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旺出生那年大旱,连着八个月没落一点雨星子。黄河依旧“轰轰”地流淌着浑水,可山上的庄稼却快要死完了。许是河旺在娘肚子里也耐不住旱了,提前二十天他就落到土炕上了。河旺他爸见天有些阴了,要下雨的样子,又听见河水的声响也大了起来,心想,只要有水,只要黄河不断流,大人小孩就能旺旺兴兴地活下去。他爸就随口说了声:河旺,娃就叫河旺。刚说完,天就下雨了。河旺他妈后晌就下炕了,一出窑洞就指着前湾的瀑布叫他爸:他爸呀,咱家河旺可是个福疙瘩,他爸过来,你看,彩虹。
庄户人身子贱,命却大,不吃药不打针,七死八活就是一辈子。河旺命就大,死了好几回都没死成。两岁那年,河旺害了场大病,四、五天高烧不退,脑门子烫的能烙大饼,他爸背上他跑了五十多里山路,送到乡卫生院,医生看了七、八天都没弄清病根,开了几付中药就让他爸又给背回家了。土炕上奄奄一息爬了几天,眼看着就要咽气了,可突然在一天下午,河旺“噗啦”一下张开眼就问他妈要奶吃,吃完奶便倒头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活转过来了。隔天,他爸把河旺像只青蛙一样提溜起,撂到盆子里擦洗身子时,发现他的两个蛋蛋其中一只比另外一只要大一些,他爸当是蚊虫把娃给咬了一口,就没当回事。在河旺他爸看来,蛋大蛋小也就和地里的土豆一样,只要秋后成熟了,总会有收成的。
河旺开裤裆里掉出来的那两个蛋蛋,亮闪闪的露在春夏秋冬,任凭风吹雨淋日头晒。大人们常常把那只大蛋捏住,逗他说,河旺呀,你的蛋怎比你嫂子家的叫驴的都大啊。说的多了,河旺就把那只蛋拿弹弓上装石子的牛皮包住,用橡皮栓到后腰上,走路再把屁股朝后撅着,就把那只大蛋藏起来了。大人们再想逗他,看了半天没寻着,就问他,咦,你的蛋怎没了。河旺侧着身子回答说,没了没了,没蛋了。可藏起来也安宁不了,小孩们又逗他,常常在他面前掏出鸡鸡比看谁呲的高呲的远,谁能在黄河里呲出个漩窝来。河旺一气之下,一把抽掉腰里的橡皮,又把蛋亮出来了。从此,村里人大人小孩见他来了,老远就叫他,大蛋来了。叫归叫,河旺却像棵出了伏天的谷苗子,一节一节往高拔。
河旺这棵庄稼苗子长到五岁时,又差点把命给丢了。
那是个收成很好的秋天。
一年四季,黄河两岸的梁、峁、沟、岔只有在十月里才是彩色的。金黄的糜谷耷拉着沉甸甸的穗子,被秋风轻抚,一扫一扫地相互梳理着头;稻黍的高杆子把一团团火样的果实举起来,燃烧在半天空;叶子还有些绿意的黄豆绿豆,在中午的日头下爆裂着豆荚,像要跳到土里去,再长出一茬青苗来;还有河岸边水地里,一排几畦子绿油油还在往胖长、往水灵里长的冬白菜。这种季节的傍晚,才是庄户人心里最沉稳最踏实的时分。一到晚饭时,一村子人端着盛满干饭的大碗,一排排地圪蹴到街畔上,看着黄土地上生长的,就要熟透了,就要背回家来的庄稼,看着脚下流了一辈子却还很生疏的黄河水,就着黄昏太阳照在老碗里饭尖上的味道,“唏溜、唏溜”就把一年的光景,磁磁实实的装进肚子里去了。
可河旺他爸这两天心里却发了慌。河旺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了。他爸可急坏了,全村寻了个遍,可就是寻不见。他爸只好央求本村邻村乃至镇上县城的熟人四下寻找。翻腾了几天,把黄河两岸几十里地搅腾了个遍,可连河旺的脚印也没找到一个。他爸没歇一口气,又吆喝上邻近的几个艄公兄弟,顺水搬上船往下游漂了百十里,还是没捞着河旺。就像三伏天雨后山峦上的水蒸气一样,河旺雾雾腾腾就不见了。第六天头上他爸死心了,让四下里寻找的人撤回来算了,娃怕是被黄水裹进瀑布跌到十里龙槽出不来了。就在他爸刚把在镇上求人刻好的木头小人扛回来准备当河旺埋时,河旺却回来了。那已经是第八天头上了。原来,河旺跌到后山的山水窟窿里,爬了好几天也没爬出来,还是村里放羊的老汉寻找摔下山崖的老绵羊时,听到一旁的窟窿里好像有小孩哭声,这才发现了河旺,把他救了出来。老汉给他爸说,这娃命真大,怕是有神神保佑着,那只掉下崖的羊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却甚事也没,好端端的站在窟窿边上,“咩咩”地叫着,就好像仙人指路一样。你说灵也不灵?他爸问河旺,我和寻你的人去过那地方呀,你就没听见吆喝声?河旺却闷着个头不说话,他爸再问,他撅了半天嘴说听见了。那你怎不应个声?他爸再问。河旺却不说话了,一拧身出了窑门站在当院仰头看太阳去了。他爸心想,看我这话问的,明明知道哪个大窟窿里饿了几天的小孩,就是应了声,山坡上的人未必就能听得见。还是河旺他妈心细,给河旺赶面条时,慢慢从他口里套出了话,这才知道河旺在窟窿里面,吃了几个山水冲进去的土豆还有庄稼穗子才撑下来的。河旺还说,他抓了几个蝎子还有别的虫子吃。他妈说,亏了是秋天。河旺吃饱了,这才“哇”一声哭了,说妈呀我怕!他妈本想问他一人跑到老山里做甚,可看到河旺怕得混身还在打颤,直往她怀里钻,就把话又咽回去了。从哪以后,原本不爱言传的河旺就更没话了,整天见人就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蛋蛋,脸白白的,怯怯懦懦的躲着走。
河旺兴兴旺旺就像黄河,一浪接着一浪就长大了。长到十四岁,河旺才有些明白,有蛋没蛋和蛋大蛋小对于他,是件至关紧要的事情,远比谁尿的高重要。这是他在村里女人们身上感觉到的。一般情况下,村里的婆姨女子们一见到男人家说脏话,或是碰上艄公们精身子搬船,不管心里是怎想的,她们总还是背过身去或走开。可常和嫂子在一起的几个相好的女人,不管河旺干甚事情都不躲开,那怕河旺在窑背后尿尿。河旺一尿尿,听见水声,女人们也就急尿了,找个墙角,拉下裤子,把白晃晃的大屁股丢给河旺看,全当眼前就没河旺这个人,没这个半大子男人。她们常常打量半天河旺臂膀子和胸前隆起的肉疙蛋,又看看他的大腿根子,就好像那里还开着裆,而后,叹出口气,说,唉,你那只蛋呀,看着亮瓦瓦的,就不知长大能弄成事呀不,河旺。又给他说,明天把我们几个渡到对岸去,石崖下的那眼泉可好哩,能把人身子洗细嫩了。其她几个女人一哇声跟着说是呀是呀,海旺你就给我们看衣服吧,稍带着看人,可别让后山上的哪几个老光棍把我们给看了。她们这样说,这样做,是没把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当个男人看,尽管河旺早就不穿开裆裤了,尽管那只蛋虽说还是大点。可那只大蛋它不疼不痒的,又不碍着蛋旁的那东西该硬的时候硬起来。她们不知道,河旺早就会硬了,也早知道那东西硬起来后该干啥了。那还是前年送嫂子和几个女人过河洗身子时,河旺在船上等她们闲着没事,偷偷走过去看,见女人们白的黑的都明晃晃的亮在太阳地里,他大蛋旁的那东西就蠢蠢欲动的起来了。嫂子大河旺十三岁,一过门就对他很好。自从九年前河旺差点被山水窟窿给要了小命后,嫂子对他就更好了,就差给孩子吃奶时连河旺一起喂了。可河旺躲躲闪闪,一直不理嫂子。这几年长大了,河旺更是很少给嫂子说话了,遇上当紧事实在躲不开了,也是低着头把甚事甚事一说,看也不看嫂子一眼,就走开了。
那天嫂子的女伴们来家里就给河旺说了,说又要河旺送她们过河到石崖下的泉眼里洗身子去。河旺鼓了半天劲,看着窑顶上的老家雀说,不去!他哥在一旁听见了就说他,说河旺今这是怎了,吃了对面崖上炸石头的火药了?河旺还是看着那只家雀说,要去你去!他哥笑了,说,我是个大男人家呀,不方便。一听这话,河旺“噌”地掏出装在裤口袋里的弹弓,装上石子,斜着眼就冲窑顶打了上去。就听“吱”一声,那只家雀“啪”地掉在了嫂子脚下,翅膀抽搐了几下,黄嘴岔流出一股红血,死了。一院子人顿时哑了声。几个女人相互拽了下衣角,悄悄地溜出院门走了。第二天,河旺还是去了。总不能让几年没搬船的他爸去吧?洗完了,几个女人穿衣时才发现,大家都褂子是褂子裤是裤的穿的整整齐齐,唯独不见嫂子的衣服。放在岸边被水冲走了?几个女人嘀嘀咕咕就沿河顺水寻衣去了。嫂子双臂抱着前胸,正在崖底下缩着,却隐隐的感到有些异样,抬头一看,见是河旺站在不远处,幽幽的看着她。嫂子想说河旺你走开,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把双臂又往紧里搂了搂。河旺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嫂子只有一步远的距离,停下不动了,两只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嫂子看。嫂子看懂了,那双眼里喷射出来的,是男人的火焰,烫的她混身火热。嫂子垂下了双臂,想站起来,可软软的动不了,只好把雪白的身子给河旺看。良久,河旺一转身,把藏在背后的衣服往嫂子跟前一摔,就跑了,跑到船上去了。嫂子低低的叫了声“河旺”,眼泪“唰”就流出来了。
海旺已是双手攥住一根棹杆独当一河黄水的艄公了。每天清晨,他把河这边的男人女人送过去,又把河对岸的牲口搬过来,一到后晌太阳落山时,再把牲口羊只搬过去,再把男人女人接回来。十岁头上跟着他爸学搬船,河旺其实没少碰过女人。他爸年轻时很骚情,骚的像只羊疙羝(公羊)。背女人过浅滩时只有几步距离,他爸却摇啊摇的浪半天,好多出些时间,做摸奶子掐屁股的骚事情。沾了人家的光不说,他爸还站在离岸一步远的水里,问人家多要三五毛钱,不给,就说要把人撂到到水里去。一般的女人这时候就红着脸,双手把奶子撑得离他爸的光背远远的说,给给给,上岸一定给。可要等上个寡妇或是胆大些的,就故意赖在他爸的光背上不下来,两手攥紧他爸胸前的肌肉疙蛋,还把大奶子贴紧了说,撂呀,你撂呀,不撂你就不是个男人!他爸就把搂着女人屁股的手一松,女人“妈呀”一声,他爸这时就把背一弓,女人往下出溜的软身子又稳当当地歇住了,歇在鞋底离水面不到一寸高的半空里。女人“嗝儿、嗝儿”地一笑,他爸反而不多要钱了。有一次,他爸背河旺的姨姥姥过浅滩,刚到岸边就停下了,正准备开口要钱,背上的人却先说话了:掐我做甚哩,你后生是不是也想问我要钱?他爸“啊呀”了一声赶紧把姨姥姥款款放到岸上,红着脸说,咳咳咳,你看看这事情弄成甚了,您老可别见怪,搬船搬惯了,忘了咱是亲戚了。等到他爸老了搬不动船了,把船和女人们一起交给河旺时,却和原来不一样了。女人们根本就不把河旺当个男人看。如果那天船上只有三几个女人,她们当着河旺的面,敢把胸襟子扯起比谁的奶子大,甚至干催把上衣脱了,撩着河水擦洗身子。一开始河旺好奇,还扭着脖颈子偷看稀罕,久而久之,心里就不大舒坦了:这算个甚球事呀?再过浅滩时,本来光着的上身,河旺却非要穿起上衣才让女人搭背。
一棹杆戳到河心底,三棹杆绕过洄水湾,十杆八杆就到了河对岸。河旺长到十五了。
那年,河旺又死了一回,可照旧没死成。那年雨水多,天像漏了一样往下灌水,几天几夜就把沟沟岔岔灌了个满满当当,满槽的黄水反而比水小时平静了许多。水大反而没了浪,浪变成了无数块灰黄的缎子在河面上漂滚,稠泥水流动的声响却大了,那风也聚起了劲,“呜呜”地就把一河水收拢住,又端起,“唰”地倾倒在那条几十米高的跌水下,腾起遮天的黄雾。这就是黄河上的瀑布,这就是艄公搬了一辈子船也吃不准摸不透拿不住的黄河。
那天上午,天一放晴,在窑里憋闷了几天的河旺从村北头转到村南头寻人玩。走到村小学门口,见本家当老师的堂哥叫他过去帮忙把几张桌子挪一下。河旺刚走到院子里,就觉得脚下的土地有些晃,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窑顶崖上“唰刷”地往下掉土,他人也像筛子一样摇了起来。想跑,可动不了,眼看着山崖就像天塌了一样压下来,瞬间,就把河旺给埋进土里了。埋在土里的河旺觉得憋气,肚子也涨的历害,头又疼又沉,脑子木木的像填进去一捧黄土。他试着动了动肩膀,还好,土有些松软,他就把胳膊往回挪了点,两个肘子支在地上一用劲,竟然在土堆里拱出来看见天了。回过神的河旺看见眼前漫坡一样塌垮的新土,立马想到土里的堂哥和一分钟前还在窑洞里唱歌的小学生。他大声喊叫着:快来人呀,山行了,把人埋进去了!然后,疯了一样的双手刨着土。等村里人拿着盆碗当工具,从土里救出一大半人时,河旺的双手,没一个指头还有整指甲,血淋淋的,光凸凸的。
在乡政府当了二天英雄,河旺死活要回村里去,说啥也不让把大红花再挂到胸前。每天不是在政府的灶上吃就是就是陪着乡长们下馆子,肉不好吃酒不会喝,受些甚的罪。河旺就把那朵大红花揉成卷卷,往乡长办公室那眼窑的门缝里一塞,没给谁说一声就连夜跑了五十里山路回村了。
村里人问他:河旺你个灰鬼,埋进土里还能钻出来,你当时就不害怕?河旺面不改色心不跳,小人嘴里吐出一句大人话:都死几回了,还怕甚!这话说得一旁站着的大人们里一疙愣:这娃心里真有埂!
日子就像种黑豆,点进去一颗长起来,就是一年。点了几回黑豆,河旺就二十了。
山里人做事讲实惠,讲真本事。顶着红太阳,一人一把老镢头,一人一座山峁子,两个男人往掌心里吐一口唾沫,看谁能在日头下山前把地掏完。掏完了,旱烟锅子端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不分上下,都是扎扎实实的庄稼汉。再要下到黄水里,一人手里攥一根棹杆,一人脚下踩一支木船,看谁先搬到河对岸。过去了,酒壶子掏出来,仍然一递一口不分高低,都是响当当地好艄公。可是,你若是不近女人身,还没上过女人身,就算你三十了四十了,那怕你能背起一架山,那怕你一棹杆戳到河对岸,也没人把你当个男人看,因为你还没从男人地里走过来。因此,他爸就给河旺说了,说是该给你找个笼头了,好把你这个叫驴驹子套起来,不围着媳妇这盘磨转,怎能过完这一辈子?嫂子就在娘家给河旺说了一门亲,河旺也见过面了,准备过些日子就订婚。那女子比河旺小一岁,个子不算太高,人却长的俊,河旺一切都满意。订婚前一阵子,河旺活泛的很,脸上老挂着笑,二十年的话好像那几天就想要往完里说,见谁都拉着不让走,婶子长二叔短的没完没了。村里人说,这回河旺才像活成个人样了,活成个男人样了。订婚前一天,嫂子早早就把那女子接到家里了。嫂子说,河旺,看你最近话挺多,全村的人都快让你给说完了,你可不敢一见女子反而没话了。河旺说,嫂子放心,我话多得跟黄河水一样。嫂子笑说,呀,原来一直在心里聚着不说。河旺说,我想说来着,可你不让。嫂子不说话了,低下头,鼻子一扇一合的呼着气。河旺还想说啥,被嫂子用眼神止住了。下午,嫂子让河旺搬上船,把女子渡到河对岸去,让他俩去看看风景,开开眼界。嫂子给女子说,河旺能招呼好你,河对岸石崖下那眼泉水可大哩,一股一股的往出冒甜水,凉快的很,你俩就多玩玩,别急着回来。那天河旺穿了一身新衣服,飒飒的往船头上一站,脸定的跟前沟撬起的青石板一样平,撸起袖子,露出膀子上几大疙蛋健子肉,双手攥紧棹杆,两腿八字摆开,一杆子就把船戳到了河中央。女子见河旺一本正经那架势,“噗簌”一声就笑了,说你真历害呀!河旺就更牛了,把棹杆耍得如同风轮一般,甩出去像条水蛇,收回来是条水龙,但见那一河的水花子四下里乱飞,那小船如离弓的箭一样在水上直往前窜,可那支船,却四平八稳的不摇不晃也不颠。直把个女子看得张着大嘴忘了喘息,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碎牙,脸蛋子红扑扑的,心窝子一鼓一鼓的,双手不由得就抓紧了船帮子。倏忽,船就到了对岸。
河旺这回背女子过浅滩,却是光了脊梁的。
时轻时重的有两只小猫在后背上打滚,青春的气息像一阵阵和煦的暖风,吹在后脖子上,肩上斜斜的倚着女子的脸,绒绒的汗毛噌着面颊,隔着薄薄的一层单衣,一颗年青美丽的少女心,轻快而健康的在河旺的两个肩胛下跳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子。只有几步的距离,河旺感觉好像走了整整二十年。上了岸,河旺并未松手,一口气把女子背到了那眼泉边。女子双膝跪下,把潮红了的脸埋进清亮亮的水里,“吐噜、吐噜”地吹着气泡,而后,忽地仰起脖子,把一头黑发上甩向天空,那些水珠子就甩出来了,甩了个满天亮晶晶,也甩了河旺一脸。河旺一愣,随即也撩起水往女子的身上洒。洒着洒着,俩人就抱在了一起。河滩崖下的树上,先前歇落的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声也停下了。正安静时,忽然就听到那女子“哇”地叫了声,双手掩着面就跑回船上去了。嫂子见他俩人黑着脸回来了,就问女子,是不是他耍大劲伤着你了?女子一句话也不说,拿起包就要回。嫂子急了,给女子说,好好的,你这是为甚?女子还是不说话,拧着身子非要走不可。嫂子说,走可以,可你得让我知道个子丑寅卯才能放你回去。女子他那个、那个的吞吞吐吐了半天,又不说了。嫂子一听就明白了:是河旺的那个大蛋把好事弄成坏事了。叹了口气,嫂子就放女子回家了。
河旺又没话了。迎面过来不管谁问他话,他都不去回答,端端直直的照走,就当眼前的那人是河上飘过的一团水雾一般。河旺黑着脸过日子,蔫不拉叽,无精打采,不上山不下河,不种庄稼不拦羊,常常一人闷在船仓里发呆,要不,就整天把自己关在窑里,谁也不知他在做些甚。那天他哥要去沟里耩地,到后院给驴上套,却怎也找不见那头三岁半的黑叫驴。他哥问河旺,是不是你把驴借给谁家用了。河旺不回答,躺在炕上二目圆睁,数着窑顶的石头缝缝。他哥又吼他:问你呢,聋了还是哑巴了?河旺缓缓地爬起来,坐在炕沿上,不看他哥看鞋面,慢腾腾地说,死了。死了?在哪?他哥又问。河旺“呼”地,又躺下了,仰面朝天,又数石缝去了。他哥还想问,见河旺那样,就不再说啥,出去了。快走到他爸住的窑前了,他哥心里“忽”地一惊:那驴会不会…….?他哥立马激起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去后山里查看。果然,在河旺掉进去的那个山水窟窿里,找到了那头驴。那头小叫驴死了有几天了。它胯下的那两个蛋,不知被河旺用甚东西给砸的稀巴烂,就连了几根筋和一些黑皮在上面。一家人见此情形,不知该怎样对付河旺了,说不是,不说也不是。好在二十来年习惯了河旺的脾性,想他过段时间就会正常的,就不再操他的心了。他妈可惜那驴,给他爸说,才三岁半呀!它怎就摊上这么个死法呢?唉,不哓得咱家河旺上辈子是个干甚的!他爸心里就盘算,河旺这鬼仔怂娃娃该不会是叫驴星下凡,投胎到这黄河岸边喝浑水来了。要不,他怎就那么驴呢?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河旺给精神起来了,像换了个人一样,又有说有笑了,山也上了地也下了,每天吃饭先让爸妈,大哥常嫂子短的见面就问候,还领着侄儿侄女去了乡上,糖果饮料玩具枪炮买了一大堆。这反倒让他爸想不通了:这是怎么了,河旺真的长大了?他爸心里并不踏实。可看着着河旺做出的事,他爸又不得不相信,河旺是变了,的确成人了。
俗话说,养个娃娃十几年,成人懂事就一天。河旺是变了,变的比原来懂事多了。河旺起早贪黑地帮着家里做事情。推倒院子里有些破损的墙,再拿青石块子重新砌好,还新盖了个大门楼子。过河买回来一船好石灰,把他爸妈住的窑洞还有他哥家的一齐白生生地粉了一遍,又跑到河岸上游那个避水柱(防洪堤)用块石补修的结结实实。总之,河旺变了,变的精明了,变的沉稳了,变的更像个大人了。
农历九月二十,是龙王庙的庙会。往年这天,艄工是不能动船的。十九前晌,河旺见嫂子和哪几个相好的婆姨又在一起说笑,就走过去给她们说,一会送你们过河,快回去准备去,天有些冷了,咱得赶紧些好撵晌午红日头。几个婆姨一听就喜得不行了,说河旺你可是有日子没送我们过河洗身子了,今怎舍得了?河旺“嘿嘿”一笑,说,明不是要去赶庙会嘛,送你们回来后,我就得把船好好收拾一下,夜里起来还要在船上点起香火祭龙王爷呢。几个婆姨赶紧回去准备去了。河旺给嫂子说,你也去吧。嫂子没说话,点点头。
河旺今天穿戴得很整齐,也很干净。坐在船仓里的女人们叽叽嘎嘎地笑闹着,打逗着,河旺这时却一脸严肃,专心地搬着船。自那次河旺把家雀血淋淋的射死在嫂子脚底下后,女人们就再也不拿河旺开玩笑了,别说谁还敢提他那只大蛋。看着最近河旺比以前活泛多了,女人们又沉不住气逗开海旺了。河旺,我娘家有个俊女子,就是比你大一岁,我回去给你说说?河旺呀,后天你顺子哥要出门了,你来我家吧,我给你做好吃的,夜里你住下就不走了,我让娃叫你干大!嫂子想止住她们没轻没重的玩笑,见河旺不恼不怒的,有时还跟着笑笑,就没管她们。
等女人们到泉边洗完身子,穿戴好了,河旺才走过去。见她们还在草地上疯着打闹,河旺就给嫂子说,我先送你回去,让她几个多耍会,我回头再过来接。嫂子说好,就给几个招呼了一声,和河旺一起上船往回返。
一上船嫂子就坐到仓里,拿了件洗过的湿衣服顶到头上遮挡太阳。河旺解开缆绳,站在浅水里把船往深处推了一把,一跳就上船了。
今年雨稠,河里的水一直很大,河面上不时漂过些木头树枝之类,还夹杂着死鸡烂羊。那是上游无定河还是延河发洪水时冲下来的。黄河很厚道,无论是山花还是野草,无论是畜生还是鸟鹊,它都能宽容地接纳。那些已经死去的生灵,经过它的漂洗,经过黄泥的揉搓,都会安安静静地随着流水把最干净的一面亮出来,翻晒在太阳底下。
为啥把我丢到那个沟口你就不管了?河旺站在船头,问嫂子。河水很响,嫂子没听清。河旺跳进船仓,把刚才的话又给嫂子说了一遍。嫂子的脸“唰”一下,就白了。这都多少年了,五岁的事河旺他怎还没忘?嫂子嘴唇颤动着,身子也有些发抖,低下头,埋进双腿间。河旺走到嫂子跟前,右手勾起嫂子的下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嫂子。嫂子看见,河旺的双眼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嫂子哭了,哭得很伤心,再也不敢看河旺的眼睛了。嫂子抱住河旺的腿说,河旺呀,是嫂子害了你。嫂子说那天她进了另外一条沟,见村里的三女也在那里挖土豆,她俩说着说着就把河旺给忘了。回到村里,刚赶上她娘家哥来了,就厮跟着一起回娘家了,等十天头上回来,才晓得河旺掉到窟窿里了。我不是故意的呀,河旺呀,嫂子以为你能寻见回家的路。嫂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着。河旺不回话,两眼还那样直愣愣地,还在充着血。嫂子又说,别人不清楚,可嫂子心里明明白白。十几年了,你的脾气性格一直很怪僻,就是跟那事有关,是嫂子把你给害了,河旺你能原谅嫂子吗?河旺还是没说话,蹲下身用袖子把嫂子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又把嫂子湿漉漉的头发捋顺,掏出嫂子折在脖子里的衣领,抚平,摆顺,顺手还给她把胸前扭扯开的扣子系好,这才站起来。嫂子又抱住了河旺的双腿,把脸紧紧地贴在河旺的大腿跟。
突然,嫂子觉着船有些颠簸,颠簸的很的历害,河水流动的声响也有些不对劲。嫂子有些坐不住了,就扶着船帮子也站起了。
嫂子刚恢复些红润的脸“唰”地,又白了。惨白惨白。
那一河的黄水,从两边的岸滩齐唰唰地向河心汇聚、合拢,就像要拧成一股麻绳,搅腾着翻卷在一起。不远处,打雷般的吼声直贯耳底。
下游,就是瀑布。
嫂子一把抱住河旺,混身像筛糠般抖着,结结巴巴地叫着:河旺,河旺呀!河旺这时却笑了,笑的很开心,笑的很舒畅,笑的一脸灿烂,一脸太阳。
河水更湍急了。那船就像根草一样,向不远处的瀑布荡去。
河旺一把推开嫂子,抓起棹杆,一个鱼跃就跳离了船帮。还在半空里,河旺就把棹杆使劲地往水里一杵,紧接着,双臂一鼓劲,“嗖”地,刚要落入水中的身子就又窜到了半空。瞅准船头,河旺双脚卯劲一蹬,船身震了一下,扭头就像浅滩冲过去。
刹那间,一个漩窝就把河旺带进急水里,朝瀑布裹下去了。
嫂子失神地站在河岸上,脑子一片空白。
河旺呢,我的河旺呢?
嫂子双膝跪地,把头埋进黄土里,就听见河旺在耳边说,嫂子抬头,你看,彩虹!
是的。瀑布上面,两岸黄土连绵的山峦,凭空架起一道七色的彩虹。远处,再远处,依然一条黄龙,滔滔不绝。
2005.7.6凌晨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