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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天空不生云
网友【dreamer】 2005-07-17 07:08:19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5    1
出版日期:1995-1

她真无法再忍受母亲每天逼她相亲,她的心早在那年游欧洲时,就已经给了那个──一下子是中国人,一下子又是日本人,还三不五时客串一下“绑匪”的大混蛋!

他没想到儿子口中的美女老师竟然是她,她为何将自己打扮成像个高龄老处女,竟然还赶搭相亲列车?!这下可好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正好符合他的择偶条件,他可要对她展开求婚攻势──

真是他妈的,这丈母娘怎会看继孙子愈看愈有趣,这儿子也真是的,要将他这“年轻”老爸的脸往哪摆,这女人更奇怪,怎么一下子完全不合他要求的条件了,她竟然怀孕了?!实在好可怕!他不得不高喊:“我要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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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这个打算。我和学校约合的期效刚好到明年年初,届时,我就得南下至伦敦为英法海底隧道的设计小组工作。我没有参与工程设计,只是为我的老师绘制车站的工程蓝图,并观摩施工情况。”

“英法海底隧道?!要怎么盖呢?是像日本科幻卡通一样,在海中造一条透明的直空管吗?”

“不是!如果真这么做的话,大鲸鱼、海啸一来就全盘捣毁了。事实上,是工程人员勘测出适当的地理位子,利用人造卫星来侦测施工情况,然后以雷射取代挖土机钻入地底,以延长的方式来和缓和倾斜度,最后到达海底下,挖凿出三条隧道,再用搭造地铁的方式铺上滑轨,根据潜水加压原理,使旅客能够像在陆地上般自如。这项工程难在距离,足足有五十公里长,而且从英法两头同时开挖,最后再于中间交会凿通隧道,每个环节均需紧紧相扣,不能有分毫的闪失。”

“那不是很费时吗?”

“是啊!预估要花七年的时间完成。”

“所以你还要待在这儿七年吗?”

“没有,我只是帮人负责一小部分的细节,我的老师也还只算得上是顾问工程师罢了。明年二月一过,我还得加入南非水利工程支持小组赴非洲的一个小国一趟。至于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也许再返回英国,也或者客死异乡都不一定。”

“难道你不想回台湾?台湾又不是只有一家建设公司,彭氏倒了,还有别家啊!”

他弯起一抹笑,黑亮的眼看得她有些失措。“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回去。我拉段曲子给你解解闷吧!”

“曲子?”若茴楞住了,看着他起身踱至壁炉前取下二胡后,恍然大悟。“我以为那只是一件装饰品。”

他笑着回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就往窗缘一靠,用食指拨了一下弦,随着他手肘的摆动,哀怨如凄如诉的小河淌水顿时萦绕少有障物的客厅,其旋律与冒出香炉的一缕沉香搅和成一气。

一曲即终,音调一转,成了绿岛小夜曲。他拉得非常的漫不经心,目光笔直地掠过她头顶直射向她背后的夜景。若茴以哀伤的眼看着眼前这个多才多艺的男子,为他离乡背井、漂泊异处的身世惋惜。纵然,他噤声不谈一句思乡语,绝不表示他不想返乡,这首小夜曲虽然通俗平凡,或许就是陪着他夜夜捱过寂寥的安慰吧!

他有一颗内敛又敏捷的心,若茴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那颗孤独的心,但她会忍下来的,因为她不是这个男人的归依。

※※※

若茴曲膝、蹲坐在草皮上,拈起一片白霜点点的枯黄叶子塞进垃圾袋里,怜惜地拔掉一团瑟缩在篱芭下的干燥茴香草。

秋天来了!凛测的霜气侵害不少农作物,但威胁不了金楞的温室;这个玻璃花房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庭院,面积约莫有三十坪大,被他分成三大区,每区的控温装置都是根据台湾四季的气候设定,以保持恒温。

他在第一区的花房里面,种了数种亚热带的草本植物,有杜鹃、蔷薇科属、朱槿、茉莉、桂花、金针、山茶等;第二区是青蔬和香草类;第三区则是绿油油的灌木丛。后来,若茴才了解那些灌木是茶树。

这个男人会的事还真是包罗万象,居住在这附近的邻人对金楞的评价似乎很高,因为打从他念书起,就开始力行敦亲睦邻之道,会免费帮人修家具、水管、屋檐,甚至将多余的青菜分送四处。时届圣诞及新年假日时,却独自冒雪北上至人烟稀少的郡镇,应征临时邮件投递人员,以赚取额外的生活费。更教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竟会制作芦苇草屋顶!听说在当地的木匠中,鲜少有人还操持着这项技能,正因为如此,只要帮屋主葺换一片草屋顶,他便增加一小笔可观的收入。

这个男人会盖大房子、会设计珠宝、会烧饭作菜、蒸制传统年糕;喜欢莳花弄草不打紧,还会种茶、制茶;爱听牙买加籍歌手巴伯﹒毛利的雷鬼乐,却能拉出旋律凄美的中国胡琴。若茴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这世界一定有他做不到的事。日后,若茴了悟,他的确失败的事是,他不是不懂得爱人,而是他不愿爱人。

自从那次在小茶馆里发生冲突以来,他们没有再碰触有关他滥交的话题。若茴像个答录机般,有礼的为他记录下若干女孩子的留言,而他也还是照常与女人约会,只不过从不在她面前和人打情骂俏,也少有再带人回家夜宿过;不过这并非表示他已痛改前非,只是做得比较没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有一次,他在购物单上写下了他要的东西,其中一项是“橡皮”。若茴摸不透那是什么玩意,就跑去问他。那时他在工作房里磨东西,她的叩门声令他陡地跳了起来,当下抓过一条抹布往工作台的制图板一盖,但是一颗金黄、浑圆的珠珠还是滑溜溜地滚跳至地面。他很快地捡起珠珠住口袋一放,随口问:“有事吗?”

若茴瞄了一下他身后的工作台,不理他神经兮兮的样子,递出购物清单说:“有!这是什么?橡皮擦?还是橡皮筋?”

他怪模怪样的瞥了她一眼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我一定得知道吗?”若茴不解,眉头一锁,倾着头问。

他点了点头后,以手撑着下颚,一本正经的说:“好吧!打个谜语,你若猜对了,我就告诉你那是什么玩意。这种橡皮,若由德国男人去买,一定挑七个盒装的,因为德国人北常讲究纪律,一天一个,不会多,也不会少;若由法国男人去买,则是挑九个装的,因为法国人天性浪漫热情,周末会稍微变本加厉一下;英国男人则是买十二个装的,不要误会,脑筋也别转得太快,保守的他们是一个月一个。亲爱的道姑妹妹,你猜到那是什么了吗?”他忍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若茴的脸,看她粉颊顿时转绿,捻指间,又泛起红晕;红绿灯失灵时,大概就跟她现在可爱的窘状一样吧!

若茴瞪大眼、屏住气,强压下痛斥他的冲动。这个男人真的把她看成了妹妹,连干这种下流、龌龊的勾当,都要找她跑腿。若茴看着他不怀好意的邪门笑容,气他又想捉弄人,不过为了不让他称心如愿,她慢吞吞的说:“哦!就是那个嘛!既然入境得间俗,那我就为你买五打英国男人用的橡皮,好吗?”

他微挑眉,问:“有必要吗?”

“哦!当然有!反正你一年用一个,买五打刚好凑成一甲子,够你用到八十九岁,省得以后涨价,你嫌贵。”反唇相稽的话刚说完,她甩着一头飞扬的短发,怒气腾腾的扭过头去,跨出房门时,耳际还传来他惊爆的狂笑声。她好恨啊!女佣都比她有尊严。

※※※

自从若茴开始到格大旁听课程后,她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要他们有聚会活动,都会邀她参加,最获益匪浅的一次经验,是北上至苏格兰东岸的一个小岛去拜访一位只会讲苏格兰盖尔语的老人,全英国唯一一位硕果仅存的正牌说书人,一个国宝级的活资产。他是个瞎子,不识一个大字,却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顺口冒出吟游诗人般的辞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道出长篇史诗,当他兴致来时,故事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停歇。众位学生还得用录音机录下他粗糙的声音,以做研究用。他们跟若茴解释,老人已年过八旬,哪一天驾鹤西归都很难说,他的文化遗产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接下来一个月,若茴每晚都有研习活动,有时忙过头,就错过和金楞报备的时间,幸运的是,有位日籍研究生每每都会自告奋勇的载她回家,这为她解决了得搭地铁的烦恼。每当她踏进玄关处时,就会听到走动的声音,那是金先生从客厅走进房间重甩上门的抗议声。

他有什么好气的?她又不是他的真妹妹!她才不要当他的妹妹!

终于,在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下午,近黄昏时,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

金楞稳稳地坐在竹椅的厚垫上,看着穿著宽大毛衣和迷你短苏格兰毛裙的若茴兴奋地来回走动着。此时正值初冬,她却活蹦乱跳得活像个春神一般,修长的腿还套着一双米白色长毛袜。

他相当了解她这么兴奋的原因,还不就是为了那个日本桃太郎!

一个月前,他天真的认为,若茴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好,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盯着他瞧的眼神不太对劲,以她生来追本溯源、穷究事理的认真个性,摆明是个爱情游戏里碰不得的禁忌!再加上他也忙得很,没时间照顾她,所以对于那个日本男孩明目张胆的追求也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看待。

不料,当他每晚坐在客厅,等她晚归的情况愈趋频繁时,他心中百味杂陈的醋意也愈加的浓厚。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他是个男人,当然了解时下一般男人的作风。老实说,脱去那层晒伤的皮肤后的若茴,横看竖看都像一朵娇嫩盛放的香水百合,再加上身材高挑,唇红鼻挺,眼眸圆亮,明显就是秀色可餐的甜姊儿。一周前,他受一位设计师之托,找了若茴客串临时模特儿,当初他还觉得不需为她操心,因为那次的服装发表会着重爱尔兰式的长衫,模特儿的台风愈是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愈能衬托出设计师要表达的韵味及特色……淳朴、自然。

刚开始她紧张万分,一直跟他表示她走台步会怯场,还问他可不可以乘机开溜。他费尽心力跟她解释,只要按照平时的步调走即可,因为她土得正合意。

出乎意料之外,她一换上那看似道姑袍的长衫,飞散短而俏的头发,轻松的在伸展台上走动时,亮丽迷人的丰姿却如艳光四射,射得他差点跌破眼镜、心烦透顶。一场秀下来,不少人想找她去做专业模特儿,因为她虽只有一六八,但身材比例却匀称得俨然是一个标准的衣架子;都怪她长了一双长腿!弄得他火一冒,当场跟朋友翻脸,警告他别再打若茴的主意。

他也知道不少人碍着她虚假的身分而不敢放胆追求她,这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哪知,她现在竟答应别人要去看舞台剧!还是在周末!除了跟他,她从没在周末出游,所以金楞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周末就该是坐在家里的炉火边,品茗、聊天。为了不去抵触她的道德感,他也很少再去招惹别的女孩。他认为他已经把为人兄长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完美了,只欠没有大澈大悟、发誓剃度出家罢了。

他冷眼看着正站在镜前,戴好圆帽,套上围巾、手套的若茴,慢吞吞地问:“你要去哪里?”尽量不去瞄她细长曲线完美的腿。

若茴讶异地半转过头解释:“我昨天跟你提过了啊!我要跟朋友去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你说你也要进城,可以顺便载我去、载我回来的啊!”

“有吗?我有这样说吗?”他冷冷一笑。的确有这么回事,那也是因为不想让那个日本桃太郎有机可趁。

“当然有!”若茴直扑到他身边,捉着他的手背提醒他,“你说你也有两张票,要约朋友去看的。”若茴不解,他分明是一脸阴阳不调合的样子,干嘛还强迫自己笑,尤其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沟通。

“我改变主意了。”他不在乎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颔。

“你……出尔反尔,”若茴满腔怒火,但仍试着和颜悦色地跟他讲理。“本来我的朋友要来接我的,但你说要载我去,所以我们改约在剧院门口见面。如果现在搭公车去,抵达剧院时,可能还赶不及演员谢幕呢!”

“那你把短裙换掉。”

“为什么?”

“因为你这样穿无异于一只在冰雪河上凿冰捕鱼的长脚鹭鸶,难看!”

若茴好怨,但她长腿一跨,冲上了回旋梯直奔进她的阁楼,换上另一双更厚的黑毛袜。

结果,他骂得更不堪入耳。“呵!怎么!白鹭鸶竟变种成一只捉虫咯咯叫的乌脚鸡了!”

“你干脆老实说,你没那份诚意载我去,不是更好!”若茴禁不住地提高音量大叫。

“我是没那份诚意!谁教你挑这个时候跟人约会,还是个日本人!亏你还念过书,难道不知道慰安妇怎么来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求你留点口德、讲点理好吗?他只是我的同学,更何况我有充分的自主权,我喜欢挑哪一天出去又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思想偏颇、行为不检,但别把旁人也想成跟你一样。”

“我行为不检?!”他挑起眉,嘻皮笑脸地说:“你说说看,我哪里行为不检?这一个月来,我不近女色,终夜在家等门。反倒你这个小道姑不一样了,报备九点半进门,却一日拖得比一日长,有回更夸张,到十点半。你是真的在活动中心做研究?还是跑出去跟那个桃太郎在月黑风高的樱花树下互诉衷情?反正灰姑娘的好运最多只到午夜,我就等着看你是否还有把戏可以变!”他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行为已俨然成了一个大吃飞醋的情人,口吻竟是酸得不得了。

若茴脸一刷白,恶狠狠地盯着他看,明眸已蒙上一层雾气,但始终没滑出一滴泪,直到她把帽子摘下往地上一摔,扭过头去时,才让那滴泪无声的掉落下来。她不发一言地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时,他也走过来,伸出一指切了线,问:“你想做什么?”

“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

“你真的这么想去?”他皱眉问道,不再挂起笑容。

“我答应人家要去,如今失约就是我不对。如果不是你拖到此刻才告诉我你的不满的话……”

“那会让你今晚待在家里吗?”

若茴抬眼冷漠的回视他,“不会!我会请他直接来接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啊……”

他又拉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头不觉上仰,寒光直直射入她惊慌的眼,冷哼一声,森然地讥诮说:“我早说过,女人一旦出了祖国,就跟放出笼的鸟一般,管不住的;即使连你这个卫道的黄毛丫头也不例外。”

“你是一只有双重标准的沙文猪。”

“虽不中,亦不远矣!你该说我是个毫无标准的沙文猪才是!”他紧盯着若茴那两片殷厚饱满的唇瓣诉说着对自己的不满,尽管骂得难听,但他不以为忤,因为她没骂错,这令他心灵神至地想痛快的一亲芳泽以惩罚她的聪颖。考虑良久,直到一阵电话铃响起,才打断、浇熄他想跟她缠绵的傻念头。他发誓过的,这辈子再也不吻任何女人的唇。思及此,他徒然一松,腾出左手接听电话,应了一声后将话筒递给她。

她无语地接下话筒,小声他用英语回话,“喔!不是!是我哥哥有事,不能载我去了………来得及吗?好吧!我在屋外等你,谢谢你来电。”她将话筒挂好,不发一言地转过身面对他,挑舋地说:“他还是要来接我!”

他的黑脸倏地拉长,犹如寒霜罩面,宛若格拉斯哥的冬季一般,了无生气。最后,他旋身坐回椅上,尖锐地说:“你家的事!你出门前最好把那件该死的短裙换掉,拿件大衣套上再走。”

“我会的,最好我穿件布袋装去!”若茴忍无可忍地怒吼了回去,拔腿再次跑上楼。她不了解,她已经很洁身自爱了,做事也少有一念即起的冲动,但为何她最在乎的人总是要为她预设立场,设想她一定会犯错呢?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他的心可以硬如铁石、可以大肆追求女人,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像贞操带的锁一般。他不是她哥哥,她也不是他妹妹;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两个被颠倒错置于同一个空间的陌生人。
 0   2005-07-17 07:15: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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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若茴站在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室内,瞧见金楞的人影又往他的房间走去,重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对那个日本研究生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如果他只是单纯想和她交朋友的话,她很乐意能拥有一位像他如此善解人意的中性朋友;若不是的话,她非常抱歉,因为她已心有所属了。对方虽没露出怨怒,但从他的眼底所显藏的失望,若茴已经了解,他们甚至连做朋友都不太可能。她只有遗憾了。

若茴小心翼翼地合起门,轻放着脚步走进喜气洋洋的客厅,瞥见那个横躺在竹椅脚旁的蓝圆帽,心酸地将之拾起,双手紧掐着质地温软的帽子,揉进了怀里。

“若茴!”

这一喊,教她旋转过身,迎视双手抵在他卧室门前的金楞,见他打量的眼从她脸上挪至她手上的帽子后,若茴才轻声地说:“我已经跟人家表明态度了。”

他抬起黑密的睫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何让他知难而退?”

若茴看着他那两湖深不可测的黑眸,坦率的说:“我已心有所属。”

他微微一震,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但嘴角却弓了起来,命令道:“过来!”

若茴乖乖地走上前,微仰头看着他不语。他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清楚,过了三十秒,他却突然以一手掩面,笑了起来,然后解释:“你这个小道姑!这不是秋决时刻,犯不着一脸慷慨就义的样子。哈!”不及一秒,他又收回笑意,严肃地看着她受伤的表情,然后再次举手撩起她及颈的乌亮短发,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你离开后,我分析自己的感受,我的表现实在很蠢,事实上,你可以说我是在吃醋。”

“你不要我,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我。”她淡笑。

这时他的唇又转为讥诮的角度,手背也挪至她的耳垂与颊边,轻柔的来回摩挲她光滑如婴孩的肌肤,然后按摩她的颈背。“你错了一半,也对了一半;我要你,也喜欢你,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害你。我永远无法满足你所需要的东西,因为我付不出去。像你这样的女孩,一旦所爱非人时,通常会心碎成泪人儿!而我这种男人,一旦得非所爱时,高涨的情欲一退后,便冷酷得不是人。这虽不能说是铁律,却是普遍的事实。我欣赏你,不忍见你我之间的关系演变到那种情况。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爱情童话故事般的憧憬的话,那么接受我的劝,最好离我还一点。”

“你对其他女人也是这么说吗?”她愀然地问。

“不!我直截了当跟她们说!爱是口棺材,婚姻是墓冢,如果怕死,最好趁早滚下我的床。”他面无表情的念着,似在宣试死亡证明书一般。

“那么我还存有半丝的希望;愿你冷酷的心终将软下来。”

他目光一柔,右手从她的颈背撤回。“若茴,你至今还没搞懂吗?想贪图欢乐是要付出代价的,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价值观,也许会在你快乐无忧时被淡忘掉,但它已深植在你的思想里,将来如果你遇上了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人时,你会后悔、埋怨自己当初执迷不悟的失足,你根本无法适应这种快餐爱情。”

“在我听来,你自信满满的话可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就像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拿着诱人的苹果引诱夏娃一般,而你甚至做得更好、更有技巧。你一直告诉我,你欣赏我、喜欢我,同时一面警告我,你很危险、不值得爱、要小心提防,最好是跟你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事实上,你真正的意思却是在暗示我,如果我在得知种种坏处后,却还是要紧黏着你的话,你并不反对,所以我将来若是被你负了心,就别自怨自艾,是吗?”若茴不疾不缓地点破他的用意,颓然看着他一径笑而不答,带着寒漠的眼;那双眼,冷得足以媲美地狱与人间边缘的黑水,闪跳两簇如幽灵般若隐若现的磷火。她心中的希望也随之冷却,鼓足勇气道出最后的话,“而你真正的言下之意,却是希望我点头!”

“啊!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一生中,知音能求几人?有多少人能像你这样洞悉我邪恶的动机呢?”他双手圈住了她纤细的高腰,将她贴近自己,冰寒的手似滑溜的蛇钻进她毛衣下温暖的身躯,上下来回地在她柔滑的丝缎上移动,制造一波波亲昵的电流,让若茴不禁地打了一个寒颤。“所以我们达成共识了,只有缠绵,没有情牵,可以吗?”他拉下若茴肩膀上的毛衣,俯下头在她裸露的香肩上印下一吻,接着又要滑至另一个肩头时,若茴发出颤抖的抗议,打断了他的行动。

“我接受你的劝,决定离你还一点。你最好帮我找一个寄宿家庭,如果能,我希望在一个礼拜内搬出这里。”

她冰冷的口吻顿时如冷水灌顶,浇熄他的欲望,不顾礼节地,他连着低咒了三声,自她身旁挪开两步,冷诮地眄视她,“你虽不懂得撒娇,但分析男人的心态倒也准得令人倒味口,不过……你很受教,小道姑。乖乖做个不逾轨的乖女儿吧!我不缺你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干的甘蓝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他旋身一转,当她的面轻合上门,丢下若茴对着木门咀嚼他恶毒的话。

那一晚,若茴失眠了。她辗转反侧地窝在半湿冷的厚被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窗外面月白风清的冥夜。此时,夜色蓝得发紫,点点星宿随着飘动流波而熠闪,似在对她挤眉弄眼,又似在嘲笑她的固执。

我不缺你这等中人之姿、乳臭未干的甘蓝菜小娃娃,你安全得很!

什么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若茴幽然叹了一声,她当然知道他是在维持自己的尊严,但还是很介意被人如此的挖苦,或着该说,是介意被他挖苦。

如果他不冒出情啊欲啊之类的冷血言辞,她根本会傻楞楞地点头允诺。

若茴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抉择是对的、正确的、不辜负母亲对自己的信任。但私下,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很冀望能依偎在他身旁的,奢望他能爱她,用心爱她,用情待她。

早在前往布列塔尼时,若茴便已对他渐生孺慕之情,只不过,不识愁滋味的她没察觉出来,一直到抵达格拉斯哥,冷眼旁观他与别的女孩在校园里同进出的亲昵态度后,才顿悟,她目明的程度并未比其它女孩好到哪去,她也是不可救药地暗恋着他。而他对待她的样子却一成不变,周末出游时,就像个专业的导游,如数家珍的告诉她建筑物的风格、历代人物的丰功伟业,诸如此类无关风月的话,无聊得教她直想打呵欠。

这些日子来,她同一干朋友到小茶馆畅谈时,也会遇见一些他的朋友,她们便当她的面数格她哥哥的不是,从他的表皮细胞到骨里的血小板,从他头顶的皮脂囊到脚趾头的纤毛孔,从他面部七孔到他胸腹腔的五腑六脏,一一不放过,当她们情绪高昂激亢时,个个头盖上是七窍生火、五肺生烟。但高潮迭起的话锋一转后,啊!反倒夸起他来了,她们从他的一肌一肤、一笑一怒,开始比较、归纳。本来表里不一的他,变成了双面骑士;从头至脚每一寸都滥情的他,倒变成了多情剑客;没心缺肝、寡义薄情的他,成了为学生仗义直言的好老师。

而她们最热中的话题便是,谁是最近跟他交往甚密的女孩?

若茴傻眼了,到底他是为国争光呢?还是败坏国风?无论如何,在这里比他帅上三倍以上的好男孩比比皆是,他有什么本事这么吃得开?大概是他比较饥不择食吧!

这一个月,未闻他折花攀叶的传语,反倒是发现他天天等她进门,而眼光也会似有若无地盯着她,那种态度与独占的眼光是未曾有的。女孩是敏感的,尤其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那股直觉准得跟芮氏地震仪一般。所以若茴也不免施一些小手段,回家愈晚愈好,也忍下他冷嘲热讽的刻薄言辞。无奈,他对她只有情欲,而无情感;只想独占她一时,而不想与她相拥一世,这个男人连说谎都赚累!

想到这里,她以双臂撑起身子,套上向金楞借来的连帽睡袍后,便打开那扇窗,小心地钻出去,她整整长袖睡衣后,双臂紧圈着双膝蹲坐在微倾的屋檐上,感受刺骨的冷风慢慢侵袭她的身体。她没料到,爬出有暖炉的房间,寒澈的温度竟是这么的低,她拉起帽子,双手揉搓地呵着气,藉以取暖。

天青霁朗的静谧包围着她,蓦然,一抹萤流的彩光掠过她的眼角,攫获她的注意。她猛一扭头,剎那间,便为天际泛起的一波光束所迷惑,那光束又绿又蓝又红又紫,是极光!

若茴目瞪口呆,看着那一波一波缓慢移动推浪的光影,有着那酷似嫦娥舞弄的彩带因飘风而流泻泄,这天工的神奇竟比人工雷射光更撩人。于是,一股惊骇的赞叹不知不觉的从喉里脱口而出。

一阵倒抽声从地面传上来后,便是严厉的咆哮,“老天!小道姑!你在上面干什么?想学独臂女尼飞檐走壁吗?赶快爬进屋里去!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也就认了,怕就怕摔不死,成个半僵尸就倒霉了。”

若茴俯瞰,他正穿著厚大衣及运动长裤,缩着颈子、叉着腰地仰望她。她不解地倾过头看着他横眉竖眼的恶相,消化完他的意思后,才闷不作声地翻转过身,准备钻入窗洞里,哪里知道她才刚抬起右脚踩在瓦上,左脚便往后滑了一大步。“小心!”随着他吓人的呼声传上,若茴的双脚也失去了重心,两条腿及白棉袍在空中晃荡着,令她有种渺不知焉薄的感觉,若非她双手紧抓住屋檐的盛水管,早就摔下了地。此刻,地上还有一只疯狗向她大声疾呼地猛吠。她难过极了!

“该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最好给我抓好那根管子,若掉下来,看我怎么狠狠修理你。”

“你别吼嘛!大不了我赔你一根新的管子,赶快帮我,我的手要被冻僵了。”若茴可怜的告饶。

他急冲回屋内,拿串钥匙又飞奔至后院底端的仓库,开门迅速抬出铝梯,往屋檐一架。

他快速一阶阶地爬上梯,直到跟她平行后递出了手,“把手给我!”

“不行……我快掉下去了,我动不了了。”

他闻言后,右手攀着扶梯与屋檐以防梯子翻落,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腰,浮在他心中的那块铅才重重地掉下了地。她的臂环着他的颈,双腿绕着他的腰,冰冷面无表情的脸颊紧紧地贴上他的下颚,就像个小婴儿一般以四肢紧扣住他的身子。此时,他才听到一阵砰声大作的撞击声。卜通!卜通!天啊!那竟是他自己的心跳。若她没摔死,他也准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吓得心脏暴毙。他撇下扶梯,径自紧搂着她跨进屋里,不发一语地穿过厨房、客厅,向自己的寝室走去。停在床缘后忽地一跪地,便扯开她打颤的四肢,将她安置在厚棉被里,抓过好几个枕头塞得她全身不留一丝空隙。
 0   2005-07-17 07:15:4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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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好痒!”若茴忍不住的抱怨。

“痒?”他挑眉,忽然直起腰杆,屹然矗立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比画着,嘴里开口滔滔地骂出声。“你该谢谢你的菩萨没让你冻得麻木不仁!你知道外面几度吗?摄氏零下五度!你想要自杀也不是这么个笨法吧,还是你天生就有梦游的毛病?”

“我想看极光……”事实上是她爬出窗子后,才看到极光的,但见他一脸怒气腾腾的样子,她只得撒个小谎让他误会前后顺序。

但小谎无助于稍减他的怒火,反而强化了他的谩骂。“还想顶嘴!在屋内看不到吗?非得这样玩命?你若摔死,我还得请尼姑道士为你超渡,花钱破灾事小,就怕有钱请不到人,届时教你死后做枉鬼!”

他就这么的双手叉腰、来回走着,严厉的眼从没挪开她的脸过,若茴的头只得不安地一寸一寸往他的被里缩,躲避他杀人的目光。最后,她只露出两个圆睁大眼,委屈地盯着他的下巴发楞。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随之一吼,震醒若茴,教她倏地举目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敢眨上一眼。

他身子一弯,将厚被子扯下,跟她鼻对鼻、眼对眼、呼吸沉浊地将话迸出口:“不、准、你、再、爬、出、阁、楼、外!听懂了没?”

“懂啦!”若茴勉强地颔首,没胆量再冒出任何话去顶撞他;面对一头被激怒、鼻口喷气的牛,还有人能奢望平心静气地与之讲理吗?还是乖乖闭嘴等他消气才是明智之举。

“能懂最好,我去煮碗姜汤给你喝。”他将厚被再度掩上她的嘴,只留下她的眼睛和可呼吸的鼻子。

二十分钟后,他端来一大碗的汤强迫她吞下,这碗红糖姜汤滋味虽甜,但却辣得她眼睛直冒水蒸气。为了怕他变本加厉、责难她不识抬举,她乖顺地喝光姜汁,直至碗内涓滴不剩方始罢休。

他坐在床缘,目睹若茴的面颊渐生血色后,心才宽了些。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把她从被里拽起,狠狠地紧拥住她,感应着彼此狂乱跳动的血脉韵动,足足十秒,他松开了手,挪起坐在床缘的臀部,不看她一眼地端起空碗,熄了灯,朝门外走去。“你今晚就在这儿歇着,我上阁楼睡。”

“别走……”她才刚伸出手、暗□地说话之际,门就被重重的合上了。

金楞背抵着门,仰首闭目,无奈地以右手覆盖住自己的脸,朝楼梯口走去,暗地警告自己,一个不懂得撒娇、不会顾盼生姿之技的女孩就让他如此心神不宁、捏把冷汗,若她真撒起娇、流转眼波时,自己是否还有任何招架之力?!

若茴侧身蜷缩起身躯,此时,她的身子虽暖,心却寒过冷风。她想求他留下来陪她,跟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如果他蔑视她的爱,她可以将爱隐藏得很好,如同隐藏自己的泪水一般;如果他不愿给她爱,她也不在乎,因为能挣点回忆也好。

四个月前,她对爱情的感觉是迟钝得很,总是笑望着多情人种刻意吹皱那池春水,夸张了失恋后铭心刻骨的感受。曾几何时,她未尝坠入情网的甜味,便先啃噬到失恋的苦涩;不管有没有和他更进一步的交往,她注定是挽不回这场爱情游戏。谁来教教她如何哭泣?如果大哭一场能为她解愁分忧,她何尝不想?

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内心交战后,若茴掀开了被,毅然地跳下软绵的床,赤脚踏上冰冷的木旋梯,来到阁楼门前,吱嘎地推门,赫然出现在门中。

这时在里面的金楞忽地直起了上半身,瞠目看着从门口射进的白光,只见她全身罩着一件白棉长袖睡衣,细致的脚踝光溜溜地踏在地板上。她看起来像个轻盈的裸足天使。

“你又梦游了?想爬出窗外再飞一次?”

他淡漠的口吻教若茴顿缩了一下。良久,她才举手摸着冷颈说:“不是,只是……我………我想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

他重重地想骂出三字经,忍了好久,才垂下头,侧向一边说:“很可惜,我也改变主意了,你现在最好臀部向后,立刻滚出这间卧室。”

有三十秒,若茴都没动,只是静伫原处,而他也是摆着同样的姿势不瞧她一眼。最后若茴铁下了心肠,举起双手开始解着胸前的扣子,直到腰际后才松手,然后双肩一抖,白棉睡衣徒然坠地,无力地瘫在她的脚踝间。从门口灌进来的冷空气教她不得不圈起双臂以保温,可怜的若茴就这么的站在那儿打寒颤。足足一分钟后,他才抬眼望着她,眼里的冷漠早已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团盛怒的火焰。他以右手猛然掀开了被,直冲向她,微低头瞪着她,彷佛她犯下一件弥天大罪似的;若茴瑟缩了。

“你会后悔的,”他冷言警告她。“这样献身给我不值得。”

他独断的口气教若茴听来很不是滋味,“这并非献身!我会来这儿是因为我……”若茴见他眉一挑,等着她将话说完,于是她便将“爱”字深深地吞进了肚子里,改说:“是因为我想要,你说欲也好,说情也可以,我不在乎,但我抗议你用‘献身’两个字来嘲弄我,因为那听起来血淋淋的恶心,不比古代拿活人祭祀来得文明。”

他莫可奈何地翻了白眼,她简直是江山易政、本性难移,连要诱惑男人时还这么义正辞严,睡衣内还穿了一件羊毛卫生衣!他能清楚的看见她挺立的嫩粉蓓蕾在薄料下颤抖,他渴望她的程度不是自己能想象到的,但他不想这么的便宜她。

“你穿著的是什么?”他双手插进宽松的睡袍口袋,闲定地来回转着,像是打量稀有动物似的将她彻底评头论足一番,随后无声地绕至她的背后,双手猛地一扣,紧紧地包围住她上半身,掳掠地将她往后勒,使她背脊每一寸紧贴着他胸膛。他低下头狠狠地在她的颈项上吸吭,滑溜的舌尖媲美毒蛇吐信一样攻占欲望之城,修长的右手不安分地隔着布料摩挲着她的肩头,手指亦像是攀爬斜坡般地一寸寸向她的胸前逼近,最后蛮狠地钻进领口内,五指罩住她的酥胸,掠夺似地掐揉、挑逗它们。他听着若茴的喘气声,语带恶意地问道:“害怕、难受了吗?小道姑,想拔腿而逃!”

“没……有!”若茴的确害怕,不是心怯伤害,而是惧怕他即将要使出的讪笑把戏,这是他一向擅长的武器,专门找出人的弱点大肆嘲弄、讥诮。

“喔!还没是吗?那你是嫌这样不够香艳、刺激罗。”他微腿着眼,心一狠后,本搀扶在她腰间的炽热手指,顿时像带着电流的极棒往下挪,沿着她玲珑的曲线滑过嫩红的腿侧,一指顺势探入,轻揉慢捻地拨弄。

若茴紧紧地闭上眼,忍受着他造成的无情羞辱。她是能感觉到情欲的火苗在心里燃起,但是羞辱的潮水浇熄了所有的激情,所剩下的,是一团焦灼的遗骸、空虚的心。

他的双手温柔,但那张嘴却恶毒得犹如沾着毒液的冷剑,“你喜欢人家这样猥亵你?你喜欢?我奉陪到底。你就这么渴望让我开苞?没问题,但别忘了,一旦开了苞的花,凋谢得也最快。你就这么喜欢自取其辱?当一个男人不想要时,你却自愿找上门的话,你知道我们叫它什么吗?”他话一完,粗鲁的抽回双手,将她整个人扳过来,大手掐着她的下颚,冷酷地将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口:“好听一点的话,我们叫它‘倒贴’;难听一点的话,是花痴!男人不会珍惜倒贴的女人!再无耻的色狼卯上了花痴,都会想躲。这够清楚了吗?”

若茴苍白的脸上已毫无血色,晶莹的眼眸没有怨恨、没有羞愧、没有感觉,有的是空洞的寂寥。她不知道只是单纯地想付出爱,也会被乱箭重伤。

“想哭吗?”他看着她缄默、无表情的脸,变本加厉的说:“你为什么不哭?被一个男人讲得这样下贱,你为什么不哭?你没有羞耻心吗?”

“我的确有羞耻心,但只有在我真的做错事时,才会感到羞耻。我不是不会哭,只是我的泪唯有在想滋润我干涩的眼时,才会流出。”

金楞恼火了。“你这样做不是真的因为爱我,你这小娃娃只是被自己的幻想冲昏了脑袋,你以为你可以像你的菩萨一样普渡我吗?你以为我会吃你这一套?告诉你,我比你老,顽冥的思想已被定了形,改不了的。”

“我从没奢望要改变你,事实上,改造这世界可能还容易些。”

金楞怔怔地望进了若茴无悔的眼里,他看到的是一个昏然儒夫的倒影映在一个勇者的明眸里。他是儒夫!不敢爱,不能爱,也不要爱,特别是不能要她的爱,因为他不配,一个被下过咒的人不配承担、拥有这么好的爱,他害怕这又是上苍在开他的玩笑。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靠向自己,双手颤抖的摸上了她的后脑,疼惜地搓着她的头发,黯然流下了悲恸、无助的泪。

“你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解释;我也不问,问了也得不到解答。一切都很好,就是别再伤害你自己。这样好不好?”

他不发一语地绕过她,举步维艰地走向门去,将门合上后,再次来到她身后,轻轻地在她肩上落下吻。他也希望能为她保有那份清纯,一如她进来时的模样,一个清新可人的裸足天使。

※※※

听人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但对若茴而言,却是温暖、幸福的。

她喜欢看金楞端坐在工作台前绘图的认真模样,喜欢他坐在椅上教她茶道的正经表情,喜欢他紧拥着自己坐在炉火前,凝望窗外被铲雪机推得一尺高的皑皑白雪,喜欢他陪着她堆雪、做雪人、为雪人穿戴整齐的快乐时光,喜欢回拒一些女孩的来电,并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们“他不在”的得意样,喜欢看他跟他儿子在线上聊天、了解他在台湾的生活,喜欢跟他抢漫画书及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喜欢陪他上超级市场购物、收刮贵得离谱的中式泡面。

一千个、一万个的喜欢,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她爱他”。

一旦天气转晴时,他们会到别的地方度假。截至目前,她跑了不少观光胜地,苏格兰的部分就不用提了,光是南下至约克就逛得她腿酸脚麻。她去了外观波诡云谲的卫比修道院,传说是吸血鬼德古拉第一次登陆英格兰的藏身之地;去了凄美芜旷的约克荒原,一访伯朗黛三姊妹的故居;绕行湖区,看过大小冷湖、倒影、山谷、北极避冬而来的候鸟;走访备受徐志摩推崇的诗人华滋华斯的鸽舍;甚至在无心插柳的情况下,闯进了约克国家公园,得以幸运地参观远从祖国来的“朱铭太极人物隽刻石雕展”。

圣诞节时,他送她一条由一百零八颗黄澄澄、浑圆滚滚的蜜蜡串成的念珠,正中央还有一个一元硬币大、椭圆的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压制成的鹭鸶图案。毫无疑问,细工乃出自他的巧手,用途乃是调侃她。

新年前夕,他所设计的红钻首饰将在伦敦克利斯弟公司拍卖会场上,做首次公开拍卖,所以她终于有机会南下至伦敦一睹盛况。每当他要办正事时,若茴就自己搭着地铁到处逛。

一九八八年的新年,他们是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度过的。冰岛幅员辽广,厚冰层下,到处都是硫磺温泉及热喷泉,全境总加起来,人口才不过二十五万上下,此时正值冬季,全境见不到阳光,摸黑在郊区开上一整天的车,还碰不上一个人影,难怪冰岛居民的读书率会为全球之冠;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到来自各国的书籍。

这是若茴头一次体验到连续一周失去光明的感觉,那是夜夜遥望东方天际,却迟迟盼不到黎明,唯有北极光才是幸运之光。她觉得,这似乎就象征着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晦暗。她启开玩笑的对他如是说,他则潇洒地付之一笑,默默不语地在黑暗中温柔地与她缠绵,一次又一次地蛊感、掏空她的心,让她无暇也无力再去思考。

这么美好的冬季,若茴舍不得它逝去。

直到来年一月暮冬时刻,他接到一封发自非洲的电报,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德薄能鲜,养不起你,去了非洲后,生活不比在这儿轻松,那里物价虽低,但民生物资匮乏、政治情况不明,我的工作又具危险性……”

“危险?做水利开发事业会有什么危险?你只是在找借口不让我跟罢了!”

“好!算我在我借口,不过你还是不能跟。”

“我就是要跟!我有钱,可以订机票、可以自己申请入境许可证,你没法阻止我。”

“我没办法?!我他妈的办法才多呢!只要我拨通电话,你休想踏入那个国家。”

“你得道歉!”

“为了什么?”

“为了你刚才嘴里迸出的不逊之言。”

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的对峙,良久,他才恶形恶状地瞪着她,吐出一句话。“我为冒出他妈的这三个字向你道歉,你最好也他妈的别再穷搅和。”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的,我很有用的,可以替你洗衣、烧饭、烫衣服,我听说在那里衣服一定得烫制过后或经太阳晒过杀菌才能穿,要不然虫卵会附着在衣服上。”

“这些我自己都可以办到。听我说,你若跟着去,我会分神的,我会替你担心这、担心那。你不能跟!”

“我偏要!”

“这不像你,少任性了。”

“我讨厌人家告诉我该怎么样!我够大了,懂得自己要什么。”

他紧锁住她坚定的目光良久,回想这些日子来的情况,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妮子没给他添麻烦过,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耍小姐脾气,更没有成天追着他问自己是不是爱她、喜欢她、称赞她的无聊话,甚至于不问自己从不吻她唇的原因。老实说,她的媚功差得很,可能调教个半辈子不会有进展,但是,偏偏她这股钝性能抓住他的欲,莫非他老了?味口转淡了?

唉!他也实在不想让她从身边溜走,只要他没破誓,他甚至想把她绑得紧紧的。但是………他不能老实跟她吐露白已去非洲真正的工作。

“好吧!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能问任何问题,不能好奇,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来,我曾令你失望过吗?”若茴脸露胜利的微笑,反问他。

※※※

若茴身着围裙站在瓦斯炉前,右手翻着食谱,左手不停的搅拌锅里的汤汁,不一会儿,耳际响起熟稔的引擎声教她松了手边的工作,直跑到窗口看着那辆汽车慢慢地倒驶入车道后,再急急地冲回瓦斯炉前,继续搅和着食物。

这两周来,天气更加酷寒了,若茴终于了解隆冬的肃杀了。一早起来,道上积雪可达四寸厚,得靠铲雪机刮过,才看得见湿漉漉的黑色柏油路。

“回门罗!”门被打开后,他抱着一装满满的食物,用臀部将门顶了回去,走经她时,在她的后脑落下一吻,径自走到料理台前,将袋子一放,开始抖掉发上及外套上的雪花,顺口问:“今天还好吗?”

“嗯!”若茴应了一句,然后说:“半小时前,有一个男人打电话给你,他不肯留名字,只说是从非洲打来的长途电话,好象有很急的事。”

他不吭声,只是静静地卸下大衣,瞄了她一眼,就走进了客厅。

若茴黯然不语,无意地用杓子搅着那锅汤,心绪又飘回这几个月来的情景。

最近,若茴出门时,都会特别将视线挪至情侣的身上,细眼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看电视、上电影院时,最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不再是曲折迷离的情节和演员的精湛演技,而是一有男欢女爱的亲密镜头出现时,就开始仔细揣摩、研究,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只要男女之间的关系非露水姻缘的话,多半会有接吻、迸出雷电火花的情愫。

他从不吻她的唇,即使再热情缠绵的时候都未曾过,他会轻吮她的额、眉、鼻、耳、颈项,唯独她的唇彷佛是禁区似的。若茴不懂,连有洁癖的母亲也不反对爸爸吻她啊!而他一句“不卫生”打散了她所有的问题。他可以对她温柔至极,但区区一个吻,却觉得不卫生!这教若茴多少无法平衡、理解,想想看,被一个自己所深爱的男人嫌不卫生是多么沮丧的一件事啊!
 0   2005-07-17 07:15:5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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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她吵着要跟他去非洲以来,他会夜夜紧拥着她入梦,她更加珍惜这种温馨的亲密,但是她缺乏安全感,她感觉到他还是处处防着她。表面上,他把热情的恋人扮演得极为成功,尽管若茴是用心在对他诉爱,但是他没有以心来响应,只是不停的挑拨彼此的欲,却紧紧关闭他的心。只要她稍微对他表露爱意时,他不是装不懂,就是说心好烦、想出去逛逛,这让她永远无法体会到和他相知相契的感觉。

“嘿!长脚鹭鸶,发什么呆!汤底快结一层锅巴了。”他戏谑的警告声从客厅传来,令她的手下意识地又搅动起来,最后确定汤汁入味后才熄火。

这一顿饭,气氛有些不寻常。他不再谈笑风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BBC新闻报导,直到一则有关非洲犀牛的报导出现时,他将碗筷一放,直冲到电视前将音量调大,双手插入牛仔裤后的口袋里,神色凝重地倾听新闻。若茴竖长耳朵听着卫星传送的通迅报导,得知是一则有关联合国环保单位派出的调查员在非洲小国遇害身亡的事。

铃……他快速抄起话筒,喂了一声后,才了解是大门的铃响。

若茴体恤地前去应门,开门后,面对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穿著体面、风度儒雅的绅士,微带金红的头发已全然灰丝,白眉下的眼带凝重地向她询问Mr﹒Hirozaki(广崎先生)的下落。广崎是金楞护照上的名字!

不到五秒,这个白眉皓发的陌生人和金楞就疾走进他的工作室密谈。若茴独坐在客厅里,心中的疑窦也开始作祟了。金楞一定没有她想象中的单纯,去非洲的工作也绝非单是为了协助第三国家开发水利工程。若茴望着墙缘的书架,定眼往一些保育的书籍望去,彷佛一股魔力在召唤着她,她竟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接近那些书,眼睛略过非洲、澳洲后,挑出台湾稀有动物那本精装书,随意地翻动了一下,直到中间一页自动地展现平摊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法文,上面还有水印及铜板般大小的钢印戳。

这张纸是一份证书,证明持有人已在国际解难特训中心完成三年特种训练兵役。其特殊技能:建筑、宝石设计,精通中、英、法、日文。真实身分:广崎日一。完训后发给掩护身分:日籍建筑师、英国格拉斯哥大学讲师。编名单位:世界救援环境生态保育组。

若茴迷惘了,她爱上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他说他叫金楞,在台北出生,在峨眉长大,却是持日籍护照的广崎日一;她是林若茴,也是在台北出生,虽不知峨眉在哪里,但她还是持台湾护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林若茴。

※※※

“我已决定了,若茴,你还是待在这里,因为你无法适应非洲当地的气候,”他坐在竹椅上,和颜相对地劝着她,“如果你想在这儿念书的话,申请学校不成问题……”

“是吗?广崎先生,你只要打通电话就有了吗?”若茴坐在另一端,冷冷地看着他,不悦地皱起眉,不睬他地回转头去,“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去非洲。”

“你最好给我远离非洲!但先解释前面那一句话的意思,”他锐利的眼紧锁住她,“你话中有话。”

“会有什么话?”她反问,拿起报纸,翻看着“犀牛谋杀案件”,嘴里和善的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跟我非亲非故,男未娶、女末嫁,我为何要守在这里等你,为你浇花、替你看房子?”

“那你可以滚回台湾去!”他神色一黯,话就迸出来了,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要我娶你是不是?作梦!你以为我渴望留你在这里?你以为你很行,一个青苹果可以喂饱一个大野狼的胃?我不是非你不可,你最好拈拈自己的斤两。”

她的心绞住了。“我不敢以为!你又要口出不逊之言、乱箭伤人了吗?你除了会当纸老虎吓唬人外,你还会做什么?”

“我会‘做’的事多着呢?”他一转铁青的脸,突然笑着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现在晚上十点半,你要上哪去?”

“出去逛逛,这里空气闷得很。”他看着若茴也站了起来,不悦地问:“你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啊!”若茴很自然的反答,这些日子来,都是这样的啊!

他马上露出一个嫌恶、不耐烦的表情,然后说:“你既烦又索然无味,你知道吗?我要上妓院寻花问柳,你跟个屁!”

“你……”若茴气得讲不出任何话。

“我……你……怎么样?讲不出话来了吧!有胆就跟着我来啊!我玩别的女人,你让别的男人上啊!就怕我花银子请人搞你,人家还要贴我钱回拒哩。你除了会在床上装死以外,能做什么?你连爱都不会做,光说不练有啥用!”

若茴忍无可忍,冲上前,右手一抬,使劲一挥,就给了他一记结实的左耳光。

他没躲,因为他就是要这样的结局。“太好了!这一记五爪耳光就算是我欠你的初夜权。我取走你的处女膜,你也取走我的处男巴掌,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我希望明早回来时,你能把我房里的东西清干净,滚回你的阁楼里去!”

※※※

两人冷战不到一周,金楞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一个来自丹麦的金发女孩,她是体态健美的现代舞蹈家。而若茴只是耸耸肩,看着他一脸得意扬扬的样子,撂下一句话:“幌子!”然后不睬他泄了气的皮球般的脸一眼,就弯进自己的阁楼去了。

因为他在外约会,若茴可以来个眼不见为净。所以不到第二个礼拜,他使堂而皇之地将那个女孩请回家来,与他正式同居。只要若茴在场,他会竭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机会和人缠绵,这教若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一天之中,他唯一对她说话的时候,便是在她耳边温柔地低喃:“你为什么不滚回台湾去?”、“回台湾去好!以你生涩的技巧,随便编个谎,找人嫁嫁,人家都不会怀疑你是个破了瓜的老处女。”、“你就这么不识抬举,硬要死赖着不走!”、“你为何不走?”最后,对于应付他口没遮拦的苛刻言辞,她已经练到老僧入定的境界,所有不堪入目、入耳的诡计,皆来个一笑置之。

黔驴技穷,他一火起来,嫌丹麦女孩媚功不足,就又和人家分手说拜拜了。

“怎么?激将法失灵了?”若茴得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武侠小说,满嘴嘲讽。

“对一个只遵奉礼、义、廉‘三维’的小道姑,你能指望我会成功吗?”他刻意落掉耻这个字,交臂怒视光着脚丫子、优闲地横躺在竹椅垫上的她。

“你也没有很虔诚地奉行八德啊,怪谁?”

“那你就错了!我奉行‘爸德’的老婆,妈德!”他真的很想拽起她,狠狠地吻她,吻得她鼻青脸肿,行李一拎,窜逃回国。

这个小道姑根本不是女人,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老神在在地看书!而且是看他的书!不行!他一定要她恨他,最好恨他入骨。该死的女人!跟一只阴魂不散的苍蝇一般,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

三天来,他竟没碰“幌子”,说给“鬼”听都不会信;但这是事实,他竟为那个道姑守身如玉。

既然她不吃硬的,他使改变战术,来个软功。

当天晚上,他就跑上去找她,说是复仇,倒不如说是他想要她已到了发疯的境界,他的动作粗鲁、狂暴至极,可媲美混帐。彷佛为了要惩罚她,他没让她合上眼、安稳睡上一觉过。

翌晨他微瞇着眼,艰辛的从床上爬起来时,已近十一点了;而她,却笑靥迎人地将饭菜送上阁楼来给他用,还跟他提醒这是早午餐!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

这招软功,当然,也失败了!当真茴香草这么贱命、这么耐活?

不行!说什么都不能让她跟着去非洲玩命,不趁早甩开她,他将永无宁日。

最后,他找了一个周末下午,决定开诚布公地好言相劝,这回她最好领情,因为他是吃了秤坨铁了心,否则他就不叫“金楞”。

“若茴,答应我,别去那里。我是认真的,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以待罪之身挤进江湖之中,就请行行好,别搅局。”

“待罪之身挤进江湖之中?说得真文言,我看是‘废物利用’吧!”若茴不妥协。

他顿时哑口、一脸冷然,好久,双指一弹,露出颇有同感的表情,才故意认命地说:“既然这样,你就别死缠着我这个废物,回台湾去,好不好?”他也会有这一日!

“我只是想去那里观光啊,又碍不着你的路!你去肯亚抓你的犀牛、象牙大盗,我去非洲刚果看我的猩猩啊!”

“我不是去捉人,是去搜证!”身子一转,就折回房收拾些东西,拂袖而去,临走前只说:“我们走着瞧!”

从他跨出去的那一步起,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若茴守了三周的空屋后,有位腔调浓重的男子来敲门,他的态度和善却疏远,递给她一封信,就走了。

若茴打开封套,里面装着的是一张回台湾的单程机票和信纸。

信上只写着……

朝雁鸣云中。音咎一何哀?

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门来,将就衡阳栖。

往春翔朔上,今冬客南准。

远行蒙霜容,毛羽日摧颓。

常恐伤肌肤,身陨沉黄泥。

若茴,你曾问我这世上是否真有红鸢?答案是有的,但故事是我刻意杜撰的,

聪颖如你,该领悟我的话中意。你我同类不同种,就让我们飞翔苍穹各一方吧!

望着信,若茴没有哭,只是颤抖着唇,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白信纸,任它飘落在银色雪地上,纸上原本飞舞着刚毅有劲的蓝墨笔迹,因雪水的渗透渍染顿时模糊。

好一个同类不同种!金先生,你不知道的是,失偶的白鹭鸶也是形单影只惯了!

※※※

踏入祖国,已是木棉即凋、杜鹃争艳、时在中春的四月天了。

黎明对她而言,已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她唯一的宿愿便是走访峨眉。峨眉在哪?就在那恰似杜甫笔下“夕岚长似雨”的万峦山冈之中。

四处问人,有无金氏人家?所得到的答案皆是:这里有姓黄、姓彭,就是没有姓金的人家。

正当绝望之际,有人问了:“你要找什么人啊?”

“嗯,也没有真的要找人,只是随便问问。”

结果村人告诉她,这里是真的没住过金姓的人家,但有个茶庄店号叫金鹏,是彭姓大户人家的代称,也许她要找的人在那儿也不一定。

他们跟她指点了路线后,若茴就上前寻路去了。

这里的四合院不多,唯一的一家就在眼前。半颓半倾的木门在和风中嘎嘎地敲着,两只石狮不怀好意地直盯着她瞧,她犹豫地踏上了五阶石阶,叩了一下门环,等着人应门。但里面没出半点声,她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将头探进窄窄的门缝里,只见萧条的庭园正中央,有一名下巴蓄着长白胡须的老人坐在一辆轮椅上,膝上盖着薄毯,合眼休憩。

若茴见他没动,又再敲敲门板,还是徒劳无功。正当她伸着舌、轻抬左脚跨入高高的门槛时,他却眨了一下眼皮,悠然苏醒过来。

若茴保持着滑稽的站姿和老人面面相觑良久,老人长满斑纹发皱的脸上面无表情,眼光却犀利地盯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庞端看了好久,才开口:“如果你要找庙上炷香,这里不是庙;如果你要买茗茶,这里是住家,不是店铺;如果是想四处参观、浏览,你要就进来,不要的话就将脚缩回去。”

若茴当然是选择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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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传说……

白鹭鸶,推畚箕,推到大河边,不小心,捡到一块元。

于是,脚儿细长、头顶轻羽、迎风飘扬的白鹭鸶就等于好兆头。

峨眉位于苗栗、新竹县狮头山的山峦间,是个钟灵毓秀、民风淳朴的小镇。除了娟丽风景外,该地出产的东方美人茶名震四方,日本人不辞远途至峨眉选购佳茗,可见这美人佳茗的魅力之大,已远播东北亚。

狮头山是好几座苍郁的冈峦重重相叠而形成怪异的外观,当山岚乍起,远处缥缈的山头彷佛是临空悬起的狮子头,富想象力的村人一时起念,狮头山遂因之定名。

靠海吃海,靠山就得吃山了。在产业道路未筑前,因为地处陡势的山区,对外交通极不便利,村人至镇中心采买还需须藉人力车或自行车代步,无交通工具的人家就得看隔邻的作息时间方便而排出时间,要不然赤脚走上几个钟头也是常事。

村落里有一户姓彭的大户人家,自清朝、日据时代至今从事茶叶买卖已有好几代,这座彭家祖宅是四和院的大房子,四周墙壁里植了一圈的树林,因而引来好几十只的白鹭鸶,群聚枝头筑巢而栖,其排泄物臭味难当,教村人不得不掩鼻而过。

由于当地有不少人也姓彭,村人每每以“金鹏”呼之,以示区别。第五代的彭氏人丁甚旺,原配与两位小姨所生的兄弟就有五位,这还是去掉三个早夭的女儿没算在内。第六代”金鹏”的掌事者彭青云凭着专门结交权贵的本事,虽然经过日据时代、抗战、国民政府接收的政治改革与冲击后,仍能保住自家产业。

表面上,彭青云是个急公好义的仁人君子,八七水灾时,捐出大笔金额和米粮赈灾,全都是看在一个虚名的份上。他治理家产的方式是全分派给亲家兄弟,不重适才适用之说,也不在乎其能力高下,个性好大喜功、讲究面子与排场,使周遭人士无不趋炎附势地讨好他,不啻种下阳奉阴违、文过饰非的潜在因子。这种因子一旦遇时发芽后,最易招人怨,尤其是敢怒不敢言的积怨萌生爆发时,后果当然是抵挡不住、御之不及的。

第七代的“金鹏”子嗣中,出了一个放过洋的状元,这在当时是件如天般大的喜事。这个洋状元便是第六代“彭庄茗茶”彭青云的三子彭振耀,但是村人却称之振二少,因为彭青云尚有次子,可惜次子天生痴呆,逢宴宾设席之际,家中佣人便照例将他深锁至密室里;这虽是秘密,但反倒成了欲盖弥彰的公开禁忌话题。

那时“金鹏”的家产从台北新店、万华、新竹、苗栗、鹿港、台南而至花莲遍布全省,土地多得不可胜数。光是开垦成茶园的丘陵地就是以一座座山头计,嘉南平原上有好几百亩的田地也是租给农户耕种,甚至手握台湾当时香蕉作物的大盘市场,“金鹏”货车往来于崎岖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车阵,好不威风。

在彭青云有土斯有财的守旧观念里,卖地就是卖祖,他宁愿让地自行荒凉,也不愿给人盖房子,尤其讨厌建筑业者找上门,即使对方开出高价也丝毫不动心。

妙就妙在振二少却是学建筑的,荣凯归国后,并未投身家族茶园事业,反而甘心窝在台北一家小有名气的建筑公司,从一个小小的制图师干起,为了糊口,还不得不接下别家公司工程师所提供的机械设计绘图,彻夜赶工以利雇主交差。

这件事让彭青云极度不悦。对他而言,言听计从的长子彭光耀是继承他一切产业的人,即使三子再怎么有才、能干,也只是他可攻可守、随意摆置的一步棋。当初他送三子出国念书,原是要振耀学商以利事业的发展。奈何,振二少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他留学一年后便私自辍转改回老本行念建筑。彭青云数十封家书的威胁利诱所得到的回音,竟是“恕子不孝”的答复。

民国四十四年,已二十七岁的彭振耀在建筑界尚未崭露头角,由于忙于事业,一直没有与人结缘,不得不奉彭青云之命,迎娶父亲在台北做金饰买卖的老友的独生女金意旋为妻,甚至在父亲的胁迫下,心寒地同意允诺降世的第一个娃娃将认金家为宗。

其实彭青云岂是这般仁慈宽厚大方之人,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惩罚振耀的忤逆行为,让村人指责振二少的叛祖,而拉拢金家世交倒是次等的附加恩惠。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振二少婚后一年,事业忽转起色,所承接到的大楼设计案件愈来愈多,一栋栋高厦遍布台湾及东南亚,甚至有人不惜以重金邀请他远赴日本勘查一栋明治时期仿英哥德式古迹的维修计画,以及为一位富甲之士勘查阴阳宅的风水。前项的计画使他渐渐地扬名亚洲,后项的勘舆则令彭振耀结交上日本当时最富有的建筑人士……广崎宽中先生。广崎先生年已近五十,每孕一子皆活不过满月,十年来已有四子早夭,女婴却有五个了。对方慷慨解囊愿意出资以低利贷款给彭振耀白组建设公司,于是在不需苦求彭青云和泰山大人的援手,便可达成创业的美梦下,他感激地接受对方的建议。

振二少与意旋小俩口起初是相看两相厌,直至第二年后两人才渐生情愫。终于在婚后第三年,也就是民国四十七年上元节正月十五产下一子。儿子出生时,他愿儿子一生无虑、难得胡涂,遂为子取名为金楞。

反观“金鹏”在彭青云一意孤行地经营下,事业接二连三的遭受重挫。三年内,几度的风灾与洪水冲毁了不少茶园,他为了赶出货,不得不大量栽作、加速炒茶及烘制过程,遂使茶质大大的降低,再加上他明知夏季多风灾,偏要在七、八月出货至日本,两地风灾频传,船货因此受潮浸水而降低了茗品的名声。民国四十七年七月,彭家大少随船赴日,翻船不幸落海,虽被人捞起保住了命,但茶货皆石沉大海。由于彭青云不谙贸易风险理赔,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光耀回国后一病不起,后因急性肺炎而身故,可惜彭光耀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彭青云虽有四位兄弟,但皆为细姨庶出,虽然他表面上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和乐以对、平起平坐,但是真要面对产业继承的人选问题时,心里却划清界线得很。知道他个性的人不是趁着年轻有冲劲时,凭恃己力自立更生,就是南下为他管事以避谣;野心勃勃的兄弟则采静观其变之态,表面谦恭,却死命的捞油水。既然彭青云不念在半脉血缘之亲,他们又何必言听计从。

彭家至此人丁单薄。

邻人见原本栖息于金鹏祖宅的白鹭鸶渐渐稀落移巢,三年间从大宅而过之人也已不再掩鼻,便如金鹏将坠,只是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是年重阳,彭老爷子动身北上,第一次探望已八个月大的孙子,当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孙子逗弄时,竟放不了手。他忽地一跪,硬是恳求儿子与媳妇让金楞认祖归宗。振二少与意旋毕竟是后生晚辈,见长辈以跪相求,不得不一口答应了他。当然,尽管意旋费尽心力向娘家解释原因,仍是不得谅解。不过既然孩子仍姓金,金氏夫妇也就忍受彭青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自私作风。

当原本住惯钢筋水泥的意旋抱着金楞进入彭家红瓦的祖宅时,所做的第一件错事,便是不慎绊到门槛,忽地脚一扭便摔了一蛟,手中的宝宝随她一低,遂使金楞的眉尾间多了一记小疤痕。

彭老爷满心不悦,却没显露出任何微词,直到金楞满周岁时,老爷子依照旧俗,延请命相师为小金楞批命论运。

这位黄相师是当地土地公庙的庙祝介绍的,因其说话耿直不隐讳,故常口出灾难临头之语而受人排挤。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想劝人行善,但良药苦口,肯吞下这块良帖的人毕竟不多。

“这小孩伶俐、聪颖过人,命盘上太阳落陷、对宫迁移太阴又落陷,日月反背落陷天罗地网,能改姓过祖是最好。但其祖上不予庇荫,恐难成就大事业,能不败坏祖产已算福气了,这小金鹏即使有再大的通天本领,若无贵人相助,振翅后也难飞。彭老爷子,恕我说话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除了多行善、修修道路外,别尽是打人的歪主意,小心给人摆道,不过……”

“不用不过了,”彭青云大怒,“要你这个半仙多事,我请你来是帮我孙子算命的,你反倒教训我不给他庇荫,你拿了红包就给我走。”

“我还有下文未完。”

“不用了,我没兴趣听。”他举手挥了挥,说着就叫媳妇包个红包将黄相师送出门。

“真是失礼,黄相师,您请收下吧!”意旋面带愧疚地道歉着。

黄相师反而笑了,“在这里,谁不知道你家翁的个性?他的红包我不要,若是振二少奶奶包的,我就收下。”

“那您说的贵人在何方?”金意旋担心的问着。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有道是父子相欠债。你就多劝劝令家翁,你这儿子命虽好,独缺运来磨,可千万千万宠不得。”

事隔半年,彭老爷子有一侄前来投靠,愿为彭老爷子效命,甚至甘心改名成彭继祖。此时的彭青云正缺帮手,虽然深知其意却也不拒绝,他利用彭继祖来支撑自己危坠的事业,一心等待金楞的成长。

然而几年过去,黄相师的话言犹在耳,一直在他心中积压,他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乖孙将来落败不是他这个爷爷不庇荫,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振耀这忤逆的老子为范本,当然跟他这个做爷爷的毫无瓜葛。不过,他还是捐了不少地、出资建庙筑路,以求心安。

尽管家道中落,事业江河日下,不比往年繁荣,但祖产还是多得很,即使收掉茶叶与焦作买卖,靠地息过日、享福,也还绰绰有余。当他一想到要把祖产过继给彭继祖这个半路认亲的穷亲戚,就大为反感。在他的观念里,再怎么说他都还有儿子、孙子可接位,当然轮不到这三、四等的远亲了。不过,彭继祖还是有利用价值,要甩掉他,也得等金楞长大后。

※※※

民国六十五年台北坪林

“吵!吵!吵!才睡不到一个小时的午觉,又在吵什么?”彭青云打了一个呵欠,套上了衬衫,蹙眉听着从楼下大厅传上来的哭啼声,朝闯进门的长工质问:“阿福,怎么一回事,火烧到屁股了?”

“彭老板,有一个黄太太带着她女儿来了。”

彭青云叹了口气。“唉!这次是要赔多少?”

“不仅要一甲地,还要您赔一栋房子,她指名要在市中心的。”

“赔一甲地!一栋房子!”他瞪大了眼,忍不住粗声道。由于这些年来政府推行不少土改措施,使彭青云近二分之一产权不清的土地被照价征收,修建成道路及公众建设,现在他也开始担心起来了。“她女儿是毛嫱、西施投胎转世吗?处女膜才那么丁点儿大,就要我赔一甲地、一栋房子!信口开河!”

“是啊!楞少爷也是这么说,他还说黄家女儿早就给人破了瓜,您别再做冤大头,白付人家钱。”

“你嘴巴放斯文点!”彭青云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头家,他斜视阿福一眼,不悦的逼问:“那畜生回来了?”

不到一秒,一阵嘻皮笑脸的声音便随着脚步渐渐地扩大清晰。“没错!畜生的畜生回来了,考试还拿第一名!”金楞手抓着杂志,笑嘻嘻地跨进爷爷的大卧房,随即跳上大书桌,砰地一声坐上了一本书。硕实的身躯加上因常顶着烈阳打球而泛着金光的黝黑肌肤,使才十八岁的他,已有二十五岁男子的早熟魅力。

“那是书桌,不是沙发。你给我放规矩点!”彭青云扫了眼孙子手中的书,大喝:“你在翻什么?”

“哪来那么多规矩,烦死人了!”金楞赖皮地顶嘴,但身子还是滑了下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在翻颜如玉啊!当真这些洋妞个个都是颜如玉。”他翻着一张张的花花公子年监。“哇!我的乖乖,这些婆娘的奶子大得有够夸张,可喂饱一头狼了。”

“住嘴!马上放下那本淫书。”

“淫书!爷爷,您讲得这么难听,黄色书刊比较好听嘛!更何况,人家送的,我不看白不看。”

“谁送的?”

“我答应人家不会说的。”他搔搔短发道。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继祖,对不对?”彭青云走近孙子,忽地抢过了书从中撕成一半。他早知彭继祖那家伙对金楞从没安过好心眼,这些年来养了一条心机诡诈、羊质虎皮的走狗,供吃、供穿、供住,还反咬上人一口。“以后不许你再翻这种书!”

“有什么……”金楞的“关系”两个字还没脱口,便机伶的瞟了已浑身颤抖的爷爷一眼,略有顾忌的退让。“好啦!好啦!不看就不看,光瞧摸不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彭青云将杂志往纸篓一掷,转身质问孙子。“你给我解释清楚,楞小子!”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每次一恋爱,娘就大方贴给人家首饰,您则割地赔款,人家尝了甜头,还会不来吗?您看满清是怎么亡的?就是亡得这么没出息的!”

“亏你还知道满清是怎么亡的!我很讶异你没说是被日本打败的。你别打哈哈竟是绕圈子,前年把老家的邻里都得罪光了,好险你念了第一中学,我才有借口搬上台北。这回你还想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你说说看这是第几次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要我上的嘛!”

“你知不知惭!”彭青云开始细数金楞这一年半来捅出的楼子。“去年九月开学没多久,你把一个刚毕业的代课老师骗上手,害人家丢了饭碗不要紧,还毁了人家的清誉。十一月去联谊时又糟踢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我赔了新庄的一块地给人家才息事宁人。今年年初四,年还没过完,又惹到一个警官的女儿,你难道就不会愧疚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吻了那个漂亮的代课老师一下,不幸被人撞见了。联谊的那次事件,是因为我们都很好奇嘛,她自己也说不要紧的,谁知道她就想不开,一直缠着我。至于那个警官的女儿,根本与我无关,是我的同学干的。他爸爸是个教师,会把他打半死,我拔刀相助嘛!”
 0   2005-07-17 07:16:3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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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拔刀相助的结果是差点被你爸活活打死、住院两个礼拜,你妈还得跟人磕头道歉才了事。”彭青云无奈地摇摇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学着长大?”

“这次我是真的没碰那个‘黄花闺女’,她都二十岁了,也跟过好多人了,还跟我装腔作势。我跟您说,您别割地赔款哦,这回我有三个拜把兄弟可为我做证。”

“做证!都给你破瓜了,还能做什么证?!”

“她肚子大了啊!”

“什么!你真要把我活活气死才甘心,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你……这回就让你爸那个畜生把你这个孽子打死算了!”彭青云说着举起颤抖的手就要挥下去。

金楞连忙扶住彭青云微颤的手,以免他摔个筋斗,“听我说完嘛!爷爷,她肚子都突出来了,我才认识她不到一个月,不可能我这么带种,能有本事在一个月内把人家的肚皮弄到四个月那么大吧!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更何况我们连手都没牵过!”

“真的?”

“我发誓!”

彭青云松了一口气地放下手。金楞的个性是有话直说、从不撒谎的,因为他认为撒谎等于没种。“好!这次饶了你。你说你考试拿了第一名,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成绩单在我爸那边,您要看分数找他问去,别教我当飞鸽为你们传书。”金楞搔搔理成小平头的短发。

“你爸的事业很成功?”

金楞不耐烦的说:“就住在隔壁,您窗户一开,对墙一吼,他就可以给您回话,连电话费都省了。搞不懂您干嘛那么讨厌我爸?”他嘟哝的说,屈指算算,他跟着爷爷住也快十九年了,听腻了爷爷的数落。不过他跟父亲一向不亲,唯独犯错挨打时才得接近到人,尽管如此,他私底下却很崇拜父亲,只是不太敢在爷爷面前吐实,因为他爷爷会吃醋。

“你爸不孝!”

“您住的这栋别墅洋房是不孝子为您特别盖的,每年还以您的名义捐了好多钱给慈善机关。”金楞提醒道。

“还是不孝!”彭青云固执地说:“放着祖业不管,让外人接手,不用几年都是别人的。现在你又三天两头往你外公那儿跑,竟碰些金金银银的鬼玩意儿,学学茶道不是很好吗?”

“盖房子、珠宝,以及种茶这三项,我都有兴趣啊,难道非得挑一个才行?”

“鼯鼠五技而穷。”

“那我还独缺两技,所以您不用担心了。”

“好啦!好啦!我出去料理你桶出来的楼子。如果你不是这么恶名昭彰,根本不会让人有机可趁。”

“别出去了!她们哭一阵子,累了就会走。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我要结婚了。”

彭青云走着走着,孙子这番话如冷风灌进他耳里,害他差点跌一跤。“大学没考,连兵都还没当过,就要结婚!找你爸去开这种玩笑吧!他的心脏比我的强。”

“可是我爸的棍子也比您的粗,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金楞可怜兮兮地说,走近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开始有模有样地拉了起来,悠扬的弦音顿时袅绕于卧室,其哀怨动人的弦韵足以令人洒泪。“我是真的爱她,也要娶她。”

“那阿公恭喜你!”彭肯云讽刺地说:“你拿什么养人家?路边摊卖茶叶?一斤上万的好茶给我卖一千就了事?你这么没定性,今天说喜欢阿花,明天就嫌人家黏人!明天看上了阿珠,后天就说人家三八、没格调。喜欢人家的时候连塌鼻子都说是缺陷美;不喜欢人家的时候,樱桃小嘴都被你批评成鸟嘴。我看你省省吧!她是谁?阿花的妹妹?还是阿珠的姊姊?”彭青云根本不吃孙子这一套。

“都不是,”金楞忍怒吞声地说:“她叫于嫱,上回带回家给您和我妈瞧过了。”

“姓于!不是于昆城的女儿吧?”

“是啊!是啊!您记得他!”金楞憨笑地满口应是,希望爷爷能替他撑腰。

“他已酗酒多年了,这些年来都是他那个老婆在帮我看茶园的。你竟要娶一个酒鬼的女儿为妻!别作白日梦了,我不会答应的。”在彭青云自命高贵、陈腐守旧的观念里,有个酒鬼父亲事小,真正的症结出在她有个出生低贱的妈妈,再加上他耳闻过那个媚态动人的女娃娃品行不怎么好,更是大大的不赞同这门亲事。当然,他是永远不会在孙子面前承认,他有种族及阶级歧视的。

“爷爷,那是于昆城的事,再说他也是因为五年前顶着一个台风夜,冒险替您守茶园,才被大水冲入北势溪的,被石头撞断了腿也不是他的错。再说于伯母贤慧得不得了,一人撑起家,又得帮您看茶园,还得抚养三个小孩……”

“那干你什么事?你又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当然干我的事了!我就要成为她的女婿了。于嫱很聪明的,人长得清秀漂亮,书又念得好,在大学连着两年领奖学金。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总而言之,我爱上她了。”

“你才十八岁,怎么尽交一些大姊?”

“我十九了!也没大我多少,才两岁而已。反正只要有您一句话,爸不会反对的。”

“即使你爸同意都不行!你还年轻,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爷爷,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

“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行,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看上彭家的家产才勾引你的?你别傻了!她那个年纪的女孩都喜欢白净斯文的男孩,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黑得跟木炭的毛头小子?用用大脑吧!”他故意贬低孙子的条件来扭转金楞的看法。

“她不是这种拜金的人!”金楞马上为于嫱辩解,“我们是真心相爱。如果您不肯答应也可以,反正年也过了,我十九岁,没有长辈的同意,照样可以娶她。”

“你敢!”彭青云大为震怒。“你跟你老子一样,养大后竟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如果你要娶那个女孩,就别认我这个爷爷!”

“爷爷!”金楞忽然一跪地,叩头说:“我爱您,也爱她,您为什么一定要我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呢?课业的事我从没让您和爸操心过,有时我的确做过火了,但这次不一样,为了她,我肯做任何事,只要您答应我们的婚事,我什么都依您。”

彭青云看着跪地哀求的孙子,脑中不停的转着,当初那个件逆的儿子也是说得这么的好听,他无法再忍受孙子的叛离,他这般疼金楞,还不是指望他能接下自己的事业,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让历史重演,金楞绝不能娶于嫱那女孩。他停了好久才说:“你不许再回金家学那些铜臭玩意,从今起得跟着师父学习茶道。还有,我不准你往你爸的建筑公司跑,连报考志愿都从建筑系给我改成农经系。”

金楞面露沮丧之色,思量一秒才颔首。“我答应您!但是外公、外婆也很疼我,我还是得回去看他们。”

“随你!”

“谢谢爷爷……”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婚事待挪到你这个暑假考上大学后才能举行。”

金楞一听还有但书,脸色马上变了。“不行!她已经怀孕了。若不赶快举行婚礼,她在学校就会被同学讥笑,届时势必得休学。”

“我不管!就让她休学吧!反正你让她住进家里来,我也好观察观察她。”

“可是……”

“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不要随你!”

金楞毕竟是赤子之心,根本没怀疑爷爷的用心,只好点头说:“好吧!”

彭青云满意地笑了。“起来吧!反正她是跟定你了,跑不掉的。我得出去看看黄太太走了没,你就留在这儿。”

※※※

尽管彭青云口头上答应金楞,但他打从心坎里就不满意这件婚事。每当他瞧见于嫱就会想起他幼时父亲找回来的姨太太,狐骚味重得很。不过他还是付了于家聘礼,替孙子做足了面子。反正能拖就拖,以金楞这毛躁的个性,要他不三心二意也难。

于嫱进彭家大门后,金楞便收敛不少,白天念书,晚上便专心学茶道,连篮球都放弃了。对他而言,家里有了于嫱就成了世外桃源,外面缤纷的花花世界已失去了吸引力。

八月时大学联招放榜,金楞高中台大农经系,这对他而言意味两大喜事,因为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迎娶于嫱了,美中不足的是于墙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他总觉得爷爷老是在找推托之词,不是嫌于墙肚子太大,就是他挑的日子不好。等他考上大学了,又说要等宝宝生下来或等他下成功岭。其实,这方圆百里之内的茶农谁不知道他金楞的老婆是于墙,根本没人在乎这些繁琐的面子问题。

正当金楞忙着应付考试之时,彭青云也开始着手调查于嫱。他找了不少跟班走访于墙的学校问情况,并雇请征信杜挖掘出准孙媳妇的底细。

跟班回报于嫱的成绩、品性零缺点;倒是征信社挖出了些眉目。

原来,于嫱在未正式与金楞交往前,曾出入酒色场所做过两个月的舞小姐,虽不曾下海卖身过,但这污点却是彭青云最不能忍受的。更教他气绝的事是,金楞竟瞒着他,因为他就是在舞厅里认识那个小骚货的;而带金楞去花天酒地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个半途认亲的彭继祖!

彭继祖为人极奸诈,鼓舌如簧略胜食古不化的彭青云一筹,因为从小仰人鼻息,人前必恭必敬,人后也能将所有的怨怒隐藏心中、不动声色。他深知彭老爷子只是在利用他,等利用价值一过后,便会一脚踢开他。彭青云虽然利己、自私、喜人奉承,但毕竟是大地主又是乡绅,倒从没有加害于人的念头,而且他望孙成才心切,操之过急。

就基于他这点假道学的臭拗脾气和金楞这张手上王牌,彭继祖要把彭家搞个天翻地覆是易如反掌、探囊取物的事。刚巧,有回上酒廊时,竟让他瞧见了于嫱,这惊为天人的小妮子几乎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娃娃,平常叔叔长、叔叔短的,他也没放在心上,但在这种花街柳巷遇上时,教人不起邪念淫意也难,然而他还是忍下了这股蠢动,布下了这盘棋局,就等金楞自己走了。当金楞与于嫱陷入如火如荼的热恋时,他却偷偷地将于嫱的秘密泄漏给家中佣人,好事不出门,坏事总是传千里,更何况是在同一个屋檐下。

彭青云在一得知消息后,便马上行动。正中下怀,真是太好了。

首先,彭青云开门见山地告诉孙子,婚事是不可能的,这无异是激怒了金楞火爆浪子的脾气。爷孙俩几乎将彼此视为陌路人,见了招呼不打,也不请安。

碰巧一个星期天,金楞带着于嫱到北势溪畔散心,有一个小女孩落水为金楞救起。当天下午就来了一个山间骤雨,这骤雨连下了两天一夜没歇息过,豆大雨滴将屋檐敲得铿然有声,节奏别有韵味,虽没有丝竹管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动听,但总是敲出个名堂来了。

很不幸地,那个落水的小女生,黄昏时就发了高烧、陷入昏迷状态。由于天雨路滑,小货车以上的交通工具都不适合在小径上行驶,所以出游的小型巴士就暂停在彭家门外,彭庄茶园内的仆人频频为她换干衣物、用酒精擦拭身子来降温。到了九点后,仍旧没有退烧的迹象。于是,脾气跟彭青云一样拗、不愿求助于爷爷的金楞便执意要送女孩就诊,与长工阿福连袂开了一辆小货车冒雨下山路。

当金楞正做着善事时,老天爷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不幸的事还是照常发生了。

那一夜,彭继祖刚从花街柳巷逛回来,已半酣的他被雨淋得全身湿透,所有的长工与女人都转至仓库照顾其余的小女生,大屋里只剩下两人,一个是有早眠习惯的彭青云,另一位就是前来为他应门的于嫱。

当他看着怀胎已六个月、体态丰腴仍风韵十足、却不露臃肿的于嫱娇羞动人地跟他解释发生什么样的事后,想要染指她的歪念头也逐渐地在脑中成形。他看着于嫱走上三楼边间的大卧室,一等她熄灯,便刻不容缓地闯入,可怜的于嫱抗拒良久、吶喊无助,就这么的失去了清白。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彭继祖不屑地警告于嫱,以她这等贱命能人彭家做少奶奶,还是他这个媒人为她铺的路,若她能知道分寸,不吐露半点委屈给金楞的话,清福是享不尽的。

欲哭无泪的于嫱只好忍辱,但她守口如瓶的原因并非为了享清福,而是不想让金楞瞧不起她,她害怕金楞会鄙视、怨恨她。

反观被金楞救起来的小女孩,在住院两个礼拜后终于稳定了病情,却坚持不愿看到金楞一眼,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她竟如此讨厌一个救了她一命的人,甚至于在金楞带着怀胎七个月的于嫱去探病时,还非常厌恶地推了于嫱一把,于嫱倒地后动了胎气,虽然接受了两个礼拜的安胎休养,仍是早产生下一子。

从此,金楞便不再去探病,小女孩家里送来的厚礼也一并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即使对方家长亲自来道歉,都吃了闭门羹。

于嫱产下一子后,除了金楞、彭振耀、金意旋外,彭青云算是最高兴的人了,因为这娃儿将跟着他姓彭。他表面上还是生疏,但态度却客气多了。这让要上成功岭的金楞也着实松了一口气,放心的上山受训。

坏就坏在彭继祖安了坏心眼,他没想到于墙因祸得福,竟扭转了彭青云的态度。他一等于嫱身子复原后,就又开始以前例来要胁她就范,否则,就要抖出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已为人母的于墙也不再傻呼呼地受人威胁,她亲自跟彭青云坦诚了这件事。彭青云大为震怒,狠狠地教训了彭继祖一顿,并要他卷铺盖走路;但对于于嫱就没有那么容易说说就算了,他要于嫱答应不计名分地待在彭家,不能要求金楞正式娶她为妻。

于嫱本就不在乎这些,便欣喜含泪地点头允诺。

怀恨于嫱在心的彭继祖,虽恨透了她,但却还是觊觎美色得紧。有一回,趁大伙安睡时,再度潜入宅内,持刀威胁,意欲淫染于墙。不料,被下完训、连夜搭出租车赶回家的金楞撞个正着。

此时的金楞一脸暴躁、血气方刚,恨不得手刃这个叫了十九年的叔叔,他满腔怒火地听着彭继祖颠倒是非,将白的说成黑的……是彭青云指使他这么做的,而且也不只一次了,于嫱求之不得。发了狂的金楞说着冲上了前,与持刀的彭继祖起了冲突,孔武有力的他在短短不到十秒的时间,便将匕首直直地戳进了彭继祖的胸腔里。

于嫱惊慌失措地躲在床缘哭泣,慌了主意的金楞唯一想到的人便是父亲,这是他这些年来的惯性,他拿着血渍斑斑的刀冲出了房门,直奔住在隔院的父亲家门,热泪盈眶的趴在彭振耀的身上。

彭振耀夺下儿子手上的刀,用自己的睡袍在刀柄处来回擦拭,非常理性、冷静的交代金意旋联络他住日本的好友广崎宽中先生,并安排金楞随着船货偷渡到日本,然后告诉儿子:“唯有能面对阳光而立的人,才能将阴影留在背后,你没闯出个名堂的话,就别回来,客死异乡亦不足惜!”自己则亲自上父亲家的大门,摸黑走进媳妇的房间,为儿子顶罪。

翌晨,一列警车哀哀鸣响地在彭家前院带走了自首的彭振耀。年不过半百、不得父亲谅解半生的彭振耀为了挽回儿子后半辈子的前途,不惜牺牲自己如日中天的事业,成全老人的心。

彭青云一见事发现场,所有疑窦散去,事实了然于胸,他看着儿子以坚定的眼神默默地跟自己说:他会安全的!他与儿子的冰释和解竟是因为孙子所闯出来的滔天大罪,他心中的苦涩不是他那个年纪所能承受的。

当然,除了人证与物证确凿外,几乎没有任何动机显示彭振耀是凶嫌,但彭家财多,要花钱买通管道搞个司法黄牛不是件难事,只不过平常人都是为自家买无罪,他们家却是买有罪,明摆这中间大有文章。不过杀人偿命,这件疑云风波能有人出来顶罪,也算是交差了事;最后,以彭振耀入狱服刑二十年定案。

时光幽幽,那段浮世变换、恩怨情天的往事如河水般地倒流回上源,凝聚在一池湖水里,清澈地在老人的记忆里轮回不辍,老人将故事说到这里,抬起微张的眼看着一脸迷惘的若茴,沙哑着喉头吐出六个字,“我……就是……彭青云。”语调中没有骄傲、没有生气,有的只是羞惭。

“那……那于嫱呢?”

他眼神一黯,伸出微颤、瘦骨嶙峋的手,拿起桌边的茶盖碗,敲得铿然作响地送至隐没于灰胡须内的嘴缘,啜了一口,发出啧响后,才说:“物在人亡空有泪,时殊事变独伤心。金楞被五花大绑送走后不到两个月,她就因血崩病逝于医院,三年后的忌日那天,金楞曾以日籍旅人的身分回来,与她举行冥婚,并带走她的骨灰坛。只要他人到哪,一定会为她盖一间玻璃花房,将她葬在蔷薇花下。”他再看了失了魂的若茴一眼,叹了口气,“你……见过‘他’了?”

若茴不答,脑海里都是“物在人亡”这四个字,嘴里答不上半句话。

老人继续地喃喃自语,“很明显,你这趟来这儿,绝不是随便逛逛,来这里的人大多是走访山间寺庙、烧香祈福,要不然便是买茶来的,唯独你对这座破落的四合院有兴趣,听完了故事,又不问‘他’的下落,很明显的……”老人忽地咽住,激动得不成声,良久才说:“他……好吗?”

若茴一时无法出声,只能拚命地点头。

“那就好!”他缓缓地躺回轮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你该走了!天色一黑后,路难走,赶快回家去吧!阿福,送客!”

发丝斑白的阿福连忙从正厅出来,将若茴送出了四合院大门,将两扇厚重木门深掩上闩,回过头,激动地说:“老板,是她!是楞少爷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

“嘘!”彭青云依旧闭着眼,慢慢地说:“轻声点!别说得太大声,免得惊走了鸟儿!”

阿福一回头,便看见了一只正戢翼敛羽的白鹭鸶停栖在树梢上,迎风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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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若茴穿了一件土得不能再土的褐色妈妈桑装,衣襟上别了一朵嫩黄的小雏菊,坐在这家古典雅致的餐厅角落里,无聊地以手撑着头,打量四下的客人。这是她今年初春以来的第三次相亲大餐,反正相一次亲,她便骗到一顿饭,同时又可以安抚她母亲衰竭的神经,这么好的便宜为何不占?

她瞄了一下手表。十二点三分!太好了,这家伙迟到了!她根本不用费心去捏造对方的缺点,便有个冠冕堂里的理由将人封杀出局。

“老师!是您吗?林若茴老师!”

若茴闻声转头,一个穿著麂皮红外套及黑色牛仔裤的俊秀男孩笑眼眉开地跟自已打招呼。定眼一看,竟是自己门下的学生,这让她诧异地摘下老花眼镜。“金不换,你在这儿干什么?”或者她该说,以他的年纪而言,应该不会挑这种昂贵的餐厅来约会。

“跟我父亲出来吃顿饭。那您呢?”他瞧了一下她的装扮,搞不懂为何林老师下课休闲时,还打扮得这么古板,简直和四十岁的女人一样。

“哦,我跟朋友约在这儿聊天。”若茴可不打算让她的学生知道她是来相亲的,传出去准没好事。更何况她才二十九而已,学校里比她老又小姑独处的未婚女教师比比皆是,一个砖头砸下来,随便都能连砸三个。

“真巧!老师,要不要先过来我们这一桌坐一坐?我介绍父亲给您认识。”

若茴朝金不换指给她看的方向投射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羊毛外套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她而坐,正倾着一头修剪得完美无缺的后脑勺,专心聆听女伴的话。若茴将视线流转到他的女伴的身上,她是一个成熟、娆媚型的女人,脸上涂着精雕细琢的妆,一卷一卷蓬松的黑发韵味十足地垂在粉肩上,她只着了一件黑丝露背装,圆滚的胸脯简直是呼之欲出,额上一条细细长长的项链坠着一个滴心大钻,适中地垂陷在她诱人的乳沟之间,似有若无地随着她忽地前倾、后仰而若隐若现,两条细肩带吊在白膀子上,更增加那件黑丝的媚力。

若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为这养眼的一幕,心猿意马。

怪吗?这一点都不怪,凡是俊男、美女,她都爱看。尤其四年前刚从研究所毕业后,白天在大学当讲师,晚上在一家私立高中夜间部任教,一旦幸运教到男生班的时候,一个月内被她没收的黄色书刊,十本是跑不掉的。刚开始她是直压在办公桌的最底层,久而久之,吃午餐时,都会拿来翻一翻,翻得她眼球突出、心儿怦怦跳。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崇拜色情艺术的淫书还是有层次之分的。不论如何,层次再高,她还是照没收不误。

“你父母亲?”若茴很自然地下了结论,诚心的赞美道:“你妈很漂亮。”

金不换笑了起来。“不是!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我爸爸的红粉知己。”

“哦!”若茴点了点头,瞄了一眼金不换,怀疑地揣摩着“红粉知己”的定义,想着好险他妈妈走得早,要不然准会被他爸气死。“你该回去了,让父亲等你可不太好。”她委婉的暗示他该走人了,免得让他瞧见一场尴尬的局面。

很幸运地,金不换将头一点,说学校见后,就走回座位去了。

唉!好一个俊秀的惨绿少年!若茴在心中不禁的赞美起这个大男孩,如果她还是少艾方兴的纯真小女孩,大概也会被他迷住吧!他虽然年幼,谈吐却跟大人一般。若茴总是为他惋惜,毕竟一个失去天真的少年还能算是快乐吗?或许金不换的言行举止多少也勾起自己的童年吧!

“爸,我遇到我的导师了!她是教历史的。”

“历史!真的?有意思,哪一个?”金楞手臂往沙发椅背上一搭,侧过身开始找着人影。自从儿子去年十月进大学以来,就老是在他耳边敲锣打鼓,大力推销她的素净之美。人家说百闻不如一见,他倒要瞧瞧这个美若天仙、气质脱俗的女教师能美到哪儿去。对金楞而言,女人只要能懂得擅加表现自己的优点、隐藏缺陷的话,无一不美。

“就坐在近入口、靠窗的那位小姐。”

“小姐?”金楞哑然失笑。“哪来的小姐?靠窗而坐的都是大男人和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处女。”金楞皱着眉反问儿子。

“爸!什么人老珠黄!她没有那么老,才二十九岁而已。”

“怎么可能?!她看起来比你丽华阿姨还要大上一倍。”金楞有技巧地连带恭维起身旁的佳人。

“你啊!就是这张嘴甜得腻死人。”丽华窝心地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儿子在身旁收敛一点,然后抬眼瞧了一下靠窗而坐的女人后,马上说:“是她!”

“丽华阿姨,你认识我老师?”

“谈不上认识,可是她是我的常客了,每次来这儿吃饭时,都打扮得千奇百怪的,有时保守得不得了,有时又新潮得教人不敢领教。总之,八成是被逼来相亲的。”

“相亲!”金不换难以置信的说着:“丽华阿姨,你会不会记错?我们老师很美的,不至于需要靠人家介绍相亲才嫁得出去的地步。”

“丽华,我这个儿子是非常死忠的,上辈子大概是死守四行仓库的。”金楞打趣道。

丽华小心的修正了先前的话,“不过她都是以‘鹭鸶小姐’的名义定位,每次约会总是比男方先到一个小时准备。”

“鹭鸶小姐!”金不换好奇得不得了。“她明明姓林,为什么要取这么奇怪的代称?”

金楞也楞了一下。鹭鸶!也学历史!他保持一贯慵懒的坐姿回头微瞇着眼打量那个土里土气的“鹭鸶”。

在他沉浮多年的人生里,也曾一度闯入了一只“鹭鸶”,但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他便强迫自己遗忘了那个人的存在,事实上,他是费尽心思不打算要记住她,因为那个“鹭鸶”是一个标准的卫道之士,成天只会唠叨他有多花,多没有原则,甚至批评他滥交到缺乏国格、不懂得国耻。谁敢要那种在享乐的场合里,还死命要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小道姑?她连撒娇都不会!一个不会撒娇的女人根本不成女人。但是,很奇怪,她一直没有从他脑海里褪色过,她的影像模糊过、暗淡过,就是不曾褪色过。

当他在黑暗里独寝于偌大的床上时,常常会在深沉的睡眠状态下,体验到与她交流的快感,那种快感不是肉欲的感觉,而是一种莫名的依恋与崇拜的冥想,彷佛就要化在她的影像里与她结合为一,但每当另一张柔水般的脸一掠过眼前,他使会在汗水淋漓的高潮中惊醒,醒来后心中既苦涩又百感交集,得向别的女人寻求慰藉,但却只是搂着她们安稳地睡到天明。近年来,他声名不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为他对那些女人根本是心不在焉,而他又怕独眠后的空洞。

金楞又掉回了记忆里,追忆在格拉斯哥的那五个月,从十月残冬的寂寥荒原、春寒料峭的冰天雪地、再转到西风拂绕的孟春时节,一个卫道、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竖起食指谆谆教诲他的一言一举。

“儿子,不介绍你的老师给爸爸认识吗?”

“爸。你刚才还嫌人家人老珠黄,我看还是不要介绍给你得好,免得得罪人。我还想继续修她的课呢!”金不换很了解他父亲声名狼藉的魅力,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没有要不到手的,凡是投怀送抱的女人,姿色不差的话,他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年纪从十八而至四十,都沾得津津有味,根本就毫无原则可言。介绍林老师给他认识,无异是助纣为孽,再添一桩孽缘罢了。

“想造反了?就报个名都不肯吗?”金楞不悦了。

“爸,她是我的老师,请你尊重她的身分好吗?”

“我只是想确定她是不是我的一个老友罢了!”

“你又来这套了!就算你问丽华阿姨,她也绝不信你。我的老师不可能是你的旧识。你都那么老了,社交圈又完全不一样,少作梦了。”

“老?!”他怏然不悦地提醒金不换。“儿子,对十八岁的你而言,老是理所当然,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你如假包换的老子!”

“小换,你这样说就刺伤你爸爸的心了,在商圈里,人家还誉他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呢!”丽华体贴的为这两个父子解危。

“还是你丽华阿姨说话公道些。”金楞将她一搂,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可是人总是会老的啊!爸,你也该讨房小妈回家才好,省得每次换了张床还叫错人家的名字。我每次都得听你的女朋友诉苦,这工作很烦人的。”金不换尽是浇父亲冷水,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尤其他老爹对菇类情有独钟,一旦出外应酬宿醉回家,半夜尼姑、道姑、香茹、蘑菇、草菇、金针菇、鲍鱼菇,嘀嘀咕咕地叫嚣个不停。全家总动员,上自曾祖、爷爷、奶奶,下至他这个儿子都得抓着他。不过,若真是煎、炸、煮、炒盘香茹放在他眼前时,他又嫌味道淡、不下饭,真是难伺候!

“你讲话留心些,别老是扯我后腿。”金楞警告儿子。

“你就欢迎别人奉承拍你马屁,当然,我这个做儿子的就得亦步亦趋的提醒你,以免将来你罹患老年痴呆症都不知道。”

丽华大笑了出来。

“丽华,这一点都不好笑。”金楞蹙眉咧着嘴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伴。

“对不起!”她小心地以修长的手指拭了一下睫毛,深怕睫毛膏扩散开来。“你们这对父子实在太有趣了,上梁是歪的,下梁竟还是正的。”

“歹竹出好笋啊!”金不换嘴一努,给了丽华他的答案。

“小换!你小心一点,骂爸爸可以,可别骂到爷爷头上。”金楞笑嘻嘻的起身,搔了一下儿子的头发。“我决定还是亲自去‘拜见’你那个伟大的老师。”

“爸!”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金楞转身向出口走去。

“就怕老爹您不吐白骨!”

若茴撑着头,透过模糊的老花眼镜瞟了一眼向门口走来的成熟男子。他踏着优雅、从容不迫的步伐向前趋近,那种漫不经心、目中无人的态度就像一头在沙漠中行走的金钱豹一样,勾起她的回忆。若茴一注意到他将视野转向自己时,便马上将头掉转向玻璃窗。

她最近是怎么了?老是注意到男人走路的样子,反而连人家的脸都不观察了。最近巧克力和牛奶的画面又时常的窜进自己的脑海里,而且愈来愈频繁。以前只有在作恶梦时才会产生幻影,现在连吃个饭、喝杯茶都会顿萌遐想绮念。

林若茴,你疯了!老是作那种色情的春宫梦。那个败坏道德的“金先生”值得你去想他吗?当然不!连作梦都还嫌浪费自己的脑细胞。

“林老师!”一阵威严的声音传来。

“我是!”这是若茴的职业反应,她以为自己被系主任点名,便急忙应道,随即才惊觉自己并非身处会议室中,而是在一家昂贵的西餐厅里。她松了口气,仰头看了一下伫立在她桌前的男人一眼。呆住了!她一定是太恨那个人了,不然,怎么每见一个男人都会误认为是他!

镜片里模糊地现出“金先生”的俊脸,只不过头发更整齐、服帖,衣着更体面、正式,往昔人穷志不穷的粗犷也早已被成熟内敛的商人气息所取代。她将两指探入伪装的眼镜后面,揉了揉眼睛,才再定眼瞧个仔细。这时,对方早已一个屁股地坐进了对面的椅子,不请自来地轻轻摘下她的镜框。

若茴没有眨眼皮,一径盯着他瞧,就像撞邪见到一条双头蛇。

“金先生”绽出了得意扬扬的微笑,语带揶揄。“真是你,‘鹭鸶’!或者,我该唤你小道姑?”

若茴被这个骇人的事实吓得说不出半句话。

望着她厚眼镜底下那对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己,“你不认识我了?”金楞捺着性子问。

不认识?你被大卸八块,下油锅炸,化成黑灰,我都认得出来!但她还是紧抿着嘴不语。

“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的。记不记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个月,冰岛……”

若茴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承认。“我记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该称呼你广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吗?”

“没错,不到五个月,我和该组织约定五年的期约便截止,解约后,做了一些研究及技术移转就跟着英协转往东非,后来因为我义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湾。”他淡淡的解释着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当年她很在乎的,现在呢?她一点都不在乎了!原来她回国后,寄给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动联络或写信给她过。他甚至连她怀孕、流产的消息都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好讲的?以他游戏人生的轻慢态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们根本是两个陌生人,没有过去与未来,没有羁绊与牵累,就算曾在异乡同住五个月彼此照顾,也无法改变这点事实。

“你目前在大学教书?”

“嗯!”

“非常适合你。”他们相处时一向是针锋相对,此时她却像个蚌壳似地闷不作声。

若茴生气地扭头看他。他凭什么在此对她大放厥词,说这些狗屁不通的废话?!“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应了!”

“你要反应?好,我就给你。”若茴倏然起身,抓过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泼。“金先生,我们后会无期。”她将皮包一拎,抓出了两张百元的钞票丢在桌上,然后冲出了大门。

金楞看着顺着毛料纹理而坠的水珠,也站起了身。这个倨傲的疯女人!发神经了!但他决定追出去问个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为她个头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帮了他一个忙。

“等一下!”他紧跟在她身后,低声道:“老朋友故国重逢,你竟以这样的大礼相待!你忘了那五个月是谁供你吃住?谁带你上歌剧院、画廊?谁开车带你游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帐,我们一起算个清楚,”若茴旋转过身,扳着指头开始一项一项的说:“是谁帮你洗衣、烧饭、打点家务、接听一个接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布全球,人数之众可组成八国联军了,甚至进军联合国都没问题!好,算我七年前倒贴你,吃亏、被人甩也就认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从来就没看上她过,这个事实更令她愁肠寸断。“你不仅败德、无耻、缺乏人格及国格,还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恶棍!”若茴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透顶。

“我警告你,你这个人很不懂得适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适可而止?!你没有任何权利批评我。我的前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个受了诅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后还笨笨地跟你去了那个号称日不落殖民帝国主义、鸟不生蛋的鸟城市!清朝末年,有个‘鸿都百炼生’的刘鹗写了一本‘老残游记’;民国八十三年,有个‘苗而不秀、秀而不实’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缠游记’……老是缠着一个目光如豆的色鬼的游记!如果我没遇见你,就不会傻呼呼地缠着你,然后怀孕!怎么?讶异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难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当你快乐地在非洲赈灾、帮第三国家重整家园时,有没有想过你曾造了什么孽?你以为功过可以相抵吗?”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冷冷地问:“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从此不孕!你满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释然的表情时,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这个代价够不够偿还你带我游山玩水、供应吃住的恩惠?”若茴轻摇着头,坚强的忍住泪看着他。“你从没试着要联络我,对吗?”

他不答,直拿一双深遂的黑眸凝视她!眼中没有惭愧,有的只是默认。

若茴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广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们之间没有交集,也不会是朋友。是朋友的话,不会连封信都不捎、连关心的话都不吐。你再跟着我,我就要大喊色狼了。这样上报,对大名鼎鼎的你无益。”她警告地看着他,节节后退,然后一转身便跑开了。

※※※

若茴在忠孝东路、仁爱路上足足压了五个小时的马路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自己在信义路上租赁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刚跌入自己柔软的大床时,录音机便开始转动了。

一声哔后,“若茴,是妈妈!你留个什么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话,最好赶快拿起话筒,我数到三,一……二……好啦!你怎么搞的?害人家在餐厅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还有一个神经病的鲁男子跑去跟他搭讪,说什么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这个心。怎么回事?若茴,这个对象是万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莱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帅、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头,你上哪儿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小心过了这村没那店。”

若茴喃喃的说:“我的天!妈,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个博士迟到了,再好也轮不到我。你女儿条件不好,是个生不出珠子的蚌壳,而且她偏爱那种品行差、到处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里蹲大学的鳏夫。”

接下来,是另一通。“哈罗!若茴,我是明轩,我有两张剧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团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话,call我的行动电话。”喀!

“明轩,抱歉!我今天一听到医生就头痛,你最好闪远一点。”

七年前,她就是发现她可能有怀孕的迹象才回国的,在确定真的受孕后,她惊慌了五秒,但随即决定要尽一切力量保住这个孩子,于是,在无计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轩,也就是当年负了小红心的人。他介绍一位他的朋友帮她诊断,本来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怀胎四个月后,竟有些微落红现象,她惊慌地找上明轩,明轩开了帖药给她,还是保不住孩子。最后,明轩竟告诉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怀孕了。唉!她连生个小孩都失败,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红尘,如果看得破的话,墙对面的板子上,不会挂着一大堆有关他的花边新闻的剪报……

民国七十八年七月○○报
 0   2005-07-17 07:17:0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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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国际间备受瞩目的日籍首富广崎宽中的义子……广崎日一将亲临台湾

,择本周末上午十一点吉时,在仁爱路新建大楼为资产冻结达十八年之久的彭氏建

设举行开幕仪式,并于福华饭店设宴,邀请业界人事共襄盛举。

广崎宽中于去年初春辞世,二分之一遗产全数捐给世界医疗研究中心,做为研

究初生婴儿瘁死症的基金。广崎宽中名下所有大小分公司,在历经一年的整合后,

才由广崎商社财团董事会共同推举出新任接棒人……广崎日一。

广崎日一亲口对本报记者说,他对台湾有浓厚的感情,希望能在本地长期发展

事业。很出人意外的是,广崎的魅力之大,绝非一般人可及,他寻觅并说服了已隐

居多年的彭青云老先生出让若干土地,并承接过所有的茶庄事业。虽然广崎曾幽默

地告诉本报记者,他是以一块新台币买下对方的让与权,无疑地,这“一块新台币

”,必属天价!

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报

广崎日一偕同新任女友攀登合欢山

广崎特别赠送其名下珠宝父司所提供的天然黑珍珠一串给佳人。这位富贾爱好

大自然,喜爬山涉水,每每休假日便为员工举办活动。

民国八十年三月○○杂志

在伦敦克利斯弟Hong Kong子公司义卖底价表上,出现一条由一百零八颗蜜蜡串成,

正中央以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压制成鹭鸶图案的念珠,这件淳厚细腻的作品经专家监

定乃出自广崎之手,不少人已放出风声,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这串礼佛念珠纳为收藏

品。专家表示,出售人设的底价并不高,但“鹭鸶”是向来只设计冰冷晶灿宝石的

广崎从未在市上露过脸的破天荒作品,激烈竞价的后果,身份可望提高十来倍,甚

至二十倍,出让人已言明,所得净利将捐赠给自闭症儿童基金会。

民国八十年四月○○杂志

本刊记者香江追踪报导,侥幸捕捉到广崎的踪迹。向来只遣发言人参与义卖会

,身着笔挺西装、脸挂墨镜遮阳的广崎竟亲自从横滨搭机至港,为的就是要标回自

己的念珠作品。

最后,广崎以六十八万港币得标,但坐在后座的他神色平平,没有得标后的得

意感,从头至尾待不到十分钟,便离座再度直奔启德机场,搭乘专机回京都。

民国八十年七月○○报

曾涉及家族丑闻案的名建筑师彭振耀因服刑其间表现良好,提前假释出狱。后

生小辈广崎日一特遣豪华轿车至台北监狱迎接。广崎将以重金聘邀彭振耀担任彭氏

营造的首席顾问。

民国八十一年二月○○○报

广崎返日,众位女友于中正机场饯别。

民国八十一年六月○○○报

名红伶黎嫣萍为广崎殉情。

昨日上午十点,一手持听筒,另一手紧握一条缀满白钻手镯的黎女,被友人发

现倒卧于东区洋房的客厅中,安眠药遍撒一地。据消息人士透露,这件巧夺天工的

美丽手镯乃是广崎早年旅欧时的创作品,因广崎已不再创作设计珠宝,故这手镯可

谓价值连城,是世界各地收藏家争先恐后的名作;但它并非定情物,而是说再见的

离别物。

已有两次殉情纪录的黎女目前已脱离危险,性命无虑。

广崎并未亲自前来医院探望,只遣发言人送花慰问。对于此事,发言人无可奉

告。

八十二年十二月○○○杂志

十一大金钗倪宛倩这厢有礼请您阖府光临

广崎与挚友十大金钗欢聚于鹿鸣小馆,为此新馆女主人倪宛倩祝贺恭喜。

倪宛倩为当今的名模特儿,正值花样年华,如此急流勇退,乃是有感于演艺圈

的现实所至,她说趁着年轻凭己力自创事业,才是终生最佳保障。根据可靠消息来

源指出,十大金钗所自行开设的珠宝楼、茶馆、餐厅、进口饰品店、花店、咖啡屋

、欧式家具、画廊等,皆有广崎这强而有力的后台老板为其撑腰。广崎投入近七成

的无息资本,利润却是倒过来算,他三、金钗七。如此不计小利的作法,金钗们对

他是服帖得没话讲。

像这样没营养的消息,一季大概会出来一两次,时间固定,犹如面包店的出炉时刻表,烧得有趣!他与新闻媒体的交情好得没话说,因为他会做人,专做烂好人!摆明是在养小老婆,却凯得像个慈善家,七成无息资助?!骗谁?带人家上床的第一秒,就已经在算利息了。这些傻里傻气的女人被他卖了,都还在他的床上为他数钞票呢!

事实上,这五年半来,她已竭力避免上任何有他资助的地方购物、吃饭,没想到跑得了“庙”却跑不了他这个“荤和尚”,近来没烧香,竟好死不死遇上了他。

若茴长叹口气后,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掀被盖住自己的身子。

※※※

从峨眉回来后、孩子流掉的那一年,她得了所谓的忧郁症,吃喝拉撒睡照旧,表面上她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私底下她是在心里自言自语、自我排遣忧郁,医生找不出病因,最后断定她患了轻度自闭症。有没有搞错?她又不是学龄儿童,尽是拿着笔,横条来、直条去地画圈圈叉叉。

妈妈歇斯底里地哭说,她是在国外时被人下了药、乱打针才会这样,因为她有个天才堂哥在美国的科学研究中心之类的地方做事,由于才华出众、树大招风引来妒恨,被人打入一剂不明化学药物后,侵害到脑神经,最后发了疯,不得不被遣送回国。

而她只是蜷缩着身子,蹲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流转眼珠听着她哭诉。

接着隔年五月报考研究所后,除非是遇上口试,她也很少开口,人家还以为她天生哑巴。毕业后,走上教师这一行,不开口都不行,此后才渐渐恢复正常。她把生活表排得密密麻麻的,为的就是不想做缩头乌龟。

不过,别以为她是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这些年来抱定独身主义并非刻意为了他,而是她的确没遇上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从她回国至今,明轩追了她将近七年,一直没得到她的共鸣,不过,若茴并不同情他,因为他也同时有个亲密的女朋友任他玩弄于股掌间;对于这样的关系,她看得很清楚,却看不开。又因为多半会来相亲的人是急着找伴的成熟人士,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及美国时间让她慢慢培养感情、先友后婚,所以光阴就这么的蹉跎而逝了。

一年后,她就满三十了!三十而立,她应该期待才是。

※※※

金楞坐在办公桌后,交叠着双手,看着公司的调查员为他完成的最新案例卷宗。

分类:非本公司工作人员。

被调查人:林若茴。

芳龄:二十九。

家境:富裕。

身分:瑞光陶业负贵人林邦或及妇联会委员贝雨蓉之女。

电话:xxx─xxxx。

喜好:无不良嗜好,但怪癖不少;诸如幼时挖土填肚;喜好搜集各国骨董咖啡

杯、茶壶以供种常青植物;有自言自语自闭的倾向。

职业:白天任教于xx大学,晚上任教于私立xx高中。

作息:跟一张日历无异,乏善可陈。周一至周四,上午赶七点半校车,中午吃

完便当,小睡三十分钟,下午赶五点校车至市中心,在台北火车站对面的百货公司

美食馆叫碗馄饨,每餐皆是!固定买一条青箭,然后赶搭xx路公车,每每站在右

侧第三个座位旁,即使有空位也不坐。晚上十点下班搭同班车回信义路的家,十一

点准时熄灯。周五,整个下午空堂,都闲在办公室里。周六,一直到五点后才有空

。周日,不是在家睡觉,便是出外购物,要不然拜访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晚上一定

回父母家吃饭。

交友情况:女性泛泛之交不少,多数为学生。唯一挚友死于大学毕业当年,被

调查人该年出外旅游将近七个月,回国后,因怀孕曾上医院妇产科挂门诊,本欲留

下胎中儿,事与愿违,不慎流产,从此不孕。P﹒S﹒其病历表遗失。

男性朋友:只有一位,名叫赵明轩,xx医院心脏科权威。赵明轩追求被调查

人历史甚远,从就学至今已有九年,仍吃闭门粪,曾经因赌气结交上被调查人的挚

友,导至其殉情死亡。现在仍与一名律师交往甚密。

婚姻对象:三年来,相了二十次亲,没成就半桩。

感情状况:空白。

附带最后一点:已非完璧。

目前被调查人独立赁屋而居,曾与同事表明不介意做个独身贵族。

应社长要求,调查员做下列评论:此女婉丽娟秀,身材、相貌一级棒,但心如

止水,行事说一不二,与社长向来所偏好的千娇百媚、妖娆美丽的佳人大异其趣,

不适合当“宠物”在家中豢养。依我等之见,除非社长想投资建校、为教育事业尽

一份微薄心力,尚可将被调查人列入十二女性挚友之中,以提高素质。

金楞看到最后一项,不禁拍案叫绝。他这些部属也太尽忠职守了,都怀过孕了,怎么可能还是完璧?

他拿起话筒,照着报告上的号码按下了键,几声铃响后,便是她的声音。

“南无阿弥陀佛!林若茴不在家。有话,请在哔一声后直说:没话,就请您一挂为快。喔!对了!本姑娘不一定会回话,端看情节是否重大、曲折、离奇而定。谢谢!”

他呆了一下,听着哔声大响,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留言,反倒而像个差劲的三流演员,竟吃螺丝!不过,他只就咳了两声便切断了线。

他连忙抓起卷宗袋,往里掏了掏,一会儿,才瞥见袋上的红笔字迹。

敬告社长,这支电话号码有拨跟没拨一样,因为它从没通过;请社长最好别试

,因为会上瘾!

※※※

“什么?”两名三十出头的青年耳闻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所宣布的消息时,沉不住气地大喊出来,“要定做结婚礼服!”

“我想我的国语应该不差吧!有必要抑扬顿挫地逐字为我矫正发音吗?”金楞挂着一脸的笑,和气的翻了一下档案,歪着头批阅公文问道。

一个发言人,一个调查员,两人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看着老板黝黑英挺的鼻子不语。

金楞微抬眼,瞄了一下吃惊的部属一眼,依旧歪着头说:“好吧!那我只得再说得字正腔圆点。我说我要找个服装设计师,设计一套除了白色以外、什么颜色都可以的结婚礼服。够、清、晰、了吗?”

“这个……”两人还是犹豫半天。

金楞倏地合上了档案夹,嘴角扬起十五度的笑,冰冷的眼睛却直直望进对面的人,“别要我像只喋喋不休的鹦鹉般说上第三遍!你们有话请问,别呆站着,别半天吭不出一句鸟话!”

站在右边的发言人江翰清一下喉咙,马上问:“老板的意思是要订做一套结婚礼服,是吗?”他微笑地看着老板,随后又补上一句,“是您要穿?”

“我要的是新娘礼服!”金楞捺着性子解释。

两人又互望了一眼,搞胡涂了。“是您要穿的新娘结婚礼服?”这下两人一起开口。

金楞的头就僵在那里,笑意没了,但眉头耸了耸,隔着桌子大声说道:“你们今天是怎么了?昨夜的宿醉还没醒,是不是?你们看我穿上那种玩意能看吗?”

是不太能看!但无论如何,要他们把广崎日一这个名字和红烛礼堂画上等号真的是很荒谬,但是,看着老板微微发青的脸色,他们不得不说出违心之论。“也没那么糟啦!”不讲还没事,讲了又挨了一记白眼。

“我要订做一件新娘礼服,非白色的,不是给我穿的,是给我未来的太太穿的。真不知道当初请你们来是干什么的。”

这两个男人终于肯吞下这件消息了。“我们马上去办!能不能告诉我们,谁将是我们的老板娘?”

“林若茴!”金楞不讳言地迸出这个名字,再次摊开档案夹。

“老板,她不适合啊!”调查员左明忠马上有反应了,“她已非完璧,又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而且也上了年纪,不是花样年华的女子。”事实上,左明忠跟着她已有一个月,总觉得这么个好女孩要真跟老板沾上边,似乎是送一只无辜的羔羊入虎口,残忍了点。所以在调查报告上,竭力地往负面写,并暗示老板将她列为第十二位挚友,因为广崎不与合伙人发生关系,那些上了报的绯闻,大都是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信不得的。反倒是老板真正的情妇被保密得很好,不过,只要对方不知趣地自动曝光后,他换女人比换件西装快。黎嫣萍那次闹自杀的事件,便是因为她口风不紧,故意跟人泄了底,才被甩的,要自杀还会先打给好友及新闻媒体,结果当然是死不了。

金楞不吭气,直到签完那份文件后,嘴角一撇,双手一摊。“怎样?我就偏好不下蛋的老母鸡,不行吗?这点是别的女人比不上的。还有问题吗?”

“那三围呢?”

“礼、义……”金楞倏地住口,瞄了一下左明忠,“我量到再给你!”

“其它小姐怎么应付?”

“应付?照旧啊!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男人结了婚后一定得舍弃旧友吧!”

“未来老板娘不介意?”

“她是菩萨心肠,不在乎我广结善缘。”金楞依旧拿起另一份签呈办公,脸上不露愠色,轻松地配合着部属一问一答,然后不预警地点醒部下多管闲事,“你问太多了!下次你可以省了那套八股的称谓,改称我鹦鹉好了。”

“我们辨正事去。”眼看已捋到了虎须,两人身子一转,马上走了出去,停伫办公室门前时,避开了老板漂亮的秘书,互咬着耳根。

“我还是无法相信,他要娶老婆了!”左明忠交臂,一手撑着下巴。

“不信都不行!不过他也没说要告别单身生活形态。”江翰就比较实际了。

“是啊!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整座森林?”左明忠真希望刚才能在办公室内对老板讲这句话,打消他戕害良家妇女的念头。不过老板大概会奉送他一句:何必为了救一棵无花果树,打破自己的金饭碗。

“这句话不适用在老板身上,他根本是打算把那棵树连根挖起,移植到自己的森林里,名衔好听是正室,日子久了,口感一腻,就是被打入冷宫的糟糠妻了。”

这时坐在办公桌后的秘书嗲声嗲气地问着:“嘿!有好消息?告诉人家嘛!”

江翰与左明忠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好消息?明早见报,即知分晓,包你哭得死去活来。”然后讪笑地离去。

※※※

五八八─四一一九!我爸爸是一一九。

唉!有个龟毛爸爸还真麻烦。金不换按掉了皮带上无声震动的呼叫器,跟老师打声招呼,溜出去找公用电话,按下直拨线路,一接通后劈口就说:“爸,您没事call我干什么?还打119!我在上课耶!得专心的抄笔记,不是聊天的时机。”事实上,他是班上的”班抄”,教育部兼国立编译馆,专司抄笔记的。

“大学校规里,有明文规定上课不能打电话的吗?”金楞装傻地反问儿子。

“爸,这是自然法规,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答案。我是藉尿遁才出来挂电话给您的,下课再回话给您。”金不换急急地就要挂上电话。

“等一下!你现在上的课是中国近代史,对不对?是林老师授的课,对不对?”

“对!对!爸,您行个方便,等下我们再聊……”

“可以!儿子,老爹这儿有好料哦!够你请十个同学打打牙祭,我送过去给你当中饭吃。”

“好啦!我会在校门口等周伯伯。”

“我是说我要送过去。”

“你!你?爸,少来了!你回国五年半了,从没送半盒便当、一瓶养乐多给我过!”

“这次顺路啊!不欢迎爸爸去吗?这么以爸爸为耻吗?”今天是怎么了?只要他以“我要”二字起头,似乎没人愿意相信他接下来说的话。

“爸,这您不能怪我,您来一次,我就要幻灭一次。您还是请周伯伯送午餐给我好了,以他的年纪我比较不用费唇舌跟同学解释。”

有个年轻、财大气粗、既帅又骚包风流的情圣爸爸是件大不幸的事。想想看,曾祖这么拗的人,都可摒弃要他认彭家为宗,无非就是希望父亲成器,他这个儿子已叫金不换了,而他这个浪子爸爸还是回不了头!足以证明,人为若不修,即使把名字取得再有学问,恐怕皆是枉然。再说他老爹是个天然桃花大磁场,只要是适婚年龄的女子,都会被他吸得魂飞魄散,就连他连续追了三个月都无进展的学姊女朋友,都是因为暗恋他风度出众的父亲才肯接近自己这个跳板,不是过来人,根本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儿子,爸爸不是故意的。”金楞每一想起这件事就愧疚得很。

“问题就是出在您不是故意的才教我气馁。”听着父亲可怜的语调,金不换的语气软了下来,“好啦!您要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送个饭盒给你。你教室在哪?”

“三楼三○三室。”

“好!待会儿见!乖乖上课啊!”金楞收了线。

金不换看着手上的话筒,不禁无奈地摇头,轻声说道:“老爹,您还真是现实!”

他心知肚明得很,老爸根本是垂涎林老师的美色,才使出这陈年的烂招数。

自他上回亲眼目睹自负的老爸被浇了一杯冰水后,哇!他对林老师的崇拜又跃升了好几级。

不过老实说,身为人子的他,并不欣赏老爸每天对着妈妈的照片拈香焚炉的虔诚状,因为老是跟鬼魂说话、忏悔,那的确是很病态。人死不能复生,这样挂念着对方,简直是戕害自己的灵魂。更夸张的是,老爸的女朋友都长得跟妈妈有些雷同,这种移情作用是很损人又不利己的。如果,他老爹这次是真的看开的话,金不换倒是乐意帮他这个忙。

结果,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坐在前头忙着抄笔记的金不换,忽地抬头就斜眄到他那个骚包老爹穿著一套休闲装,鼻梁上挂着一副墨镜,咧着一嘴健康、亮晶晶的白牙,站在隔壁教室的走廊边,春风得意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金不换假装没看到他,继续埋头书写,专心听着林老师柔柔的嗓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可是很不幸的是,老爹的出现已慢慢地引起教室里一些人的骚动,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吱喳声,趁着台上的林老师转过头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递了张纸条往后传给“班固”……班上专司弭定戡乱、巩固纪律的人。

叫她们安静!否则小弟班抄,金不换我,不贡献笔记,要你们一个个战死考场,死后超不了生!

没多久,声音就被压了下来,但他还是能感应到蠢动。美妙的下课铃一打,老师又多花了十分钟发给图文参考讲义,等到她说“下次见”,他将笔记本一合,背包一拎,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儿子,这么想爸爸啊?”金楞高兴地摘下墨镜,递给他一个三层竹制的谢篮,“好料都在里面,你拿着!”

“爸,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矮父亲五公分的金不换接下了如砖头般重的篮子,拉着父亲避开围观的女同学,往男厕所走去。

“教学观摩啊!”金楞放慢着步伐,回答儿子的问题。“嘿!你要把我拉到哪儿?”

“厕所!她很受同学拥戴的,如果你想在教室找机会跟她搭讪的话,今生是没指望的。等一下她会到隔壁的盥洗间洗手,你在门外等还好些。”

金楞不满地看了一下儿子,为他聪明的脑袋暗地叫苦连天。“你不要把老爹的人格看得这么低下好不好?我的确是你们老师的旧识。”

“喔!那大概是太旧了,她反而不买旧帐地泼了你一身冷水。”金不换提醒父亲。

金楞只得无奈地再度戴上墨镜,认分地跟在儿子身后。唉!这就是父子分离太久的悲哀,父不父、子不子,两人都把对方视为手足。
 0   2005-07-17 07:17:2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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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林若茴老师!”

腋下夹着笔记的若茴听到有人唤着她的名字,拿手帕拭了一下手背后,缓转过头,一瞧见人影,便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踏着闲适的步履趋前而至。

“嗨!”金楞打了声招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细直的中分秀发乌亮地垂在肩上,与颈上的细链相互映耀。她穿了一件粉褐的直排扣长洋装,颈项打了一条粉绿的丝巾,纤腰上系着一条样式朴素却高雅的真皮带,细致的足上套着米色的低跟皮鞋,不发一语、亭亭伫立在走廊上,目光笔直地回视他的墨镜,令他有种无所遁逃之感,等到她以眼神询问他要做什么后,才回复过来说:“嗯!真巧!你我还真是结下不解之缘,没想到你竟是小犬的老师!我今天是给儿子金不换送便当来的……”他想着一些借口,却一时词穷。

她没有反应,像木头人似地杵在那里,过了几秒才伸出一手,很公式化的要跟他握手,“你好,广崎先生,能教到令郎是我的荣幸。”

他楞了一秒,也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放,轻喊了一句:“若茴!”侧身避开熙来攘往的人群,建议道:“我们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下吗?”

若茴四下眄视,也觉得堵在人群中实在碍路,片刻后才颔首同意,“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金楞点头表示了解,事实上,他知道她下午根本没课,至少可以跟她耗上四个小时。”你想去什么地方?”他一见若茴摇头,便建议道:“不如我带路吧!”然后习惯使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腰,拥着她离开校园,而若茴并没有躲避他的碰触。

※※※

他们沉默地坐在纤歌流逸的茶舍里,四处卷帘轻荡而下。

木桌上摆满十来碟丰盛的精致小菜与茶具,一时给人傍徨、无处下箸之感。若茴缓缓地动着筷子,他则殷勤有加地为她夹茉、斟茶,“你实在太瘦了,该多吃点东西,把身子养胖才好,教书是得具备良好体力的。”

若茴没应他,只是低头吃着眼前堆栈成塔的佳肴。

“来!先尝尝这道荷叶粉溜排骨蒸,只要轻咬一下,肉脱骨分,纤嫩滋味入口即化,余香犹存;哪!再尝尝这道枸杞炖瑶凤,汤汁能明目补身,不油不腻、不伤胃;这道碗豆黄儿是清朝呈上御用甜点,你非得浅尝一番,很爽口,是不是?还有,这道红寻蟹肉捣制成的肉团,一级棒!再来是你最爱吃的莲藕清汤、香菇栗子、鸽忠、冰糖翠玉燕窝。”他就这么一样样地夹给她,自己反倒没吃上半口。

若茴只是很认分地埋头苦吃,也不劝他吃点东西,等她吃撑了,才将手一抬,表示饱了,顺便瞄了一下手上的表,轻声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腕,屏气凝神地以眼神捕捉她秀逸的倩影,温柔的问:“能再多待会儿吗?”

若茴看着他诚挚的眼睛,思考五秒才点头,“你有话请说。”

“嫁给我吧!”

若茴因他这句话而傻楞住了,许久才回过神,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板开,挪开眼斥责他:“你别开玩笑了!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当年的青苹果尚且喂不饱一头大野狼,如今的我不懂得博香弄粉,恐怕还是无能为力。”

“你很清楚我之所以会那样做的动机。”

“是的!但你的方法残忍了点。”她淡淡地告诉他,“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缺伴侣,如果你想再续弦的话,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合适,只要尊夫人不反对,我们依旧可以做个朋友。”

“你一定得这样封闭自己吗?”

“我也一直纳闷这个问题,你还是一直封闭自己吗?”她对答如流地反问他一句。

他一怔,然后潇洒地耸了一下肩头,强辩道:“起码我的方式比较人性化,不排斥异性。”

“你别把自己捧得太高,我并没有排斥异性,只是一直没遇到好对象。”若茴心里很呕,但她还是不愠不火地为自己辩解。

“那大概是我坏得太好了,”他故意摆出沾沾自喜的样子来激起她的斥责,“好得把别人都比了下去。我老了七岁,也长你七岁;比上虽不足,比下倒还有余,配你刚好。”

“你还是很善于自圆其说嘛!听过老牛吃嫩草这句话吗?”见他微耸眉不解的样子,她继续解释:“老牛本就该吃嫩草,有助消化是延年益寿的良方之一。我建议你挑个年纪轻一点、嫩一点的女孩,才好让她们见识到你沾恩点性的魅力,以便雕塑成你所要求的标准。”

他沉思地看着她,“求你下嫁于我,真的这么难吗?”

若茴撇过头去,“我不能生!”给了他答案。

他展眉好言好语地劝道:“不能怀孕而已,也不是绝症,何必如此患得患失?有些想保持身材的女人还求之不得。我已有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事根本不用你操心。如果你想要领养小孩,我不反对。”他说得简单俐落,好象抱个小狗养养就能解决她所有的疑难杂症似的。

若茴端视他略带同情却喜上眉梢的表情,倾听他全然本位主义的话语,不禁怀疑的问道:“七年的时间不算短,你在事隔多年后,才想到要来找我,到底你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他嘴角一咧,露出惹人心跳的笑颜,“只能说时机成熟、各取所需吧!交往的女人之中,就属你最了解我,在你面前我也不需再伪装自己的身分;而你也不需要顾虑到子嗣的问题,成天被人逼去相亲。在双方互蒙其利的情况下,亦不失为一桩良缘。”

可惜的是,若茴对他的笑容无动于衷,因为早在多年前,她已被他亲手打入一剂超强免疫药水,根本不买他的帐。

“对不起,若在七年以前,我或许会考虑嫁给一名穷设计师;但现在,我却高攀不起你这个金玉良缘了,更何况,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在你的阴柩冷冢里。我没打算嫁给你,也不会因为人老珠黄、拉警报就随便找人嫁。时间到了,我要走了!”若茴站起身问,“这饭钱要对分吗?”

金楞冷眼仰视她,语调客气得不寻常,“不用,就当这顿饭是我这个做家长的人答谢你这位做师长的一点微薄心意吧。”

若茴浅笑地认同了他的话,转身掀起竹帘,步履从容,裙摆摇曳,翩然离他远去。

※※※

若茴穿著一套小碎花的棉布睡衣,站在阳台上为植物浇水,拔掉刚冒出头的野草,一阵急促、震耳欲聋的门铃响起,教她不禁皱眉,放下小喷枪,拭了一下沾着泥土的手,从容前去应门。“来了!”青铜门一拉,便问:“哪位?”

隔着一扇铁门,她瞧见一只挽袖的褐色手臂从左至右、老大不客气地横抵眼前,接着瞄到宽肩上挂着黑西装的背影,心一硬,刚要关上门时,就听到“砰”的倒地声。

这个重物落地的声音让她不得不拉开铁门站出去,瞧个究竟,只见他一身酒臭,歪着满脸青髭、恣情纵欲的淫相,曲着长腿,靠墙席地而坐,嘴里唱着荒腔走板的小毛驴。他身上名贵的白丝衬衫俨然已绉成咸菜干,衬衫领处口还有三个口红印,还是不同色系的!

若茴不知如何是好,决定还是先把他搀扶进屋再说,但他很不合作,若茴才刚要跨到另一侧去时,他长脚一伸,害她绊了一跤跌进他怀里。若茴倾向前,在他唇边嗅了一下。阿弥陀佛!他是喝了多少酒?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酒气,大概可以醺死一屋子的蚊子。

若茴挣扎地要爬起来,双手不得不扶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他忽地发出一种暧昧的呻吟声,紧握住她的手不放,且往他胸上揉挲,唇边还嘟哝道:“小亲亲,别走啊!让我香一个。”

老色鬼!若茴怒不可遏,甩掉他的手后,粗鲁地抓着他的肩膀要把他架起来,还一直命令道:“起来!站起来!”

谁知他竟嘻皮笑脸地说:“我已经起来了啊!你没感觉到吗?小鸟!飞啊!飞啊!小美人儿,来,让我香一个!香一个,我就飞到外面给你看;你若不依,那就脱光衣服飞到外面给我瞧!”口齿倒很清晰却是语无伦次,两只手还很不安分地到处游移,猛掐她的臀部,还重重地拍了一掌,她差点想狠狠回掴他一巴掌,外加一个过肩摔。若茴快要被他逼疯了!

为了把他沉重的身子扛进门,她可怜地弓着背,使尽吃奶的力气,还得不时拍打、闪躲他的毛毛手。当他们终于歪歪倒倒地来到双人沙发前时,她驻足喘了口气,不到一秒,却惊叫了一声,赫然将他往地上一摔,退却两步,双臂急急地护住自已的前胸,看着他趴在地上的后脑勺,强抑下要用脚上踹他脑袋的冲动。

他竟敢掐她那里!这无耻的大淫魔!若茴恨不得拿条皮带缠住他的手。

不过,她选择直走进小厨房烧壶开水,等到她拿着一杯热茶出来时,却发现色魔尸体已不复见,转头一看,在浴室里,门还是敞开的,更夸张的是,他正吹着口哨,面对浴缸而立,要解拉链泄洪。

我的妈!若茴将茶杯一放,冲上前去,一手遮着眼,一手强将他拉到马桶前,忙转过身以背抵着他的背,支撑着他,还听他煞有其事的吟着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终于一串惊洪声毕,“水到渠成”。

林若茴,你怎么会为这种没品缺格的男人白白浪费七年的光阴?!唉!也只怪自己当时年纪小,识人不清!刚叹了三声,忽地就听到一阵作呕声,若茴头一转,就看到他趴在浴缸边大吐特此,冲天的酸味顿时萦满整个浴室。

她苦着脸,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抓过一条干毛巾将它浸湿后,屏着气,胡乱在他的脸上死劲的抹,还刻意狠拽他高挺的鼻子,用两指去戳他的眼皮,恨不能把他的俊脸抹成白板脸。然后再次将他的尸体拖出浴室,往大床一推,任他倒在那里继续发酒疯,自己则冲回浴室清理秽物。未几,就听到他有模有样地唱着日文版的“爱你入骨”及“花祭”,终于五分钟过后,音量由大渐小,由小到无,最后静悄悄。

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已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一手轻捶着腰走出浴室,又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口吐白沫!

只见散落一地的衣物东一边、西一边,他全身光溜溜地倒卧在她粉绿的床被上,古铜般完美的背脊、结实的臀部,以及颀长的腿大剌剌地横在正中央!哇!本月煽情版花花公主封面男郎……没品富豪广崎日一的“背影”。嗯,若再放一袋烂橘子在他翘起的臀上更是妙不可言,然后拿相机轻轻喀嚓一下的话……嘿!嘿!她这一生甭教书了,躺着吃、趴着啃米、倒着喝果汁,都可轻松过一生。

一秒后,若茴的脸垮了下来。你尽想一些天方夜谭做什么?若茴认命地从衣橱里抓出两张薄毯,往他身上一盖后,回阳台继续除草。

※※※

金楞抱着昏眩的脑袋坐在床缘,等意识逐渐复苏后,才就着斜射入窗的幽暗光线,流观这雅致的小屋,四下打量自己身处何处。

他不记得曾来过这里,只知道昨天跟人应酬后,苦闷地坐在轿车里,跟老周及江汉表示想独自散步,在中山北路二段下车,走没几步路便昏头转向,急忙中随便招了辆出租车,从记事本里挑了一个地址递给司机后,就不省人事了。

他抿着满口苦味的嘴站了起来,旋身就瞧见有个人影蜷缩在靠窗的小沙发上。他猛然一震,蹑手蹑脚地挨近她熟睡的倩影,俯瞰那头散在耳鬓间的如云秀发。她弓起的双膝与拳握的双手紧抵在下颔处,甜适的睡姿宛若一个好梦方酣的小婴儿。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抱起她,稳稳地向大床走过去,轻轻地将她置于温暖的床垫下,为她盖好棉被,自己则侧坐在她身旁,凝望她的睡姿,以手背轻抚她粉嫩的脸颊。

没多久,墙对面的板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软木板上钉着一张张泛黄的剪报。

这让他傻楞住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些年来留给她的苦,以及当年他寡情弃她而去的光景,她抱着碎梦空坐在大房等他的落寞神情、自己改装面目以怪腔怪调的法语英文递给她那封残忍的信,然后从远处看着她呆坐于瑟瑟寒雪的台阶上,对灰黯的苍天露出空洞无助表情的一幕。

他原以为,以她年轻、坚强的心,必能再重拾欢乐;以为从不掉泪的她,可以熬过感情的尖酸。但他错了!她是一个把泪与悲、喜与笑都往肚里吞的女孩。这个错误的代价是这女孩的青春!

他心中的苦涩顿时又涌上喉头,过了好久,他才站直身子,找寻盥洗室,急欲冲掉满身的污秽。

※※※

铃!铃!

若茴艰难地伸出一手,在床柜上四处摸索,摸了半天没抓到东西,但是原本轰天大作的闹铃已歇,手一缩,翻转过身子,继续蒙头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带子上转着自己的留言后,便是喀一声,接电话的人说:“喔!她还在睡,要不要我传话?哦!林太太,您好。我是谁?喔!我是令媛的好朋友金楞………”

若茴雾朦朦的掀开了被单,看着一个穿著白衬衫的男人坐在床的另一侧,以耳及肩夹着话筒,边双手挽着袖边说话,她猛然弹起上身,爬过去,抢下了贴在他耳际的话筒,盘腿而坐后,对着话筒大喊了一声,“妈!”

“林若茴!他是谁?你房里怎么有个男人?现在才早上九点多而已!是不是有人闯空门、持刀威胁你?”

若茴抓了抓头发,重拍额头回道:“都不是,是……修水管的,你知道他们都很忙,平常我不在家,只好特别请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啊!”若茴突然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话筒,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趁她慌乱之际,竟溜到她身后,掀起她的棉衣,将淫嘴落在她的背脊上,咬了她一下,双手不安分地上下抚摸、吃她豆腐。若茴苦着脸,一手执话筒,一手拉好衣服,对着线上急躁的母亲说:“没事!我只是被一只从水管蹦出的死蟑螂吓了一跳。妈,有……事……吗?”最后那三个重音是为了配合她拉回衣角的动作。

“当然有!我只是想确定今早上报的倒霉女人是不是你罢了,一大堆亲戚都打电话来问我!你女儿小茴茴要结婚了吗?还问我那个败坏善良风俗的日本人付了多少聘礼。有人甚至开玩笑的说,果真如此,千万要狠敲一笔,为你的第二春多攒点保障、预买保险。哈!赔钱生意没人干,杀头生意有人做,没有一家有大脑的保险公司会受保的,准赔定了!唉!真是无稽!”

若茴搔搔颈背,避开他所喷出的鼻息,然后揉拭眼睛,不解地问:“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报上说!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笨女人要嫁给那个荤素不忌的日籍大亨……广崎日一。”

轰隆一声雷鸣在若茴脑里迸响,满天红绿烟火四散,她随即大叫道:“我的妈!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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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的口气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真的,我女儿眼光一向是顶尖的,怎么会看上那种不郎不秀的登徒子呢!反正别家女儿想急着超生也没我的事。好啦!我放心了!中午别回来吃饭了,记得到晶华啊!好不容易那个加州伯克莱博士肯再见你,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我也才有面子。不吵你了,继续睡吧!”

“妈!等等!且慢挂电话……妈!”若茴皱眉听着母亲切断电话,随即狠狠摔上话筒,抽掉紧黏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淫手,转身跳下床,大吼:“你……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解释清楚!”

他一脸嬉笑的转开话题说:“你说你的水管被堵住了?正巧我是内行人,不过久没练习,可能有些生疏,可得多包涵些。是厨房的吗?”

若茴楞了一下,看着他直起修长的身子要往厨房走去,急忙挡住他的路,“你不要闪烁其词,我要解释,现在!”

“解释?”他狡滑地转了一下眼珠,“没什么啊!我三十六了,人家问我是否想要讨个老婆好过年?而我说是啊;人家再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对象?而我说想娶个叫林若茴的女人罢了。你到底要不要我修水管呢?”

若茴真想拿个棒槌把他打出去!他以为他可以像一阵风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然后再次摆布她,把她当傀儡般地戏耍,随便任他折足切臂、扭颈弓身,不吐怨怒?

“不用!你最好马上离开,我这里不欢迎你来。”若茴刚说完话,一阵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她见他移动身子,马上拔腿要去切电话,但还是慢了一步。

“喂,哪里找?喔!你打错了,这里是大安分局。”说着霸道的切了电话。

若茴气得大叫:“你患失心疯了!人家拨错电话就算了,干嘛骗人?”

不到一秒,电话铃又响,他稳稳地接起来听,闷不作声,过了良久才说:“你问我混那个道上的?我混日本三口组的。圣母峰爬了九年,还蹲在山腰下,你可以收拾行囊、打道回府了,赵先生!”他眼尖地瞄到若茴冲上前抢话筒,便伸出长臂挡着她,嘴里还不客气的说:“凭你的身分,还不够格问我是谁,你最好别再打来!”然后将电话插头拔掉,一劳永逸。

“你真过分!他是我朋友!”若茴气得猛捶他的胸膛,“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的朋友!”

他抓着若茴的手腕,小声地解释:“他根本是想脚踏两条船。”

“我早就知道了,但他只是好朋友,与你相比,他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说这种话也不觉惭愧吗?”

他嘴一撇,无法否认,才建议说:“现在开始觉得有一点了。我们中午出去走走吧!”

“不好!我中午有事,你马上给我走人,而且别再来了。”若茴推着他走到门边,经过衣架时,顺手拿起黑外套及男鞋,往他身上一塞,门一拉,“不见!”

金楞机伶地以膝挡着门,问:“你要去哪?”

“疯子才会告诉你我要去哪!广崎先生!”若茴龇牙咧嘴地跟他做了一个鬼脸,踹他一脚,不客气的摔上了厚重的铁门。

※※※

温馨的阳光隔着玻璃直照上若茴的头上,她苦着脸坐在餐厅内,强迫自己听着这个大博士发表高见。浓眉大眼的他的确很高,长相够得上帅的标准,带了一副斯文的眼镜,谈吐看来也还算得体,但是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里,若茴已听腻了一百个“youknow”,只想咆哮地跟他说:“Idont'tknow!”。但她只是专心吃饭、拉长耳朵听,根本不想插嘴。

“听贝阿姨提过,你曾去欧洲留学过,这很好,能出去见识见识总是件好事。不过没有念个名堂就回来,实在很可惜。Youknow,处身于一个知识爆炸的年代,人要不断充实自己,才不会为潮流所淘汰。Youknow,我本来可以在美国就近找到一个好对象,但是鲜少有女孩子的观念能和我的配合上,何况最近盛传字母病,做个平常朋友倒可以,但遇上婚姻大事时就得照规矩来了。我们关家算是传统、严谨的望族,家父、家母总希望我能娶到一个秀外慧中、听话守分的中国好女孩。家母曾大大褒扬你的优点,如今见着,还不得不同意家母的话,你的学历条件虽说弱了点,但是我认为那一点实在是弱得微不足道………”

若茴挤出了一个假笑,假装回过头去,突然地看到对桌有位带墨镜的男子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与她的目光交会不到一秒后,马上又转回去对同伴说话,这教若茴不禁竖长了耳朵,去听那个人用要死不活的音调说:“嗯!江先生,你们这里的猪肉味道真美,我可以问一下是哪个品种的吗?”

应是叫江先生的人说话道:“先生,您问这问题用意何在?”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有位飘洋过海回来、名叫艾冬弄(I don't know)的朋友,是个‘笑子’,奉父母之命,回国想找头基因优良的母猪育种以改良肉类品质,但最近因为市场病变,死猪甚多,又唯恐找到带原菌的母猪,特别要我帮他注意一下。”

那位江先生会意地回道:“有时候怪不得母猪的,如果是猪哥本人天生偏执或神经质的话,猪小姐的基因品种再好,也没啥用。”

若茴听到这,双手紧握刀叉,强力地憋住了气,但还是不小心笑出声。

大博士微皱着眉,对她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但为了表示大方的气度,便视若无睹的继续发表高见,“我认为以林小姐严谨自持的家风而言,对于时下所谓的……嗯!性开放和女性声援主义一定大为反感……”

“事实上,”若茴抖颤着唇,忍笑说:“我母亲认为处身于新纪元里,若不自立自强成为新女性的话,是件可耻的行为。”

大博士一时为之语塞,良久才说:“对!对!但不见得要完全摒弃三从、四德吧?若能……”

若茴的心思又集中到另一桌那边,那男人说:“我那位朋友还很挑呢!”

“怎么说?”

“他坚持要的母猪,还非得是头处猪!这可难了!总不能以人之心度处猪之腹吧!不过这项好解决,只要我特别觅得一只新生猪,将它看牢一点,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但他又出了另一道难题给我。”

“什么样的难题?”

“他说要找只能守猪德的猪。我的乖乖!如果单是要育种,何必这么挑剔?这年头,连人都不守德了,管猪的闲事那么多,简直是朽木一椿!我看能‘刁’即‘刁’,若不想‘刁’的话,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说到这里,故意将墨镜挪下一寸,以深邃的眼盯着若茴不语,只见她倏地撇过头去,依旧没反应,他才无奈地摇头,对同伴低声吩咐事情后,直起颀长的身躯,拿起桌上的酒杯要往她后面走来,不料,忽地在途中仆倒,往若茴这桌冲了过来,直摔在她身上,那一杯酒不偏不倚地直泼上了她洁白的洋装,红渍马上渗透进布料里,前胸也顿时被酒印染成一朵牡丹花。

“天!”关大博士的惊呼,伴着若茴懊恼的叹气声,教这个睁眼瞎子的冒失鬼忙不迭地道歉,愧疚地把她扶起,表面上殷勤地搀扶她找寻盥洗室,事实上是趁慌乱之际,刻不容缓的挟持她走出餐厅。

若茴不顾众人的目光,一手捂脸,狂笑地抱着肚子,任他护送自己往餐厅出口走去。

他紧勒她的腰,强迫她不蹲下身在大厅出丑。他虽然声名不佳,但是这样的场面若给好事者拍到,在报上大作文章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喂!克制一点,等上车后再笑吧!”

才刚跨出大门,一辆六门轿车正等候着他们,他簇拥她上车后,交代老周目的地,便任她东倒西歪的趴在另一头的窗上狂笑。他则将她的双脚抬起为她脱掉矮跟皮鞋,按摩她的小腿肚,最后慢慢地将她整个身子拉了过来,让她不调匀的气息喷在颈项间,亲密地在她耳末梢低喃:“让我爱你。”

若茴因他这句话,突然地打住了笑,缄默不语,等气息平稳后才问:“那个爱字,是从你的心里,还是出自你的肉体?或者是上床才有,下床后就不算了?”

“你也快三十了,怎么还会有这种念头呢?爱不是一切,生活里,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事。”他冷冷地说着:“起码我知道你不会令我厌烦,而我也不会像那个骨董要你守什么三从四德。我若早死,你尽管拎着遗产找人再嫁,鸟他那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活寡墓志铭!”

“那是因为我若早死,你也绝对会再另娶新妇!”

“这很公平啊!我能你也能啊!”

“公平!”若茴讽刺地笑了,“男人可以一娶再娶,甚至养一窝女人,没有人会嫌,身价是水涨船高;但女人就不一样了,离了婚再嫁时,身价却是节节下跌,甚至梅开好几度的伊莉莎白泰勒,人前被夸,人后还不是被人批评为淫妇。你不用跟我解释公平这个字眼,我很早就知道世上没有真正公平的事。”

“若茴,”他紧抓住她的手,劝道:“只要你的要求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毫不迟疑地去达成。嫁给我!让我疼你、呵护你……”

“但没有爱,对不对?要你真心爱我真的这么难吗?你明明知道我要求的不多,但你偏偏不愿面对自己。”若茴激动的说着:“我并不后悔七年前遇上你,事实上,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快乐、充实的时光,尽管我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告诉自己能争到一天与你相处也好。当初我竭尽所能地讨好你,而你却无情到不肯多赊一秒给我。那时委曲求全的我一秒都难求,你认为我会踏着前轨,再走上不归路吗?”

他坚定的看着若茴无助的眼,慢慢的说:“你会,因为你还是没忘记我;而我,也从未忘记你。当年你拋售那条念珠时,我很愤怒,以为你已找到归宿,不愿与我再有牵连,所以没打算寻找你的下落。”

若茴因他这番话失神了,久久才嗫嚅道:“你真的认为结婚有用吗?”

“如果我不认为你可以拴住我的心的话,那纸结婚证书形同废纸,但为了应付你母亲,我想婚姻是唯一的管道,能使你安心守在我旁边,而不受肆无忌惮的流言伤害。如何?肯不肯嫁给我?如果今天不确定,没关系,我明天再问、后天再问,直到你点头为止。”

若茴看着他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迷惘了。

为什么他不肯承认自已的感情?为什么他要死守一个追不回的爱情?为什么他不愿体会她的感觉?为什么他只肯交给她一个空壳,而把心埋在蔷薇树下?为什么?若茴在成串的为什么里,掉下了泪,这泪,是七年前早该落下的。

“你哭了!”他怜惜地以双手抬起她的脸,以大拇指为她轻拭去泪痕。“嫁我好吗?”

若茴轻点下颔,让他将自己静静地紧拥入他宽阔的怀里。

冀求幸福难,冀望真爱更难!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她不知道代价会是什么?

※※※

“什么?”高雅美丽的贝雨蓉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不可置信地将眉一挑,瞪着女儿,惊骇莫名地说:“你要嫁给那个登徒子?!你是说报上的小笨瓜就是我女儿小茴茴!你别吓妈妈,我没那么倒霉有个这么损阴败德的女婿!你知道他都出入怎样的声色犬马场所吗?连赴正式宴会时,手里牵的都是鹭鸶燕燕之流的女人,有时年纪都还跟我相当哩!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别说是家里,你爸的公司跟彭氏营造虽有往来,可也从没请他来过家里。一定是他勾引你……”

若茴嗑着开心果,望了一眼父亲,他机伶地截断了贝雨蓉的话,劝着:“太太,先歇口气,让我们听听若茴的意思。”

若茴很平静的说:“我的意思是我要嫁他,不嫁关博士!就是这样!”

林邦或瞥了抖着唇的太太一眼,急忙从中斡旋,“小茴,介不介意跟爸爸私下谈谈?”说着走向自己的书房门口。

她眄了母亲锐利的目光一眼,微点了头,站起来跟在父亲身后。

林邦或扶着女儿的肩膀,直截了当的问:“你很早就认识他了,对不对?”

若茴一脸讶异,“嗯!爸……怎么知道?”

“爸不是傻子,当年你回国时变了那么多,我会不关心吗?你是真的爱他吗?”

若茴点了头。

“那他呢?”林邦或仔细地打量女儿的脸,“我跟他的子公司虽有商业往来,倒从没跟他有过正式接触。你确定他就是你要嫁的人?”

“如果他不爱我,不会想要娶我。”若茴发自内心的说出这番话。“我了解他,他的内心与外表不一样,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了解对方,也受过苦,会珍惜彼此的。”

林邦或看着这从小都不诉苦的女儿,心知她所受的苦绝对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轻松,有时他真希望女儿不是这么的坚强,能把话发泄出来,但他只说:“既然有你这句话,爸爸相信你,你母亲那边,比较麻烦些,不过我们得竭尽所能的劝劝她,恐怕还得加上你外婆、外公的帮忙。”

※※※

“我不答应!我辛苦呵护大的宝贝,怎能去屈就一个老色狼?他有再多的家产,我贝雨蓉都不希罕!”

“女儿,何必呢!小茴喜欢,就顺她的意去做吧!”贝奶奶给了若茴一个眼色后,继续劝着:“男人在商场上,哪一个不是得逢场作戏、喝喝花酒呢?”

“我先生可没有这么做!”贝雨蓉反驳道,瞪了一眼双拳高举、得意扬扬的林邦或。

“但你爸倒时常得委曲求全呢!”贝奶奶不死心的继续劝说着。

“咦!可别又扯上我,十多年来我安分得很。老太婆,别落井下石啊!”贝爷爷倒掉了烟斗的灰,斜睨了女儿一眼,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我说乖女儿啊!当初你要嫁给这个穷温生时……”

“爸,请注意您的措词,什么温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贝雨蓉不满地纠正父亲的用词。

“喔!当初才二十岁的你,坚持要下嫁这个穷兮兮的林书生时,我可也没阻拦你啊!为什么?因为我信任你的眼光。如今你女儿也这么做,请求你同意她的决定、给她支持时,我不认为你可以告诉若茴她该怎么做。”贝爷爷语重心长地暗示女儿。“何不给他一些考验,试试看他的心意呢?你若一口回拒,等于是不教而诛,不留人余地、逼人去跳河。”

※※※

“开玩笑!要我戒色、戒酒、吃斋三个月?还不能碰你?连摸个腰、牵个手都不行?”金楞霍然起身,抓着话筒吼,抬起一手蒙住了眼。早知如此,当初能坚持亲自上门去提亲的话,如今也不会成了俎上肉!他懊恼地咒了几句。“你们家要求的聘礼也太古怪了吧!要我不近女色三个月是件易事,要我吃斋不沾酒很难呢!你知道有多少生意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吗?好在前三项我都可以勉强为之,但最后一个不平等条款就真的很过分了!我不管,你和我明天就私奔,管你娘说什么!简直是慈禧投胎转世,不可理喻!”

“你要就接受,不要就拉倒!”若茴并不想劝他,也不想跟他解释,这还是请了贝家二老才说动母亲,扭转他的劣势。如果他认为这些条件不可理喻的话,大不了,可以将求婚的话收回,让她独自面对母亲的奚落。

“那就拉倒!”金楞火一冒,冲口而出。

“好!有缘再见!”若茴毫不犹豫的挂了电话,但是仍慢他一步。她红了眼,吃下了酸酸的饭。毕竟他还是有等级概念的,为了于嫱,他可以放弃一切;但轮到她时,却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你太高估自己了,林若茴。

正当要起身整理桌面时,内线闪了两下,她不疾不缓地接了起来,对方沉默好久才说:“当真三个月后才能碰你?勾个小指都不行?有没有旁门左道可走?这年头你妈不会搞个守宫砂之类的玩意吧?如果你捱不过欲望,强向我勒索,害我破功的话怎么办?我该义正辞严的拒绝你的以身相许吗?还有,你妈不会知道那么多细节吧?”

若茴在心里吃吃暗笑,但仍不在乎的说:“我想金先生您考虑得太多、太远了。”

“你真的见死不救?”他可怜兮兮的说。

“谁说的?以你这些年来的恶名,我觉得三个月还便宜了你!再考虑下去,可能会增加为六个月哦!”

“你别欺我没谈过生意!三个月!一言为定!但我要先正式定婚、公布消息,教你无处可逃;这个学期后,请你辞了晚上的工作,我可不希望每天只对你说早安、晚安,然后灯一关就呼呼大睡!还有,请你妈行行好,别再逼你去相亲,再多几个像那个姓关的话,我命休矣;对了,你每个周末都得陪我爬山涉水,地点出你挑无妨!还有……”

“还有什么?你说一言为定,我看不只一言了。”若茴打断他的话,被他任性的举止惹得发笑。

“你可千万则引诱我犯罪。”事实上,他求之不得。

“很好,金先生,这以退为进的招数,我会力行实践的。喔!对了,我妈还吩咐你,别忘了,在报上刊出你所答应的条件,还得签名盖章,另外找个人背书,如果你找得到的话。”

他大大哀号了一声,“跟你那个狡滑的娘说,我谨遵懿旨!”

※※※

梅雨季已过,清新的空气里散逸着凉爽的朝气,一阵阵飘进金楞在阳明山上的大宅院里。对金楞而言,这个光明粲然的星期天是炼狱解脱的象征。

一身笔挺的黑礼服,样式简单的白领巾,将他黝黑高挑的身段衬托得出类拔萃。岁月对金楞的外表尤其厚爱,当他是年轻毛头小子时,上苍给他成熟的魅力,如今岁数长了一倍,魅力依旧,却还是没剥夺他赤子般的外观;相对的,命运对他这样一个男人而言,又是何其残酷,给他走马灯似的人生,希冀能停歇喘息一秒,但轮转本不是他能控制的,这就是生命的无奈。

他在宽敞的房间内毛躁地走动着,看着江汉及左明忠奔走进出的跟他报告情况,等着儿子金不换来通知他这个新郎倌父亲动身的时机。

想到乖儿子,又令他感叹不已。通常父亲再婚,儿子皆是扮花童的份,可惜小换年纪过长,花童当不成,伴郎倒可勉强为之。记得爷爷领着母亲去林家提亲,丈母娘忽闻他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当场花容失色、要撕破脸时,金不换一声诚恳的“贝奶奶”,救了他的命。不过丈母娘依旧看不顺他这个花女婿,对女婿的儿子倒欣赏极了。

所以,只要得赴林家谈论婚事时,金楞一定是拉着儿子当挡箭牌。

回想起这三个月苦行僧般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一个月,他必须靠江汉与左明忠这两位护法才能出席各大小宴会,还得假装自己患有严重感冒以避开女人的触摸;最难的事是得跟在若茴的身后,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姣好的背影、侧影、正影,各种附加症状顿时发作,有时心如麻、脚无力;有时手发痒、头昏目眩;有时全身痉挛、口干舌燥。总之,他只能眼睛干吃冰淇淋,拚命压抑自己的冲动。

最倒霉的是,每逢周末出游时,他总希望能去福隆、垦丁,想藉自己的魅力来引诱她自动奉送上门,甘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裤下;无奈,她专找一些名寺古剎,探古访幽。

第一周,三峡清水祖师庙。

第二周,鹿港龙山寺、意楼、九曲巷。

第三周,高雄佛光山。

第四、五、六、七周,因为他得赴日一个月,侥幸逃过三跪九叩朝山的命运。

第八周,她答应陪学生去烤肉,结果是,她和学生烤肉,而他和两位男护法大烤各种青蔬菇类串,学古人“画饼充饥”,以疗慰藉。

第九周,她坚持要会见他所谓的纯女性朋友,若有男人在场,不便长舌谈心,于是他只好呆坐在“会场”外的车子里,等她五个小时。结果她出来后,马上现学现卖、照本宣科地跟他讲了五则超级荤笑话,有时还会制造音效、外加分解动作。唉!想象力丰富的女人一旦开了黄腔,其功力绝不输男人,若是能自创风格、独树一帜的女人,更是教男人听了为之色变汗颜!

第十周,她约了双方母亲及他儿子金不换到苗栗白云寺,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去了,而且是三跪九叩,磨破一条牛仔裤及真皮膝盖,才“爬”上山的,足以应证在劫难逃这句话。

第十一周,耗时两个半月、纯手工缝制的新娘礼服终于完成,当初设计师的草图是他核过的,所以当若茴说未达大喜之日新郎他不能看,否则会倒大楣时,他也不强求。

第十二周,总可以独处了吧?更惨!大学联招,身为夜间部高中毕业班的导师,她不能推卸陪考的责任。荒谬至极,他连儿子考试时都没陪考过,倒为了尚未过门的老婆的学生前来凑热闹。

“老板,该动身了!”左明忠探头提醒他。

他微点头,站起身,扣住礼服外套,往外走出去。临走时,还刻意要转到花房,结果被金不换在半途拦住,强将他拖上车。
 0   2005-07-17 07:18:3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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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7 07:08: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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