺寸的毛巾又是如何以不同颜色做不同的用途。

五公尺长豪华壁柜一被掀开,从上而下三层放眼望去,旋即教丁香眼花撩乱,目光脱窗;上层放的是一罐罐标示着老主顾姓名的洗发、护发精,中层是公司储放的护发原料,最下层的则是上等烫发、染发剂。附带一提,毛巾与披巾一经使用便得直接丢进专用箱,每天中午由值日生点数交由洗衣公司进行消毒杀菌。

与员工休息室相连在一起的是窗明洁净的厨房,除了放冷饮的冰箱和饮水机外,别无他物。于敏容补充提醒,为了卫生,整个店面除了提供冷热饮的厨房和员工休息室外,其它区域一律禁食。

“有任何问题吗?”于敏容问。

丁香瞄了一眼手里的混泥蛋塔,问:“既然不能随身带着吃,我目前又不饿,这盒东西该怎么办?”

于敏容瞇眼一笑,笑她有点孩子气,“先搁在冰箱里,饿了再吃嘛。”

她的语调让丁香想起自己的行李,便追问:“我的那箱行李还在楼下呢。”

“我会马上派人去处理。另外,你可以跟着别人喊我一声于姊,毕竟我的年纪大得可当你妈了。”

丁香当下就被对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给点通了。她明白于敏容在给她这个菜鸟下马威,但参不透为什么老前辈抬轿也要扯上人家老母的岁数?

这让丁香心上不舒爽得很,原本柳叶青青像月弯的眉头时岔成两把好战的伊斯兰镰刀,两片嘴也跟蚌壳一般抿得老紧。

面对这副恶妹妹样的脸孔,见过世面的于敏容依旧笑容可掬,口气仍是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权威,可庆的是她不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指重心地问:“有帮人洗过头吗?”

丁香太习惯于敏容仰着鼻,从鼻孔里睥睨人的态度,慢着语气回答。“没有,不过学校老师倒是有教过。”

“是吗?那你就趁此机会实地运用吧!”于敏容话毕,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条布巾,不客气地往丁香胸前一送。

丁香接过布巾,抬头挺胸跟着于敏容走回造型设计区,她的洗头记便堂堂隆重地在“云霓美人”上演。

当然,在缺乏彩排、演练,编导又恶意缺席的情况下,丁香的这场首演是万分地难熬。

首先,于敏容从刚进门的顾客群里挑了一个看起来准会乱咬人的狮子头先生给她洗。她只得硬着头皮,抱持壮士断腕的心情给狮子洗头。

不料,狮子好修养得很,连耳朵频频进水,眼睛沾上泡沬都没吭一气,只就一径地看报。

当然,丁香对自己的笨拙与不够专业是从头抱歉到尾,就差没有剖肠划肚表露真意,终于挣扎到最后,她诚惶诚恐地询问狮子大王要挑哪一位设计师剪头时,才赫然发现对方梦里见周公已有好些时候了。她暗想,这分明是老天有眼疼到她这个憨人,也算是台北此行不幸中的大幸。

接下来是漂了个清汤“叉面头”,“头主”聂小倩年纪跟丁香相仿,拥有一发长溜溜得教洗发助理恨得牙痒痒的头。

怎么说明呢?

首先,头发虽长,欠缺保养,但也曾是过来人的丁香还是得说些诛心违论,赞美她的长发飘逸。

第二,头发虽长,欠缺保养,因此发尾处有三分之二呈现分叉状态,其中有叉得比白嘉莉的旗袍还离谱的,更严重者甚至令丁香联想到蟑螂腿毛,试想,手里搓着一束那样的东西,教人牙齿怎不打颤。

第三,头发虽长,还是欠缺保养,为她梳理冲洗过的头发时,像在掏解一团棉丝似地,这头总算开了,那头又不知死活地纠缠了回去。

最后是前辈阿玲点拨丁香,抹了三回香油膏将头发梳通才算完了一件大工程。

丁香也曾几番想找把剪刀,为聂小倩整理头发,但就怕好心没好报,对方成了倩女不打紧,自己反变幽魂,那可不妙。

所以于敏容一看到她两眼到处瞟,马上就塞给她另一尊“翠玉白菜头”时,她是真心感激的。

但不到五秒,她就把于敏容那张脸打进坏巫婆的心牢里,坐监去了。

“翠玉白菜”,光是望文生义就令丁香不敢轻举妄动。此头主是个年过花甲的银发贵妇,声音反倒装得娇娇嗲嗲的,她一听丁香是新来的助理,马上坐立不安起来,如果你以为她是怕了丁香,那你就料错了,她是还其本来苛妇拗客面目,要丁香一个动作不差地照着她的吩咐行事。

譬如洗头前的按摩,通常至多二到三分钟,她却把“云霓美人”当成专治铁打损伤的接骨按摩院,足足要丁香马她一节才肯唤停;洗头时不是一会儿嫌力道不够劲,就是抱怨丁香下手太重。

当丁香要把她头顶上的泡沫处理掉时,她又一屁股地紧跟在后,想要检查丁香有没有把她稀有的银发给洗脱掉,给果在水槽孔里挑出了三根银丝,她一脸伤心欲绝自暴自弃的模样,差点没把丁香逼疯,后来投丁香自动为她再按摩三分钟后,她才释怀了些。

历经前述三种头后,忍功了得的丁香是愈洗愈有心得,接下来的米粉头、钢丝头和鸟窝头皆不足以构成威胁,尽管如此,还是有顾客对经理抱怨她的洗头技术不佳,她本来很在意对方的看法,但发现抱怨者是阿奇的老顾客之后,原本忏悔的态度便保留了不少。

终于,在站了近五个小时,洗完第十八尊头后,于敏容对丁香下了一道“大赦令”,丁香发僵多时的四肢这才瘫塌了下来。

她缓慢地朝厨房慢踱而去,总觉得这身不听使唤的躯壳像是被三流科学家实验拼装组合过的复制品,暇疵处处曝现,尤其是行走时,她蹒跚的左脚老是要去诱拐她的右脚,偏偏这店里有十来双虎之眼把她当成头号公敌直追紧瞪着,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又支撑到厨房,没让自己在地砖上跌股,平白添给别人一桩茶余饭后的笑柄。

现在,她独自面对冰箱而立,肚皮猛然拉起警报,两短一长,颇具节奏,令她振奋地拉开冰箱门,不料满怀期待成空,葡式碎蛋塔真是碎到渺茫无影踪。

她一下反应不过来,只能对着寒气四溢的冰箱发楞,彷佛不信邪,猛把头凑进巨无霸冰箱摸索一番,结果她从上层冰库一路往下搜到蔬果冷藏盒依然不见蛋塔芳踪。

她忍不住奇怪了!不相信有人会去动那盒蛋塔的歪脑筋,莫非那人跟她一样已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一阵脚步把丁香拉回现实世界,她不慌不忙地将头自冰箱里缩回,打直腰杆,回头想和刚踏进厨房的前辈解释,结果回眸一触及来者犀利的目光,话就自动卡在喉咙间,进退两难。

两人沉默了几秒互瞅彼此;一个眼带防备,另一个是则是深藏不露。

丁香首先打破沉默,稍噎一口气,才支吾解释。“我刚才在找我的蛋塔,是下午时于姊给我的,我放在冰箱里,结果……”

佟青云瞥了她身后的冰箱一眼,微点头后便接口,“结果你的蛋塔不翼而飞了。”

丁香尴尬地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为情,她又不是那个不告而取的人,也许是她早先看不起那盒蛋塔,如今却又巴望着蛋塔现身吧!

佟青云眼见丁香为了一盒失踪的蛋塔而满脸羞惭,遂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实习第一天,有遇到任何问题吗?”

丁香想对他抱怨累,但-想起他的身分,本能地住嘴,将头摇了摇。

怎知错走一步棋,她看到他原本带着人气的脸刷地转成铁黑,知道自己撒谎被他识破,再加上他突如其来地将双手提起,心虚更兼心慌的丁香恰如惊弓之鸟,-头便往右侧那道安全逃生门偎了过去,以防他要抡拳K人时,找得到路逃逸。

佟青云停下动作,眨眼看着丁香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和那道逃生门半晌,搞清两者间的关联后,他差点没捧住肚皮,爆出一阵大笑。

不过他终究忍住笑,将快要掀开的嘴皮抿得更牢,并且强将那双遭人怀疑过的双手提起,略过深藏一箩筐笑意的肚皮,闲闲弯架在胸前,一脉若无其事地问:“你……应该还没吃过晚饭吧?”

他拴得很紧的自制口吻听在丁香耳里是充满警告与愤怒的。

这让她中规中矩地答了,“还没。”细若蚊蝇的语气顺从,但鱼珠般大的眼眸还是隐约闪着一丝叛逆迹象。

佟青云当作没看见,随口便建议,“我也还没吃,你就顺道跟着来吧。”

不给丁香任何发呆的时间,他三步走近她身旁的逃生出口,大手往横把一按,推开厚重的门,示意她走前头。

丁香起先愣了下,被他一句风凉的“你有饿到走不动的地步吗?”刺醒后。两步并作一步地先行下楼。

到餐厅的一路上,她跟在佟青云的大后方,心底不时想,本以为他会命令自己去街上找小吃摊猎食,不料情势竟会“逆转”成这样,她连站在他半径一公尺内的圆面积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若要同桌吃起饭,她就算侥幸不得胃溃疡,饭粒也准是掉满地!

而她本有喊累的机会,却被她逞一时之快的愚行给戳破。几番,她想上前拍拍前面那人宽阔的肩头,打算以行李重,不方便跟着师父去吃白食为托辞,但又怕被佟青云讥她二度逃难而作罢。

这左思右想迟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眼见该饭馆斗大的招牌已近在咫尺,师父前后脚皆已跨进门槛,加之她不争气的肚肠实在闹空城计得厉害,这样耗站在骑楼上“蘑菇”也不是办法,无计可施下,只好硬着头皮,两脚怯怯地走了进去。
 0   2005-07-17 06:19:1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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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餐厅里灯黄幽暗。

甫从通明的楼梯入暗室的丁香,双瞳尚不及适应新环境,还以为自己栽进黑压压的大窟洞。所幸她还能听见高谈阔论的饕客们用三尖叉与两刃刀磨割肉盘的噪音,复苏的瞳孔也开始辨示出穿著一身黑的服务生端着两盘嗤嗤爆响的铁板热牛排,在她眼前晃来绕去地找着食客。

嗯,一阵阵夺命肉香弥漫而来,差点没把饿得发慌的丁香给勾上去。

一位年纪二十开外、身材曼妙的女服务生及时现身,询问她是不是叫丁香,见她点头后,便领她走过噪音频密的温馨家庭聚会区,再穿过烛影撩人、蜜语切切的情人雅座区后,来到装璜雅致的商务洽谈区。

丁香跟在女服务生的身后,老远瞄见佟青坐在偌大餐室的底端,优闲地翻阅一本杂志。她踩着被动的步伐走近他所占据的桌首后,沉默伫立在旁,一动也不动。

机零的女服务生见状,微弯下苗条的腰,提醒眼前这位气质优雅、相貌堂堂的男客。“佟先生,丁小姐人已到了。”

佟青云依旧让丁香原地站了三秒,才慢条斯理地阖上杂志,抬眼客气地对女服务生说:“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送两份餐单上来。”

“好的。”女服务生对他甜甜一笑,乘机掀了一下别在白衬衫口袋前的名牌道:“佟先生,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佟青云刷瞄过女服务生的名牌,目光炯炯地锁定在那张姣好的脸上,稍加思索一秒才顺了对方的心意。“谢谢你,那绫。”

确定对方对自己有印象后,那绫马上转身行动,但在去取餐单之前,临时拐绕到隔壁桌去清理盛了五根烟蒂尸的烟灰缸,顺道多此一举地将三杯七分浅的水杯注到九分满,这招拖延战术让她恰巧听到隔桌那名男客以优雅沉稳的口吻说:“坐下吧,我没有罚你站着吃饭的意思。”

动作散慢得可以的女客总算找到自己的舌头,开了尊口。“喔,好……老师。

”接着便在他的斜对面入座。

哦,原来这女客能说话啊!那绫心想着,方才招呼她半天,没听她吭过一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弄清这对男女纯粹是师生关系后,满肚子好奇的那绫这才快步去取餐单,彷佛怕要错过重大情结,她在二十秒内提了一壶柠檬水和两份餐单快步踅回佟青云和丁香的桌前,有礼地将餐单递出去。

正襟危坐的丁香打开那绫递给她的菜单后,整个人便躲进菜单里研究着。

嗯……这区的桌椅似乎比前两区大得多,桌边的欧风台灯也符合“尚可见人”的照明标准,保证她绝对看得见盘中飧,惟美中不足的是,她也看得见佟青云的扑克老脸,还清楚得可以透视到他刚毅下颚的青髭。

惨!这是否意味她鼻头尖的粉刺和天庭额上的青春痘也有可能涵盖在对方的雷达眼禁区里……“先生小姐准备点餐了吗?”那绫为丁香注满水杯后,亲切地问。

丁香恍若大梦初醒,躲伺在菜单下的大眼速瞥佟青云一眼,见他剑眉微挑地瞇眼端审自己,下意识地将菜单迅速摊平,食抬微翘地凌空晃点,口里嘟哝两声只有她自己才解读得来的咒语--天帝下凡来点名,点到谁,谁就得认衰让我吃!

结果她的指头顺令点到最上排的那道菜,但当她瞄到令人咋舌的单价,那根指头恍若触及高压电似地缩弹回去。

目睹一切的佟青云缓转过头,客客气气地对那绫说:“我看就照小姐的意思来两客令人食指大动的海陆双拼大餐好了。”他说话的语调自然,脸上也没泄露半分捉弄人的意图。

但敏感的丁香偏就有本事去侦测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以至于原本素净的脸庞不由得滚烫起来,最后竟红到可和临桌客人餐盘上的明虾争奇斗艳。

“好的。两客海陆……”那绫提笔记下餐名代号后,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问:

“先生和小姐附餐要点什么呢?”

丁香只想趁早解决主菜和佟青云分道扬镳,所以摇头表示不用。

谁知那绫见状,以为她没吃过台式西餐,不请自来地解释,“我们提供的附餐都是本餐厅菜单上的招牌甜点,分量很实在,而且价格都已包含在套餐里,非常经济实惠。”

丁香不答,只是抬着一张红脸瞪着她不语。她也不示弱,互瞪回去,足足有十秒之久,左手捧单、右手执笔的那绫才将眼挪到佟青云身上。

佟青云开口,“是吗?听起来不点似乎可惜,你们今天提供哪几种附餐?”

那绫见有台阶可下,马上将注意力从一脸别扭的女客调转到赏心悦目的佟青云身上,殷勤报告,“今天的海陆附餐有迷你泡芙、水果派、枫糖起司蛋糕以及冰淇淋圣代,附带咖啡或红茶。”

佟青云转头想征询丁香的意思,见她鼓着酡红怒放的颊,迅速迥避自己的目光,当下毫不考虑地决定,“这样好了,麻烦你帮小姐点一份圣代,至于我,黑咖啡就够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女服务生似乎两脚踩在牛皮糖上,“黏黏”硬是不舍得离开。丁香冷眼旁观地看她绽着两朵梨花般的笑涡冲着佟青云问:“圣代要什么口味的呢?我们有草莓、香草、巧克力、香槟葡萄及综合口味。”

佟青云也礼尚往来地回给对方一个温煦的笑容,答道:“我想小姐不挑剔口味,只要是冰的便成。”

慢惯了的丁香不作任何反对,此刻只希望面面俱到的女服务生能赶快把单子送进厨房丢给大厨,免得她饿死在这家店里不打紧,还得麻烦佟青云替她收尸。

可惜女服务生跟丁香虽同是女人国的,无奈却不是党羽,竟没事找事地问:“先生,热饮咖啡单里,除了蓝山以外,您都可以点用;尤其是花式咖啡里的维也纳咖啡特别受欢迎,您要不要试试看?”

佟青云不得不瞅了对他含睇宜笑的那绫一眼,将她端详好一会,才语带抱歉地说:“谢谢你热心推荐,哪里产的咖啡我都没意见,只要是黑的就好。”

他将两份菜单递还给她,随手摊开手边的杂志,表示点餐到此为止。

那绫不以为忤地取回菜单,依旧瞇着“水当当”的大眼跟他们说声谢谢,才转身去送单。

血色已恢复正常的丁杳转着瞳眸目送对方离去,随后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坐在斜对面翻看杂志的佟青云。

尽管和他八字犯冲,她却不得不承认佟青云有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正人君子面,起码严肃惯了的他没对强力放送电波的女服务生展露出登徒子好色的垂涎鼠相,不过她左瞄右觑他好半晌,依然无法从他身上找到能让自己放松舒坦的地方,因之在有陌生女孩被他吸引的这个课题上,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承认大千世界里,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她看不顺眼的,不见得别人也得跟着唾弃。

五分钟后,那绫送来两份前餐沙拉和四个奶香四溢的小餐包,丁香不得不中断思考,她两臂紧勒着肚皮,抑下饥肠辘辘之感,直到佟青云搁下手边的杂志打算用餐时,她马上抓起叉子往沙拉盘里的小黄瓜戳去,两口面包一口菜地将食物囫囵吞下。

未几,她胸前的这道沙拉已被吃得盘底朝天,属于佟青云的那两个餐包却仍是文风不动地躺在精致的藤篮上,默默向她的无底胃洞招手。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教那两粒餐包长出脚来,自动爬到她面前求她吃了它们。

说来也巧,丁香正如此奢望时,对面突然凌空伸出一只魔爪往篮子那端探去,她与那两粒餐包心知该认命的那刻躲不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撇开半只眼,不忍目睹佟青云大张獠牙,撕裂餐包的景象。

岂料他没取走餐包,反而将篮子腾空往她这头大方地送过来,这突来一招教她不由得拧眉蹙目,狐疑地望着他,揣摩动机。

他没理睬丁香那张会泄露表情的脸,直截了当地说:“我对奶蛋制品过敏,你若能将这份餐包解决掉,算是帮我一个忙。”

她是很想吃佟青云的餐包,但不想帮他的忙;因为她顶上那头含冤被截的短发会在有空没事间提醒自己,他,就是那个不久前才谋杀过她头发的人,与她的头发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话说回来,这解释他不喝花式咖啡的原因,再则,他因为碰不得奶蛋制品,当然就不可能会是那个偷吃她蛋塔的鼠辈,巧外,这顿饭是他请的,看在出钱的人是大爷的份上,她就免为其难地帮他吃掉那两个克星餐包好了,至于头发的事,改天再计较也是可以的。

这般强逼X十Y等于Z后,心结暂开的丁香,坦率伸手揪起餐包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她看着佟青云靠回椅背上,一派闲适地继续阅读刊物,也不知是打哪儿借来的勇气,让她贸然脱口,“老师若吃到奶蛋制品会怎样?”

他一睑怔然,微掀起的眼底闪逝一抹惊讶。

她见状,慌张地将餐包塞回嘴里,胡乱地补上一句,“对不起,这问题太唐突了,我没探人隐私的意思,算、算我没问好了。”

佟青云将目光自手边的刊物挪开,正视她道:“我其实不介意你问,事实上,还很高兴你问我问题。”他稍清了喉,涩然道:“我若吃到大量奶蛋制品,会有流鼻水、腹痛和偏头痛的现象,严重时甚至会上吐下泻。”

“喔……”丁香头一遭听到这样的“毛病”,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木讷地哑在一端和他大眼瞪小眼,视线像被磁铁牵住的钉子般,挪也挪不开。

突然间,她空然发闷的脑袋彷佛被恶作剧的隐形人拿“杠槌仔”敲出一个窟窿,登时开窍,她陡然发现原来佟青云有一双优雅明亮、熠光湛然的紫雾瞳仁!

丁香也曾听过一池秋水的形容词,但总以为那是风雅诗人的夸张手法,女人包揽专用的字眼,如今百闻不如一见,还毫无心防地跌进眼前这好大一池秋水;妈呀!这是会淹死人的……她愣愣想着,绞尽脑汁也不知该怎么把那个“喔”字接下去,正巧女服务生及时送上主菜,挪这挪那、搬东迁西一番,犹如搓麻将似地打散诡异的磁场,才让她省去哑口无言的尴尬。

用餐其间,佟青云和丁香的谈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缺乏建设性。

他说这道“双拼”不错,她也人云亦云地应不错,他认为牛小排的配酱咸了点,她也认为酱的确是咸了点;反正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气氛谈不上热络,也不至于冷到僵持不下的场面,所谓少说少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直到餐后甜点和咖啡送上后,他突如其来地也问了一个堪称探人隐私的问题,丁香这才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

“老师问我认不认识我的监护人?”

丁香将垂在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避开他那双会教人灭顶的眼睛,郑重地想过一遍才回答,“我是知道我的法定监护人,但谈不上认识,因为那是我十三岁以前的记忆,只听阿姨谈过他是妈妈生前的好朋友,而妈妈病逝前有特别请他照顾我。

只是奇怪的是,在妈妈的葬礼结束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一面,不过他会以书信方式和阿姨及我的老师联络。老师……你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他跟你联络上了?”

“不,是我想联络他,但一直无法跟他本人取得联系。”佟青云停顿了一秒,问:“告诉我,当初下这决定时,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难道没异议?”

“印象中有不少长辈反对,但听说要花钱打官司后就作罢,再加上阿姨独排众议坚持履行妈妈的遗言,这事才尘埃落定。”

“你还记得对方的名字吗?”

丁香将头摇了摇,“他大概是姓郁吧,因为我都叫他郁叔叔。”

“郁叔叔?”佟青云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半天。

直到丁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扭地站起来,解释自己需走一趟洗手间后,他才收回犀利的目光,勾起瓷杯耳,将微凉的黑咖啡送至唇缘,轻啜一口。

十分钟后,丁香从梳洗室出来,远远就看见佟青云对面的座位上平白添出一个人头,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男人。

以手托着腮的佟青云不给她蘑菇的机会,要她赶快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单刀直入地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器材供货商赵先生,他带了几把剪刀来给你试用。

”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丁香不敢大意,忙坐了下去。

赵先生说了几句客套话,还要丁香唤他小赵,言下不乏对她这位佟青云的高徒有些祟仰。

丁香也不好去斩断人家的话,只能带着僵硬的笑,看着他从公事袋里拿出数个长方盒,掀开长短不一的盒盖,取出横躺在那酷似迷你棺材盒的剪子,整齐画一地排文桌面上。

佟青云先挑出五把勾柄不同、厂牌互异的六吋剪子,要她一一试拿过后,问:

“哪一把拿得舒服?”

丁香认出其中有一把,跟母亲留给她的剪子是同个日本厂牌,她不加考虑便挑了出来。

佟青云眉一挑,好象料准她会这么做似地,懒洋洋地问:“你确定挑这把不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他从她手里接过剪子,将之审视一番。“这的确是一把好剪子,但你试拿时,套大拇指的环柄过紧,中指及无名指勾的弓柄又似乎过松了些,另外支轴位置恐怕不能配合上你的指关节。”

丁香并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对。“可是我觉得那没差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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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青云神情冰冷地望着她,直到她承受不住那种窒息的注视,径自掉转头去后,才将五把剪子推回她面前,轻声坚持道:“再试一次,这次你得专心点,同时忘了你那把旧剪子。”

丁香吸了口气,将剪子重新试拿一遍,这次她考虑良久,才决定中间那把中国生产的制的剪子可能比较适合她。

佟青云没有任何意见,仅要她再试五把五吋剪。

本以为有了挑剪子的经验后这回会快些,没想到花了几乎双倍的时间,吹毛求疵一番,丁香姑娘她依旧犹豫不决,只好无助地看了身旁的人,对他发出求救信号。

这回佟青云没有催她的意思,只要她戴上剪子,以闲置的动作掐握一阵子后,再协助她观察,结果他建议她选那把跟她的旧剪同出自日本厂牌的剪子。

这让丁香反倒后悔没及早说,浪费大伙的时间,可这还不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这么捉摸不定、阴晴难测外加意见多多,她也不用这样犹豫不决地瞎耗,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同时骂自己没志气,为何这么在乎佟青云的看法。

赵先生将不适合她的剪子依序收拾进盒里,全数塞进公文包后,脸上-团和气地起身。

佟青云也连忙抽身而起,腾出双手和对方郑重地握了一下,诚心的说:“小赵,让你百忙中专程跑这趟,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的事,能为你的高徒服务是我的荣幸,我这话是肺腑之言,可不是因为贵公司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的关系。事情解决了,我还得赶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咱们再找个时间聚聚。”接着赵先生对丁香道完再见,便径自离开餐厅。

丁香十指互绞于桌巾下,低头沉静不语地等待佟青云坐回原处,她优雅地解决掉最后一口冷咖啡,猛地抬头冒出一句,“老师,我……”

佟青云眉端微耸,沉静地望着她,等她说话。

见她忐忑半天,依然“我”不出下文,他便掉头对一位路过的男服务生做手势,“麻烦你,这桌买单。”

帐单送上后,丁香捺着性子看他在单子上签下大名,打算等服务生报完帐、送还他的信用卡后,再好整以暇地跟他正式道谢。

她全身紧绷地等待他收回金卡的那一秒,就要启齿说话,却被无心的佟青云拦住,他目光越过她的头顶,随口问男服务生一个问题,“那位名叫那绫的女服务员,我以前好象没见过她?”

“她是新进的兼职员工,到职尚不满一个月。先生是不是对我们的职训结果有不满之处?您可以告知我们缺点,我们会尽可能改进。”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想问,她日后有没有兴趣兼个发型创意模特儿的副业。

”佟青云浅笑,递过一张设计新颖的名片,恰巧跟丁香的眼睛呈水平,害想偷窥的她差点瞄出斗鸡眼。

男服务生伸出手来接过名片后,佟青云从容不迫地解释,“我的店和学校就在附近,她若有兴趣,可以上来瞧瞧,我的经理会跟她解释细节。”

“我去请她来。”男服务生忙转身要去找那绫。

但被佟青云及时阻止。“不需要,请你把话和名片带到就行了。”

男服务生允诺会将他的话转答给那绫,托着小碟和名片离去。

丁香目送男服务生渐远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转角后,才侧头睨了身边的佟青云,揣度他的动机,不料用手撑着脑袋的佟青云也瞇着双目回视她,懒懒地问: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想出来了吗?”

“我……”丁香掀嘴想道谢,无奈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评了一句,“我觉得那个女服务生很……出色。”她本想说与众不同,但脱口竟成了“出色”,尤其那个头上有一把刀的色字,总觉得染了颜料,听在耳里怪黄的,她希望他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才好。

佟青云耸了一下肩,漫不经心地赞同道:“的确出色。要是你有她一半的自信的话,我也会觉得你美得冒泡。”

丁香见他露出挑剔的字眼和讪笑的口吻,对他自掏腰包送她剪子的好人好事事迹,像处理垃圾般,一古脑地往心门外扫,还猛加肥皂水冲刷洗涤,直到不剩一丁点感激的影子才好过些。

于是,她挺直腰杆起身,用能将他内耳刮出一道疤的尖锐音频,违心道:“谢谢你送的剪子,老师。”

“不必客气,我说过要赔你剪子,毕竟是我欠你在先,不是吗。”他说得极尽委屈,一副非把错全揽在自个儿身上的样子。

但他那双充斥着揶揄、促狭的眼睛却丝毫没那份诚意,教丁香一见就呕,猛想对眼前这池瞬间优养化的“馊水”大肆吐痰一番。

不过她无法把过错推给对方,因为她方才的道谢也是假仙得很,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说:“我该回店里了,再晚会让于姊等。”

他没异议,嘴到心没到地问:“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丁香点点头,听他含糊地哼了一句“那就回头见”之类的话,顿时如获免死金牌般地解脱,两手挥挥,顺口丢出一句再见,急于和佟青云分道扬镳。

她出了餐厅,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回商城大楼,于敏容早已守着她的行李等在铁门半掩的大门外。

丁香欲开口解释,被于敏容抬起握着行动电话的手制止了,“甭解释,你师父已来电过了。快帮我将这箱行李扛进后车座里!”

丁香谨遵懿旨,将行李扛进丁敏容的迷你奥斯汀后,坐进前座,安全带才刚扣好,丁敏容便踩足油门上路了。

她那副把迷你奥斯汀当成一级方程式赛车来开的蛮悍架势,真是勇猛、所向无敌得很,连高傲如奔驰、狮宝,平价如中国生产的自制的出租车队皆闻风丧胆,骇然不已地让出车道给她过。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奥斯汀飙到一幢双并华厦前,丁香不禁望“楼”兴叹,“于姊,这就是公司宿舍吗?”

“宿舍?!在这种前有公园、后有捷运的地段,怎么可能?这是你师父的窝。

”“啊!”她师父的窝?那跟住进地狱没什么差别了。

丁香傻眼瞻仰起码有二十来层高的华厦,暗自祷告他不住在第十八层,如果是的话,这兆头可大大不妙。

“你师父吃饭时没跟你提吗?”于敏容见丁香一脸有待收惊的呆样,便有了个底。

她挥了一下手,安慰丁香。“没你想得那么糟啦,你师父他公私分明得很,你即使上工的表现烂到极点,他也不会在下工时公报私仇,除了有一回要人卷辅盖走路、把三个门下的学生骂到哭外,还没粗到动手打人过。目前公司宿舍是真的没空缺,你只好将就一下。反正这段期间,我也会住进去照顾你的起居。”

脸色本来只是灰了点的丁香听于敏容如此轻描淡写地强调“不糟”的程度,嘴歪得大概比钟楼怪人还要难看,她在心底暗暗地哀了好几声“怎么会这样!”后,才打起精神问:“我师父住在第几楼?”

“二十,最顶楼。所幸有电梯可搭,不然扛你的行李可会扛出人命来。

你准备好要下车了吗?”

丁香没回答,只是微转过僵硬的颈子,以微颤的声调问于敏容,“于姊,你身上有没有口香糖?”

※※※

丁香认真嚼着口香糖,拖曳着行李,尾随在于敏容的身后出电梯,她刻意避开窗明几净、视野一览无遗的中庭落地窗,效法大剌剌横着身子行走的螃蟹来到华厦顶头惟一的一扇门前。

一种要跨入狮笼的阴霾感觉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发芽窜升,等到于敏容输入密码,再用辨认IC卡刷开大门,宽敞洁雅的景象豁然跃进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坏心情给驱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进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不时溜转骨碌碌的瞳仁打量着此间陈设,注意到整个客厅只有灰、黑、白三种色系,宽敞四壁挂着巨幅当代画作,配上瑞典名家设计的后现代主义的黑皮长椅及毛玻璃烧制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铜人像蹲在墙角沉思外,别无柔性摆设。

依丁香的浅见,此间惟一构得上会“呼吸”的东西是由浮木搭制成的书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里面插着一柱纹理扭曲纠缠的枯紫藤木,好似在挣扎吶喊,要求释放。

她被这简单、冷谧又男性化的空间深深吸引住,对于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听而不闻。她放眼往挂在右侧墙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间的作品望去,视线扫到一个神似对半剖开的苹果核心的印象派纹图,于是退后两步,斜着脑袋研究。

约莫一分钟,丁香了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摄影后,心里开始自我辩论着。

不会吧……但是又好象……应该不是……但看起来明明……这怎么可能!她最后确定作品主题是什么后,两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龙眼那么大,因为她正对着一个女人大腿根处的第一性征瞧。

她该脸红别过眼去的,但她没有,反而一味地动着脑筋,猜想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丁香揣测她的五官容貌、她的发型身材、她的职业身分?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没有做过隆乳抽脂手术?

她和拍下这帧照的艺术家又是什么关系……门外传来沉稳安定的脚步,不到片刻,门被锁上的声音干扰丁香的思维。

佟青云走到她面前,淡扫一眼他个人的收藏品后,回头审视她。

丁香与他面面相觑,默默不语良久。

最后佟青云打破沉默,问:“有问题吗?”

她愣了一下,不太确定他所指的问题为何,等他脸带一抹诡谲的笑半倚在墙边,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后,她这才反应过来。

“喔!当然没有,我只觉得这个主题很有意思。”这是老实话,他得相信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确认她没撒谎,突然,他问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满十八岁了吗?”

“我满十九岁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吗?”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学。”她解释,口气充满信不信由你的态势。

他不置可否,耸一下肩,建议道:“你若不习惯,我可以换别张挂。”

丁香看着他边走边卸下外套,跌坐进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看来你比我妈懂得为客之道,她每来我这儿小住几天,墙上挂的画就要经历一次浩劫。你看到对面那幅神似长了乌巢的树塔没?”

站在皮椅沙发后面的丁香循着他的指引,瞄到对面墙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画。

老实说,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树塔和左一丛、右一团黏在灰黑颜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难一窥究竟。

“在我妈祭出鸡毛撢帮这株羽毛树清灰尘以前,这幅油画里的塔有个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辞辛劳地飞到该地度蜜月、摆谱、摄个婚纱照……没有错,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尔。现在呢,拜我老妈之赐,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闻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学生把手背在臀后,对着佟青云的后脑勺拚命忍住笑。或许真如于姊所建议,他私底下没有那么难相处,尤其了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养,并非石头里迸出来的怪物。

于敏容从一个房间走出来,先跟佟青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对站在他身后的丁香道:“你的房间我都打点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搁在床上,我带你进去看一看。

”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泪,道声谢后,打算拖着自己的行李照着她的指示而去。

“我带她去。”话甫落,佟青云已来到丁香身旁,接过她的行李走在前头。

宽敞的走廊尽头有两扇左右对立的门,他推开左边的那扇,一步便将行李往地上搁。

丁香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那是新漆掺杂着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这股怪味,这房间才重新装潢没多久,清洁工放了一些芳香剂还是不见改善。我问了一些人,有人建议用丁香子塞满整颗柳丁来驱除味道,如果你闻不惯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国一趟,明早的班机,大约十天半个月左右,我已把课程表交给敏容,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佟青云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份卡夹往丁香递去,解释道:“里面有捷运通勤票和一张附了密码的提款卡,你先暂时拿去用,晚安了。”佟青云说完,转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东西,没有道谢,反而对着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问:“等等……老师,你收藏的那幅摄影照有主题吗?”

躯干已有三分之二在门外的佟青云煞住了脚步,考虑几秒后,才不耐烦地将头从门缝里探进来,威胁道:“有,我管它叫‘没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挂念着它、拿它来烦我,别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钟馗驱小鬼’挂上。”

丁香没有因为他这把无名火而生气,反而很正经的提醒他,“老师,你不是说你明早得赶飞机吗?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没那么早开张。”

佟青云冷眼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后,冷冷地浇了她一头水。“丁香,你该怕我的,这样你曰后动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颊彷佛被他掴了一掌,瞬间转红,一股难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同时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为何突然敢对他调皮起来?八成是弥漫在室内的橙皮混着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给冲昏头。

瞄见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样,佟青云心头一软,意识自己小题大做,不该冒出这种莫名奇妙的重话。

只是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学生对他油腔滑调,更厌恶学生对他撒娇、讨好,虽说丁香对他这位新认的师父已反感到极点,怕他也好,讨厌他也行,只要两人之间能够保持专业的师徒关怀,他不在乎她唾弃自己的程度。

不过根据他出道前两年带年轻女徒弟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若对学生软下心肠、丢弃黑脸面具的严重性,哪怕发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万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范。

他不禁要怀疑让丁香暂迁进自己的窝不是明智之举,也许他一开始就该反对于敏容的建议,要她另外找别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关系更加恶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帮子,以缺乏抑扬顿挫的音调缓声说:“你先在这待一阵子,如果觉得别扭,就直接跟敏容反应,她会另外帮你安排住处。”

话到此,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双微颤带泪的眼眸闪过一丝怨怒。

一股罪恶感在他心中窜起,催促他上前抚平那对困惑又迷蒙的眼,给她一个长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从齿缝间,吐露一句要她早点休息的字眼,反手带上身后的门,让丁香独自解一个她不懂的谜。
 0   2005-07-17 06:19:5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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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九月烈阳斜过中天,整个台北盆地像一笼正在酝酿发酵面团的蒸锅,所造成的膨胀高压教身处其中的人硬是吃不消。

林立的大厦内,沁凉的气体源源不断地由中央空调系统传散至“云霓美人”的各处角落,像层无形的保护膜,以防室内的员工与客户遭到秋老虎热浪的侵袭,可惜这膜虽凉,却像是糖衣炼造似的,一触高温就得溶,搞得人的汗腺失灵,皮肉黏乎乎的。

偌大的员上休息室,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用餐桌,一个吃着便当,一个喝着凉饮,另一个则忙翻着一本八卦新闻周刊闲嗑牙。

“哇!你们看,从没看过有寡妇把黑色丧服穿得那么有韵味的,我看她就算没另寻长期饭票的打算,一箩爱慕者可能早已排长龙了。”

吃便当的女孩转头瞄了一下杂志,不解地问:“她是谁?”

“少土了,阿香,宁霓你不认识啊!”

丁香一双筷子停在半空中,表情木然地看着阿玲好半晌,突地呼道:“哦!我就说嘛,看来挺面熟的。”是真的很“面熟”,面熟到快糊掉了,仍是不知这听来和“泞泥”两字同音的名字怎么个写法。

“她本来是广告模特儿,几年前拍了系列型的洗发精广告,后来被影业人士找去拍了两部电影,最后被正值壮年的曹姓大亨娶去当老婆。两个月前,曹大亨在她的鸳鸯床上欲仙欲死地‘来、来、来’了好几下,想不到就真的做仙去了,杂志上说曹大亨是心脏衰竭去的,我看不然,他九成是服用威而钢过量,得了心肌梗塞去的。”

丁香吃完最后一口饭,瞥了一下杂志,瞄见那身着素黑、眼带墨镜的女子的特写照后,同情地说:“我看她很难过的样子呢!”

“装腔作势的啦!她继承到的遗产就算买不下一颗人造卫星,起码也值一架协合超音速客机,她若不哭给人家看未免无情了些。”女孩不屑地下了结论后,将杂志顺手往旁一放。

没多久,像玩起大风吹,原先吃便当的喝起凉饮,喝着凉饮的吃起便当,唯独闲嗑牙的照旧闲嗑牙。

阿玲手肘往身旁嘴含吸管的丁香拐去,辣辣地问:“阿香,说真格的,你觉得我到底该不该和二保拍拖下去啊?”

丁香睁着一双鹿眼,受宠若惊。“嗯……阿玲,这我怎么会知道呢?”

阿玲双目谴责地瞪着她,“你怎能不知道!昨天我不是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吗?

我那‘性子’对我不忠,带我逛街两眼总是乱瞟。”

吃着便当的林欣媛忽地放下筷子,插嘴道:“简单,下次带他去逛动物园看猩猩狒狒,他两眼包准盯在你身上。”

“你去吃大便!我又没问你,要你多事。”阿玲狠瞪了她一眼,回头催丁香道:“丁香!你呆掉了啊,我在等你说话呢!”

丁香充耳不闻,抬眼看见林欣媛-派无事继续扒着崆肉便当,再低头看看自己这杯褐色的透明冬瓜露,灵光一闪便将纸杯放到远程,以免说话不称阿玲的心,反被咒去喝“黄河天水”。

“为何不该交往?”丁香心境浮躁,八成是受天气影响,再加上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直话直说:“他看漂亮妹妹,你就明目张胆地看帅哥啊。”

“可是他把错怪到我头上,说都是因为我不跟他上床,他才去瞟漂亮妹妹的。

你说他贝戈戈不?”阿玲一脸委屈。

“真是贱到骨子里去了!”林欣媛凑上一句,“不过照你这种归纳法,那佟老师怎么办?他有到处看漂亮妹妹的职业病,听你这么一说,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把关把很紧,不肯让他轻易登陆。不过我待了一年半了,还没听人提过他有固定女朋友这回事,听人提起曾见他出入Gaybar场所过,也是‘同志’,你们想这传言会不会是真的啊?也许他是个双性恋者!”

阿玲双手捧着下颔,照着小说上的用语,夸张地哀出一句,“想想那张严峻的侧面轮廓,那对莫测高深的深邃眼窝,还有那身英挺得令人目眩的衣架子身材,唉,他若真是Gay,是我们女人的损失。”

林欣媛白了阿玲-眼,回头问:“丁香,你不是暂住在佟老师的公寓,有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吗?”

丁香大睁着眼。“譬如什么?”

“譬如他有没有男访客留宿过夜?他是不是只穿一个耳洞?还有他的内裤是不是紧身的?最明显的,你有没有没意到以男性为主的另类杂志?”

丁香即使注意到也不会说的,毕竟这是佟青云的私事,不过她的脑子正努力地回想任何线索,无奈除了墙上那副被他临行前撤换掉的“女子写真照”外,光从寓所里外,根本无法与佟青云的个性串连上,只能说他这个人行事可以反复无常到飘忽的境界。

阿玲眼看丁香的神思已转到别的话题,玉手一挥,不客气地打断林欣媛的话,“男人跟男人的事我们现在没兴趣听啦!”她侧过脸,横眉问:“阿香,既然你是佟老师特别找来的,我认定你一定有过人之处,大脑比我灵光多了,你说看看,我和二保该不该上床?”

“那要看你和二保是不是真的适合彼此啊!”丁香有点气阿玲打断林欣媛的话,更讶异自己对佟青云的八卦韵事有兴趣,说话因此带了点火药味。

“若不适合,就算二保有里奥纳多那么酷,也不值得你去冒那个吞‘新宝纳多’的险。”

“说得好。丁香,”林欣媛嘴上附议,心上却有着疙瘩。“你一提到里奥纳多,我就忍不住想起一个人。”

丁香如蚌壳不语,阿玲则像一尾大嘴鱼咧着嘴,憨憨地问:“谁人?”

林欣媛不理阿玲,目不转睛地盯着丁香。“阿奇这人你知道吧?”

阿玲抢白,“谁不知道啊,‘帅屁哥’不是吗?除了身高不对外,我也觉得他有点像里奥纳多。”她猛吞一口口水,将内幕消息解悉给丁香听,“我跟你说,阿奇的尾椎是咱们这行公认最性感的,好多学员和女客户哈他哈得要死,加上他是佟老师第十七号台湾土种‘嫡传弟子’,所以跩得二五八万,成天翘着屁股绕来晃去,跟只恃宠而骄的外八公番鸭一样!哼,小心哪天屁股翘过头,给雷公看走眼,当成避雷针劈到,他就真是恃宠而‘焦’了。”

听到有人如此形容阿奇,丁香算是遇上知音,心有戚戚焉。因为她总觉得阿奇这人目空一切,相貌美则美矣,骨子里却是银样蜡枪头,不可靠。

林欣媛不悦地白了阿玲一眼,清了-下喉头,似在探丁香的口风。“那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坦白说,我觉得阿奇很注意你,似乎对你有意思。”

丁香闻言没作声,只是荒谬地瞟了林欣媛-眼,低声迸出一句,“不会吧!前两个礼拜我才被他害得去打扫厕所。”

“你刚到,不知道来龙去脉。阿奇那人……套句阿玲的话,是很高傲的,平常连理都不理我们这票女生,结果你一来,他的视线老是盯在你身上,还费心布局一番……别急着否认,不少人都看在眼底。至于你被他害去扫厕所那回事,他最后还不是去帮你忙。”

丁香喊冤地说:“那是因为于姊也罚他的缘故。”

林欣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少来了,他那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得不到佟老师的青睐,所以于姊虽然有分量,依我看恐怕也还没重到可让他放进眼里。不是有句话说,爱恨一线间吗?”她话中有话。

丁香困惑不已,注视满脸认真的林欣媛,了解对方不是在说笑,她能侦测出对方刻意隐藏的敌意,或许将那股敌意解释为吃醋更恰当。

丁香被前辈孤立排挤多时,好不容易得到同伴怜悯似的友谊与慰藉,她不能任沙漠里惟-的甘泉干涸掉,否则,她日后准无法在“云霓美人”熬下去。

因此丁香郑重地否认,“我连那条线头都看不到;我跟阿奇那个人是百分之两百不可能。”话毕,她将脸别向阿玲,双手动着筷子,心不在焉的听阿玲数落二保。

“阿香!”‘云霓美人’的首席设计师邓少娟踩着高跟鞋,疾步走进员上休息室,无视一室或交谈、或趴着午睡的员工,首冲丁香而来,气急败坏地对着她的脸吼道:“你进公司还不到三个月,竟有模有样地偷起懒来了,我忙得焦头烂额,你还有闲情在这里纳凉聊天!我不是要你帮赵太太上中卷吗?你怎么擅作主张要小玫给她上大卷?谁给你这权力了?”

丁香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仰着一双冷静的眼看着盘诘自己的邓少娟,心平气和地解释。“于姊找了小玫顶我的工作,要我先进来用餐。还有,我记得你指示我替赵太太上大卷的,因此就把话传给小玫。”

“怎么可能?”邓少娟不满丁香当着众人的面指正她的错,歇斯底里地矢口否认。“一定是你忘记了我的交代,不懂却又要装懂!你不要以为有佟老师和于姊在你背后当靠山、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乱了规章!”

看在邓少娟是前辈的份上,丁香本来是不介意承认这个她没犯的错的,因为两个半月来,她已被人栽了不下十多次的赃。

起初她硬着脖子坚持清白,阿奇和另外三位刚熬出头的设计师便连手整她,其实恶作剧的招式并不恶毒,只是弄得人不胜其扰就是了。

资历较浅的实习助理皆以过来的人的身分劝她认栽了事,后来她顺流苟且、降低姿态,本以为能消弭误解语敌意,无奈却于事无补。

导火线在她有个高姿态、不护短,却习惯在云端里看手下厮杀的师父,外加她被他放牛吃草两个半月,不谙内幕、藏着心结的资深同事便公然整起她来了。

因此,丁香一听到邓少娟不明就里,信口指责自己把佟青云当成靠山心里便有怒。

她怒佟青云给她带来这些人际麻烦,怒这些所谓的前辈缺乏度量。

怒佟青云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只出国十天半个月的,如今两个月已过,除了不定期来电要丁姊加重她的课程内容、替她指名指导老师外,他对她这个人的生活起居和实习状况根本是不闻不问,也不认为有对任何人解释行踪的必要。

若非她从一本打于姊那里借来的同业期刊上读到他这段时间在巴黎担任香奈儿二○○一年新春展示会的发型总监,在米兰担任美发大赛的裁判的话,她会以为他掉进百慕达三角洲,半途失踪了。

丁香不解,既然佟青云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进度,为何当初要大费周章地把她找上台北?

抱持着豁出去的心态,丁香这回拒绝当“愿打黄盖”,以不妥协的语气对邓少娟说:“我记得很清楚,的确是你要我替客人上大卷。”

邓少娟尖声骂了。“你死不认错就算了,还撒谎、耍赖!你嚣张……”

这场争执把于敏容和其它闲着的同事给引来。

邓少娟马上把故事以白己的版本向于敏容盘托而出,其中少不了加油添醋,外带宣泄这几周来的不满,最后她对于敏容打出一张王牌,“于姊,你得评个理,除非阿香跟我道歉,要不然这‘云霓美人’我是待不下去了。”

于敏容看着邓少娟虚晃旧招术,再度以去留议题争个面子。

以往,对于邓大牌的骄恣跋扈,于敏容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嘴上勤于安抚,逢年过节多塞奖金送她出国旅游,时届邓大牌生日时则是名牌首饰伺候,再丢个大派对给她做足面子,但最近听说有同行真要对她挖角,搞不好她是伺机而动,刻意抓丁香当替死鬼,以制造离去的借口。

想到这一层,于敏容转向丁香,想劝她让步,但见她一脸坚决,眼神镇定如常,便知她不会对邓大设计师道歉。

朝夕相处了两个半月,于敏容了解外表文静、心思细腻、行动慢条斯理的丁香是个会自我反省的人,有错不介意认,就连无头公案发生时,为了不伤同事间感情,她也会把错顶下来,因此有些爱欺生的员工便以为她可捉弄、欺负,不过一旦她真固执起来,心底那股拗劲,连五匹发狂的马都拉不回来。

尤其她的心还不在‘云霓美人’身上,把她逼急,可能行囊一提,明日就窜回南部去。于敏容不禁想问邓少娟是如何将丁香惹毛的?

于敏容怜惜地捧住邓少娟的脸颊细声安抚,但邓少娟一撒赖起来,根本不懂得节制,直哭嚷待不下去,搞得于敏容心下着实想掴她一巴掌,要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

所幸在于敏容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之前,阿奇幸灾乐祸地开口了。“少娟姊待不下去?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邓少娟闻言猛地仰头,瘖哑地质问:“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奇双手环抱胸前,嘻皮笑脸地回答,“当然有关系,你走路后,我才能登上‘云霓美人’的首席设计师宝座啊!”

邓少娟一脸怔忡,目光从阿奇转到于敏容,从于敏容转到丁香,接着环顾围观看好戏的同仁,最后又调回阿奇身上,瞧到他野心勃勃的狂妄面目,她的身心不由得抖瑟起来,好不容易挥手隔开于姊的扶持,力持镇定后,她把箭头直对准阿奇,尖着嗓音道:“哼!就凭你这张小白脸也配想取代我在‘云霓美人’的地位?告诉你,就算我真离开这里,也轮不到你!”

“咱们不妨赌赌看。”阿奇笑里藏刀挑衅着。

邓少娟气得发抖,忘记丁香这尾小虾米,眼中完全是阿奇这根带着刺的硬钉,“用不着赌,你一点希望也没有。”说完她猛地转身,拨开挡路的同仁,敲着一双愤懑的高跟鞋循着原足迹飙回工作区,戏剧化地结束了这场闹剧。

于敏容转身对众人拍了两下掌,提醒大家现在仍是下班时间,人这才依序散去。

阿玲微倾着头,脸带兴奋地溜出休息室,急着把这幕好戏分享给其它助理。

林欣媛看了阿奇好几眼没得到对方的注意后,才慢慢地转身离去。

于敏容见眼下只剩自己、阿奇和丁香三人后,忙吁了口气,奖励似地挲了挲阿奇的背,赞了一句,“谢了,我欠你一次人情。”

阿奇耸了-下双肩,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知道我的野心,只有那傲女人拒绝接受事实。”他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两眼若有似无的朝丁香这头瞟了过来,直来直往地冲着她问:“喂,你十月十号那天晚上有没有空?”

丁香听到他的话后,彷佛撞上拦路虎,戒心顿起。“嗯...我不知道,也许有好多课得上……”

“那天双十节,神经病才给你上课!”

她恍然大悟“喔,说得也对。”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敲定了,十月十号晚上七点我和一些同行的朋友约在市民大道的‘烟囱馆’,吃完饭后再去PUB,你要不要人接送?”

“喔,没那个必要……”

她还有话没说完,阿奇便拦截了发话权,“细节等我联络好人后才跟你确定。

”话毕,不理会她一个径儿地叫“等等”的焦急模样,他跨开两脚翘着那一对“英挺”的屁股离去。

丁香难以置信地将手摊了开来,问着身边的于敏容,“他是不是故意听不懂‘不’啊?”

“我没有听你说一个‘不’字啊!”于敏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看着双肩低垂的丁香露出一张苦脸后,才劝道:“犯不着紧张,阿奇要带你出去玩,你就跟着去啊。”

“我是怕他要设计我。”

她一脸天惶惶、地惶惶的模样,教于敏容噗哧笑出声,“我看不会,今天多亏他帮忙,要不然我实在拿小邓没辙。”

丁香默默看了于敏容一眼,一面清理杯盘狼藉的桌面,一面低声抱歉道:“于姊,我不是存心制造麻烦。”

于敏容走上前,语调平实地说:“一个人的耐性总有个极限,不反击,难道还任人欺侮到底?”她从丁香手上取过垃圾袋,半催半命令地说:“我会叫值日生来处理,你先到学院五楼的五O一教室去。”

丁香有点讶异。“现在吗?是不是我记错日子了,我以为今天都要在店里实习,没有课要上。”

“你没记错日子。是你师父他回来了,要你带着剪具上去。”

丁香一听到佟青云已回国,而且人就在这幢大厦里,不禁怦然心动,血液循环加快,两颊登时红润起来,她勉强地不让五味杂陈的心事显露在脸上,无奈那对闪烁熠耀的瞳仁却泄了她的底;她讶异自己这两个半月来的低调心情,竟然会因为他的返台而陡扬!

于敏容把这ㄚ头脸上的表情全看在眼底,忍不住对她说了衷心话,“上去以后,他若没能你好脸色看,你就把这几周来的委屈统统发泄到他身上,让他知道他这个师父当得有多不称职。不过,过了今天以后,一切学习过程上所碰到的挫折,你都得打落牙和血吞……千万记住一件事,他可以放弃你,但你不能放弃自己。”

丁香的两耳彷佛塞了豆,对于敏容善意的劝告是有听没有到,旋身便朝安全梯的方向走去,她踩着轻重不一的脚步拾阶而上,拐弯走近五○一教室门前,胸口像旋转马达怦怦直跳,深吸-口气,才忐忑地敲门。
 0   2005-07-17 06:20:2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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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门在三秒内被旋拉开来,出人意表地,应门的人不是佟青云,而是女服务生那绫那张教人一瞟难忘的脸。显然的,跑路两个多月的佟青云不认为见她这个徒弟是件刻不容缓的事,反而先见了那绫。

丁香瞠着一对有待收惊的眼愣看着对方。

相形之下,那绫的反应似乎文明多了,她先对丁香熙洽微笑,才转头对着教室回报一句。“佟老师,丁香人到了。”

佟青云人随足声来到门前,眼也不抬,只忙着将手上一叠资料交给那绫,和颜缓声叮咛,“你回去翻一下讲义记下重点,三天后和于小姐联络,她会帮你安排模特儿特训课程。”话毕,他完全没有帮两个女孩引荐彼此的打算,大手一抬,示意那绫离开。

等那绫离去后,他旋身面对一脸苍白的丁香,脸色幡然一变,辞锋锐利地说:

“别杵在门边发呆,你先进教室找个椅子坐,我们有笔帐得慢慢算。”

丁香犹豫一秒才走进教室,挑了中间的椅子坐下,目光往壁柜上二十来顶剪修成型的假人头横扫过去,认出这些作品皆是出于自己的手剪时,身后的门“砰!”地被人弹撞回去,回音震得丁香伸出两只食指堵住耳朵。

他冷睨她一眼,一语不发地走回讲桌,拿起一叠上了彩绘的设计图,一张接一张地审视着。

丁香知道闷声不响的佟青云正聚精会神地检阅自己的作品图,神经顿时蹦得老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佟青云的一举一动,但过没多久,她整个神思便被他一身轻便的行头引诱了去,她注意到有着古铜色健康肤色的他穿了一件淡粉红色的短袖马球衫和卡其休闲裤,不离身的墨镜被随意地挂在宽敞的胸领处。

纵然丁香和他似乎有着隐形的不良导体横在中间,她仍得承认,论身材、相貌、气质与品味,英姿飒爽的佟青云,绝不比经过加工包装成形的专业男模逊色。

这是她第一次碰到有男人敢把粉红色系的衣服穿上身,以前,她总以为粉红色会让男人看起来娘娘腔,如今见他穿得这么自在舒适,她的想法可要大大改观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抬抬抠了眉毛,掩护着好奇的眼往他的耳垂溜转了过去。

她先瞄了左耳,没有见到洞,便撇过头去扫右耳。结果呢?

也没有孔!

这能证明什么?什么都不能证明,等等……他背过身去了!

丁香马上将目光调到佟青云的尾椎上,她依稀记得她们十五分钟前在员工休息室的对话,打算按图索骥地找着线索,可惜除了圆挺结实的卡其布料外,她睨不到任何紧身内裤的蛛丝马迹……或许他根本没穿!

意识到佟青云反转回身后,丁香陡地将目光调开,心虚地转着藏在桌下的十指,听着他苛刻的评语。

“坦白说,你这二十来顶作品里,没有一件教人看得顺眼的。惟一够得上水准的,却是生吞活剥来的。”话毕,他走到她面前,将一本法文版的十月Elle杂志翻到特定一页后重重地往她桌前扔下去,足跟往后退一步,背抵讲桌,双臂环抱地看着她。

丁香的视线落在该页杂志上,发现模特儿的发型几乎和自己的一件作品相差无几时,傻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仰头反驳他的指控。“我没有抄袭别人的作品,这本杂志我连翻却没翻过!”

“为什么没翻?那我大老远限挂一叠杂志回来,不就是瞎忙一场?”

她避开他的眼睛,找了一个理由。“我看不懂法文。”

他将两臂撑在她前面的桌子,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姑娘,你看着我的眼睛。

”丁香像个被人下了蛊的泥娃娃,慢慢把眼球挪回正中央,才跟他对上眼,他马上像头恶犬暴躁地嘶吼一句。“你不需要懂法文也能看图片,除非你跟狗一样,有色盲没让我知道!”

她平日散归散,却无法忍受篡夺别人作品的指控,因此她百般不情愿的道出原由,“老师,这一个月来,我手边已积了不少指定作业,根本找不到空余的时间翻其它的书。”

“但你却很有时间跟同事聊天!”他丝毫不体恤她的处境,咄咄逼人地质问。

丁香知道有人跟他打了她的小报告,抑住对他尖叫的冲动,忿忿不平地说:“老帅,我很抱歉发生这种误解,我可以跟你发誓,我真的没抄袭别人的作品。”

佟青云弓着背,将脸欺近她,厉声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抄袭别人的作品,只是希望你多看、多听、多想。这种无头双胞公案不是就你这一件,而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应变之道是你必须掌握信息,扩大自己的创作领域,老是关在自己的象牙塔里闭门造车是没法精进手艺的。趁早搞通这点,往后在这行里才不会吃哑巴亏。”

他话到这里,旋身抽出丁香的第二张作品图,随手拿笔记了一下,三步走近壁橱,左手捧起一顶全新的美人头,右手提着丁香的作品踅了回来,顺手将对象往她桌前一放,直指问题所在,这顶发型的鬓边波浪角度太斜,动感前卫有余,美感不足,看久了会令人生厌……”

连课都还没有给她上过,就被莫名其妙地炮轰一顿,丁香心里实在是怨叹极了,不过在这里待了两个半月,耳闻别人提到他对学生的剽悍作风,她方了解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于是忍下脾气不发作,仅解释道:“我是照着自己的设计图剪的,当时王老师并没有意见。”她有预感又要被骂。

不料,佟青云却缓下脾气,没骂人,“王老师是对我负责,她有没有意见不需要让你知道。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将设计图在脑里温一遍,你要在二十分钟之内重新剪出型来。相信你的本能,把心和眼睛放在头发上,如果角度不合图形也无所谓,能剪出理想自然的发型才是重点。你动作最好加快,若没把这二十张设计图做到完美,我今天是不会放人的。”

丁香被他这一警告,赶忙接过设计图,仔细看过一遍递还给他后,剪具一抓,严肃地面对眼前这项美人头,动起剪子来。

七点半左右,于敏容送了两盒便当上来,她想劝这对师徒先填饱肚子再继续折磨彼此的神经,但被不知好歹的佟青云斥了一句“鸡婆”后,偷偷向丁香扮了一个俏皮鬼脸,才嘟嚷着“好心没好报”,退出教室。

九点时,丁香剪完第十一顶头,佟青云方才叫暂停,让她休息吃饭。

但她求好心切,扒了三、四口饭,暂时充了饥后,便又回到工作桌上整理起第十二顶头发了。

丁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积极认真作功课过,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横眉竖眼的师父催功了得,擅用激将法,所以她这么卖力,完全是要向佟青云证明自己有那份实力,而非要讨他欢心。

终于,丁香在午夜一刻时完成了最后一项作品,当她松开剪子,看见起着水泡的右手大拇指与无名指的指关节处皆已红肿瘀血时,自然而然地转身想要博取佟青云的同情,但他一脸淡然置之的冷漠表情,教人见了扎心。

丁香忍泪不下,借故逃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泼上脸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忿然哭骂出声,“佟青云,咱们走着瞧,哪天若让我爬到你头上,我说什么也要在你头上做鸡窝。”

十分钟后她拖曳着铅球般重的脚步回到五○一教室时,已不见佟青云的踪影。

反而看见于敏容拿着两个迷你冰袋等着她。

※※※

回家路上,两个女人皆闷声不响,直到奥斯汀驶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熄掉引擎后,于敏容才开口解释佟青云自行离去的原因。

“我这辆车空间有限,装不下你师父这号长脚大仙,再加上他跟人有约,所以他没等你回到教室,便先搭出租车走了。还有,他挺关切你的手。”

丁香跳下车,把话摊开说:“于姊,我跟我老师之间是不可能有‘吾爱吾师’那种温馨感人的场面出现的,所以你不需替我们任何一方打圆场说好话。”话毕,目光落在停放于奥斯汀右侧车位的银黑Audi跑车上,不解的问:“上回你不是说这辆车是他的,难道他自己不开车吗?怕扭到他那双贵手?”

前半问句是出于好奇,后半问句则是志在嘲讽,以求得精神上的胜利。

于敏容望着她,秀眉微皱地抽出钥匙,迟疑二秒后,才匆匆带过一句,“他最近眼睛容易疲劳,不能开车。”

火气仍旺的丁香完全听不出蕴藏在于敏容口气里的紧张,例行地吞了一片口香糖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当夜,漱洗完毕的丁香从浴室出来,路经佟青云的房间,忍不住便对那扇紧掩的门做鬼脸,双手一握,摆开拳击手架式,例行打了一场充满意识形态的“无影拳”。她左挥、右勾、上抡、下扁,恨不得佟青云就是眼前的这一扇门。

身着睡袍的于敏容拎着一瓶婴儿油突然冒出,疑惑地问:“丁香,你这是在干啥?”

丁香先是僵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才将高举过腰的手放了下来,扭转着肩头解释,“我肩膀有点酸,想这样动动应该能达到舒筋活血的效果。”

于敏容半信半疑地睨了丁香一眼后,决定不去探究她的动机,径自道:“我猜到你会有这些情况,所以不请自来地帮你按摩,顺便帮你起茧的手上些膏药。”

丁香好吃惊,心里颇受感动,结巴地问:“现……现在?”

“对,就是现在,快进房趴着吧。”

丁香被赶鸭子上架地躺上床,经于敏容的巧手这么地一揉后,不到十分钟僵硬的身躯便瘫软下来,半张着沉重的眼皮,嘟嚷了一句,“于姊。”

于敏容专注地搓着她的肩膀。“什么事?”

“你是怎么应付我师父那怪里怪气的脾气?”丁香才刚问完话,便连打了三声哈欠。

于敏容有意思地看着她的背,答道:“他只有对门下的学生才会这样怪,至于对我们这种无关轻重的角色,你若求他也这样怪,他还觉得你是要他浪费精神呢!

何况我认识你师父至少有七年了,他那九弯十八拐的唬人脾气可吓不着我。”

丁香含着一口蠢蠢欲流出闸门的口水,硬撑着厚重的眼皮,含糊地问:“七年?于姊也是学美发的?”

“不是,我是干模特儿起家的……”于敏容便开始聊着自己。

她在流行界已打滚了十五年,先从服装模特儿干起,后来在国际赛场遇上佟青云,两人相谈甚欢,经他邀约之下便开始充当他的美发竞赛的模特儿,随他闯江湖。

五年前,年仅二十三岁的佟青云在巴黎夺下年度世界最佳创意造型设计师首奖和裁判奖双料冠军时,她有幸上台与他分享柴耀。

那时于敏容年纪虽轻,却已是经历不少大风大浪了,对于金玉其外、鱼质龙文型的男人总有那么-屑不顾,但遇上才华洋溢的佟青云却完全没了免疫力,她欣赏他的才华,为他自然流露的魅力倾倒,不过当时他已心有所属,为了不去破坏彼此之间良好的同事关怀,她足足待了两年才离开他在巴黎的工作小组,赴纽约专攻美容学与沙龙管理。

在那里她遇上了一位中美混血的电台摄影师杰生,进而与他相知、相恋并走进礼堂。然而好梦易醒,结婚不到一年,便传来他因远赴喜马拉亚山脉拍摄专辑遇上雪崩而罹难。初闻恶耗后,她甚至有轻生的念头,因为她连杰生的尸首都无法要回,几乎夜夜都梦见他在冰天雪地里呼唤自己的名字,直到无情的雪块吞噬他的声音。

这解不开的枷锁让她彻底崩溃,于是她沉溺于杯中物,拒绝与任何人来往,直到她把积蓄喝到快精光时,佟青云找上她位于曼哈坦的小公寓,半鼓励半威胁她振作,说服她回到台湾,并且提供一个让她重新起步的机会……于敏容话到此,不得不就此将故事打住,因为她惟一的听众竟不忠实地打起呼来了。

这丫头,真不给面子!她又气又好笑地替熟睡的丁香盖好被,将婴儿油瓶盖上紧,捻熄灯走出丁香的房间来到客厅,赫然发现佟青云跷着二郎腿,两臂大伸地挂在黑皮沙发靠背上,独自沉思。

于敏容在他对面的椅子入座,微讶异地问:“你不是和宁霓有午夜之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莫非你没见到人?”

“见了。”
 0   2005-07-17 06:20:4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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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竟还这么早回来,你是不是终于觉悟,这些年来跟一个有夫之妇拍拖很不上道?”于敏容口吻里充满了不以为然,话也尖锐起来,“尽管曹盛南当初横刀夺爱硬抢了你那个见钱眼开的老情人,但死者为大,你们热恋情奸之余,好歹也尊重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公吧,入土为安不到一个礼拜,尸体都还没凉,她就这么快跟你搭上线。小心那条热线被有心人士侦测到,在杂志上大肆渲染,你这一世英名蒙上污点不打紧,怕要拖着公司下水。”

佟青云不耐烦地应了句,“你今天怎么这么鸡婆?”

“不只今天,是一直都很鸡婆。”她摆出一个母鸡振翅的动作,提醒他。

“若不是我帮你硬撑着,你这个空中飞人名下的沙龙、美容杂志社和学院的招牌早给人踢掉了。”

佟青云知道于敏容并非在邀功,因为直来直往惯了的他不谙社交把戏,若少了她的协助,他的成就有限。

为了让她宽心,他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去向。“我和宁霓只在麦当劳喝茶叙旧,还没到上宾馆脱裤袜的程度,于大姊可安一百个心了,”他眼底藏笑,把私人话题转开,“你那只小雏鸡还好吧?”

“什么我那只,是你那只才对!”于敏容先纠正他的语病,才说:“你那只小雏鸡累得连母鸡小传都还没听完,就呼呼大睡了。”

他双眉俱扬。“一句抱怨也没吭?”

于敏容觑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他闻言,宽薄的嘴慢慢扯出一抹温熙的笑,自我消遣道:“难怪今晚我的耳朵老犯痒,原来有人念咒念的紧。”

于敏容趁着气焰旺,亏他一句。“早知丁香的咒语这般灵,我日后一定多多鼓励她骂你。”她皮皮地说完后,一脸严肃。“说正经的,你让丁香剪上十个小时的头,对她的看法究竟是正还是负?”

“都没有,只是有点心焦。”

于敏容好讶异。“这怎么说?”

“原因我大概猜得到,但一时说不出口。”佟青云不理睬她眉头略扬,继续不着痕迹地谈丁香,“她纸上的设计作品都很出色生动,但一旦挪到美人头上就乱了章序。照这样的进度走下去,我恐怕没有那种恐龙孵蚩的时间跟她耗下去。”

她一怔,挺直背问:“你打算另外找人?”

“在我的观念里,没有取代不了的事物。”他闲扫了她一眼,直截了当地承认。“我随时随地都在寻找人才,不行就撒换。”

于敏容脑里浮现着丁香那张孩子气的脸蛋,怀疑她能否承受这个残酷打击。

“你这么做对丁香似乎有欠公平,要求也过苛了。”于敏容隐藏话里的遗憾,继续道:“更何况美人头和真发的品质总是有段差距在,再说那千篇一律的脸型既刻板又单调,无形中限制了她施展才华的空间。”

佟青云看了她半晌,半嘲弄地说:“她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帮她说好话。”

于敏容将肩-耸,话中有话地道:“做师父的蛮不讲理,总得有人挺身为那可怜的孩子说些人话。好了,你心里若打着如意算盘的话,不妨开门见山吧。”

佟青云凝神看了她好一会,毫不迟疑地说:“我要丁香最晚在年底以前正式为客人动剪。”

于敏容听闻这样的建议,傻眼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做,首先就会坏了员工升迁规矩,要引起公愤、遭人怨的;第二,你把顾客当实验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口碑搞砸可不明智,再来,十一月就要乙级检定,检定时都是采用美人头,所考的问题又教条化得很,你不多要她在美人头上下工夫,反急着要她尽快动剪,如此舍本逐末对她一点助益也没有,只可能打击她的信心。”

“正好相反,如果她第一次参赛,就考到执照的话,那我就真是看走眼了。”

佟青云缓着口气。

于敏容一脸不茍同。“青云,我是愈来愈摸不透你在想什么了。”

“于姊,我承认自己有时蛮不讲理,但还不至于苛到要求丁香改变自己的风格。老实说,丁香的创作手艺和风格跟国内大型竞赛奉行的那套万年迂腐的标准根本搭不上线。若把目标放在这上面,她是自讨苦吃。”

“你知道这些,竟还要我帮她报名参赛?”

佟青云顺口道:“让她凑一下热闹,有个临场经验,届时推她参加国内外的竞赛时也好有个比较。”

于敏容闻言很是讶异,她本为丁香不妙的处境担忧,但听了佟大设计师这番话后,才明白为师的已暗暗把前路铺好,只等憨徒弟摇鞭上路。

她试探性的问:“如果我反对的话呢?”

佟青云耸了一下肩。“无所谓,大不了跟朋友讨个人情,安排她到朋友经营的发廊去实习。”

于敏容没应声,脑子一直在衡量轻重,好半晌才吐了一句。“店是你开的,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但若有个差池的话……”

他不急不缓地接口,“我自己补锅。”

于敏容警告地问:“员工若有情绪不稳的话……”

“谁有话想说,要他们直接找我谈。”

她仍是不放弃地问:“若是顾客不满意服务结果……”

佟青云早做好准备,出口便将她的话堵住,“愿者上勾,你请小妹事光告知客人这是免费试剪活动,如果丁香剪完后客人还是不满的话,我再动刀补强。”

尽管于敏容觉得这样做会坏了规矩,不妥当,但见他主意已定,心知再提出更多的理由也是白费唇舌,只好点头答应。“我讲输你,明天开始我会替丁香安排特训课程。”

佟青云给她一个万人迷笑容,轻吐一句。“敏容,那就麻烦你了。”

见多他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于敏容是一点也不领情,当面嘲讽。

“省了,你这个人天生就爱麻烦人,今年过年我说什么也要出国玩个疯,不管你的店死活。告诉我,你这个疯点子得维持多久?”

“可长可短,端视丁香的表现而定。”

于敏容愈来愈紧迫盯人了。“你所谓的长是多长,短是多短。”

佟青云颇玩味他打量着她。“老天,你和那丫头是不是结了生死交,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我位处管理阶层,得对诸多员工负责,你爱怎么随性我管不着,但好歹得给我一个概约的时间表。”

他看着她,随口应了一句,“也许三天,也许一年半载,总之很难说,恐怕要让你悬上一段日子。不过我向你保证在换掉丁香以前,会让你第一个知道,好让你发挥母性安慰她。”

“青云,丁香跟到你这种师父算是前辈子欠你的。”她迸出这句话后便从沙发上起身,两脚钻进一双大了三号的米老鼠拖鞋,不睬他地滑着大步回房去。

佟青云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丝毫不动肝火地任由丁敏容消失在客厅的另一头,听到预期的撞门声自左侧响起后,身子才松懈下来。

未几,右方走廊深处嘎地响起细微的金属弹簧声,伴着一声突然被掩住但却又捂不紧的漏风喘息,在这夜阑人静之时显得格外突兀。

佟青云倏地瞇起眼往长廊那头望去,只见通亮的走道静无跫音,墙上挂的画和对立的两扇门紧紧地掩阖,像是在帮偷听者守密似的。

他想了一下,身子打皮椅上站起,往长廊底端慢慢走了过去,他的双足停在自己的卧室门前,大手才刚搭上门把,目光却往对面的门瞄了过去,他迟疑一秒考虑是否该问丁香听入了多少不该听的话,但继而一想,夜已深,现在去乱敲闺女的门,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恐怕也会吓到人家。

不是有句话说,偷听的人总听不到顺耳的话吗?让那丫头以为自己随时都有被撤换的可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佟青云决定后,开门踏进卧室,顺手将身后的房门一带,宽衣解带淋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红着两粒兔子眼的丁香趁他扭开热水器,便溜出房在走廊上对着他的门打了足足两分钟的“无影拳”。

※※※

随着双十节的逼近,丁香开始烦恼着如何编个象样的借口以婉拒阿奇的邀约。

无奈自己刚上台北,交际圈还没建立,交情深一点的同事如阿玲和林欣媛都已作好安排,插花不得,再加上她和阿奇又同一个工作环境,不能天马行空的乱编,即使她那天自愿当值班助理,也仅需工作到下午六点,于事无补。

这段期间,阿奇曾三番两次地邀她去看午夜电影或打保龄球,她顺口就拿佟青云当挡箭牌,阿奇听了总是不多问地便接受了她的理由,唇间隐隐挂着讥讽的笑令她看了就讨厌。

她曾向于姊求教,哪知于姊非但不反对,反而怂恿她去就近的百货公司添购一些约会的行头,增加阿奇的印象。

丁香对阿奇的邀约总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并非她怀疑自己欠缺吸引力,而是阿奇看着她的眼神总有那么一种盘算、计量的味道,令她不自在。

最后她只有把冀望放在佟青云的身上,希望他能开个金口留她下来温习功课。

双十节当日,丁香趁着午休时间跑去敲佟青云的专用工作室,门一开,探头瞄见他安适地坐在沙发椅上和两位穿著前卫的外籍人士及一位身着黑皮劲装的帅男闲话家常后,马上就要打退堂鼓。“对不起,等老师招呼完朋友后,我再上来。”

佟青云及时叫住她,“先别急着跑,进来-下,我跟你介绍朋友。对面坐的是雷蒙和莎夏,他们刚结束东京的行程,回伦敦前顺道弯过来看看;我旁边坐的是齐放,他特地从纽约飞回台北欢度佳节。”然后他用英文将丁香引荐出去。

丁香定眼认出蓄了一头金黄色狮鬃的雷蒙和拥有紫黑色短发及美丽大眼的莎夏,两眼不觉大睁。

莎夏和雷蒙是国际美发界的神仙眷属,除了在世界各地拥有连锁沙龙外,还创立化学实验室以调配专业用的洗发精和保养药剂。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们会面,勉强冒出一句蹩脚英文跟人家“好赌又赌”的打招呼,想不到莎夏跳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在她颊上热情的吻了两下,也跟她“好赌又赌”,哈叭哈叭一串英文才坐回原位。

丁香带着傻傻的笑容愣在原地,耳里飘飘然地听着佟青云解释莎夏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到英国参观她和雷蒙经营的店,然后心不在焉地转头对整条臂搭在佟青云肩上卷着烟丝的齐放问好,怎知话才刚要出口,就被齐放粗鲁地拦了下来。

“我这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不像你老师这么有才华,知名度也没沙夏和雷蒙大,尽管浪荡,却也还不至于败破到‘好赌又赌’,所以,你这客套话还是省着点,好巴结洋人吧。”酸葡萄的话说完,他将自卷的烟叼在嘴角,不睬丁香地大肆抽起烟来了。

这人的自尊心也未免过重了吧,她不认识他不是她的错嘛!讲话竟如此带刺。

尽管如此想,丁香的面颊还是烧红得像菜摊上过熟的圣女小西红柿,一捏就要烂。

佟青云以饶富趣味的目光打量两人后,才启齿圆场,“齐放是纽约国际新装发表会的造型特约顾问,算是咱们这行的前哨兵,有时间多去翻调一下他的作品。你上来找我有什么事?”

丁香见他有朋自远方来,想必整天都要忙碌,便改变了主意。“我上来是想问你今晚有没有课要上?”

佟青云眉毛微扬,反问她一句,“你不是今晚有节目吗?”

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嗯,这个:...”她面有难色,垮着脸支吾一下,才说:“是有的,不过老师若想上课的话,我可以不参加聚会。”

他闻言,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好几秒,把话挑明。“难得你这么用功,只可惜我今晚有事不能给你上课。”

丁香早该料中佟青云不会体恤她的难处,避开齐放那张挂满幸灾乐祸的恶魔笑容后,她面红耳赤地逃离他的工作室,面对现实去了。

七点十五分时,身着牛仔裤和粗布外套的丁香寻着手上的地址踏入装潢颓废的“烟囱馆”,不需要侍者的指点,她直接走近馆内最嘈杂的-隅,加入阿奇与那票朋党;五男四女,其装束从头到尾皆挂着名牌,时髦前卫的程度可将丁香贬成六十年代的在逃难民了,好在佟青云给她剪的发型产生了画龙点睛之效,反把一袭旧衣旧裳带出一股卷土重来的流行风。

其中一个已半醉的女孩睁着蒙胧的眼,欣羡地看着她的头发,说话了。

“你的头发好美好美哦,哪里剪的,我拿着造型图跑了起码五家美容院,就是做不出那种……美美……美美的感觉。”

丁香坐入阿奇对面的空位子,正要解释时,阿奇霸道地插话进来了。“你要‘感觉’?我就给你感觉!”他说完马上就把自己的嘴凑上对方,一手抓着女孩的头,一手钻进对方的紧身短裤探索起来。

助兴的口哨声连连响起,足足二十秒后他才松开软成糖浆的对方,大声说:“给一些丑富婆剪了一整天的头,心烦气躁死了,谁要再提头发的事,女的我就拔内衣裤,男的我就跩。听到了没!”

他说话的当儿,情欲已被他挑起的女孩一直往他下半身磨了过去,他不耐烦地看了对方一眼,用力把她推开,语带鄙夷的说:“亏你玉女明星当假的,嗑完药后,这样往我身上黏。”

“都是你害的嘛!”女孩撒娇着,又要往他身上腻。

他不耐烦地对身边的同伴使了一个眼色,语出惊人地说:“她要,小纪你就带她去爽一下。

小纪很是讶异,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你在说笑吧,阿奇。”

阿奇冷冷的说:“这样在我朋友面前丢人现眼的马子,不要也罢,你不是哈她哈得要死吗?她是你的了,随你处置!”说着他将一串钥匙拋给小纪。

小纪忍怒起身将钥匙丢回桌上,拋下一句话,“我送她回家,你冷静过后再联络我。”说完,他搀着女孩往外走。

等两人身影消失后,彷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地,大伙又开始嬉笑怒骂起来。

阿奇吊儿郎当地坐进丁香身边的空位,以一种挑衅的眼光直射进她的眼里,当他探测到她眼里的骇然后,猛然扣着桌子,抱肚狂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丁香嫩豆花会有这种反应!”

“什么反应?”丁香冷冷地瞪着阿奇。

“一副看人被强暴的反应。放心吧,她会没事的,就凭那副发花痴的丑样子,小纪不倒胃口也难。”

她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你的朋友?”

“那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是处女?”他将头凑上,不客气地将满嘴的酒气喷在她的鼻子上,“你若答得出来,我就告诉你。”

丁香闻到一股酒味。“你醉了,我看我最好回去。”

“怎么,才待不到1分钟就受不了我们这票俗透的红男绿女,想逃了?

告诉你,你若想进步,最好早一点甩掉你那层处女膜,要不然设计出来的造型老是登不上抬面。要不要我帮你破瓜啊,包你不痛不痒,反而意犹未尽!”

阿奇邪邪地瞄了她一眼,见她不动怒色,牙一咬大声道:“还是你情愿由佟青云来操刀!”

她顿觉受到污辱,“拜托你说话节制一下好吗?”她为他的这个想法感到可笑,脸却没来由得烧红起来。

“哈,我就知道。”阿奇以手拍了桌子,然后拄着颊看着不知所措的丁香,“你这是痴心妄想。佟青云从不搞师生恋,他不会要你的,你在他眼里只是一枚他追梦的棋子,当他明白你跟他先前的徒弟没差别后,就会放弃你,另寻他人,就像他甩我、和我之前、和我之前的之前的学长一样。他曾告诉我们,只要我们一心跟着他,他可以让我们成为跟他同样优秀的‘魔发师’,哼,结果呢,他比吸血鬼还冷血,因为他吸的不只是血,他还把受害者的梦和希望也榨得一乾二净!”

丁香静望着他。“你说这些伤人的话是因为你嫉妒。”

软着语调说:“丁香,他这人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好友的死活,他真的不值得你的信任,我劝你趁早离开‘云霓美人’,以免到头空梦一场。”

她看着阿奇,不了解是什么原因让他偏激成这样,只能怔望着他俊美的脸被怨怼扭成丑陋,她忍下捂住耳朵的冲动,强力抗拒他的语惑,冷漠地说:“这点我自己会判断。我虽还弄不清自己为何上台北,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来作梦的。倒是你,平时在老师面前表现顺从,背地里却放冷箭捅他的要害。”

“我对他表现顺从是识时务,假以时日让我超越他后,岂止背地捅而已,我要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从宝座踢进他自掘的坟墓里去。”阿奇愤懑地说着,憎恶的眼神净是漫烧着火苗。“你知道这场聚会的始作俑者是谁吗?”

丁香反问他一句。“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但你不知道的是,在我主动跟你提出邀约的后两天,佟青云把我约出去谈,他要我有机会多多亲近你,带你出去走动走动。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假好心?”

丁香尽量不去咬那半浮在水面的饵,但她办不到,便问了,“为什么?”

“他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两个登对,不送作堆会有遗珠之憾;

他全是为了自己的得失在防你,就像防我那个有眼无珠去迷上他的老姊样,确定你不会重蹈其它女学生的覆辙。”

她的逻辑可被他的歪理拐得雾煞煞了。“对不起,你可不可以直截了当些。”

“我说了这么一大串你还不清楚吗?”

“我该清楚吗?”丁香被阿奇的自以为是弄得冒火了。“你斩头截尾的谁能懂?”

“好,我就说清楚。我老姊雅珍是佟青云早期在日本所收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她也是被他那套好听的说辞给打动,进而把他当成偶像,对他心悦诚服,后来她不小心爱上他,对他表明心迹后,他却毫不体恤她的不可自拔,冷酷地把她封杀掉,让她的才华在一团破碎的情感里消耗殆尽,后来为了甩开我老姊这个烫手山竽,他把我老姊推荐给他那个在纽约的好友齐放。

“这个搞双性恋的齐放是专攻整体造型的吸血魔鬼,单挑一项美发竞逐,连替佟青云提鞋都不够,但他偏创了一个‘齐放三剪手’的绝活招摇撞骗。

佟青云明知我老姊跟了齐放后绝对没出路,但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让她走了。

结果不出半年,我老姊回来了,她是被殡仪馆的人烧成灰装进瓮里面被运回来的,美国医生开的死亡证明书上说,她是吸食海洛英过量而去世,死时肚里还怀了一个三个月不到的胎儿。

“只半年,她的命就这么玩完了,而那个齐放和佟青云却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连她的葬礼都不曾出席过,”阿奇说到最后,整个人伏进搭成一圈的臂里,像念悼文似地重复着,“我老姊就这么被这两个所谓的‘魔发师’玩完了!被他们的幻术给玩完了……玩完了……”

丁香双手掩在嘴上,同情地看着他,沉重的心情刚好和餐厅里拨放万芳的那首“Flyaway”应和着--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得接受不完美……“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丁香一边喃喃念着,一边站了起来。

阿奇在她起身退出椅子时,轻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句,“老实说,你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吗?”

她没答腔,一来是她对他咄咄逼人的问题毫无准备,二来是她真的没答案。

见她迟不作声,颓丧的阿奇终于抬头问了句,“为什么?我不差啊!我不比佟青云差啊!只是时运还没到罢了。”

丁香看着他那张堕落天使般的俊脸,轻摇了头,“这跟谁差不差无关,我只是对男女之情没有兴趣罢了。我很抱歉自己的出现带给你工作上的困扰,但我来台北是学艺的,开始如此,到尾也是如此,就算中途被老师撤换掉后,依然会是如此。

”丁香说完,独自走出“烟囱馆”,驮着一袋别人的心情故事,踏着自己的影子,慢踱回佟青云的居所。
 0   2005-07-17 06:21:0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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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7 06:12: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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