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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
网友【dreamer】 2005-07-18 18:46:38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7    1
人家当年是黛玉葬花,他是雷公葬蛹,

冲着除了外婆以外年年记得她生日的只有他,

她一颗芳心从小就悬在他身上,

为了安慰突遭家变的他,

她年方十七却误中“优良精子奖”,

天啊!她可是旁人眼中的乖宝宝兼模范生,

逼不得已只布高唱“放乎伊去”,

然都过了N年了,他仍坚持“朋友妹不可欺”,

她索性戴起面具开始勾引他,

可他还真是奇怪,扮成妖娆美女他不要,

扮成“前黑后白”的“美背企鹅”他也嫌,

生米都已煮成稀饭了,

他竟还说她这“二手女子”不懂自重,

拜托你嘛帮帮忙,她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哪来他想像中的一串“芋仔蕃薯”?

这堆烂摊子都还没解决,

她却发现他竟然得了胃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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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雷干城在阿松及秦丽的陪同下,由台北车站的停车场步行至西门町附近的一幢十三层高的旧大楼。一行三人跨进大门,略过颓废、专门卡人用的电梯,直接步上逃生梯。

这盖在屋内的逃生梯阴暗污秽,愈往上走愈发诡异,上了五楼后伸手几乎难见十指,偶尔踩上梯阶,一阵哔啵乍响,教人心惊,若是踩上地雷,炸死也认栽,就怨不是地雷,而是脚下逃生的蟑螂往裤管里钻,让人的神经从脚指头一路麻上头顶。

“什么鬼东西!”阿松厌恶地咒了几句,双脚不时猛踩几下,才摆脱掉裤管里的不明物。

“十一楼就快到了。”秦丽对身后的人解释,不想才往上多踏一步,一声惨叫伴着三字经在这幽暗的楼梯间遽响。走在中间的她一脸直贴上雷干城背后的西装料,她还来不及搞清状况,身后阿松那副如铜墙铁璧的身子就撞了上来,差点把她夹成扁肉干。

原本殿后的阿松闻有异状,一语不发地挪身往上跨了三级,来到楼梯转折处后,抽出迷你液晶手电筒往前一照,当下就叫妖怪现形。

原来是一对情窦初开的高校生抱躺在一张深蓝色的睡袋上,初尝禁果。

走前头的雷干城在黑暗中一脚踩中男孩的脚指头,坏了人家的美事。

男孩也算得上一位捍卫勇士,两臂一撑,拿自己的身躯挡在女朋友身前,桀骜不驯地冲着雷干城和阿松道:“你们偷偷摸摸爬上楼来做什么。”

阿松以大掌轻拨对方的脑袋,用手电筒照着对方的脸,“小子,嘴巴放斯文点,我们再怎么偷偷摸摸,也没你们见不得人,还不赶快滚!”

“等一等!”好久不答腔的雷干城侧头看了一下躲在男朋友身后的女孩子,问她,“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女孩久久不答腔,尤其瞄到雷干城眉下的疤时,倏地紧搂着男孩的臂膀躲避他的目光。

雷干城不以为忤,掏出一枝笔,将男孩的学号和名字记在自己的手掌心后,便教训他起来,“女朋友肯以身相许于你,你就该表现得贴心一点,这样就地解决,不仅鲁莽、更是不智;身体是要到了,心可拴不住,日后她肯跟你算你走狗运,不过哪日翻脸吵起架来,这笔旧帐是没完没了的。”

说话时,他从裤袋里抽出一叠钞票往男孩那头一递,以命令的口吻说:“你们若不挑剔套房等级的话,开房后的余款,够你请她看电影、吃一盘蜜豆冰,但保护措施不能省,若两个月后给我撞上,发现你没按规矩来,教她肚子大起来的话,你最好祈祷自己有九条命。”

男孩不愿接下钱,以一只胳臂挡去强光,理直气壮地解释,“省省你的钱,我们就是瞧不起去宾馆开房的下流大人,才宁愿在这里约会的。”

“我这个人天生迷信,撞坏人家的好事,若不散点财就要倒楣。”雷干城猛地弯身,将钱塞进男孩的上衣口袋里,语带恫吓地说:“衣不蔽体的当头,还敢大放厥词,跟我拗清纯!

你拿了钱把裤裆拉上,马上带女朋友走,若我待会儿下来,发现你们还在这里,别怪我把你踢到屁滚尿流。”

男孩看着他好半晌,突然问:“你是不是要找十三楼的苗倩玲?”

雷干城没应声,反倒是秦丽开口了,“你认识她?”

“她是这幢丑大楼里最美丽的女人,要不认识她都难。”男孩看了一下雷干城和阿松,不怀好意地问:“你们两个也是她的恩客吗?”

“不是,只是朋友。”

“少来了,你们一个眉带疤,一个脸带凶相看起来就是会强奸女人的坏蛋。”他接着马上转身对秦丽说:“小姐,你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说不安全,倒也是挺安全的,尤其大块头那一只,简直就是鬼见愁。”

“想挑拨离间,你还早呢!”阿松当下就抡起拳头要揍这个小子,冷不防被秦丽抱住,阿松的反应像是被电劈到似地,大手一挥,急急将她弹回雷干城身上,对她咆哮一句,“秦小姐,你以为我会真的对孩子下手吗?”

雷干城扶稳一脸委屈的秦丽后,快瞟阿松一眼,只见他避开秦丽的目光,反过身来跟自己道歉,“城哥,对不起,一时失手。”

偏偏男孩在一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一时失手?杀人犯也是这么说的。”这回不用等到阿松发癫,雷干城一把抓起跪坐在地上的小子,将他板过身反架在墙上,揪着头发请他的颊贴壁吃灰,冷声警告,“小伙子,耍嘴皮子也得看场地时候。”然后指着他的女朋友,威胁说:“如你所说,我眉带疤,他则面带凶相,看来就像是会强奸女人的坏蛋,但你没料中的是,我们不止强奸女人,还特别喜欢从后面鸡奸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这下总算镇住了男孩,他先丢给惊惶失措的女朋友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忍不住反抗讥笑,“‘鬼见愁’叫你城哥,我知道你是谁,跟我妈打过牌的野鸡提过你的‘那话儿’不行。”

雷干城不以为忤,好风度地回头对他的小女朋友笑了笑,解释,“对女人也许是不怎么行,但见到你这个惨绿少年可硬是要得。”

“你……你流氓,变态!”

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这时才吭出了第一句话,“小穆,你不要再刺激人家了啦,我们……现在就走。”

男孩猛吞一口唾液,真正紧张起来,“好,我们这就走。”就着就要挣扎开束缚。

雷干城顺势松手,任凭这个叫小穆的男孩卷着包袱,拉着女友横冲直撞,摸黑窜逃下楼。

雷干城不发一语地转身朝十三楼前进。阿松及秦丽两人则是默然地跟在他身后。三分钟后,来到一扇贴着门神的铁门,按了二十来声响铃,未见预期中的主人前来应门。

秦丽一脸凝重,掏出钥匙打开苗倩玲的寓所,先踏进凌乱的屋内,来到躺在沙发椅旁的女人眼前,见她原本吹弹可破、柔弱无骨似的芭比娃娃身材已青一块紫一块,显示死前肉体曾被人凌虐过。

“城哥,咱们慢了一步,你暂时别碰任何东西。”秦丽发出警告后,掏出一条手帕,回身抹掉门把上的指纹,才让雷干城和阿松进入客厅。

雷干城看着秦丽往苗倩玲的卧房走去后,蹲下身,一语不发地审视这个静躺在地上的美丽女人。

初出道时那几年,雷干城为了证明自己对帮派的向心力,连三七仔皮条客也咬着牙当,做不到半年,便主动和乔装成皮条客的警探合作,暗助他破获好几桩雏妓青春案,苗倩玲就是最后一批被救出火窟的女孩。

有时,一个清寒美丽的女人是幸,也是不幸,十六岁不到便被养母卖进私娼寮的苗倩玲,便是如此美丽却又不幸的代表人物。在她来说,肉身是她唯一能讨个温饱的工具,处身火窟不及半年,她的奴性与卑微已然塑成,即使脱离火海,仍是无法甩开恶梦。

她视雷干城为苍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执行者,除了以身相许外,无以为报,不料遭到他的拒绝后,竟然羞愤得想自我了断,即使他苦口婆心地跟她忏悔,说明自己若能早点和警方合作的话,她也不至于被卖进火窟。

但她听不进去,气极之下逃离收容之家,躲开雷干城和社工的保护,一走就是七年。这段时间她跟着一个日本富商远走东京,直到对方拋弃她另寻新欢后,才回到台湾来。

雷干城当时已掌握构陷父亲和大哥的主事者的线索,知道对方涉及政坛又性好渔色,便私下放出消息,打算效法范蠡去物色一位像西施那样无怨无悔的职业情妇来搜集线索。但他本事没范蠡高,处身的环境父比古代先进文明得多,因此信得过又不会被拆穿的人选几乎没有,眼看计划就要胎死腹中,直到秦丽领着苗倩玲来见他时,他才见到一线曙光。

经过一番设计后,苗倩玲不负众望地成了对方的地下情妇,暗中帮雷干城搜证,三年了,总算有一点眉目,她却成了牺牲品,活活地被一个她信赖的人祭给了魔鬼。

他辜负了她,为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辜负了她。如果他这几天没贪恋张李如玉,临时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赴约时间的话,甘愿为他冒性命危险的苗倩玲不会死得这么惨,他是那个间接谋杀她的帮儿。雷干城的心沉重得如千堆雪。秦丽从她的卧室出来,“城哥,找不到倩玲提及的资料袋,八成是给那个老狐狸夺回去了。要报警吗?”

阿松由厨房阳台跨步进来,接口,“犯不着多此一举,刑警车已开进巷口,不用一分钟便会包围前后出口。城哥,我们赶快上到顶楼,看能不能跳到隔壁矮两层的大楼。”

“好,试试看。”雷干城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这是什么蠢主意……”秦丽不可置信地看了一脸沉稳的雷干城,大力反对,但微弱的警笛已传入耳。

阿松不容她迟疑,扣上她的腕,疾步跟在雷干城后面踏出苗倩玲的寓所。

感谢市政府消除危楼的措施,没让他们卡在顶楼逃生门处。三人跨上顶楼后,秦丽一直摇着头说行不通。

阿松没搭理她,忙着观察周遭环境,打量窄到纳不进防火车的防火巷宽度,心知就算自己背着秦丽跳过去,有轻度惧高症的雷干城也绝对跳不过,于是阿松快速跑到另一侧,见紧挨彼此的楼后,却大喜过望;没想到一向为人垢病的旧大楼建规终于也有被人赏识的一天。

阿松振奋地问:“城哥,隔壁楼是贴着这幢楼盖的,只有两层楼高的差距,你办得到吗?”

雷干城不慌不忙地点头,接收回发号权,“你先跳,以便接秦丽,我则殿后。”

“不……让城哥居中,我最后跳。”秦丽提出抗议。

但两个大男人没理她,阿松拔了她的高跟鞋。

秦丽警告着,“你敢敲坏我的鞋,我跟你没完没了。”

阿松充耳不闻,掐着凉鞋的大手一划,直接丢往隔壁大楼,不到十秒,他的人影也跟着跳过去,矫健的身手可直追武打明星,可惜这云重月暗的避嫌关头,没人有闲情逸致去拍手要“安可”。

雷干城将秦丽架上围墙,但她迟迟不肯跳。

阿松手臂大张,在临褛催着,“秦丽,快跳,你不跳,会拖累城哥。”

“就算我跳,城哥也不见得会跳……”秦丽回头看了额头已开始沁出泠汗的雷干城一眼。

雷干城保证着,“秦丽,区区两层楼,我应付得来。”说完双手按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才眨把眼,她人已掉进阿松宽阔的胸襟里。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豪情游侠如阿松却专门来个造反定律,他将惊瑰未甫的秦丽当米袋似地随地一搁,急步上前又要救驾去了。因为雷干城虽然已硬着头皮爬上围墙,但有惧高症的他早已失去方向感。

正当阿松以为他要往回仰倒时,不料他的身子一弯,像折翼金乌似地坠下来。阿松大惊,猛往前大跨两步,臂一拱,人是接到了,孔武有力的躯干却被雷干城加速而落的体重一震,顿时跌坐在地上。

秦丽猛地扑上前,想察看雷干城和阿松的情况,不想又被另一个飞落下来的人影吓得出声尖叫。

“嘘!”

“女人,闭嘴!”

两句斥喝让秦丽猛地掩住嘴,目光落在刚到的小飞侠身上,认出他是那个叫小穆的男孩后,才喘了口气。

斜背书包的小穆瞄了阿松怀里失去知觉的雷干城一眼,摇头说:“没想到大名顶顶的雷公毛病还这么多;不举、断袖之癖、外加弱不禁风的软鱼虾,嘿,我说,他这个大哥大当真是唬人的。”

阿松瞠目望着小穆,不客气地龇牙说:“你快滚,省得讨打。”

小穆不理他,比了一下昏迷过去的雷干城,转身对秦丽解释,“这里我混得很熟,可以带你们躲开楼下的警察。”

“不必,我们自己找得到路出去。”阿松拒绝了。

小穆也不生气,好像存心跟阿松卯上,力气虽比不过,但一张厉嘴可以当无影剪来搔阿松的痒。

“我会帮你们,全是看在雷公的面子上;他刚才没倚老卖老地教训我,还塞钱给我把马子,这招我喜欢,可惜我那个正事不干、专门聚赌的老爸和我未来酒鬼丈人的观念没他开通,要不然,我和我马子也不必躲在楼梯间练习第一次接触。”

“你有完没完?”阿松真是讨厌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但现下情况紧急,只好忍住脾气不发作,“若说完了,赶快带路。”

“这幢楼和隔幢楼因为矮隔璧楼两层,用户为了防贼,将安全门反锁起来,我们得爬到另一幢大楼才找得到出路。”

秦丽笑逐颜开,“这么说另一幢大楼的门没反锁!”

“不,也是反锁的。但我有钥匙,因为顶楼上的违章建筑是我爸盖的。

快点!我有预感警察要往这层楼来了。”小穆说着抓起雷干城的上半身,让阿松站起来。

三人快速地把雷干城当猪公似地扛向小穆所说的希望大楼。

十五分钟后,小穆大方地将老爸闲在地下停车场的宾士轿车借给阿松,直接开出尚未封锁的巷弄,朝火车站的停车场飞奔而去。

当阿松和秦丽忙着将雷干城抬进专用座车时,小穆乘机打量车子,忍不住吹了口哨。

“哇!这车的防弹玻璃和钢板可媲美电影007里的道具了。我爸曾联络过代理商订做,不料用钱利诱还是吃了闭门羹。你们是怎么弄到的?透露一下吧?”阿松和秦丽没应,直接就要坐上车。

“等一等,你们不能甩下我啊。”

秦丽探头说:“小兄弟,等城哥醒来后,我们会跟他解释你及时伸出援手。但现在,你是真的不该再涉及这件事了。”

“可是我已经涉及了啊!苗姊今天下午来找我,要我帮她保管一份预留给城哥的资料袋,直到今晚八点;但我八点整上楼去按她的门铃,她却迟不现身,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丽和阿松迅速交换眼神后,得到他的首肯,转头对一脸莫名的小穆说:“你上车吧,到医院的路上,我们再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

雷干城能苏醒过来,全拜那阵浓烈的消毒药水味,他疑惑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撑起上半身,直到和坐在探病椅上的佟玉树正对眼时,才大松一口气,一秒后蹙起眉问:“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前晚跳墙时昏倒,阿松和秦丽送你来的。”

“前晚?”雷干城回想之后,笑着挖苦自己,“我真没用,才两层楼不到,惧高的老毛病一犯,就躺了两夜。”

佟玉树没笑,一脸肃穆地将双手搁在白大挂的口袋里,这是他宣布坏消息的前兆动作,“不是你以为的老毛病,是旧疾复发。”

“胃溃疡?”
 0   2005-07-18 18:51: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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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头,“更严重的。”

雷干城得讯笑容顿时萎缩,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处,足足一分钟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出来,将两手一摊,“该我的,躲不掉,这次要多少,随你割。”

“情况没你想的严重,只是这回你血液里癌细胞指数高出正常指标,再加上那晚你空腹透支体力,一下子跳舞,一下子跳墙,才会昏厥过去。”

“玉树,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别再迂回曲折一串,直截了当告诉我治愈率是多少?”

“还是三年前那些老话,一般正常人的体内也是带有癌细胞,只是数量多寡的问题。胃癌细胞形成到出现症状约要一年半,从你上回复检到现在只隔七个月,我趁你熟睡时摸过你的胃部,没发现异状,救治的机率绝对很高,情况若轻,也许用雷射手术配上抗癌药物便成,但改善作息及饮食习惯是绝对必要的。”

佟玉树刻意乐观,掩去最糟的假设,轻描淡写地继续解释,“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但得先帮你照过胃镜,确定不是真的旧疾复发,看看淋巴腺有无转移,不过一切行动,都得等到彻底检查过后,才能对症下药。若无大碍,隔几日你就可出院,省得占床位。”

“这真是个好消息。”雷干城能做的只有消遣自己。

“好消息不只这一桩。”佟玉树将放在床尾的资料袋往他鼻前一送,“能为你爸洗冤的证据在此。”

雷干城接下资料袋,问:“怎么会落在你手上?”

“秦丽要我帮你保管,并说是一个叫小穆的男孩送来的。你赶快看,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

“难道不是那个退休的老国代?”雷干城气息平稳,从袋中取出一叠厚资料,一张一张地翻过。

“他是有一份,但也算是被人架上梁山的刀俎肉。”

“还有人能在幕后将那只狡滑的狐狸当傀儡操纵吗?”雷干城瞄到夹在其中的一份遗嘱时,眼睛顿睁,逸出一句疑问,“这遗嘱影本有我外公的大名,怎么会落在那个老贼的手里?”

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将外公林儒振的遗瞩读过两遍后,不可置信地望着佟玉树,“我外公把他能指定的一半遗产全留给老哥和我,其余一半则是要大家均分!那个老贼还做了见证人。”

“阿城,这解释一切。”

“一切个头!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来。我记得日子过得最艰难时,妈怨过外公死前没写下遗嘱,怨他不肯原谅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轻女,宁愿把财产留给专门帮人钻法律漏洞的养子,竟连一毛钱都不愿救助和他有血脉之亲的骨血,现在,他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诞老公公了。”

“阿城,有时候我不禁要怀疑,以你淳厚的个性,怎么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过头来想,也许就是因为你凡事先为别人想,不摆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胆相照、同甘共苦,才会把失足边缘人兄弟的善心激出来,甘心为你卖命。”

“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赃,还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时丑陋乖张的摸样你没见识过,所以别把我们这批过街人人喊打的鼠辈粉饰成侠客。

黑的东西抹上一层白漆,本质依旧是黑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拒绝接受真相!就因为你小时候叫他一声舅吗?

别忘了你爸出事之后,最快跟你们划清界线的不是别人,是你舅!身为律师,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结检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个包庇毒品、暗中进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贼国代的秘书,两人为了彼此的利益狼狈为奸,最后又以手上的资料反去威胁那个老国代。”

“当年他为了得到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财产,便巧立名目、栽赃嫁祸除去你爸,解决你哥,知道你哥有后嗣,又想赶尽杀绝,接下来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对方拿着枪顶着你的太阳穴时,才肯接受毁掉你雷家的原凶不是那个老贼,而是你那个忘恩负义、今年二度蝉联立委、并当选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吗?”

雷干城盯着好友半晌,不悦地说:“看来医师博士的EQ确实比流氓高,逻辑转得也快。”

佟玉树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没有你的许可,我无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份资料袋了。”

“是哪,这回可完全不顾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动拆封,当起福尔摩斯干探了。”

“阿城……”佟玉树的喉头紧了起来,“我是一番好意。”

“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谋者竟会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侦测老家伙,害她死得无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话,她可能更早送命,连结果都查不出来。”

雷干城仍是摆脱不掉自责,“倩玲因为我的疏忽而死,我该怎么偿还?”

“鲁迅说过一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家看,”佟玉树直接将他自己的看法道出来,“但我认为这是因人而异,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际遇算是值得人唏嘘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贼引以自傲的诸多罪状公诸于世,可不能照这种公式套,这叫执行正义。”

“正义?正义这两个字要在白道人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数,我说则算狗屁不通,老百姓听了当放屁。”

“不见得。这年头,声音管道多得是,你交游面广,人情债到处施,若肯运用优势媒体,一个小暗示也能拖垮他们。”佟玉树走上前,把埋在资料夹里的一张照片抽出来,递给他,“你找不到更快炸毁你舅升官梦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过照片,诧异于被新闻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裸体地抱着曼妙的苗倩玲在床上翻滚的欢爱镜头,眼神不觉黯了下来,“玉树,你知道我没法在她死后又公开羞辱她一次。”

“随你意。只是我若开个药方便能剪除病症的话,绝不滥用医疗资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着佟玉树,摸着自己做了亚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觉得你这个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适合走这行。”

“然后活活给你这个‘雷公’当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狱就好,别拖我下去参观你的死状。”

雷干城被佟玉树难得夸张的口吻逗笑,悒郁顿除,往后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长喟一声,“离开学校后,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汉朝军队鼓吹铙歌第十五曲。他们念国中时,钻研中原古韵学的国文老师总是喜欢抓雷干城、佟玉树和另一名龙姓同学以闽、客语上台模拟诗境。由于他们三张嘴吹着喇叭管、六只脚边跳的样子,实在拙得有点像逃命蟑螂,从此这首变调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将三人的友谊紧紧地绑在一起,人虽不同道,但情笃难灭。

雷干城禁不住吟叹出声,“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树脚底打起拍子,和着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雷干城意犹未尽地跳下床,丢一个枕头给佟玉树,自己抄了另一个当战鼓似地拍着,两只长脚凌空拐跳起来,说不像热锅上的蟑螂,还真令人想一脚踩扁,省得他们发癫,扰人安宁。

两个大男人像起乩顽童似地跳着,直到一个穿着便衣的男子跨进病房来时,才嘎然停下动作。

新来乍到的男人双臂环抱,靠在身后的闩板上,调侃着,“这年头医院也跟监狱一样,作兴闹房吗?或者,我走到精神枓病房了?”

雷干城气喘吁吁,连招呼也省去,劈头就是一句,“龙警官,说过这辈子照面时,不是视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来探病,我的病准要给你这个三毛二的干探给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来探病,而是来办案的。”

雷干城手捧着心,里子没伤到,面子却掉一块,“啊,好没良心,亏我们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兰花亭凉面过。”

“喊什么冤?面又不是你出钱买的。”龙世宽不睬雷干城,侧头望着出钱买面的佟玉树,见他手上也捧着枕头,不禁大摇其头,“玉树,我以为以你的德行该能感化他的,没想到十多年来,他还是死不转性,一样三八。”

佟玉树将枕头抖回原形,往床脚一搁,为老友解谜,“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吗?”

“玉树,你见风转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议。

“没办法,你们一个是官兵,一个是盗跖,我这个蒙古大夫只好脚底抹油,由你们厮杀个够,再回来收尸。”

龙世宽马上接口打趣,“届时记得抬两口棺材来啊!”等到佟玉树边笑边摇头地走出病房、顺手将门带上后,他赶忙回头抓过一张椅子入座,剑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腹上的六块肌,关心地问:“情况还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间内死不了。不会那么凑巧,偏由你办苗倩玲的案子吧。”

龙世宽绽出一个就是那么凑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过苗倩玲的寓所对不对?别跟我说人是你杀的,那样我是会很难过的。”

“苗倩玲不是我杀的,却因我的鲁莽而死。”雷干城眼里蒙上一层灰影,将手边的资料递出去。

龙世宽没接过资料袋,只说了一句,“你留着这份副本做纪念吧,正本在我手上。”说着顺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份晚报二版的发文底稿递给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内文,知道林姓立委与老国代已被检调人员约见,并暗示两人与刚被闯空门的歹徒杀害的苗倩玲之间的关系,读毕,他慢转过头,双目冷酷地瞅住龙世宽。

“眼睛别瞪那么大,我会解释一切。”龙世宽双腿一交叠,开始解释,“当年苗倩玲离开你和收容所后就直接来找我,要我帮她重新建立人生方向。

我问她对抓贼有没有兴趣,她头猛地一点,受了两年的线民训练,就入了这行。”

“所以她根本没去日本当人家的情妇?”

“不,她是真的去过,为了帮国际刑警队调查日本、两岸三地、欧美卖春集团去的。”

雷干城眼不贬,破口骂道:“你这个冷血动物,竟眼睁睁任人家糟蹋、利用她!”他气不过,还咒出一个脏字。

龙世宽伸指搔了一下耳朵,跟他做无言的抗议,“你不也一样?”

是了,他也是眼睁睁任人家糟蹋她,原来他和龙世宽半斤八两都有罪,“她是怎么死的?”

“她好好的,没死。”

“没死?那具脸被打到烂的女尸是谁?”

龙世宽把话一次说清楚,“那是道具,特别请洋师父为苗倩玲量身订做的蜡像人,如果你笨一点,用力伸指去压的话,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指纹竟能盖在那具假女尸的皮上。”

“你什么时候进来漟浑水的?”

“我已盯了你舅好些年,特别是我在缉毒组办案,调旧资料时不小心翻到你爸那份未结案的檔案夹后,愈看愈觉得事有蹊跷,早想组一个专案小组查他的底细,只不过他有人罩着,查不下去,刚好你那时在找人查那个老国代,苗倩玲得讯马上跟我告假要去帮你,我便顺水推舟要她同时注意你舅。”

“于是你便怂恿她去钓我舅?”

“钓?你是指……”

“上床。”

“不。这是苗倩玲暗留给你的底牌,我也是看见照片后才知道的,她这么做无非是预防你舅耍出金蝉脱壳之计。”

雷干城闻言静坐不动,良久,才找回思绪,“你若要逮人,没有苗倩玲做人证,还能将他绳之以法吗?”

“若非罪证确凿,的确是不能。但这年头好的卧底人员如凤毛麟角,我们若让她出庭亮相,往后铁定没案可破,既然不能让苗倩玲这员大将曝光,只好让她的真实身分消失。但凭空消失又不行,又只好故弄玄虚做成一副被歹徒闯空门、逼奸的狗血画面。”

“所以她完好无恙?”

龙世宽给他一个保证的微笑,“没错,但刚动过易容手术的疤还没消。”

“易容手术!可以帮我安排见她吗?”

龙世宽抱歉地说:“她觉得不见比较好,她宁愿你当苗倩玲死了,不过可以让你知道,改明儿你若在街上碰到一个卖玉兰花的女人或推着爱玉冰车的欧巴桑对你会心一笑的话,有可能就是咱们从火窟里救出的浴火凤凰。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好女人都对你那么死心塌地,前有秦丽关心着,后有苗倩玲爱慕者,你又不是长得特别正点,艳福却总是排山倒海的来。”

雷干城莫可奈何地苦笑,“大宽,别挖苦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错放一个这么好的女人?”

龙世宽将肩一耸,“这不叫傻,是天生没福气享受。听说你最近交上桃花,有可以藏娇的女人了?”

“是有这么回事。”

“那还等什么?赶快娶回家温被啊!”

雷干城淡淡地回朋友一笑,“我不信任她,而且我和她的关系也已终止了。”

龙世宽一副了然的模样,“但你忘不了她。”

雷干城不否认,“没错,但多一个忘不了的女人整不死我。”

“就像秦丽、苗倩玲和佟家那只蝉宝宝?”

“她跟她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显然不愿多谈。

“是吗?”龙世宽接下来的话,像是一粒卤蛋卡在喉咙里,不清不楚地滚着:“对眼界小的滤过性病毒来说,一公尺也可以是十万八千里。”他本想插手管闲事,但随即作罢,只能看着朋友,思忖着--这是什么样的矛盾?雷干城精神上没头绪地牵挂一个邻家女孩,却因寄生于恶浪汹涌的江湖,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柏拉图式的情障,平白放掉娇艳的秦丽,刻意与温柔似水的苗倩玲失之交臂,其他连眼也没停驻五秒以上的阿花、阿珠之闲杂人等更是族繁不及详载,如今好不容易蒙上一个能够牵动他男性本能的女子,老兄却说他无法信任她!

看来,成功的大哥不好当,大哥的女人更难为。如果精子也长脑,那么世上不幸中奖的未婚妈妈绝对能减少,又因为精子不长脑,他才会说不出带上床的女人竟是自己盲恋了十多年的女孩。

龙世宽庆幸自己只是一介拿合法执照逮杀罪人的条子,有一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妻及一对活泼可人的双生女,让他体会到险象环生的人间炼狱与天堂净土近得往往只有门里门外之隔;他在门外了,而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老友却仍在里面挣扎着。

于心不忍,龙世宽忍不住这样告诉他,“我知道自己多事,但有时候你是该接受自已的‘性’向。”

“即使对方水性杨花?”

龙世宽无可无不可地说:“喜欢就好。”

雷干城板起脸,“我甚至没见过她的真面目过。”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一条虫,又爱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面孔,下次把她拐出来剥个精光,你就知道自己有多逊了。”龙世宽直话直说。

经过两人这番对谈,雷干城心已有了底,“老实跟我说,你自作主张调查她多久了?”

龙世宽干涩地嘿嘿两声,“打‘城哥有女人’这句话从大郭的手下传开起。”

雷干城懊恼地摩挲着眉疤,不耐烦地道:“你可不可以饶了我的私生活,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过滤我认识的人?”

“可以,但你若被仇家算计成功,另外一个好兄弟饶不了我。”

“别把玉树扯进来。你查了半天,告诉我像她那样的女人到底能不能信?”

龙世宽双臂环胸,擒着眉头,努嘴良久才卖起关子,“依我的浅见,像她那样的女人,别的男人是万万不能信,但换作是你,绝对可以把命交给她保管。”

“凭什么歪理?”

“这个歪理你可以去问秦丽或苗倩玲,但我知道你不会,所以你自己慢慢伤脑筋吧。另外报给你一条线索,你回去翻国中的毕业纪念册,三年辛班有一个叫李如玉的女生,不妨从这里开始查起。”

“我没有毕业纪念册。”雷干城提醒好友他休学过。

“跟玉树调阅不就成了。”龙世宽瞄了一下表,旋即起身,“对不起,当差时间早过,我得回家和老婆、女儿约会去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话毕,人便消失在门后。

雷干城哑在原处,长久不动,直到护士进来替他量血压,才顺口询问她,“小姐,你有没有纸和笔可借我用一会儿?”

“有。”护士小姐当下撕了一张病理单,连同笔一齐递给他。

雷干城快笔写下短文。

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速来。阿城留

※※※

三天后,没得到回音,雷干城又发了一封信,空等一个礼拜,他不禁怀疑龙世宽把张李如玉看走眼了,于是委托律师联络她,认定这回她就算不在乎他的人,应该也要对他动心吧。

可是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坨铁了心,对他一概不予理会,莫非他真是伤到她了?也或许,她早看上别的男人了。

抱着莫大的好奇,他跟佟玉树借来毕业纪念册,翻到三年辛班那一页,在众多西瓜皮大头照里找出标了李如玉大名的那一粒,以研究的目光打量眼下的女孩。

这个李如玉生得标致可人,微微往上吊的凤眼、薄唇与瓜子脸也的确出众,却不是他印象中的张李如玉,他无法将这粒头和记忆中的轮廓及胴体并连在一起。人吃五谷杂粮,会老、会病、会萎缩,就算她割双眼皮、拉皮、抽脂、重新打造下巴好了,不可能连嘴也修正吧。

也许……他认识的这个女人就会,也或许……两人八竿子打不着。

雷干城将纪念册往旁一掷,随即拨电话联络邢谷风,“谷风,帮我一个忙。你听过金鼎纺织的老板张金鼎这个人吧?好,请你帮我查一下他三姨太的底细,如果有办法,用你的名义约她出来,有消息通知我一声。”

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雷干城便得到正面的答覆,傅话人却是小刚,“城哥,她刚来电,同意邢哥七点在爵士牛排馆用餐,邢哥已动身去接她了。”

雷干城不得不对邢谷风的办事效率啧啧称奇,“有办法,你们是怎么约到她的?”

小刚犹豫一秒,才照实说:“我昨晚陪邢哥走一趟蓝天使夜总会,她以为邢哥是新到的舞男。”

她可真是来者不拒啊!雷干城对邢谷风不需刻意放电即能招蜂引蝶的魅力已早有腹案,但自尊心仍不免受到重挫,慎重其事地问:“你确定她叫张李如玉?”

“看过她的身分证,错不了。还有,邢哥昨晚探出一件事,这个张李如玉住天母,但她名下起码有十间大大小小的套房和公寓分布大台北,其中两间正好位在吴兴街口。”

“是吗?”雷干城沉默一秒,慢条斯理地道:“我这就赶过去。”

二十分钟后,雷干城跨下计程车,来到登记在自己名下的爵土牛排馆,不解自己何以为一个女人大费周章,他其实不必走这一趟的,只是,他非得确定不可,抱持宁可信其“坏”的心理准备,他跨进自己的店门,想看看这个张李如玉到底坏到什么程度。

三十分钟后,谜底揭晓。

首先,张金鼎的三姨太的确是纪念册上的女子,这是第一坏;她跟邢谷风出来吃饭,被介绍给雷干城这个餐厅主人后,却一径对他拋媚眼,这是第二坏;点了一客用啤酒喂出效果的神户牛排却千交万代地要肉熟到Welldone,这是第三坏;她的两粒银绿猫熊眼配上一张凄红壮烈的血盆大口,污辱那些名牌胭脂是第四坏。这一连四坏让雷干城闷极了,只除她百分之百不是他上周的女人这点事实尚能令他感天谢地,尽管如此,他还是怒意横飞地招车,直往吴兴街口杀去。

在影影错错的街灯下,雷干城面对公寓大红门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操旧业--学偷儿开门锁。不及三秒,大门被他弄开了,拾阶而上来到三楼转角处,白热化的菲利普灯泡把一个男人头照得比月亮还亮,雷干城马上将对方的面目看得仔仔细细。

对方也把厚镜框往上挪了几厘,狐疑地问:“你也住这幢公寓吗?”

雷干城镇定如常地将瑞士小刀锁环收进裤袋里,礼貌地回答,“不,我是来找人的,四楼的张李如玉。”

“啊,我记得你,”他眼一亮,比了一下眉尾,表示他记得雷干城眉上的疤,“你是那个邀请西班牙舞团来台表演的主办人,我们不久前才在国家戏剧院前碰过面,但来不及交换名片。我叫郑呈恭,就住三楼。”

雷干城经他一点,模糊的印象也逐渐聚焦,简短有力地说:“敝姓雷,雷干城。”

信蝉的朋友会是张李如玉的邻居!这世界小得有点诡异,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最近都没听到楼上有任何动静,上去敲了几次门,总是没人应,她不会一声不响就搬走了吧?”

“我也不清楚,所以来看看。”雷干城简约地回答。

“那我陪你上去吧!”郑先生热心助人不遗余力,把钥匙从自家门孔抽出来,领头走在前。

雷干城毫无异议地跟上四楼,面无表情地任他按了十几次徒劳无功的铃。

而后郑先生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二楼,央求地道:“如果你有机会碰上她,可不可以请她联络我一下?”

也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对,雷干城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男人,迟迟不愿开口,尤其知道这个郑先生似乎很在乎住在楼上的“双面娇娃”,但终究,他还是开口应允了,“好,如果我碰上她的话。”

一分钟后,雷干城双足立地,带上身后的红门,心事重重地往巷口踱去,思维一直绕在一件事上--信蝉绝对不是那个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张李如玉,她们一个阴,一个亮;一个拘谨,一个招摇,有太多相异处;更何况,印象中的信蝉正直僻邪,从不敷香弄粉,讨厌华丽的衣服与高跟鞋,更不会为了讨好、迁就任何人而违反自己的原则,其清教徒的形象正好和以上皆非的张李如玉颠倒过来,他甚至不敢把信蝉的容貌和那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女体连在一起。

然而真相似乎就在他排斥的当口儿被潜意识抽丝剥茧出来,等到他回到医院躺上一张白床后,他接受了事实,就像他接受自己得癌症一般,浮躁的心也归于平静,见佟玉树走进来,更是安静的倾听自己的病情。

“阿城,我最多只能再让你耗两个礼拜,届时不管你相中你孩子的妈与否,我都要推你进放射房。手伸出来,让我再抽一次血。”

“你是专家,随你便。”雷干城得令照办,“对了,有一位郑呈恭先生在找信蝉,请她务必跟人家联络一下,另外,请别跟她提起是我转的话。”

佟玉树抽着血,抬眼扫了一脸疲倦的好友,不再多问一个字。
 0   2005-07-18 18:51:4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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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佟信蝉独坐咖啡屋一隅,在表与报纸之间流连,断断续续读完林姓立委和老国代闹得满城风雨的报导,才见于敏容端着法式咖啡和牛角酥,坐上她正对面的高脚椅,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撕了一小块牛角尖往嘴里送去,两眼盯向窗外。

佟信蝉等待恰当的时刻想要沟通,但于敏容嚼完牛角酥,使开始啜着咖啡,杯不离唇,摆明不想跟她说话。

最后是佟信蝉开口了,“我打算退掉公寓,不再扮演别人的角色。”

于敏容冷着一张脸,杯子挪开了唇,嘟哝一句,“对他死心了?”

“被他看不起,犹如心已死。”她无时不刻不这么提醒自己。

于敏容冷睨着她,见她双目红肿无神,颊边的泪渍犹新,知道这些天来她大概都把心思花在止泪上,心顿时塌软下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搬?”

“今天下午一点。”

“搬回你爸妈那里做个乖乖女吗?”

“不是,我已经决定搬出家门,不依赖他们了,而且青云也同意让我去他那里暂住几日,直到我找到合适的住所。”

“你爸妈挺传统的,没反对吗?”

“当然不赞成,尤其是我妈,她觉得一个未婚女子在外晃荡很没规矩,但我哥和青云早早就开了先例,再加上我的年纪也一大把了,他们找不到理由可搪塞我,只好由我作主。”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没有,我已把东西部打包妥当,小发财货车走一趟绰绰有余。”

于敏容考虑三秒,软下口气,“我今天刚好有假,闲也是闲着,就去帮你撑个场面;搬家公司常常都是边搬边抬价的。另外,这个月底一到,我住的地方会空出一间房,你就来分租吧。”

佟信蝉小声地说:“谢谢你。”

“我是二房东,你来住,省得我到处张贴广告。”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五秒后异口同声地启唇。

“我的……”

“我……”

随即同时煞住嘴,互望一眼。

“你先说。”

“不,你先。”

最后是佟信蝉开口了,“我的‘好朋友’晚了三个礼拜。”

于敏容静默不语,忽地噗哧一笑,爽快地承认,“我的也晚了,只不过多你一个礼拜。”

“敏容,我怀孕了,验过两次孕,错不了。”

于敏容这回不仅噗哧笑而已,变本加厉地拍案叫绝起来,“无巧不成双,我也怀孕了!

只不过比你多验过一次孕,现在科技发达,铁定错不了。”

佟信蝉怔然望着朋友,忘记自己的麻烦,久久才启齿问:“谁的孩子?”

于敏容两手一摊,耸了一下肩,“这得问孩子的爹,因为我来不及问。”

换言之,她跟陌生人上床了。佟信蝉知道于敏容虽然支持两性平权,却绝不是性解放者,更加关切地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上一次我们在舞厅不欢而散后。”

她拧眉担忧的问:“你没被人强迫或下药吧?”

“当然没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守了六年寡,喝了几杯黄汤就坏了事,看来要领个自由心证的贞节牌坊,又得重新算起,当然,这还不能算胡思乱想的晚上。”

“敏容,你怀孕了,要做妈妈了,你有想过要怎么处理呢?”

“没空想,这阵子我脑子里总是黄韵玲的那首‘蓝色啤酒海’。他的出现算帮我一个忙,省得我跑精子银行。”接着她马上哼出歌来,“蓝色啤酒海,我想要一个小孩……”

佟信蝉截断她荒腔走板的弦音,紧迫盯人地问:“可是--你是不是该查一查男方的名字,等孩子长大后,可以留给孩子决定是否要认祖归宗。”

于敏容将肩一耸,坚决道:“不想,也没必要,反正对方是个江湖小混混,外表虽称头,但看起来就是一副勇猛好斗、赶着超生的模样,恐怕活不到孩子上小学。好了,到此为止,别净是谈我。倒是你,家庭成员比我多上一倍,才刚闹过‘地方独立’,你敢马上闹革命、生下孩子吗?”

“当然,”她这回早已拿定主意,唯一的牵挂是没办法完全斩断对雷干城的情愫。也许,她该考虑找个冤大头嫁了,强迫自己安定下来。不成,她都要做妈妈了,不能老想缺德事,免得坏了胎教,于是她一脸严肃地宣布,“我期待学习做个独立自主的女人。”

于敏容勾着咖啡杯往她的茉莉花茶杯微碰了一下,满意地说:“既然如此,咱们努力增产报国吧!至于男人,要他们统统闪边凉快去。”

佟信蝉只顾着喝茶,没应声,心里绕想着包包里那三封署名给张李如玉的信,提醒自己搬家过后一定得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

※※※

周日一大早,佟信蝉返回家门,陪母亲去市场买菜。

十点时,佟青云和丁香首先进门,佟太太因为女儿坚持搬出家门心头郁结了好些天,一看到佟青云和丁香现身时,嘴角才浮现笑意,坐没多久,两人又说要去医院看朋友,会在午餐前赶回来吃饭,于是,全家又只剩佟信蝉和佟太太两人。

十一点时,佟信蝉将八仙桌张撑成椭圆形,盖上桌巾后便开始排出碗筷,当她将一副碗筷搁放在雷干城拜访佟家常坐的位子时,一手莫名地摩挲上自己的肚子,梦想有一日,她能这样就近为他添饭、斟茶……做一个得他疼的媳妇,那该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吧!

“铃……铃……”

一阵门铃响,把佟信蝉从短暂的幸福拉到现实中,她放下手上的器皿,转头问正在厨房里忙的母亲,“应该是大哥和雷干城吧,我去开门。”

佟太太以布巾拭干手上的水渍,解下围裙递给她,往桌上瞄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解释,“你哥和阿城今天不会到家里来吃饭,碗筷你就不必摆那么多了。妈有一件事得拜托赵妈妈,你帮我把虾子挑完肠后,剥一下碗豆荚,还有甘蓝菜虫多,注意一下。”说完快步走向大门。

佟信蝉听到赵太太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照着母亲的指示进厨房挑菜,于三十分钟之内备妥一切,她本来是要直接转回房间的,怎知走经母亲的房门时,赵太太的一句话从门缝里传泄出来,遂教她转了意,做起隔墙之耳。

“佟太,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办,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帮阿城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不是我要说,人真的是不能做坏啊,一做坏,就要造业,就要得到报应、遭天谴的。像那个天不盖地不载活该受剐的英国洋鬼子李森,在新加坡就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霸陵银行给搞垮了,到头来还不是在监狱里得了脑癌,这不是报应不爽是什么?”

佟太太一脸尴尬,想反驳赵太太却不知怎么启口,因为这条巷子的人都知道赵先生当年也是听了小道消息,进东南亚外汇市场把日圆当电梯似地上下操纵,却不小心碰上这么一关蚀了不少本,所以一直九弯十八拐地迁怒于别人。

但是佟信蝉可不是听听就算了,她不请自来地开门走进母亲的房间,不客气地往赵太太对面的椅子一坐,劈头就问:“造业?谁造业了?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佟太太双手揪在一起,静默不语。

赵太太见佟信蝉一脸严肃的模样,认为她应该会同意自己的观点,马上就回答,“我跟你妈在谈你大哥的朋友。”

“我大哥的朋友?”

赵太太眨了眨眼睛,提示她,“就是你大哥那个生死交的兄弟,阿城啊。”

“他造了什么业?”佟信蝉脸色很难看,冲动的口气挟着一道浓厚的护卫。

但赵太太不知道,还以为佟信蝉也跟她一样,巴不得社会上的黑道人物跟恐龙一样在地球上消失掉,“哎呀,不怪你妈都没跟你提……”

佟信蝉打断赵太太唱戏吹嘘的前奏,不客气地追问:“你说他造了什么业?”

“赵妈是指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造业。”佟太太不乐地觑了赵太大一眼后,勉强开口打圆场。

尽管自己和女儿不贴心,但女儿想要什么,做妈的人再怎么迟钝,几十多年来,还会不懂吗?以前她之所以装不懂,还不是害怕哪天女儿真的看不开,跑来跟她和老伴说,要一辈子跟着阿城。老实说,孩子的爸喜欢阿城这个孩子极了,他固执归固执,但没有她门当户对的观念来得深。

在佟太太的心底下,她就是没办法眼睁睁地让女儿跟着阿城在江湖是非之地讨生活。如今怕阿城真的就要给病拖垮了,她才愿意把事情说给女儿听,“阿城两年前胃部长了小瘤,你哥曾帮他割除过,本以为痊愈了,哪知最近似乎开始恶化,有复发的趋势。”

佟信蝉惨白着一张脸凝听,但她的脑子好像当机的电脑,无法处理、分析母亲的话,只能问:“什么小瘤?为什么要割?”她每问一句,语气就愈加急促,“你说转移、恶化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在说阿城吗?你们不是才幸灾乐祸的谈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得到脑癌的事吗?这跟阿城有什么关系?”到最后,她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

赵太太见到她这副激动的模样,嘴巴紧得像蛤蜊。

佟太太力持镇定地说:“阿城有胃癌,两年前做过一次治疗,以为好了,谁知……”话到此,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佟信蝉没有动,心在瞬间被冻结,人却彷佛在短短数秒内苍老了好几岁,两行泪一涌,顿时滴在膝头下。她不顾赵太太也在场,拔掉眼镜开始扯袖抹泪,但泪偏就是愈抹愈多,片刻后她才控制着自己,前摇后晃地问母亲,“两年……为什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

“是妈不好,你那时和董建民正交往着,妈怕你知道后想不开,要家人别在你面前提。”

佟信蝉听了是哭笑不得,“我和董建民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你不是一直都在问为什么他没头没绪地就退婚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当时认为他是个好男人,应该知道事实真相,因此首言无讳地跟他坦承我不是处女,结果他恼羞成怒地强扣我回他父母亲家作客,当他们全家大小在客厅聊天时,他隔着一扇门把我的嘴捂起来就要强暴我,最后是他母亲以为我骚缠着他不放,故意来敲门,才误打误撞替我解了围,事后他威胁我不得声张,并要我加倍偿还聘金,否则……”

佟太太听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赵太太,刚才那件事我明天再去你家谈吧!”

赵太太不敢说不是,赶忙起身,但被吃信蝉阻止了,“等一等,赵妈妈,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信蝉!”佟太太厉声地斥了声女儿,“这不关你的事。”

佟信蝉不理会母亲,继续问:“赵妈妈,跟我说吧,要不然我会让全邻的人都知道赵伯伯不仅有外遇,还喜欢借春宫片。你儿子三番两次掉护照,是因为到大陆买春有了淫虫的纪录。”

赵太太脸色变得很难看,尖着嗓音说:“你妈要我帮雷干城找一个肯接受人工受精的女人以便传宗接代,等孩子生下后便可领一千万,但孩子得归他养,假若他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便翘辫子的话,则由你哥代为领养。但我看,像他那种无恶不做的流氓造了那么多孽,今生就该绝种!”接着她埋怨地看了佟太太一眼,“那百分之五的佣金我不赚了,你找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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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就往门走去。

佟信蝉却因为不满她说雷干城的这番恶言,追在她身后,怒不可遏地说:“被人贴上流氓的标签不表示他没做过好事,他帮过雏妓,坚决不走私毒品,等到他有能力后,连逼奸卖淫、聚赌、高利贷都不肯做。倒是你们赵家,盖了那么大一个佛坛,月月到庙里点灯,却没有那种终极关怀的心……”

“李森害人倾家荡产是一回事,得癌症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同情反而说风凉话;我问你,你玩股票,应该知道有一家赢就有千家输的道理,你敢承认自己没放过高利贷、作媒时没多收人家的钱、撒过谎吗?你敢说你们赵家造辈子没造过半点业吗?造业这两个字应该是用来警惕自己的不是吗?你怎么老是将这两个字挂在唇边刻薄人家的窘境。”佟信蝉最后几段话简直就是贴着自家木板门说的,因为赵太太早已气嘟嘟地跨出门槛,反手将门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儿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信蝉,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说了。”

佟信蝉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里冲,跑进自己房里,从皮包里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愿拆的信,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一个月前发的--

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请速来。

阿城留

第二封,邮戳与前封只隔三天--

玉,若见到留言,请尽速联络,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

第三封,是搬家当日收到的--

张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桩一千万元的交易想跟你谈谈,若有兴趣,请尽速联络

※※※律师。

佟信蝉两眸氤氲地阅信完毕后,皮包一拎走出了卧室,跟母亲说:“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们可以不必帮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蝉……”佟太太一脸惊恐,想追问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随即恍然大悟,这话她似乎问了三十年,老母亲活着时还可为她解疑团,自老母亲撒手人寰后,她与女儿之间更是横了一层隔膜,没有沟通余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儿,将她扳过身来劝,“等等,不要冲动,先听妈解释,阿城已事先交代过你大哥,他不考虑找熟识的女人。”

“他撒谎,他找过熟识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这个熟识的女人介入罢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后。”佟信蝉不理母亲心虚惊恐的表情,慢声说:“妈,我十七岁时怀过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现在,我又怀孕了,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见她一脸笃定,面容憔悴地说:“但他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的。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佟信蝉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里发生的;就像你背着我去跟阿城谈,要他别招惹我一样,只可惜,你该防的是自己的女儿,不是他。妈,你对阿城的态度彷佛是自家人,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对他心有防备?就因为他是流氓吗?”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爱护你,不忍见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既然爱护我,为什么你从不表现出来,不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不忍见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是爱我多,还是爱面子多?”

佟太太一听,二话不说,提手赏了女儿一记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她懊悔地搂住女儿揉着红印,喃喃抱歉着,“信蝉,对不起,妈太冲动了……”

佟信蝉双目凝视哑口饮泣的母亲,撇开脸疲倦地说:“妈,我曾埋怨过自己不讨喜,但打从我认识阿城后,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记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后,就只剩他一个,而我还挑剔他不懂得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话毕,她就往前门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医院,妈陪你去,你现在心情乱,不好一个人在外面走。”

“妈,就让我静一下,好不好。”佟信蝉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门槛后,急急往大马路走去。

她没有马上赶到大哥服务的医院,反而心平气和地来到自己就读的中学,走过幽静灌着凉风的川堂,来到当年举行巧固球友谊赛的地方。由于暑假期间,少了学子的嘈杂声,知了便无法无天地在树头大鸣大放着,为飘寻落脚处的蒲公英添了一则远行的乐章。

佟信蝉想着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蝉蛹,下意识地寻觅当年那裸榕树,无奈昔日壮实的老榕树竟在三年前得病,为了不让周围的树感染到,又因家长强力反对喷农药,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锉成天然椅的树根,成了学生观察年轮及生长速度的教材。

佟信蝉膝盖落地,绕着树根挖土,贮满泪水的眼迷蒙地看着蚂蚁、蜘蛛及一大堆潜伏在地底下的幽灵户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阳光下,仍是不见蝉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诉自己挖错了,又往旁边的那棵树挪过去,继续折磨自己龟裂的指甲,十分钟后,终于压抑不住惶恐,独坐在树根上哭泣,哭着哭着竟茫无头绪地呆坐着,直到一粒弹丸大的东西弹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后,她的意识才幽然转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只蝉,丑丑的,就算笨笨的,拿着放大镜往苍蝇一照也不比牠吓人,蜷缩的脚被她触到时,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来盛夏还没结束,这只过早把卵产在枝头上的雌蝉,已了结传宗接代的使命,六脚一松,扭身便释放了自己。这样轻盈淡薄的生命观与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绝,但佟信蝉却哭不出来,黛玉尚能绞着心去葬花,她却丝毫不为之动容,是她天生冷僻,对事物的感应力迟缓吗?还是她已哭过太多回,泪腺临时供不应求?

她没有葬蝉,也不愿意,因为曝尸荒野的观念是人为作祟。

出了校园后,她在街上漫游,逛到一家相命馆前,面对招牌踌躇来又踌躇去,好半天才硬着头皮跨进去。相命的是个退伍老兵,墙上贴了一张斗大的战士授田证和知名长官的贺仪,看起来似乎颇有品质保证。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还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帮我先生,”她快速报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师先从头到尾将佟信蝉打量一遍后,马上转口,“这位太太结婚多久了?”

“多久你别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蝉满脸阴霾,其撩蜂剔蝎的不善态度摆明就是要上门踢馆、找碴。

相命师忍下恼怒,拉长脸讲了雷干城的运,他说:“从命格看来,此人的个性磊落厚重,行事如云中白鹤,矫矫出尘。早年聪慧擅诗书、少年失怙、青年后开始‘跑路’,刀光剑影之事层出不穷,但愈跑财愈多,愈跑情愈乱,为各界相让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进违己的陷境,牛角尖钻不出来。来,你跟我讲你的生辰八字,让我算算你的。”

“为什么?”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时夫运可补妻运,妻运可补夫运。”

“不,我不想补运,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过今年。”佟信蝉一脸无情,坚决不给。

“你那么急着等他死吗?”相命师顾不了得罪客人,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只有一句老话,他若能过今年这个关卡就会否极泰来。你若心不安就帮他多颂功德经,转转运吧。”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起身就送客,连费用都懒得收,直接转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蝉很生气,但更绝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内把整个世界的人得罪光,冲口说:“功德经!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经都没用。”

顺手将钱往桌面一丢,她昏头转向地逃出相命馆,告诉自己做了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由人瞎说。

瞎说归瞎说,她心底还是发着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灯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拦下后,意识才恍然清转过来。

“这里是哪?”她仰头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妇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吗?”

佟信蝉喉头忽地一哽,泪便随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可以求个心安理得?”

妇人一脸同情,什么话也不问,搀着佟信蝉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间天后宫,只需十步路左转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求?”

“只要你心诚,一灶香比满满的贡果和大把银钱都要灵。走,我陪你去。”

妇人陪着她进了庙,买了套贡香及烛,慎重其事地从妈祖娘娘一一拜过十来位神,每每都见她跪上好几分钟的时间在心中念念有辞,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听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么呢?佟信蝉不谙法路,也忘记报名,土法炼钢地以简易版的“天保九如”为雷干城祈福绵寿,“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小女子不敢贪求你保他万寿无疆,只冀望他能渡过此关,让我有时间陪他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毕,佟信蝉将卦器往地上一掷、二掷、三掷,偏偏掷卜出来的卦象毫无定数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数从五、四降转到一,一路不敢贪奢地递减了七个月,还是无答案,勉强掷到她脑筋僵化,最后连念头也罢工了。

她像具行尸走肉,跟在扫人身后拜过十位神,最后来到庙左翼的一间祭坛,她头才往上仰,面对法眼微睁的菩萨时,眼中的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此时的她早已无所求,膝头一弯,静静地跪在那里,将以往的事--好的与不好的、羞愧与荣耀的、虚伪与诚挚的,全都拋诸脑后,只有风声与蝉声交绕在耳际,一阵嗡嗡耳鸣后,听觉已然关闭,连念头都空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礼佛的吟唱从远处缈缈传来,拨动了佟信蝉的耳根,才转个眼,她就发现自己跪在菩萨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时燃烬了。她浑然不知,回身看了妇人一眼,问:“请问我跪在这里多久了?”

妇人上前扶她起来,“有半个钟头了。我看你平静下来,不敢吵你。”接过她手上的香,为她插进香炉里,轻声问了一句,“求到了吗?”

佟信蝉愣住,反问:“求到什么?”

“你说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妇人又是笑笑,带着她顺着回廊,一路跨过门槛走出宫外,什么也不问,轻拍她的手两下后,转身离去。

佟信蝉望着妇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话,懵懵懂懂看过表才知已过午两点,顺手揽了一辆计程车,于三十分钟内,来到佟玉树服务的晴光医院。

她忐忑走到柜台询问处,打听雷干城的病房。

护士小姐查过后,说:“雷先生住在九一五头等病房,你到对面搭三号电梯可以上九楼,届时再问护理站人员。”

佟信蝉连连称谢,照着对方的指示寻至九楼,来到护理站时,刚好柜台后的护理人员正在接电话,她不愿等,只好循着号码牌找人。不出十分钟,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两下便直接开门,迎面不见雷干城的身影,倒差点撞上一位小护士。

“对不起,我是来探病的,请问雷先生是住这一间吗?”她问。

“是啊,”小护士笑脸迎人,亲切可爱,“但雷先生人现在到安宁病房了。”

佟信蝉毫无血色的灰脸顿时刷成白,骇然不信地瞪着对方,不解这个小护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着心将“安宁病房”四个字重复一遍,了解这组字串意谓着什么后,意志犹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雳,两眼发黑,一时腿软支不住身子,登时就要往脚底塌。

小护士眼明手快,当下搀扶着她来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帮你找医生。”

“我没事,只是一时头晕,请你快点告诉我安宁病房在哪里?”

小护士将路径报出来,关心地问:“你确定你没事?”

佟信蝉点头,不等小护士反应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层楼,经过肿瘤科病房,她无法相信才一个月,雷干城竟住进安宁病房了!她这才怪罪自己求愿不得其法,懊悔没去谄媚、贿赂神,“福”这个字,古人造字时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吗?她却连巴结都不肯,神当然是先从客气的人帮起。从来不愿低头的她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迟了……佟玉树正在巡房,突然看见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蝉!你跑去哪里了?

妈担心你,四处打电话找你。”

佟信蝉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落寞地反问:“大哥,怎么办,他要死了,我与他的这笔债要怎么了?了不掉,是否真会拖到下辈子来偿?若有得偿也倒好,就怕他欠别人的更多,轮不到我。”

妹妹的这段话,佟玉树已懂的部分不必装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没必要装懂,他蹙眉问:

“是谁跟你说他要死了?”

“一位实习护士说他人在安宁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门子罢了。”

“但他的那个胃……”她不敢提癌这个字眼。

“没有你想的悲观,这次发现得早,治疗过后,若他肯下定决心改善饮食及生活方式的话,不至于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真的吗?”佟信蝉期期艾艾地问:“那……他为什么急着找人传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选,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疗,一桩桩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赶快把泪擦干,想跟着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坚强。”佟玉树见妹妹浮现血色后,搀着她往护理站走去,“妈已来电路我解释过了。现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话说清楚。”说着递上一张纸巾。

佟信蝉接下纸巾,可怜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装模作样用张李如玉的身分骗了他,他知道后一定会很失望的。再说,他属意的人并不是我,是那个张李如玉。”

驴的拗劲一发,有时鞭了还不会跑,得拿个稻杆或麦糖在前面引着才肯动。事到如今,佟玉树也只有用骗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为他已经物色好一位人选,正等着对方的排卵周期。”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会吗?找了四年才相中一个顺眼的,天皇老爷钦点娘娘生太子都没他的规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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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交谊厅里,雷干城侧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肤癌的老者身旁,陪对方下象棋。老者将棋子收到自己的领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盘,得意洋洋地说:“吃你的车。”

雷干城镇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后,砰砰两发就轻索“士”的性命,卖乖一句,“蒙霍老承让。”

霍老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气急败坏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刚才皮痛得闪岔了眼,无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让俺重新下过。”

“霍老,起手无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妇儿子背地叫俺死老头子,大丈夫这条规矩不适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这是今天第几回赖皮了,坚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过。

雷干城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对付我的这种意志拿来对付病魔,并且按时服药的话,绝对能长命百岁。”

“俺呸你这小伙子胡说八道。你生来俊,仗着一张能说善道的油嘴就把一个个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这套。”霍老豁达地说:“俺今年八十一,该享的福享了、该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坏女人统统抱过,就剩这把老骨头等着喂自己的细胞。俺这个人很认分,早早跟老天爷买好火车票,时候到了,列车进站,就该知趣跳上车对号入座,不然下班车找不着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呜呜!才说着,俺这皮又痛起来了。”

“是吗?既然看得这么开,下棋时为什么还跟我斤斤计较?”雷干城撤去棋盘,起身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该吃药了。”

“不吃,两个小时前才吞过药。”霍老固执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边的痛楚:“俺答应带你去看俺收藏的画作,咱们现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后没机会。”

原来霍老是台湾当今水墨画坛的知名大师,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尔维亚、马德里及大陆桂林,年前病发后,才被子嗣说服回台湾静养,短短一个月间,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宁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结下不解之缘。

“我跟你保证,会有时间的。”雷干城不顾霍老反对,和守在一旁的特别看护交换眼神后,让她接手喂药的事宜。

他颀长的身躯刚拐过护理站,便看到佟玉树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着自己的长发女郎说话,那熟悉纤细的身影即使蒙着一块纱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稳下心后,走近这对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树,你巡完房了?”

他侧头看了佟信蝉一眼,诧异地说:“信蝉,你把马尾辫放下来,我没定睛看还真认不出来。”

她仰头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为忤地掉转过头,对佟玉树说:“我有事,现在已迟了,得用赶的。”然后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佟玉树见妹妹无助的样子,帮腔了,“等等,阿城,信蝉有事跟你说。”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边堆着歉意,委婉地说:“是吗?真不巧,我跟一位画商有约,现在赶时间。这样好了,我另外找个时间打电话给信蝉,届时电话上聊。”

他双目转挪到那对快要淌出泪来的眸子,礼貌地征询,“你说好不好?”

在佟信蝉能回话之前,佟玉树及时插话进来,“何不让信蝉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调的佟玉树,“信蝉也许会觉得逛画廊无趣极了。”

“不会。”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说:“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没答腔。倒是佟玉树反应强烈,鼓励地拍了他的臂,“他怕无聊,最喜欢人陪了,一定欢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脸,挺绅士地往佟信蝉靠过来,要她勾着自己的臂,机械似地领她走入空旷无人的电梯。电梯下滑到一楼的这段时间,门是开了又关,人是进了又出,两人的臂像飘在失重真空中的连环套般悬在角落,又像被人强搭在一起的蜡像人,无语地瞪着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里麻上一辈子。

幸而楼就区区这么高,到达一楼时,他们被一群急于涌入电梯的人给冲撞开来,此后他没有再做护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风的模样。

走上大街,他不睬计程车,两手插着裤袋慢踱到公车站前排队候车,佟信蝉怅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后,想着他刚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赶着赴约分明是推拖之辞。

不及一秒,公车来了,他遵循女士优先法则让她先上车,人虽多,但还是有两处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两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条走道,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除了没有剑拔弩张外,将那条走道说成楚河汉界并不为过。

佟信蝉见状不免沮丧,真切感觉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车走了一段路,当她身边的乘客下车后,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来到她眼前,要她往窗边挪一挪,接着一屁股地紧挨着她落坐,默默无语良久后,他才轻喟一声,谨慎地握住她的手随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随之颤了一下,五指处的余震连带触动他的心。对于这个情况,她没有启齿问,他也没有开口解释动机,反正两人之间的了解与关怀总是默默进行,十多年来各行其道,不求回报,除了你好、我更好挂在嘴边敷衍别人,和她假装张李如玉的那几次外,两人还是头一回坐得这么近,现下若捡一个人多的地方进行沟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场荒腔走板、词不达意的话剧给人看。

后来,是佟信蝉的肚子饿得拉警报,咕噜咕噜地打破沉默,也破坏了默契,以至于接下来的对话十句里有七句是勉强轧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学去了。”她说。

“哦!”雷干城将问号卡在喉咙里,狐疑则是挂在睫毛下的眼底晾着。

“去找当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么蛹?”

“蝉的蛹。”

他有埋过蛹吗?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记忆像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梦,虚渺得很。但既然她说有,大概是有吧。“结果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倒是有一只雌蝉掉下来,摔死了,树上的雄蝉嗤嗤地叫,听来好不幸灾乐祸。”

“那只雌蝉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蝉还是要照叫不误的,这是天性。”

“说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专属名吗?”

“我一来不是外国人,二来不是昆虫学家,区区小民我怎会知道?”他低头扳开佟信蝉的指头,注意到她龟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顺手替她抠了抠,“来吧!就告诉我,我洗耳恭听着。”

“这丑陋的玩意儿叫Nymph,时机成熟时会先探出脚来,拖着蛹壳爬出地面,然后顺着树根树干一路爬到枝头,蜕变成虫。很不凑巧地,希腊神话里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实在不恰当。”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复她的话,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灵了吗,精灵不都该是美丽难捉摸,阴阳怪气又爱恶作剧的吗?怎么会不恰当呢?”如果有旁人以为他在讲昆虫唯美学的话,不用拉铃就可以直接跳车了。

但佟信蝉太专注于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骗他,以至于听不出他是在挖苦她这只“蝉”的童年,努力想把话题导回预先想好的轨道上。

“也不见得,有些精灵不仅长得丑,心也邪恶得很,专门扮成人样来骗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释清楚……”

“那你还是别现在告诉我,”雷干城轻声打断她的话,随即拉着她站起来,“因为我们坐过站了。”

十分钟后,两人在师大附近跟着购物人潮缓缓前进,佟信蝉没吃午饭就跑出来,晃到现在太阳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饿得慌,以至于经过一摊传香的烧烤店时,频回头顾看。

雷干城停下脚步,走回那个烧烤摊,略过一些黑压压的头对老板叫了一声揬0“小江!你这摊大排长龙,生意好得可从师大买到台大去了。”他也没夸张,不以距离取胜,只是省了“学生”这个单位词罢了。

小江嘴角叼着一根烟,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风的脸马上绽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来这里,可见我这里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张纸钞,偷偷塞给小江的儿子,回头对小江说:“两份烧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赶时间。另外,这位小姐寄放在你这里一下,我马上回来。”说完低声跟佟信蝉解释他去买冷饮,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着小江干活,见他把好几串涂了又涂的超辣烧烤塞进袋子里后,嘴也不禁麻起来。

十分钟后雷干城现身了,手上多了饮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递给他,佟信蝉忙接了下来,解释说:“他东西多,我来拿就好。”

小江见了乐翻天,烟一拔,扯着嗓门吆喝,“小姐,对啦,就是要这样温柔体贴,我们大哥是盖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侠骨柔情,天造地设!”

被人当街取笑,她脸红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来练习造句,专心烤东西去,免得焦了,然后领着佟信蝉继续往前走,并递给她饮料打算换回烧烤。

她将原味的那袋串烧塞给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讶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吗?”

佟信蝉舌滚着一口火焰的食物,辣进五脏六腑后又往上反攻到头顶,眼泪鼻水都流出来,却依旧好强地说:“我能吃的,也……爱吃得不得了。”

说完不顾破坏形象,当街以手搧着嘴。

只要跟辣扯上边,她是一点也装不来,这串烧跟当年的辣泡菜比起来还算小巫见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这招“以身试法”的用意,将吸管凑到她面前灭火,调侃她:“你这不是虐待自己吗?你哥到底说了多少我的事给你知道?”

其实以雷干城的个性来说,即使说了也不会怎样,但佟信蝉在他面前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来,他平常对别人的刻薄与无情,一转换到她眼前顿时厚软下来。

“他根本没时间说。只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容易伤……”她说完,刻意闪避他的注视,急急往前走,不是因为害羞,实在是被情以堪逼到无奈。

他倒是很坦然,将她扳回来,抓过那袋辣串烧走到人行道旁,顺手往垃圾筒里一丢,“我口味重是经年累月下来的习惯,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难,你只要开口就好,犯不着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还有,”她顾不了又被他嫌得寸进尺了,反正初犯时,是记在张李如玉的帐上。“油腻、焦的东西也该禁的,尤其是红油燃面和抄手。”

“红油不行,白油燃出来的总该可以吧?”他逗着她。

佟信蝉一本正经,“当然不可以。”

“既然这样,这袋原味串烧都是你的了。”佟玉树对他耳提面命嚷了两年无成效,她只唠叨几句话就办到,实是赢了一场仗。他顺手将一枝串烧递到她嘴边,算是喂她吃了。

佟信蝉饿到不解风情,一口就把他的体贴咬下来嚼到碎,以至于事后独自回想起这一幕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亲密的个中味。

她把整袋串烧填到肚子里压胃后,他们也刚好抵达画廊,两人在精明干练的画廊经纪人陪同下绕过一圈后,重新面对一幅似墙一般宽广的当代景物油画,标价一百万,显然该是画得好,但也许是她没有艺术修养,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里。

经纪人问了,“雷先生,还喜欢吗?”

雷干城没说不喜欢,反倒是对画框有意见,“这框质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经纪人料定他是不识货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欢收藏艺术拿来充派头,忙跟着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识货,我们这个框的材质是由大兴安岭长白山上的寒柏制成的,因为生于寒带,阳光少,树长得慢,木质也要一般的材质密得多,另外加上纯手工去雕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画的名。”

佟信蝉可不同意,直言说了,“我倒觉得有点喧宾夺主了。”

经纪人只能陪着笑脸,冀望雷干城会是那种爱名画、不爱美人的买主,但跟他接触几次后,知道这位雷先生对眼前的画没什么感觉,说实在的,繁多客户中,就属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画他不见得会买,却专门搜集一位无名氏的假古董字画,这些字画在国外市面上流转了好些年,因为临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鉴别亦难视出破绽,所以刚开始时是以实价被外国人入了私人收藏库,有一两张竟然还入主知名的博物馆被当宝看,直到近几年有昵名人放出消息,将遭受质疑的画以电脑分析做了年代鉴定及颜料的质料分析后,才证实的确是膺品。

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与众不同,专门搜集那种高知名度的膺品,使得本该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成了黑市里有市无价的抢手货。眼前的雷先生是一个,那个被唤为霍老的泼墨大师霍也然又是一个,尤其后者见到画时,兴叹雪亮的眼神是绝对奇怪到病态。

经纪人下完结论后,问了,“如果雷先生准备好的话,我们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办理一些手续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检查一下画呢?”

雷干城这才转身对画商说明了来意,“不需要,我这趟来是让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对方竞价了,你就让那位霍先生买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过的一幅焦秉贞‘仿唐伯虎画意’的仕女阅卷图还在不在?”

“在,在。”

“多少钱?”

“八千。”经纪人赶忙补上一句,“请不要误会,焦秉贞是康熙皇帝的工笔画工,跟朗世宁学过一手,但他的画不抢手,没人要伪造,所以保证真迹,我卖得便宜是因为画有几处折损……有时就是这样的,愈便宜的东西反而没人要。”

“我了解,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这就付帐,你帮我把画放进保护夹里,再送到我平常指定的裱褙店。”

二十分钟后,雷干城与佟信蝉双双步出金山南路的画廊大楼,他说要逛街买礼物,因为秦丽的生日快到了,还有其他人的也得赶着送。

上回乱吃飞醋砸了锅底,这回她没敢有异议,遵照小江的指示提醒自己要温柔、要体贴。于是两人往左一拐便开始在信义路上压马路,进了几家首饰专卖店,老板娘的手由东柜摸到西柜,只要见雷干城笑着点头,就忙将物件挑了出来,他二话不嫌便要老板娘一一包起来,并递出一行人名与地址交代老板娘送到指定地点。像他这样的散财童子几年也碰不上一个,老板娘当然衔命照办了。

连续在商家间三进三出,办完兄弟的礼后,他三不五时就对橱窗上的服饰品头论足一番,然后对着她说:“不知道穿在你身上会是什么样?信蝉,你试穿一下好不好,算是我答谢你陪我一下午的好意。”他的话是客气又有礼貌,但口气里总是带着不容人置喙的权威,却又不会自大得令人起反感。

佟信蝉勉为其难地进去试穿,出来亮相时,他多半是看了两眼就摇头,然后递给她另一件换,这样换穿五次,结果是保守的不登眼、大胆的太露骨、年轻花俏的太浮、小碎花的太老气,最后是一袭合身及膝的黑洋装教他点头了,“这身衣服适合你。”

“是吗?”佟信蝉倒觉得自己一身晦暗,像个黑寡妇,想起“在狱咏蝉”里的那一句“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赶忙就想回更衣室。

他当下请求她,“别换,你这身看起来妩媚多端,亮丽极了。”

恋爱中的女人哪一个不虚荣?她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付帐,接过一袋旧衣,跟着他走上骑楼,踏不到十来步,他人一拐又消失在一家老字号的鞋店里。
 0   2005-07-18 18:52:4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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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信蝉终于忍不住推敲他的动机了,“为什么进这里?”

“找鞋。”他快答一句,对笑脸迎上前唤他大哥的男店员说:“小范,我朋友想找一双合脚的舞鞋,她第一次学舞,千万不要太时髦,要不会跳到骨折的那种。”说完又对一脸怔忡的佟信蝉道:“你穿几号鞋?”

她凝视他好几秒,才缓缓的说:“三十六。”

“我猜也是。”他一脸笑意,回身报给小范,外加一句,“顺便拿一双黑丝袜。”

小范领他们走进办公室后便去找鞋。雷干城则是一屁股往沙发椅上坐下去,两手交握在膝间。

佟信蝉心里可是起了鬼。心里直唠叨,你猜也是!也是什么?露出马脚吗?我又没说要跟你学舞,你倒自己先霸道起来。

小范抱着五箱鞋盒回来,丢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平生头一遭,她觉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时感到危险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这事上。要找不时髦的很难,因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来他都是推荐自己的舞小姐上这家店挑鞋,也或许他根本就是进口商。

佟信蝉满腹疑窦地坐下,脱去平底鞋后,不想十只涂了蔻丹的脚指头便赤裸裸地现形了,她紧张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见他撑拉着一双弹性黑丝袜试韧度,总觉得有点诡异,让她联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脚布上梁自杀的那一幕,赶忙将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连镜子也懒得照,便说:“好了,就这一双。”

“你不试试别双吗?”雷干城话是问得客气,却强制地将她拉回来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将她的鞋一拔,不请自来地替她套上丝袜,他动作缓慢地为她套上袜,尼龙料拉到右脚踝,接着换左脚踝,上到右膝头处,再回来料理左膝,总算他放过她快软掉的大腿折回来套新鞋,亲密的动作温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难为情,这一难为情起来,心上所有的疑团都化开了。

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说:“我倒觉得这双比较合脚,大概是你穿上丝袜的关系吧。我建议你将袜子穿好后照一下镜子瞧瞧。”说完径自背转过身去,让她善后。

佟信蝉透过一层裙子迅速地将丝袜拉到腰际,整平衣着后,红着一张脸蛋儿看着镜子里颀长的背影问:“你怎么猜到的?”

他转身走到她身后,两眼定睛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卷上,顺手盘在她脑后,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掉落在她颈边,他倾身低语一句,“我在你吴兴街的公寓里碰到住在三楼的郑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紧张得不敢去搔痒脖子,“噢。”

可是他彷佛对她的脖子起了兴致,抬指沿着她颈间的纹路上下摩挲着,继续解释,“隔日我委托朋友请正牌的张李如玉到我的餐厅吃饭亮相,我得承认她这个正牌张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这个冒牌却又货真价实的身材有看头得多。眼睛蒙上一块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鸡脖子也没他这么磨人!佟信蝉倏地转身喘着气说:“你和她……”

上床两个字就是讲不出来,卡得喉头溢着酸楚。

“瞧你话才听到一半就跳起来了,你听我把话讲完好吗?”雷干城拋给她责难的一眼,继续说:“只是我刚好没法欣赏她巫婆似的笑声和两道艺术纹眉,待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人了。”

佟信蝉盯着他,心上的乌云是开了,双手却紧掐着他的袖子,头一低心头话也溜了出来,“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会在乎,你我之间欠公平。”

“你这么说才有欠公平。我也会嫉妒,也会在乎,但我却没办法表现出来,几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经很勉强了,这回又得成全郑呈恭。”

佟信蝉愣头愣脑地说:“郑呈恭?”她茫然地看着他。

原来玉树没帮他传话!他想了一会儿,笑了出来,“算了,没什么。”

她怎么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郑的!那晚在国家戏剧院里,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推着我隔天就嫁给人家哩!原来你是昧着良心装出来的。”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着她的后颈项,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气焰。

她气得猛槌他,“你说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将她箝制在自己的怀里,急促地解释,“不容易。为了你的幸福,我逼着自己去强扮笑脸。”

“那么请你别再这么虚伪,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们结婚吧。”

佟信蝉噤了声,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别扭地说:“我宁愿做你终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终身的舞伴。”

她还是摇着头,“不行,上回妈去行天宫时求过签……”

“我以为那是你拿来打发隔壁赵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么远,怎么听得到?”她一脸尴尬,满脸愁容地解释道:“我本来是压根儿也不信的,但就怕有个万一……”

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就是因为怕你担忧一辈子,我才不要你跟着我。尤其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我还没进手术房你就垮了,这不是我高兴见到的情况。”

“好,我们结婚,明天就结。”

雷干城终于满意地笑出来了,“说定的事谁也不能赖。现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么吗?”

佟信蝉脸红了,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小范的办公桌上,抓起几卷带子,将放音机转起,转头毫不同情地导正她放逸的思想,“还没那么快,我想先跟你跳只舞,至于教你脸红的压轴戏则是摆在后头。”

“在这里?你不嫌空间太小吗?”

“做压轴戏倒是不会,若要跳得尽兴还是得到大一点的场地。”

“譬如说?”

“譬如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够你这个姱女跳个过瘾。”

于是,他们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会的土风舞团里插花,没想到曲终,人竟依依不散,两人被众人拱到中间示范起交际舞,从华尔滋到狐步,从吉鲁巴到恰恰,只要有人点名,无一不跳;唯独探戈一被提起,两人是同心同意将手一撤,大嚷不会跳,等快到子夜时,他们才偷偷拎着录音机跑到别处,拥着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时,他们像孩子似地在街上东奔西撞地跑着,跑一阵子停下来喘气,双手一牵又继续跑,十分钟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气喊累。

正巧一家豪华大饭店就在几尺之隔,两人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进一口唾沫,问:“饿不饿?”

“饿昏了。”

两人像一对疯癫的难民走到饭店柜台处,女服务员不知所措地瞄着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皱衬衫,看着他掏出身分证填单,并且正经八百地要了一间头等房,接着马上充阔地点了香槟酒、法国大餐和水果,佟信蝉则在一旁吃吃笑着。

最后是值班经理出来应付他们,接过单确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证件符合后,马上换了一张紧张的笑脸,领着他们搭电梯去找房间,并解释着,“雷先生,很不巧,本饭店的法式餐饮过了十点后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让我问看看其他厨房是不是肯接单?”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别担心,“我刚才在楼下是跟值班小姐开玩笑的。我和老婆两人现在饿得发荒,三明治、小笼包都行……”她拉着他的袖子,要他倾下头听她说话,不到十秒他听完她的悄悄话后,臭脸是拉得跟马一样长,猛瞪她好几眼后,才回头对经理说:“更正一下,事实上是三个人,我老婆刚刚才让我知道她怀孕了,很饿。所以,你们有什么就先送什么,但省了香槟,改送果汁吧。”

经理领他们进入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拨电话给厨房下达指令,并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鲜乳倒进杯子里,递给佟信蝉,接着才专业地解说房间的摆设与用具,等到侍者将餐点送到后,才阖上僵掉的嘴巴,镇定地退出房。

雷干城问坐在床边检查食物的佟信蝉,“我看来真有那么吓人吗?”

“你现在才知道,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又衣衫不整的,连我也怕你。”

话虽如此说,但她的眸子却闪得比天上的星还灿烂。

他开始卷着袖子,一脸狠相地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腰威胁着,“怕我正好,你说你怀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据实招来,可从轻发落。”

“光说话能饱肚子吗?专心吃饭吧。”佟信蝉将一个小笼包堵上他的嘴,一样菜一样菜地伺候着。

大概是吃了不少盐巴味精,他精神补足,整个人也甜油油起来,眼底心里都是笑,话不吭一句却是一个劲儿地审视着她。

她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要什么,但她放不下十多年来的矜持,直嚷肚子饿,非吃到饱不可,拘谨地转过身去嚼着鸡腿。

有道是烈女也怕缠,雷干城既然已知她不是当烈女的料,更应该死缠活赖了。他夺去她手上那根连鸡肋都被啃到光的骨头,吮着她甜滋滋的手指,凑近她说话,“女人,铁树难得开花,打铁是要趁热,你再这么囫囵吞枣下去,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能等,怕要昙花一现,等会儿急了我找张李如玉去,人家可是把我当唐明皇看,不像你这么不解人意,倒把我看成塞万提斯笔下那个老癫骑士唐吉诃德。”

佟信蝉忘了小江要她温柔体贴的叮咛,申辩着,“就算是好了,人家是名副其实的梦幻骑士,不像你,流氓太保一个。”

“好,流氓太保我找张李如玉去了。”雷干城说着拔腿起身,拉拉裤脚整理衣襟。

她一听也恼了,“要去就去。”

只怕她的脾气已被他摸透,他一转身就抱着她跳上床,佯装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哎呀,不就正在眼前吗?”

看着她的脸已红得像两块涂了番茄酱的烙饼,他仍不放过她,“不过,我的女人怎能冠着别的男人的姓!所以从现在起不叫张李如玉了,该改叫雷李如玉,以示区别。当然,雷佟信蝉会更教人兴奋起来。”说完将她颈背后的拉炼慢慢往下拉,他意犹未尽地挲着她柔软美好的背。

“我不知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癫的人。”佟信蝉嗔了他一句,任他退去自己的外衣,两手一张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也好,像你这样癫的梦幻骑士配我这样的女人是绰绰有余,我不能太挑剔。”

“我准你挑剔,有挑剔才会有进步。”

※※※

一番缱绻过后,两人已累得瘫在床上,佟信蝉就算有力气说话,他也没那个精力去追问孩子的事,只能任她倚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彼此的心跳。

“信蝉?”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他一声。

“等你睡饱,咱们就去看婚纱礼服。”

“为……什么?”她眼皮凝重,昏昏沉沉地不愿去想他的话。

“我说过要娶你,今生若没娶到,来世就得欠着。”

“好……”她暗暗地拖着尾音,“给你欠。”

有了她这句话,雷干城觉得这辈子与她之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亲近了,他满足地搂着她,渐渐沉睡过去。

尾声雷干城没能在隔日带她去看婚纱。

土风舞社插花奇遇的翌晨,他们投宿的大饭店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昏迷不醒的他被专业护理人员抬上车,佟信蝉随伴他身侧,失去凭依的心情被抑扬刺耳的警笛拐得七上八下,唯有牵着他的手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心底踏实些。

回到晴光医院后,她完全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在佟玉树冷着喉咙发号指令的情况下,雷干城被推进手术房,门一阖上,那种感觉彷佛没得挽回,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放射治疗。佟信蝉因为有孕在身,被佟玉树的驱逐令挡在危险范围外,直到雷干城从昏迷状态苏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等到她能进他房里探病的禁令解除后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

这半个月的分离,对他和佟信蝉来说实像是隔了一世纪,却又比十二年来的相思更踏实。

他清瘦了一圈,眼睛大了,双颊凹了,脸色之苍白连疤痕都能忽略,以往乌油得发亮的头发已开始掉落,稀疏得有点像教人疼的黑猩猩宝宝,但怕他会介意,她连笑都不敢笑,只好在他头顶轻印下一吻,强颜欢笑,“趁着你现在光头,我多吻几下。”

除了佟信蝉以外,第二批被叫来探病的是佟青云和丁香,体贴的丁香为他带来一顶时髦的假发,含泪轻唤他一声叔叔。

她不知来龙去脉,见他对丁香有着一份莫名的眷顾,情绪几度失控,便打算退出去让他们聊聊,怎知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也没特别解释什么,最后是她耳闻一番对谈后,才知道个中底细。

原来,丁香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女。

同一天,与他有拜把情谊的龙世宽带着妻小和苗倩玲前来探病,佟信蝉并不认识这名女子,见着他满眼感激与愧疚地凝视对方,知道他欠了人家,也许比欠她还多。她没有心生嫉妒,也没有同情,平心接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位,能伴他走完余生的事实。

接下来的日子,全被道上的兄弟给占据了。几个包括秦丽、邢谷风、阿松等护法级的人物带着凝重的脸进进出出,没多久,他的律师与旗下的经理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报到,算是隐隐透着一种交代后事的讯息。

又过没多久,黑、白两道的大人物得知消息,从此大大小小的礼便没有停过,里面还有克癌的偏方。最后,诡异如棺茹,平价如白凤豆,只要市面上传过什么妙药偏方,这里就绝对不会少。

他卧病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主动来陪他,霍也然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佟信蝉并不是随时都陪在他身边,除了定期送餐给他用食以外,她接受大哥的建议抽空参加一些防癌预后的研订会,对癌这无形杀手多了一分了解,终于能与他一起坦然地面对病症,首先她从他的饮食上着手,排掉高脂肪酸及一切临床上策动癌反应的食物,并从于敏容家搬到他位于乌来的住所,希望了解他过去的生活起居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乌来的院子大,可以耕种有机作物。

大概是心灵上寻求寄托,她开始茹素诵经回向,没照算命师的建议回向给他,而是包含他在内的四方大众,只要听到哪里有不幸,就往哪儿遥寄祝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小时候看外婆常常发愿,而且都是为陌生人发愿。她当时不懂,再大一点则是认为迷信不想懂,现在缘分到了,做了才懂。

开完刀后,刚过完第三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雷干城又昏迷过去,直接被推进急诊室。佟信蝉接到消息时,心不能算平静,但也没有慌张起来,她对他与这个世界还是抱着一份信心。

事后经过检查,发现原来是一场虚惊,而铸造这场虚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他调理的食物都是一些自耕不加农药化学肥料的青菜淡食,五大类虽并列兼顾,但要喂饱他这个急速复原中的大个子,热量却犹嫌不足,最重要的一点--她忘了加盐。盐这种东西吃多了有害,体内缺乏也是照样要完蛋的。而又因为菜是她煮的,他一句话也不愿嫌,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段乌龙事件,最后她还被佟玉树找去重声地教训了一顿。

她有时回头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一种转折的效果,就像悲剧里要掺点笑料,喜剧里要添加几分愁意,人生才不至于刻板。

缺盐事件过后,雷干城的体力恢复不少,便坚持出院回家静养,江湖中的事也不多问,除非有人上门来请教,他几乎不想知道,渐渐地连上门请教的人也挡在门外。

一年半后,他体内的癌细胞数量已降低到正常人的标准,霍也然大师却病逝了,死前将一幢位在马德里的大洋房留给他,里面装的都是大师毕生的收藏。

他没有马上去取,反而带着她到南部乡下隐居,重拾文房四宝练画写意铭金石,她则投入翻译工作,做一个悉心守护他的园丁,两人闲暇时一起翻土、撒种、除草、浇肥,过着类似耕读的恬淡生活。

约莫又过了两载,确定帮内人事大抵上轨道后,雷干城才放心地动身前往欧洲。他们在马德里和塞尔维亚住了一阵子,和缓妮塔一家人碰面,但那里的天气实在是热得令人吃不消,他住不惯,反倒向往瑞士和苏格兰,但两处天候冷得让她这只不该知雪的“蝉”直发僵,两人只好像吉普赛人一处又一处地流浪,另寻桃花源。后来,他们在西班牙西北部与葡萄牙交界的一省找到了,该省有绿色西班牙的雅称,冬季多雨而不寒,夏季不炎热,春、秋宜人,山林蓊郁,让他们想起新店乌来。

就这样,淡出江湖的雷干城把自己名下绝大部分的财产全部留给奋力想把一干大小公司转成企业化的弟兄们,那些弟兄们合力挪出资金购买土地,盖了一幢中途之家,这个中途之家本来没有名字的,只因屋外的石碑上刻镂了“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八个大字,日久天长后,人们穿凿附会地把这个屋子唤作“干城之家”,愿那些一时失足、流离失所的少年,重新面对社会时,也能像诗经上所说的,做一道保国卫民的城墙,不仅允武,还要允文,为不断求民主求进步的社会,奉献一份智的力量。

而佟信蝉最后没能生下孩子,她怀孕照超音波时听不到心音,被诊断出是葡萄胎,拿掉了,她难过却没有伤心欲绝,现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该勉强,两人过生活也是挺好的,不需要一代传一代,生命仍是可以无限延长,直到她三度怀孕生下一个健壮的男宝宝后,他们找证件时才突然发现他还没娶她。

她推托着不肯嫁,因为她要他欠着,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总之,永远就对了。

--全书完--
 0   2005-07-18 18:53:0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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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8 18:46: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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