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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之交
网友【36367075】 2005-07-27 13:06:3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7    1
阴阳之交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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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当我预感到自己病情恶化时,便提前写好了遗书,躺在床上久盯着卧室挂钟的秒针铮铮移动,眼睁睁地等待着时间的停止和末日的来临。谁承想就这么盯着盯着,不知不觉中时间又流过两个三百六十五个八万六千四百秒。生命的奇迹给了我极大勇气,奢想就这么眼睁睁数着秒针移动,也许时间的馈赠还会再流过十个二十个这样的三百六十五个八万六千四百秒。正是出于这种求生的欲望,我便对那遗书产生了厌恶感,遂让妻月华将它连同大小存折一起秘藏于银行的私人保险屉里。记得那遗书只有四句话:

炉火纯青,回归大地;

物归原主,悄然而去。

妻子月华难解其意,报怨我一辈子坎坷多难,迷迷糊糊,临死还给人留个疑团。女儿纹纹像在大学念英语单词似的念了几遍,仍似是而非,说爸爸一生歪文不少,这首哑谜诗恐怕要成了他的绝笔。

说真的,我对这个遗书是很满意的。它不但是我一生殚精竭虑为各级官员撰写各类文章和红头文件的代表之作,也是我这个二流作家彻悟人生的敏思与智慧的经典之范。这样说的根据,一是它具有极易操作的实用性,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指代明确,毫无法律界限不清的隐患;二是它具有极诱人的艺术魅力,不但形成一个较完整的“召唤结构”,而且无论象下之意还是象上之意或象间之意,都留下以兹人们充分想象和创造的自由空间。事情的糟糕恰恰就出在这个该死的“召唤结构”上,以至后来被钟羽和月华篡改发挥演绎成一出感地动天的悲喜剧。剧本就是我的遗书,而粉墨登场的演员则是我过去所写的胖瘦高低、雅俗美丑的各色人等。当初他们均因我而发财或破产,因我而升官或倒霉。如今在我灵前,他们或捶胸跺足、或哭天唤地、或威风八面、或狼狈如乞丐,均极尽念唱做打之能事,极尽喜怒哀乐之能事,哭哭笑笑,揶揶唱唱,使我乍入冥国刚刚平静的心情再次受到冲击和震撼。我真庆幸此刻我已是无形冥界的子民,倘若还是在有形的现实世界,不啻要备尝多么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啊!

我知道,我是一位极其孱弱幼稚、优柔寡断和逆来顺受的人。这一性格首先来自祖传基因。我爷爷是清末一位禀生,职司县衙录事。正因为性格上的缺陷,所以无法对付官场的权谋纷争和黑道白道的刀光剑影,只在县衙呆了九九八十一天,就被卷入一场莫明奇妙的纠葛而革职失业,流落街头靠卖字为生。但那场纠葛的余波并未平息,两派势力轮番向他进攻。字摊经常被砸,他多次被打得鼻青眼肿。后来一位弹花坊老板怜悯,收他为徒,并将泼辣能干的三女儿许配于他,情况才有所好转。后来老板又资助他一些银两,偷偷打发他携女返回山区老家。从此,爷爷以游乡弹棉花为生,再不临池文墨。到了父亲,他的命运并不比爷爷好,虽然识得几个字,但那字却抵不住有钱有势者的一口唾沫,常受人欺。有一年腊月三十,父亲给门上写了幅对联,上联是:瑞雪兆丰年;下联是:爆竹除旧岁。这时一个恶人走来,将对联一把撕下,指着父亲鼻子破口大骂。哼,你个狗日的狗日的!咬文嚼字,叫你咬你妈个鸟,嚼你爸个球!还不等父亲开口,恶人的巨拳已重重砸在他的胸口。父亲正要分辩,恶人又指着对联上的字破口大骂。看你狗日的写的啥?瑞炮(爆)就是我爸,雪竹就是我妈。还有照(兆)除,除谁呢?你狗日的竟敢咒我爸我妈,看我捶死你狗日的!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把上下联对仗按谐音念,真叫他哭笑不得。晚上,恶人带着三个兄弟,把我家砸得一塌糊涂,父亲从此病倒了。父亲为了息事宁人,让母亲给他家送了礼,赔了情。但恶人仍不依不饶,正月十五刚过,他就把父亲告到官府。父亲又要治病又要应付官司,整整一年,不但卖了地和牛,还欠下一屁股债,并搭上了他的一条命。那年我才六岁。我真恨父亲一生窝囊透顶,唯一的成绩是生下我这个独生子和他教我的一首儿歌:

一树黄花顺地开,我父送我念书来;

先生打我无人管,长大成人坐八台。

这首儿歌就是最初孕育我艺术胚芽的营养钵,也是我对那恶人憎恨和复仇的人生目标。我敢说,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我就是祖先性格的叛逆者,不像他们那样孱弱和窝囊,要活得顶天立地,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受人凌辱和命运的摆布。记得上初中时,因为家庭纠纷,我一人竟打败称为“村盖子”的兄弟三人,围观乡邻无不惊呼称赞:“狗日的狗日的,这狗日的娃转种了,不像他爷他爸那窝囊熊样,真是一条硬汉子!”文革中,一些群众鼓动演社戏,推我去和大队长说,而大队长坚决反对,为此俩人在大街上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和辩论。最后大队长屈从了,拨了二百元。就这二百元,排了十多出折子戏和全套竹马,春节连演了七天七夜,一时轰动全社,大队长脸上增了光彩,群众更是赞不绝口:“这狗日不愧是个牛牛娃,有种!”

正是处于这一心理机缘,我学习一直很恳苦努力,不但考上大学,还当了记者,很得上司青睐,前途充满光明。但当这种叛逆精神与权力魔杖相撞时,却将我痛击得一败涂地,吃尽了苦头。那年冬天,我陪同部长和总编到某县剧团调研,整整三天除看了两场戏外,其余时间两位领导都是在赌场度过的。这却给我提供了机会,经过一番深入调查和采访,我就该剧团坚持送戏下乡的事迹撰成一篇长篇通讯。领导看后非常满意,连叫有深度,有高度,并夸奖我见缝插针、时时处于战备状态,真是个搞新闻的好干将。几天后稿子果然上了市报头版头条,署名却是部长和总编。当时看了报纸,我不由产生一种“倒插门”的羞耻感。自己儿子不能随自己姓,却要贴上别人的商标,这算哪门子事嘛!我没有屈服。半个月后,我对其它剧团作了更深入的调查采访,与凌霄合作又撰写了一篇关于文化团体现状和发展出路的文章,抄写两份,同时送给部长和总编审阅。稿子压了两个月一直不签不发,我便将其投给北京一家报纸,不久便发表并配发了编者按,在文化艺术界引起很大反响。然而,当我暗自得意并向凌霄献殷勤表示爱情之时,总编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说自今日起,你就去印刷车间搞校对吧!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因为校对很重要,既是窗口的窗口,也是阵地的阵地,组织对你信任嘛!后来我又先后被调到计生委、体委、文化局,只搞些抄抄写写的杂碎工作。可以说,这是我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一落千丈。正如钟羽后来说的,往往一个突然事件或变故,就会导致一个国家、民族、家庭和个人的发迹或消亡、兴盛或衰落,有时突然得使你防不胜防,毫无回天之力。

正因为事业的败北才导致我之后接二连三的命运的劫难,先是入党告吹,再是职称落空,紧接着是恋人凌霄的背叛和仙逝,以及后来的半截尾巴和性功能减弱等等,这一连串的精神打击和感情刺激,使我活脱脱变成了另一个人——祖先软弱幼稚、优柔寡断和逆来顺受的翻版。这种情况到后来虽然有所改变,也带来生存条件的好转,但随着年龄增长和新的压力与刺激的作用,使我又诱发出新的精神负担甚至身体的病变。

我似乎还依稀记得,我患的是长期高度精神悒郁症,久而久之便引起心动过速,继尔导致左心房象电流短路一样陡然停止了跳动。在此前一天,我本能地想到死,由死自然想到遗书,由遗书又鬼使神差地想到远在省城的钟羽先生。钟羽是在我村插队的知青,时任不知是省城的一位科级还是处级抑或是厅级的什么主任,他与我关系甚笃,请他主持料理我的后事是最理想的人选。当时我也想到了其他人,譬如老美,他是一位著名评论家,也是我的铮友。只是那家伙心胸太窄,容不了人;再就是他有点功利主义的小毛病。不选择他一是怕他犟劲一来惹起事端,二是怕他歪曲了我的遗书的本意。另外一个是梦萌,他为人仗义,古道热肠,是我前几年写报告文学忠实的合作伙伴。但他是陕西人,又长期浪迹天涯,充当自由撰稿人。据说最近又在一个被称为“白云黄鹤”的南方小镇苦熬一部长篇小说,难以联系。所以想来想去还是钟羽比较合适,我便让妻即电告他速来。当天下午,他即抵我榻前。当他单独听完我的遗书内容后,竟气得脸色铁青,五官变形,两只虎牙爆出的啵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施尔康,好你个老孱头!你以为你是谁?是大腕明星,是归国华侨,是总统议长?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末草芥,是一只吃土屙土的蚯蚓,是一个靠输送“精神胜利法”药液支撑生命的阿Q!你那点钱,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沦海之粟。物归原主,主是谁?是公主纹纹?是主妇月华?是主席领袖?是我主上帝?是地主老财?是当家作主的人民?……你呀,一辈子喝墨水耍笔杆编故事骗人,死时还搞这文字游戏显能!告诉你,国家人民不希图你这点钱,月华纹纹不希图你这点钱,你就给个肯定话吧,别再搞捉迷藏了!

就在钟羽喋喋不休的苛责中,我只觉心叶一阵透凉,接着收缩,不一会儿就听得一声脆响,电流短路了,断电了。钟羽怪叫一声,这才慌了手脚忙指挥快点用车送医院。此时我却异常固执,尽量做出呲牙咧嘴的姿态,那意思是说我已拜见了阎君领了冥国绿卡,不必再搞那量血压输氧气做人工呼吸进太平间等人道主义的形式。我的意思他们全不理会,连月华也明知死人拗不过话人,仍幸幸然诚惶诚恐地把我送进医院,结果自不必提。我的尸体很快被拉回家,并在楼下搭起一个简易灵棚。钟羽当着几位亲戚朋友独断专行地宣布:友人施尔康喝了一辈子墨水,受了一辈子闲气,唯一“情结”是恋乡恋土,故火化后再行土葬,送回老家入土为安。所有花销实行总量控制,不突破五万元。其他遗产,五十万元给月华购置一座豪宅,二十万元给纹纹上学,剩余五万元视近日各位侄侄孙孙的表现,按功行赏。

这不是宫庭政变,不是赵高篡改秦始皇遗书改立扶苏为胡亥吗?我恨透钟羽反其道而行自作主张和月华心猿意马背叛亡夫的行为,紧紧将本已僵硬的躯体四肢收缩为一团,使他们难以擦洗,难以整容,难以更衣。但这些全都无济于事,在钟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理论支配下,中医点穴法刹间使我四肢松驰如面条而脸面酥软如蕃茄,事情仍按他们的既定方针进行得有条不紊。作完最后一些关于美和艺术的布道,我的肉体已灿烂辉煌如马王堆的古尸和造神工匠手下的泥塑。钟羽没有惊动官方,只给老美打了电话。我一听糟了!给老美打电话还不像我起草的红头文件送给政府部门和新闻媒体一样,因为他热心嘴长又特别爱感情用事,给他说势必会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果然一个多小时后,文学圈和新闻界的朋友传得一个不漏,接踵而来的电话手机BP机汽笛声吵嚷得我天翻地覆,我的灵魂便如临大敌地匆忙离开我的肉体,飘忽不定地独自向火葬场蹀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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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在距城中心十里的一个山坳中。我曾光顾过两次,对其地形环境、程序仪式、设备机关了如指掌。这两次都是参加他人的追悼会,在凄惨悲凉的哀乐声中作完告别仪式,遗体便被徐徐推入焚尸炉。随着焚尸工手中明晃晃的铁钩翻转,尸体刹间成为灰烬,连同仙家一生的功名荣辱一起化作烟囱上的缕缕烟云。这些充满诗情画意和深邃哲理的过程,使我的灵魂和情感得到一次最透彻的洗礼和过滤,同时也点燃起我诗的灵感和想象的火花。死是什么?死是生的镜子、生的另一面、生的孪生兄弟。当生刚一呱呱坠地的刹那,死便接踵而至,并从此耳鬓厮磨,相伴相随。死又是生的超越和延伸,是生的复印,是生的气化。这气化的生命一旦被艺术和哲学烛照,又必将凝固成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泉。所以人不必惧怕死,也不要赞美死,更不能用牺牲生的代价去臆造死的挽歌。这是我现在的认识,当时还没有这么高的水平。所以当时我对这两位死者的死看得非常严肃和至关重要,比起今天对自己死的草率和漫不经心来说,不知要笃诚率真多少倍!

第一个死者是女演员凌霄,青春夭折,红颜薄命,实在令人痛心疾首。特别是我奉命为之撰写悼词的两天两夜,无论怎么设防也躲避不掉这场生与死、灵与肉、情与欲的激烈搏斗,感情与理性的磨盘将我的灵魂碾压研磨得粉粉碎碎、血血淋淋。

凌霄是我大学同学,我读文学系戏剧史专业,她读艺术系表演专业,毕业后同回这座城市,我在报社当记者,她在市歌舞团当演员兼舞美指导老师。是我俩合作撰写的那篇导致我遭贬的文章,促使我们感情的交融和为理想奋斗的结合。我们苦苦相恋了三年。就在登记结婚的前两天,我们再也无法控制积蓄已久的青春狂澜,偷食禁果的激情终于冲决了爱的堤坝。她仍久久地沉浸在爱的现代表现手法和原始本能的快感中不能自拔。蓦地,她那纤巧和善于表现技巧的玉指不经意地触摸到我的脊椎骨处,一声惊愕的尖叫声,使她刹间从爱的云山雾海中跌落下来,当场昏厥过去。等她醒来,无论我如何解释,甚至搬出生物课本讲解有关“反祖现象”的正常规律及其合理性,她仍疑虑重重,惶悚惊恐,像京剧拖腔似的,只说了声“你原来长着尾巴”,便毫不留情地别我而去。但我仍不死心,一天一封情书地紧追不舍。那是一个闷热难捱的夏夜,我像往常一样写好情书锁好门想立即给凌霄送去。当到二楼时突然发现局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房里还不时有声音。我以为出现了盗贼,忙急步上前,拉亮了灯。呀!眼前出现局长和凌宵正在偷情交媾的图画!我只觉太阳穴蹭的一下,傻眼了,仿佛整个办公大楼都在一层层坍塌。我复又拉灭灯,像贼似的跑下楼,穿过长长的大街,趴在河堤上恸声大哭起来。我哭天哭地,恨局长也恨凌宵。太可恶了!原来她厌恶猴子尾巴是假,而投靠权势才是真啊!从此我结束了这场一日一封的情书大战,感情的大厦顷刻土崩瓦解。果然不久,凌霄被破格评为国家二级演员。后来她又与考古专家况无几终结秦晋之好。再后况无几有幸出国考察讲学,挣了不少美金,使凌霄身价倍增。这一切,好似有一个无形机器在操纵着,那样严密,那样有序,那样疏而不漏,一切都自自然然和顺理成章。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喇叭花与子宫癌有什么关系。但凌霄的确是死于子宫癌。她的噩耗使我大受刺激。我还未从那错综复杂的感情链条中挣脱出来,这时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嗫嚅着说,她死了,30岁出头,太可惜了,也太不易呀!而且丈夫又不能回国,丧事还靠大伙同心操办。你是咱局的笔杆子,给她写个很好的悼词,也是对她灵魂的安慰。她的悼词我写得真切感人。局长致悼词时的表情也异常庄重,语调格外悲伤。事情的残酷就在于此:一个女人,三个男人——一个是她最初的恋人如今的悼词作者,一个是她的情人如今的致悼词人,一个是她至今远在异乡他国又戴着绿帽子的丈夫。所以写悼词和开追悼会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莫大的感情蹂躏和良知的玷污,邪恶与真情怎么也编织不出同一个花篮。

我没有参加凌霄的追悼会,但我观察了她尸体火化的全过程。在焚尸炉钢化玻璃的观察窗前,我果然看到她头戴桂冠颈佩金链在火焰中蹁跹舞蹈的袅娜姿影。我的心与她的舞姿一起在焚尸炉中焚毁。焚尸工是一位顽固的独身主义者,年已不惑仍是个童子身。他看到我迷离彷徨的样子,猜想我十有八九是死者的丈夫。在将骨灰装盒时,他偷偷将一个经过淬火冷却的什物塞给了我。我独自躲在一旁辨认,那什物呈猪肝红,喇叭形,玲珑剔透,极像一朵刚刚开绽的喇叭花。等到人们散去,我便向焚尸工请教。焚尸工两眼一眯,很神秘地说那是女人的子宫,并诡谑地向我解释:人的尸体焚烧后,都会有一个“荣辱物”,以标志此人生前的功过荣辱。如当兵的十个指头成为十发子弹,谄媚者的膝盖骨成为一个大勋章,好色的男人睾丸成为一对健身球,作风不正的女人的子宫则成为一朵喇叭花……所以所以,你媳妇也不能例外,看你老实巴脚的样子,恐怕至今仍带着绿帽子还蒙在鼓里呢!听了他的一番宏论,惊奇得我目瞪口呆,忙不迭问作家呢?他又诡谑地一笑,说作家是自由身,阴阳人,无有定数。他们摇笔鼓舌,编的故事能哄骗天下人,还哄骗不了一个焚尸工吗?所以鄙人不敢妄下结论。他的话虚实莫测,真假难辨,我昏昏噩噩地交给他两张大团结,便捧了那喇叭花,幽灵似的逃走了。

第二次去火葬场是参加“美人鱼”饭庄万老板的追悼会——实际那时他已成为一个囚犯。万老板早先开了个小吃店,因为经营有方,生意不错。就在月Huawei治疗我的猴子尾巴而倾家荡产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老美请我在这家小店美餐了一顿系列小笼包子。其中一个称为“美人鱼”的品盘,味道极为鲜美,皮薄如宣纸,馅艳如梅朵,咬一口油香酥润,使舌苔和牙齿都几乎要销弥熔化了一般。临了老美向服务员要来笔墨,欣然题写了“美人鱼香”四个字。万老板连声喝彩,并提出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老美颔首承诺,随之将此差事委托于我。不久我即草成《美人鱼香》的报告文学,并很快在省市报纸上发表。此文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使小店的生意更加火爆,效益和荣誉像流水似的哗哗向万老板流来。事后万老板慷慨解囊,给我和老美每人润笔费各一万元。这一万元不但解了我医治猴子尾巴之急,并使我发现了一个赚钱的最好门路。

一年后,万老板大兴土木,改建装修,扩大经营,使小吃店成为颇有名气的“美人鱼”饭庄,吸引来市县政府官员和各类食客,生意越做越红火。然而正当他春风得意、躇踌满志之际,一桩火葬场“盗尸案”却使他身陷囹圄。据老美讲,万老板的“美人鱼”品盘,正是他与焚尸工合谋偷窃尸体蒸制的人肉包子!我是和老美在公安局接受传讯时听到这一惊闻的,当下我就“呜哇”吐了一地。好在我们不知盗尸内幕,文中又无“人肉包子”字样,所以免于起诉,一万元自然安全无恙。万老板等待着死亡——不是死刑就是自裁。他选择了后者,家人匿藏在烟盒里的一只刮脸刀片,终于结束了他的生命,时年三十六岁。文人心中猎艳好奇的毛毛虫怂恿着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目的是要看看这位盗尸者的尸体是否也会被另一位盗尸者盗去蒸制出“美人鱼”一类的人肉包子,或是考察一下这位贪财好色之徒在焚尸炉是否也能冶炼出健身球一样的“荣辱物”。那天没有向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一切仪式,在几声干嚎几声斥责中尸体被投入了焚尸炉。焚尸工已换成一位极有现代感的小哥们,炉前的装置也实现了电脑信息化。当这个罪恶灵魂化作高高烟囱上的缕缕烟云时,我试探地向小哥们索要“荣辱物”。小伙子显得矜持而很有礼貌,但一番严辞却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

那完全是判官(原焚尸工的绰号,现与万老板同案,在押)耍的鬼把戏!什么“黄金骨”、“健身球”、“喇叭花”,还不是想着法儿弄钱?不给钱就糊弄人,叫死人也不得安生。真是的!也怪如今人钱太多,没处花,心甘情愿为邪恶和罪愆烧香拜佛,却自视文明高雅。唔,听说你是位作家,还为万老板写文章鼓吹什么“美人鱼”,真是说浑话倒人胃口……

自从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肉体,我已在火葬场和焚尸炉前飘忽游荡了一个多小时,经受着人性与良知的无情鞭笞和拷问,同时也坚定了我“物归原主”的信心和加深我对钟羽与月华私改遗书的怨恨。我急切地等待他们,直到傍晚,也没等见他们和他们应护送来我的尸体。恐惧感再次包围了我。我蓦地产生一个怀疑和预感:难道我的尸体也在灵棚丢失或在护送的路上被歹徒劫持而去了吗?
 0   2005-07-27 13:07:3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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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如丧考妣似的赶回家时,才得知通过老美之口所产生的新闻效果和轰动效应,早已使钟羽失去宏观调控能力,他不得不与月华当即立断,改火化后土葬为直接土葬,一次到位,以避免没完没了的迎奉仪式和大操大办之嫌。

几分钟后,我的灵魂终于在老家灵棚中找见我的肉体,它已僵硬冰冷如一根朽木。我的灵魂没有附着在它的上面,而是幽在灵棚顶上的一个角落,试图用一种新的心态回眸和观照我将要永远离开的这个世界。钟羽的五万元重奖很有诱惑力,大大调动了众多本家侄孙们的积极性,一切都操办得出人意料的快速和有序。久无人居而又破败冷寂的老宅子,一下子热闹繁忙起来。院子中腰的大槐树下造起一条长龙似的吸风灶,熊熊炉火中厨师们已奏响锅碗勺瓢的交响曲。四对面的厢房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不时传出悲凉的叹息和啜泣声。大门至街心搭起席棚,中央安置着我的灵堂,香烛供品一应俱全。灵前跪了许多披麻戴孝的晚辈,认识不认识有泪无泪的都哭声动人。收录机播放着省电台连播我的长篇小说《丑人》的录音,如今再听时比当初更加激动人心。

我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察着我的遗容。万花丛中我已伟大辉煌得犹如幽云十六国的一位国王。胸脯凸兀隆成一只乌蓬。臂腿平直竖卧,像停歇的四支摇曳的桨橹。微瘪的头颅仿佛一个响膛西瓜,虽然味酸气臭,但椭圆的瓜子始终张扬着新生命的旗帜。额头宽阔,鼻梁高挺,两唇紧闭如关锁的渠闸。两耳若拳,沟回密似电视天线。我真不敢相信,如此慈容尊态,何以能研磨出那么多幽默的故事、尖刻的辞语、精锐的思想和完美的艺术!

月华仍泥塑似的坐在一个草团上,话脱一个地道的农妇模样。她把头依在纹纹的肩上,泪眼蒙蒙地一直注视着手中的那朵喇叭花。花瓣儿已被摩搓得棱角模糊,平扁圆滑,极像孕妇产后松驰的脐眼。这永远是个谜。从她狐疑的目光和怅然所失的神情里,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后悔至今没搞清这花的来历和象征意味,也一定是在忌恨这朵看似普通的小花何以使自己心爱的丈夫痴迷至死,并给自己爱情与家庭带来如此难以驱散的阴影。如今,当她要与相濡以沫的丈夫诀别时,这朵小花更牵动她的万般情肠,再也无法控制理性的门扉,任由辛酸的泪水和汹涌的心潮拍击感情的绿篱。

尔康,可怜可爱的宝贝儿子!(在家时我们都惯于这么戏称)自从你在十字路口拯救了我,我便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的才华,你的忠诚,你的善良,甚至包括你的优柔寡断和邋遢懒散等缺点,都成为我心仪情苑中一顶璀璨的花冠,成为我爱慕追求乃至痴情膜拜的祭坛。你说咱俩同是遭受过猎人暗算受伤的野兔,怜悯疼爱和心心相印是生活的本质。正因为我们掌握了这个本质,生命之旅才以孜孜不倦和生生不息的形式同构起爱的巢穴。就连这朵喇叭花也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尤物——尽管第一次见到它我显得那么惊愕,那么疑虑,那么嫉妒——但它必定是你的情感密码和心之所思啊!

此时,收录机恰恰播放到长篇《丑人》第四章女主人公菲菲与戚荀被爱与恨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一段感人情节。月华与我还有纹纹和其他守灵的人都被紧紧吸引住了,灵棚里陡然鸦雀无声,只有女播音员圆润的声音在缕缕香烟中回旋缭绕:

戚荀,我不会喝酒,但今天是儿子晶的第一个生日,我高兴,所以贪杯了。有人说酒可以使人忘记痛苦,但我不同,酒使我更清醒。二十多年来,我们所受的苦难——为了工作,为了生存,为了有个儿子,此时都变得异常清晰和历历在目。你知道,我不是一位充满诗情画意和浪漫蒂克的星辰,而是一条极易跋涉和叫人留连往返的山涧小溪。是的,你对我的这种评价和感觉是真实的。我们的结合抑或正是这留连往返的结果。对于伴着美人蕉和水浮莲长大的我这位南方乡村姑娘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回忆是痛苦的。我曾在痛苦中含羞带辱地掩饰了被市侩浮燥玷污了的处女的潮红,选择了铁路天桥的解脱方式,试图用田原牧歌式的殉道圆寂一个浪漫蒂克的星座。我终于下定决心,闭起双眼,鼓足勇气,正要叩响天国的门环时,突然幻觉中一双巨大的手向我伸来——这就是你,我的儿子!我们的爱情和婚姻就如此突然和奇特,清纯自然得犹如我家乡的山涧小溪。新婚洞房是向黑夜宣战的檄文,我们将这檄文张贴于原始洪荒的每个角落。自从我从祖先猴性反祖的山顶洞窟坠入现实世界,我们的生命和爱情便再一次被命运的焊条紧紧地铆焊在了一起。我发誓要给你治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我们从猴子反祖的阴影中解放出来。

我的儿子!你还记得吗?为了你那半裁尾巴,我们羞于在本城医院治疗,而是三天五日地往省城里跑。第一次手术未成功,割了旧的又长出新的。一连作了三次,仍然不见效果。最后无奈,只好求助于一位江湖朗中,用酒精灯烧了四个小时,不料却化浓感染。于是又中医西医治疗了一年多,几经磨难,后门治愈了,但前门又出了问题。从此后一种空虚和失落感一直笼罩在我的枕边。每天晚上,你都在挣扎中嘤嘤哭啼,我也伴你啜泣到天亮。眼泪是不值钱的,但药费车费医疗费却天天见涨,几年下来我们不但成为精神的乞丐也成为物质的弃儿。人愈穷本能的欲望反而愈强烈和执拗。执拗打破正常秩序,使人性一步步走向裂变。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能忍受,不但忍受来自你性格上的各种伤害,还忍受周围舆论的无限压力。你整天都在哭着喊着要孩子,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为了安慰我,也为了你自己聊以自慰,你便用幻觉的真实掩盖了现实的虚假。从此我便有了你这个大儿子,你便有了我这个小妈妈,我们就生活在这种虚拟的甜蜜之中。

出版社和企业家极力拉你写报告文学,是看中你极富有激情。你把你的激情都交给了你的主人公,却很少赐恩给我。这些我都能理解,在床上发挥不了的,就在笔杆子上发挥。这种移情的结果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我们终于越过了贫困线,已扬眉吐气地加入了小康队列。有了钱,我就决心改变这种小妈妈大儿子的残局,为我们生一个真实的儿子。然而,好似电视选错了频道,一步错,步步错。我们四处求医,辛苦奔波了两年,但依然没有结果,你的情绪变得更坏。你开始怀疑我的生理缺陷,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朵喇叭花似的骨石,整天望着它喃喃自语。有次去省城碰见表哥,他听后直骂你是个孱头。他亲自开车送我们去省人民医院,经检查证明我一切发育正常。表哥又与另一家国营大医院取得联系,测算了我的排卵期和抽取了你的精子,约定一周后去做体外受精。那天你没去,你不相信它的真实性,说那就像戴避孕套抽过滤嘴烟一样具有很大的虚伪性和夹生感。直到我肚子一天天凸起来直到儿子呱呱坠地,你依然不相信这新的生命会有你的血脉你的基因。后来表哥带着妇科主任亲自登门,并把各种化验单、病历卡、临床观测资料等人证物证摆在你的面前,你才像突然发现报刊上发表你的文章一样,抱起刚过百天的晶,连唤了几声“我的儿子!”从此我们便有了个真实的儿子,儿子也有了真实的爸爸和妈妈,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欢乐而充实。

讲到这里,菲菲早已是珠泪滂沱,泪水和酒液在胸中翻卷起幸福的浪花。浪花堆叠在她的面颊,使她更显得矜持和容华,周身扬溢着中年妇人特有的诱人魅力。他将剩下的半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紧紧抱住丈夫的脖胫,嘤嘤营营地小声醉语:戚荀,我的宝贝!请允许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儿子,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啊!

随着情节的起伏和文字情绪化的渲染,月华的心情早已被揉搓搅合得如梦如死,肝肠寸断。只有她知道,小说的主人公菲菲就是她的化身,所发生的故事就发生在她与我之间。这怎能不使她为之动情动容呢?记得省台第一次长篇连播时,几乎每个字每句话她都是小声和播音员同时吟诵的,一字一句都伴合着她的无限痛苦和泪水。想到此,她突然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手中的喇叭花和自己失态的表情,忙将喇叭花藏进衣兜,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虽然她没有用语言表述,但我凭感觉能与她进行思想交流和心理对话。纹纹仿佛读出了一些灵性和感觉,悒郁而美丽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然后伏在我的胸前小声哭泣。
 0   2005-07-27 13:08:5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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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羽拎着手机走过来,要月华进屋子去休息。月华只是摇摇头,并没说话。钟羽招手叫来两位年轻女子,示意让她们把月华搀回屋子去。月华执拗不过,站起来,抚了下纹纹的头发,然后怏怏地随两位女子进屋去了。钟羽把手机插进腰间的皮套里,很内行地给灵前续了几根香火,随后坐在供桌旁,心不在焉地听着录音磁带。纹纹好似睡着了,头依然伏在我的胸前,年轻的心跳压迫着我已停滞的血脉。她仿佛仍恋恋不舍地幻想用她的青春唤起我生命的律动。钟羽瞥了一眼我的遗容,又徐徐地从我胫部滑过,最后停留在纹纹蓬松的乌发上,脸上不由掠过一抹复杂的表情。

已经好几年了,再没见过钟羽的面。今天一见,他还是老样子,大不咧咧,天大的事也不在话下,官场商海又使他多了许多大将风度和贵族气质,举止言谈洒脱不俗。但这些优点,在我在世时的眼里,却全成了缺点,很使我反感和讨厌。这是为什么呢?据老美讲,人死后入了冥界,看人看事正好与生前相反,原先的缺点成了优点,原先的优点成了缺点;原先印象好的变成印象糟的,原先印象糟的变成印象好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此刻钟羽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极佳,而且就篡改遗书这件事本身来说,更体现了他的大将风度和贵族气质。

钟羽,过去我对你的成见是毫无道理的。你叫我老孱头,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这话的深刻含义,这不但是我性格特点的标志,也是导致我一生苦难和悲凉的根本所在。就说那位文化局长吧,他是我的同乡,大我十多岁。那时他才是一个科长。他正是利用我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为他飞黄腾达搭起一层层天梯。他的入党申请书是请我写的,大批判与活学活用的文章是请我写的,甚至一篇关于挖掘和保护民间文化遗存的论文也是我撰写的。最后一次是为他起草在全市文化工作会上的演讲材料,那是他入围政界的一个成功的展示和奠基石。果然不久,他不但成为全省文化先进工作者,且很快被提拔为副局长。他上任后的自鸣得意和上任前的哀怜乞求形成显明对照。记得那晚他拿了两盒阿诗玛烟,往我桌上一撂,戚戚艾艾地求助。小兄弟,再麻烦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关键的一次。来自圈内可靠消息,我可能要提拔。咱乡党们也该到出头之日了!所以这个材料要写好,把你的才华都展示出来,调动出来啊!

他没有食言,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从群众艺术科抽调出来,编辑出版一部反映全市文化史和文化建设现状的书。在他授意下,我起草了红头文件,成立了编辑委员会,由市委书记和市长任编委会主任,并联名作序,序文自然也出于我的手笔。资金来源由收录单位和企业赞助提供。我真惊异于红头文件和书记市长名字的无穷威力,所到之处,下级官员无不奉为神明,接待的高档和奉承的肉麻使我头一次感受到当书记当市长真好。我的身价倍增,真有点拉大旗作虎皮之嫌,但这些旧的传统观念在权力场里却显得暗淡无光小菜一碟。我很卖力,权力的魔力和我的组织才能使操作一路顺风。只两个多月,局里的银行帐户已千真万确的有了七八万元的进款,其他款项也将陆续汇入,估计总收入将在三十万元以上。这么一笔巨款,在改革开放之初特别对文化单位这个清水衙门来说,该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啊!全局人都馋涎欲滴,我也为之充满欲望——因为我与凌霄爱的琼楼仙阁正需要金钱的支撑。正当我率领几位穷文人弟兄四处奔波,采访写稿,爬格不止时,局长却考入某大学要进京学习。临行前他将编辑出版之事委托我全权办理。我受宠若惊,一切事宜都井然有序地如约进行。局长学习一年,拿到本科文凭,回来时我们的书稿早已编成在案,只等他审阅放行。然而他只看了目录,就大发雷霆,斥我自作主张,为什么不把我的那篇文章编进去呢!我说你走时把稿子没给我,现在要编还来得及呀!他不悦地将书稿推到一旁,摆摆手,说好了,没你的事了你走吧。钟羽,之后的情形你自然知道,我被撵出机关,调到比清水衙门更清水衙门的作协,理由充足得很——这家伙只配当江湖文人。后来那部书出版了,署名是局长和市上的两名领导,而且那三十万元的去向和书的发行情况我一概不知。我唯一知道的是老美告诉我局长上学的四万元,正是我拉来的赞助款和众穷文人弟兄所创造的效益。

钟羽,记得当时你从老美口中得到这些消息后,气得直咒我是个孱头鳖大头,并在电话里把局长那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的骂我的恨和老美的怨都是井底之蛙的孤鸣,丝毫无损局长的一根毫毛。因为他正迷恋于厚黑学,并以此为阶梯,再加上本科文凭和那部书两个垫脚石,正向着一个更高的目标爬行。就在为凌霄致悼词后的第三个月,局长的权力链出现了最好的转机,终于从副局长一跃为主管文化宣传的市委副书记。也就是这时,你来电把我召约到你的豪宅,给我指出了一条发财出名的捷径。你说,那小子才是市委书记,还是个副的,有什么了不起!咱不敢抬出省长和省委书记的大名,和这小子抗衡,压压他的嚣张气焰!说着你把早已打印好的红头文件拿出来让我看,我真的看到上面有省上多家领导名字,并盖着更大更红的公章。尔康,这样吧!你完全是一副首长的口气继续说。我手头的这部书,由省长作序,七大厅局联袂。我考虑再三,还是认为由你牵头组织一些作家采写编辑最好。经费由财政拨一部分,你们再拉些赞助,自负盈亏,公家不要分文。所创收入,或稿费或润笔费,不管什么名堂,全部分给穷文人,叫这些吹喇叭的也率先富起来。此书完成后,我再与中央有关部委联系,你去写三峡,写京九,写三北,彻底摆脱那个鸟地方和那小子,冲向全国去。好了,明天你和我一起到政府大院,先借一万元活动经费,有了钱马上还人家。然后再到银行开个户,其余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千万别再弄“美人鱼”那样的瞎塌事!

我和钟羽像唱双簧似的,他坐在我的灵前打盹纳闷,梦见周公,我的灵魂便有了以上梦呓。梦是死人与活人勾通交流的唯一方式,所以此时我俩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梦的拷贝在阴阳之间同时播映。钟羽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好似没听见,只用手揣了下耳朵,复又迷糊起来,拷贝上于是传出他那大不咧咧把什么都不在话下的牛气声。

尔康,我知道,自从你得了这个尚方宝剑,便如鱼得水,使你的才华和艺术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你跑遍全省十多个地市,像省长书记被众星托月般的过足了“权力能使猫成虎”的“官瘾”,同时也心领神会地感受了官场腐败和一些官员的丑行恶迹。这对你积累素材熟悉社会了解人物无疑是千金难买的机遇。但乘机而出的潜意识与这陡然膨胀的“权力”发生了尖锐矛盾。在你写的几篇文章初稿中,暴露黑暗面的东西太多,不符合这本书的编辑宗旨。这是报告文学、遵命文学、谥美文学,不是小说。即便是小说,暴露的问题也该有个恰当尺度。人家请你写文章,你却不是歌功颂德而是暴露揭短,人家会高兴吗?会赞助吗?所以我当时就让你把那几篇稿子重写,好在你的性格已变得逆来顺受,我怎么指示你就怎么办理,不像过去那样争强好胜,动不动就与人红脖子涨脸争辨论说。我发现你开始懂得了生活。是的,对什么事都不要叫真,窗纸不要一下点破,特别是现代社会,这是许多人生存的一个秘诀,也是混迹官场立身保命的一大法宝。反腐倡廉政策不错,中央也看到问题的根子,并下了很大决心。但越反越严重,越反下边对付的手段越高明。这是你我所能扭转得了的吗?但有一个原则,我们绝不做一件违理违法的事,谁作了迟早要栽。后来的文章写得不错,我看过几篇,没想到你还那么有冲动有激情。报告文学贵在此举,用真情呼唤灵性,教化人心,讴歌生活。那一仗打得很漂亮,半年采写,半年编辑出版,你一人净赚五万多,比起那些个体老板不知要强多少倍。

拷贝仍在徐徐播放,钟羽的画外音犹闻于耳。

尔康兄,这五万元就是导致你对我成见的开始。那天你与月华专程看望我,给我带来许多礼物和一张窗式空调的发票,说是对我的感谢。我当时就生气了。你和我是谁与谁,也兴来这一套!你瞧瞧,我的豪宅已安装两台壁挂式和一台柜式空调,谁还希图你的东西?你要是相信我,就把这五万元拿出来,给你和月华检查治病。你们也该有个孩子了!你当时的理论是先弄房子,再招凤引凰。我说青蛙没有窝,而它的蝌蚪子孙一串串,还不活得有滋有味。再说,下一步还要写报告文学,还要出书,钱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但儿子不能没有!月华完全支持我的意见,你拗不过,只好默认。你想想,既要住院花销,又要作体外受孕手术,五万元够吗?更让我恼怒的是你竟然怀疑你自己的精子,怀疑纹纹是否具有你的遗传基因。今天在你的灵前,我把话全部说明白了,别让你老兄把对我的怨恨再带到阴间去。实话告诉你,为治你的半截尾巴和不育症及给月华做手术,我垫补了不下一万元。至于我与月华的关系,纯属你多敏善感!我的原配夫人你认识,就是和我一起插队的刘竹菁,村里人称嫦娥的四川妹子,比起月华年轻吧,漂亮吧,有韵致吧?就那我都没兴趣了,更新换代,和平离婚,大家都高兴。像我这地位气质,想膀的小妞能排一个加强连。我最终选择了小隽,小我十三岁,小巧可人,倾倒全城,我还会移情别芳吗?还有,我经常出差开会,抢着接待者趋之若鹜,什么歌厅、包箱、桑那,统统他妈的靠边站,我还嫌浪费感情和对不起我的屋里藏娇的小隽哩!我对你们的帮助提携,完全是为了咱们在农村的那一份情缘。要不是我插队时你和你妈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你为我背了偷瓜贼的黑锅,要不是你在河里游泳救过我的命,我才懒得与你打照面呢!总之而且,不管怎样,你毕竟有个温柔多情的妻子,有个如玉似花的女儿,有个作家的闲名声和几部著作,还有八十万元的遗产。老兄啊,这些已足够了,你没有枉来世上一场啊!

纹纹的BP机叫了起来,他拿起看看中文留言,要了钟羽的手机,走出灵棚回话去了。这时乐队已到,长号短笛唢呐交相长鸣,哭嚎声再次大作,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结合演奏得高潮迭起。我的灵魂实在经受不起这些悲烈场面,又悄然离开灵棚,趁着惨淡星光,飘然向天国循去。
 0   2005-07-27 13:09:2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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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墓地时,我陡然刹住。这是一座很陡的土岗,阳坡处有为我掘好的墓穴。墓穴呈马蹄形,下方上圆,依坡向山体纵深凿进约丈余,洞口堆放着一摞准备封洞的青砖。在我墓穴的左首,依次排列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坟墓,青砖封口,水泥抹面,前面均竖立一块青石矮碑。我在祖先墓前逗留片刻,给他们各磕了三个头,然后进入我的墓洞。洞的四壁削修得平平整整,靠里还专修了一个台坎和窑窝,我猜想那是乡人为我特备的书架和放灯之所。洞窟的土质很好,无扰动痕迹,新鲜的泥土芳香令人陶醉。我惊羡人类发明了这种绝妙的安置死人的方式。人类的祖先是从山洞里走出来的,经过一个轮回,最终又走回山洞。这是多么圆满的归宿与闭合啊!我这么想着,索性驻足小憩,以便在边境线上顾盼阴阳二界的殊同。

在阴间,我手持绿卡去拜见父亲。父亲已成为一位阴阳理论家,专门从事阴阳相反相生的研究与训导。他说冥界正如人类所称的“极乐世界”那样,在这里没有国家、政府、政党、军队、银行、法律、警察、监狱、医院和学校,也没有官员、货币、家庭、爱情、婚姻和子女。后者被称为色相,正因为人类具有这些色相,才产生了战争、政变、暴动、仇杀、偷窃、贪污、买淫等罪过,才使人类陷入感情的藤萝和罪恶的渊薮,才使人活得太苦太难太烦太累。过去在人间时,就听说过阴间有十八层地狱,这全是人类的偏见与误导。人们前世的一切恩仇、敌友、贵贱、功过和荣辱在这里将被一笔勾销,大家都是清一色的无思想、无感情、无语言、无形体的“气化人”。所从事的劳作完全像信息传感一样的程序处理,无须为衣食住行和功名色财而思而累而争。语言文字在这儿是多余的,大家凭着超物质的信息感应进行交流勾通。人间所送的冥币、衣物和金童银女等全都是自作多情。这里也没有国界线,你的绿卡只是入冥的凭证。一旦持了绿卡,你便如天马行空地漫游世界,可以去联合国大厦聆听关于人权的辩论,可以去中东战场考察各方的军事设防,可以去科索沃向难民恩赐神道主义的布施,可以去白金汉宫窥视英国女皇的秘闻艳容,可以随中国考察队去南极柯乐芙山下采集“冰土”的标本,也可以去宇宙空间寻找美国太空舱失踪的秘密。总之,除了不能现形和对话(不含托梦)外,所有人类能办到和无法办到的事,你都可轻而易举地办成办到。

听了父亲的话,我突然问那个恶人现在情况怎样。父亲连连摇头,说他不认识什么恶人。

那么,您的仇不报了?

这儿无恩仇,所以无须报仇。

难道您教我的那首儿歌您也忘了?

这儿没有哲学和艺术。一切都随遇而安,即兴而作,过之即逝。天国子民所追求的,只是神性的自由与自娱。

父亲呀,我真不明白您何以有如此高深的学问和理论水平!

我的所思所述,仅是我心路里程的无端留露和神性神格的自然外化,这些都无须学问和理论加以表述论证。

今后还望父亲对儿子多加保护与提携。

以后你将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认识你,更无须保护提携。天国有天国的定数,一切都按固定的秩序自行运作。

我们还可以说话吗?

不行。因为我们都丧失了语言功能。

为什么现在我能与您对话?

因为你现在还没有入土为安,而且你正站在天国与人世的边界线上,所以我才能认识你并与你对话。

按您所说,以后我也不能再与人类说话?

是的。人类说话我们可以听见,而我们说话人类却无法听到,除非梦中,我们可以运用托梦的手法与人类交流对话。

父亲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嗲声嗲气地撒起娇来。尊敬的父亲大人,您现在能否给我讲讲我小时的一些故事呢?

不妥。天国是不允许回忆的。如果大家都回忆,前世的敌友恩仇和亲情关系不又带到天国了吗?天国的秩序不也要乱如人间了吗?这不存在违犯天条戒律之说,也不存在监视告秘之惧,而纯粹是神性本能的约束和压根就没有回忆这一程序。如果你非要我回忆不可的话,那么咱们就一同到我的墓穴里去,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恢复回忆的功能。这是程序中的唯一空档。

好呀,爸爸,我情愿与你一起进觐您的府邸。

进入父亲的墓穴,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吱的一声,父亲的魂灵霎间附着在他的骷髅上,眨眼便复原成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真爸爸。他仍捧着那把黄铜水烟袋,咕哝咕哝地一边抽烟,一边给我的灵魂娓娓叙说。

儿子!你怕不会相信,我杀过人!头一次是你爷弹棉花不在家的一天晚上,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听出那声音在房顶,咚咚咚咚的像打雷,我和你伯吓得蒙着头缩成一团。这雷声隔一段时间就响,而且都是你爷不在家时才响。这引起我的怀疑,就瞒着你伯偷偷监视。有天深夜,那雷声又响了,我忙趴在门缝里瞧,果然有个黑影从房上咚地跳下来,又蹭地幽进你奶的房子。天快亮时那人才出来。我认出那人是谁,就抄起早已备好的杀猪刀,尾随他身后。当他刚拐进南胡同时,我紧追几步,三下五下就结束了他的生命。天亮后,村里传出消息,说昨晚土匪进村了,七爷被乱刀戳死在南胡同。那时我才十六岁。我一直暗狠奶奶,甚至怀疑我不是你爷的儿子。第二次是五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与你八爷九爷去北山背盐。那时交通不便,全凭两条腿翻山过岭,一直走了三四天。赶到时才发现你奶给我的钱全丢光了,既无钱买盐,也无钱吃饭。八爷九爷说我年龄小,不背盐也好,空人行路也省得他们操心。但我死活不走,让他俩先回去,等挣下钱买了盐,再自个回家。八爷九爷无奈,就各人给我匀了几个小毛票,径自背盐上路了。我在街镇转了一天,也想不出好办法,最后用毛票买了把小条帚,又捡来黑油纸,把小条帚包包扎扎,然后插进腰里,以防不测时吓贼防身。天已大黑,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便随身进了一家小店。店主是一位老头和一位年轻女子,还有一位半搭小子病病蔫蔫地在一旁直咳嗽呻吟。闲话中我才得知那小子是老头的儿子,姑娘是儿媳,因为儿子身染重病仍未过堂成婚。我刚要说明赊帐食宿的话,不料老头发现我腰里的“手枪”,两眼吃惊地一瞪,就操起身后的条凳向我砸来,正好打在我的肩头,刹时鲜血直流。老头一边继续扑打,一边指着我破口大骂。哼,土匪!想抢我,你也不睁眼瞧瞧我是谁!老子干了一辈子那营生,黑道红道经得多了,还怕你个毛毛贼。看我不宰了你的狗头炒菜下酒!这时那病小子也抄起一把菜刀,正从我身后逼来。突然我发现那姑娘惊慌失措地站着一动不动,并悄悄向我摇手示意。我反转身,夺过儿子的菜刀,直向他的脖子砍去,接着跃身一纵,几刀又结果了那老头的狗命。待我正要向那姑娘讨个说法时,她竟跑着扑在我的怀里,哭哭啼啼诉说了她的不幸。原来这老头当了一辈子土匪,两年前因年老才下山还俗,临回家又将姑娘父母杀害抢来她为他当儿媳。姑娘从惊骇和痛苦中蓦然清醒过来,忙从屋里拿出些银钱,塞给我,用力一推,让我快点逃跑。这时,不容我多加思索,便一把抓住姑娘,拉拽着她和我一起逃走了。这姑娘后来就成了你的母亲。

康儿你可能至今仍报怨我一生窝囊,懦弱无能,软弱可欺。是的,自那以后,我完全被那恐惧和血腥所虏掠,负罪感和良心的苛责时刻在纠缠和鞭鞑我的灵魂,也包括心性、气质和性格。逆来顺受在豺狼当道的旧社会是缺点,但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又成为优点。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社会发展到今天,市场经济和商业竞争是异常激烈和残酷无情的。面对这样的现实,一切温情主义、优柔寡断和逆来顺受的性格都将使自己永远处于尴尬的地位和付出惨痛的代价。康儿,你没有从政而是从文的选择是对的,这既符合你的性格,也使你避免了更大的尴尬和牺牲。文人是阴阳面,自由身。虽然常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有时还被当作猴子似的耍弄,但你却能在笔淫(相当于手淫)和口淫中获得生命的快感和惬意。

对了,说到你小时的事,有一件必须提及。这就是关于你的半截尾巴。康儿,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妈刚生下你,你就患了四溜风。看娃医婆又是拧脚趾掐人中又是扎针拔火罐,但你仍大半天哭不出声,一会就瞪眼蹬腿咽气了。看娃医婆要把你抱走扔掉,你妈却一直瞅着我哭着喊着不放手。当时我主要讨厌你那半截尾巴,就狠劲地把牙一咬,咳了声,摆摆手,你妈才泪水汪汪的松开你,眼睁睁看着看娃医婆用破棉絮把你一卷,抱着扔在了城壕。那晚正下大雪,几只野狗围着你只是转圈圈,却总是不见下口。这话传到你妈耳边,她又偷偷跑去把你抱了回来,在炕上一暖,你却奇迹般活来了。你爷和你奶高兴得不得了,直呼你是神人下凡。狗不叼,冻不死,这还不是神人?村人更是议论大哗,说你长着半截尾巴,狗以为是它们的同类,所以不敢叼;又说你长着半截尾巴,是猴子转世,所以冰天雪地却不曾冻僵;还说你长着半截尾巴,是先人返祖,所以阎王爷不敢收。当时这些传言并未给我带来好心情,我只是想,娃既然活来了,就该精心抚养。真想不到,等你会走路说话时,我才发现你天资聪颖,记性特好。学的儿歌,只教两三遍,你就熟记能详,琅琅上口,倒背如流。到了五六岁,并能自编儿歌。记得与恶人打输官司后,你竟给那首《一树黄花》的儿歌添上了复仇的内容:

先杀恶人讨血债, 再上公堂问狗官:

春联本是竖着念, 横行霸道为哪般?

康儿呀,当时我对“坐八台”不感兴趣,但使我感到惊奇和骄傲的是,看似孱弱畏葸的你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文学天赋!我真希望你不要当官坐什么“八台”,能当一位作家也同样可以光宗耀祖!

康儿,你的小说《丑人》我听过电台的长篇连播。主人公写得入骨入髓,形似神肖。故事也很凄美感人。所揭示的社会问题和生命体验,更是力透纸背,震撼人心。戚荀的身世遭遇,造就了他的性格特质。他目光犀利,思想敏锐,看穿世界也看穿一切人和事,而且深刻精僻、尖锐透彻、一针见血,所以常遭人谤贬和暗算。他充满爱的天真、善的良愿、创造的欲望、奉献的热肠、个性的活力、自我的张扬和时代的新质。他一方面具有很高的文化层次和卓越的才华,另一方面却不识时务更对关系学一窍不通;他有良好愿望却往往上当受骗,好心得不到好报;他乐于助人却每每把好事办成坏事;他真心待人而不被人理解甚至曲解;他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胆小怕事得像一只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老鼠……他所追求的是一个全新全美的精神乐园,理想的执著足以推倒传统的篱笆。这种性格的缺陷与人格力量的完美,现实的残酷与理想王国的崇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尖锐矛盾和剧烈碰撞,并最终导致人格力量的粉碎和理想大厦的倾覆。康儿,戚荀的性格悲剧,也是你的性格悲剧啊!

离开父亲墓穴时天已大亮,我提出要见母亲一面。父亲说不行,原因一是她如今管着几十亩桃园,像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一样远在天边;二是即使见了面她也不认识你——除非像我今天一样,她的灵魂也有机会回到她的骷髅上,而且必须是你尚未入土为安恰在阴阳二界的边界线上,否则连我也无缘与你邂逅重温亲情如此长谈。好了,我走了,现在你去你妈坟前叩三个头,也算尽了一番孝心。说毕,又听得吱的一声,他便恢复了原来的骷髅形状。我怏怏地离开父亲尸骸,遵嘱在母亲坟前磕了三个头,便向村中我的灵棚飘游而去。



此时灵棚早已热闹非凡。乐队演奏着戏曲曲牌《祭灵》和古典名曲《梁祝》,把悲剧气氛制造到使人窒息的地步。席棚内外摆满了花圈花蓝和挽帐,有作协、剧协、书协和政协送的,也有文朋诗友送的,题词和落款同样使人潸然动容。灵棚里已坐着站着和来回走动着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各色面孔,一个个都像化了妆似的麻木死板。街道两旁至南胡同停了不同颜色牌号和档次的十多辆小车。其中一辆面包车上,有四五个司机已东倒西歪地打着呼噜,车上的扑克牌、糕点、香烟、啤酒瓶扔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像小狗似的蹲在车旁,等待车门一开便雀跃而上,争抢残羹剩粥和一只可卖一角多钱的啤酒瓶子。钟羽昨晚开车回省城还没来,现场临时由挚友老美张罗。乡亲邻里和本家侄孙们仍木偶似的做着各种呆板和愚钝的动作。月华和纹纹昨晚与小学教师兰香同床而栖。看得出,一夜破窗偷袭的山风和簌簌而下的泪水已使月华面颊起了一层薄薄的皱褶。纹纹与兰香一见如故,当她听说村子学龄儿童失学率在一半以上并察看了破旧的教室后,发誓要写文章在报上呼吁,一定要让希望工程的阳光照亮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老美把一切都安排就绪,就来到小学校,让兰香去给孩子上课,他要与月华单独谈一些细节问题。兰香却说,村里有了红白喜事,学校都要放假一天,现在孩子都帮忙吊丧去了。纹纹首先叫起来。这怎么行啊!这又是谁的政策呢?兰香无可奈何地直想掉眼泪,说这是几辈留下的老规矩,谁要改变,干部和乡亲就会到学校大闹,没办法啊!纹纹将披肩发一甩,拉着兰香说,走,把孩子们叫回来,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孩子学习!

纹纹和兰香走后,老美与月华突然沉默起来。我看得出他俩都在努力调整各自的情绪,都在努力寻找最恰当的词语以打破沉默的僵局。

月华终于开口了。她说,尔康太命苦了,为了治好那半截尾巴,为了有个孩子,他在精神和肉体上所经受的痛苦是他人所无法想象的。有一次,就是让江湖郎中治病的那一次,没了路费,我俩就趴上一列货车。当时天下着大雨,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下车后要爬一个土坎,由于太滑,他从坎上跌下,左臂的肩胛骨脱臼,臂膀像一根被风刮折的树枝在空中摇摇晃晃,令人目不忍睹。我搀扶着他,俩人在雨中爬行了一个多小时,才走进县城一家医院。医生找来四条长布,将肩膀四花包裹,然后让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人拽一条长布。医生操纵玄机,喊声拉,四条长布猛一用劲,只听尔康一声惨叫,嘣的一下,脱臼的肩胛骨终于复位。他早已大汗淋漓,我却已哭成泪人一般。我猛地向他扑去,俩人紧紧地抱着哭得死去活来,感动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为我们落泪。月华说着说着,不由得抽泣起来。

老美动了真情,也伴着月华流泪。嫂子呀,尔康遭的难和你所受的苦,我都一本尽知,我打心眼为你俩热爱生活、忠于爱情而感动,而佩服。你们感人的故事也可能会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但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找你单独谈话,是想问你尔康死前是否有遗书或遗言。他曾多次对我讲,他临死要挣个百万富翁,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给那些当官的看看,给那些乞怜摇尾的马屁翁看看,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人格力量和实现自我价值。你也知道,一百万元对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和贪污腐化的官僚来说的确不足挂齿,对企业大款和影视明星来说更是小巫见大巫,但作为像他这样一位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的一介书生,能有如此数目,不倾其生命心血是万不可能的啊!前几年他和我还有梦萌几个写报告文学,我们合作得很好,你也略知其详。但无论我怎么估算,他最多也只有六七十万。你别解释,先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尔康去世后,我要作一番表白,作一番补偿。所以我问你,如果他的积蓄仍不足百万,所欠部分则由我全额补齐,让尔康兄在天之灵也知道他也曾当过一次百万富翁,也让上界神灵不可小觑他的存在和价值。

此时,月华的表情却异乎寻常的平淡。她从兰香破旧的竹壳暖水瓶中给盆子倒了些水,又掺了些凉水,一边擦洗一夜的泪痕风尘,一边安慰老美。我说呢,老美,你俩是谁和谁呀!还值得这么斤斤计较吗?尔康在世时,常在我跟前说,他一生有两个挚友,也是铮友,一个是梦萌,另一个就是你。他说不是你俩个给他撑腰壮胆出主意,他不让那个局长整死也要被那些马屁翁唾沫星子淹死,更谈不上下海闯荡写报告文学挣钱了。就说钟羽吧,对我对他对纹纹都那么好,可他就是不领情,还常咒人家是官僚坯子牛场官道迟早要栽。但对你就不这样,他常说你名气大,关系熟,又有大智若愚的大家风度,把公家的红头文件和省市长的名字发挥得淋漓尽致,维妙维肖,没有一个下级官员和企业老板不唯唯诺诺,心甘情愿地掏腰包。如果不是你坐阵加盟,凭尔康那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样子,怕连一家赞助也拉不到呢!兄弟,说真心话,要不是你拉他写报告文学,我们的家早不像个家了!你想想,我是个售货员,三天两后晌地为他治病,完不成任务,只拿一半工资,一百五十元,是看病,是吃饭,还是养孩子?真是山不转水转,遇上几个好帮手,才使他死里复生,由穷暴富。我是打心里感到幸运和满足,也该好好谢谢你们大家呢!好啦,我该到灵棚去了。你也免开尊口,要是困,就在这躺一会,到时我让人叫你。

他到底有没有遗书?

有你也看不懂。

我富有想象力。

那你去问钟羽。好了,我走了啊?

嫂子啊嫂子你别走。

我看你酒喝得多了,还是在这躺一会吧!

月华真的动手把老美搡到炕上,给他脱掉鞋,盖上被子,自个开门走了。
 0   2005-07-27 13:10:1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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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美哇地大喊一声。尔康,我对不起你啊!随即蒙住头,哇哇痛哭起来。他知道自己多喝了几杯酒,但他又清楚这绝不是酒的作用,而是比酒更浓的友情和良心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使他的精神和意念似乎已完全沉浸在平日的创作冲动和狂迷状态之中。

老美,你不必为刚才所说的事痛疚。

你是谁?!

我是尔康。你与月华的谈话我全听到了。

我对不起你啊老兄!

不要说这话,我们都有愧于良心和道义。

你指的是什么?

我们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得了暴利。

那都是合理合法和政策允许的啊!

比起普通老百姓,你不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吗?

唉呀老兄,无怪乎钟羽叫你老孱头!你不觉得我们与那些当官的和暴发户相比,还不是可怜得像叫花子吗?

这……

尔康兄,你的思想依然未爬出传统的篱笆。你应该知道,改革开放在思想上是一次新与旧、先进与落后、开拓与守缺的大裂变。在政治上是一次权力的重新分配和组合。在经济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就是资源的重组和原始资本的积累,或者说白了就是给你一次发财的机会。这就叫机遇。谁抓住了这个机遇,谁就抓住了生存发展的主动权。在这一特殊情况下,一切传统观念和旧的思维模式以及行为秩序,都显得他妈的相形见绌。总设计师邓小平怎么说来着?先不争论,摸着石头过河,等干起来后再逐步规范完善。这句话很有哲学意味和实用价值。一些人利用这话因势利导,抢抓机遇,发展自我,大获成功;而另一些人则钻这话的空子,乘机发挥,巧取豪夺,横征暴敛,大发不义之财。所以出现一些沉渣泛起、鱼龙混杂的现象,是完全可以理解和不会长久的。钟羽说得好,当官的有三欲,即权欲、名欲、情欲。报告文学正是满足了这些人的这些欲望,适应了他们的心态,所以才走红一时,席卷社会各层。这也是我等草民发展自我彻底改变尴尬狼狈窘境的一个难得机遇。我们终于抓住了这个机遇,并获得成功,这说明咱们文人也并非是不懂经济桑麻的草包饭桶。

老美,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咱们合作的几年,使我的认识水平和思想境界的确发生了巨大飞跃。我们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才知道了什么叫市场和官场。呀呀!原来社会的齿轮和国家机器是这样运转的啊!你还记得吗?头一次,你、我、还有梦萌,咱们拿着钟羽弄的红头文件,那是一种什么心情?梦萌那家伙浪迹天涯,练就了一副快腿快嘴,俨然一名企业家的精明干练和春风得意。而你呢,凭着名气大、肚子大、脑袋大的派头和高屋建瓴的气势以及先入为主的悟性,风光傲气得咄咄逼人。唯有我总打不起精神,不是因为半截尾巴的瘾痛和月华体外受孕的醋意在作祟,而是总觉得有一种打家劫舍的犯罪感。记得去颖州市采访时,在市委门房你指名道姓要见市委书记。门卫以为是那些难缠的告状专业户,连登记都不让直把咱往外掀,并像放录音似的说着信访局和民政局怎么走怎么走。你大肚子一挺,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嘟囔,说书记是你娃他舅。酷,这就叫酷!门卫师傅惊得老花镜差点掉下来。两个门警听后,条件反射似的马上走来,连连道歉说误会。门卫师傅用电话联系后,说书记不在,副书记行吗?不见。其它领导呢?只见书记。门卫又拨电话,只一会,秘书长来了,连说书记去郊县了实在对不起。秘书长人很随和,看了文件就领咱们去招待所,亲自张罗安排了最高档的雅间,并再三叮嘱服务小姐悉数招待。我从来没住过那么豪华的房子,一切都那么舒坦、爽惬,连开关电视、空调和各种灯具甚至屙屎擦屁股都是自动化,我真担心人类长此以往,怕都要退化返祖成像我一样无端地生出半截尾巴。

你比喻得太妙了!正因为你那半截尾巴,耽搁了弟兄们一次最美妙地重塑灵魂的机会。那晚看罢欧洲足球超级赛后,服务小姐亲怩得一身小蜜样,硬扯着咱们去洗桑那。我与梦萌极想从那足球场激烈对抗的余波中放松和舒坦一下,你却死活不愿去,怕服务小姐看到你的光屁股半截尾巴,真是大大的扫了雅兴。咱们在招待所“现代化”了两天,第三天书记终于亲自登门了,说了一番待慢的客套话,立即用他的奔驰600把咱接到一座更奢华的涉外宾馆。一进门,连我都懵了,都晕糊了。啊!这就是现代文明,这就是上流社会,这就是国家机器啊!那晚同样没去洗你那半截尾巴,但却在歌厅里尴尬了一番。我的肚皮太大,单怕违犯了舞场以拳为界的规矩(事后才知这规矩早已破除,如今小姐们的兴趣全在这毫无界线的摩搓之中),所以只看不跳。不过那陪坐小姐温柔多媚嗲声嗲气的乖巧,也着实让人心尖儿烫贴得痒痒麻麻。记得你当时特选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正襟危坐,无所适从,只是慢条斯理地磕着胖大的南瓜子儿。牙轻轻一磕,嘣的一声,瓜子壳便裂开了,你久望着壳里露出椭圆的瓤儿,惊奇得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半截尾巴。陪坐小姐将那半截尾巴巧妙地掰出来,塞进你的嘴里,但她那亮丽的眉眼总也激活不了你的冲动和激情。梦萌这家伙却风光到家,在大学练的四不象国标,竟使小姐们惊羡得粘乎着要他收徒传授舞艺,大大地破坏了舞厅温情脉脉的气氛。散场后,书记打来电话,问玩得痛快吗?还有什么要求吗?如果不需要,就快点休息,祝晚上做个好梦。书记又叮咛,要咱们明天到市委拿上介绍信,先在市区一些大企业和司局去,完了再到县区去。他还说给咱配有专车和一部手机,有什么问题直接与秘书长联系。总之,书记一再表示,三位的光临,是颖州的幸事,确保让各位舒心满意,大有收获。最后他很有策略地说,至于全市性的文章就不写了,不能突出地方政府,更不能突出他这位市委书记。但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呀,不能不宣传颖州改革发展的大好形势呀!讲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然后有点祈怜的口吻说,他有一篇理论文章,随后让人送来,看能不能滥竽充数,也望几位大家点晴玉成。

看来了吧?应验了吧?真是立竿见影!你用他的大旗,他用你的笔杆子,各取所需,权文交易,官民合璧,何乐而不为?老美,你这人功利主义太严重,对当官的,骂时咬牙切齿,用时喜眉咧嘴。书记那篇稿子你亲自圈点润色,后来不但编在那部书的显著位置,还登报上了广播,使书记风光了好一阵子,你的实惠也大大的不少。还有一次,咱们在隋阳地区采访,住在“洋又洋”饭店。天刚亮,地区机电总公司经理修德武未约而至,硬把咱三个塞进他的四环奥迪,拉到公司转了一趟,真有如临跨国公司之慨。他妈的那才叫现代企业!小车一大片,高楼几大院,分支一大串,财大气粗得只有一个牛字。你的心就颠,捅了我一下,暗骂这家伙又是个大鱼虫。果不其然,修总开口就是十万,只要上省报头条,编进书再给四万。每每碰到这些硬档,我都自愧弗如,把你这大肚子往前搡。谁料这次你却一反常态,非让我操作不可。我如法炮制,很快草成,如约抛出,钱文两清。十万元归你,因为报社的关节是你打通的,我净拿了四万。修总一炮打响,不但入阁局党委班子,而且当上省政协委员。就是我的半截尾巴叫江湖郎中用酒精灯烧的那年春节,修总还携带一个小妞专门登门来给我拜年,这小子还怪有人情味的。

老美在被窝吱吱地笑出了声。哈呀呀!我说尔康老兄,你至今还在鼓里蒙着,修总早已东窗事发,已被枪嘣整两年了。唉,也难怪,这几年你久病卧床,很少出门,消息闭塞,也是自然。告诉你,据新闻媒体披露,这家伙是个色狼大赌棍。在深圳出差时私自入澳,一个晚上就赌输了三百万。没钱了,就给总部和驻京驻沪等分公司慌称进购雪飞龙和本田,先后总汇八千多万,包了三个小姐,出手就是上百万。后来他又携款潜逃秘鲁,最终还是没跑过中国警察的火眼金睛,引渡回国,判了死刑,仅追回脏款五百多万。为此,法院把我传了两次,我没供认你,因为怕加重你的病情,我一身揽了。这次我接受了“美人鱼”的教训,硬得比警察还硬。是呀,我有红头文件,有人审查,有人盖章,与我有何相干?要怨,只怨上边把眼瞎了,怎能把人民这么大的家当和权力交给一个地痞流氓呢?

老美的话把我也逗得吱吱笑了。兄弟,你骂人家把眼瞎了,那咱们呢?咱为地痞流氓大唱赞歌,不是也瞎眼了吗?老美从被筒里探出头,好似法庭辩论似的说,这就是经济的杠杆作用,文学与权力优势互补,法律是毫无办法的。

但是,我说,优势互补也使好人遭了殃呀!老美,你还记得咱们编辑《商界精英谱》一书时,有位处级的石油公司经理叫孙季月的,六十年代的本科大学生,在勘探设计部门工作了二十年,后调回家乡从事商业经营。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很快发展成有上亿元固定资产的跨行业、跨省区的石油经销集团,每年给地区创税利五百多万元。他所付出的心血和经受的磨难,使我们每个人都落泪汗颜。当时同去采访的还有一位女记者,咱们沿着他经常往返的脚迹在戈壁沙滩上整整跋涉了三天三夜。鞋磨破了,鼻子塞满沙尘,整天见不到阳光喝不上水。女记者惊吓得哭了,但泪水还未流下来,就已在鼻梁凹冻成了冰溜。就这样经过几年的炼狱之苦,老孙和他的弟兄们用真诚和勇气终于叩开西部中国的大门,把内地的土特产渊渊不绝地运往新疆,又把新疆的石油输向大半个中国。那篇报告文学你也看过,写得很有真情,后来还得了省上的优秀文学作品奖。当时找主管局长审稿时,局长们对老孙赞不绝口,并声称局党组已作了决定,将立即在全局系统开展一次向老孙同志学习的活动。人怕出名猪怕壮,猪肥猪壮了人人都想咬一口,于是皇亲国戚纷至沓来,公司臃肿成了一头塑料猪。那一年,就是审稿的那两个主管局长同时把爱人硬性塞进公司,却只领工资不上班。更使老孙不能承受的是,局长每人各占两套房子,还要在公司给上大学的女儿也要分房,甚至连家属丢了钱和摩托车也要公司出钱赔偿。老孙再也不能容忍了,就是硬不给分房赔钱。瞎了!局长一纸公文,免去他的职务,并报请检察院立案拘审半年后才被无罪释放。他失了业,从此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上访告状。专暑、地委、省委、省纪委,他一级级往上跑,案子却一级级往下批,公文旅行,人人绕道。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他突然想到我,给我哭叙了两个多小时。我让月华取了三千元(恰好是他给那篇文章的赞助费,这是当时文场的官价),连同我给省报社一位资深记者写的信一同交给他,让他试试能否通过媒体介入发生转机。三年后,我与月华在街上碰见他,他正用架子车给人家送钢材,说是他办了个小店,经营钢材。我问他官司打得怎样,他满脸沮丧地唉了声,说再打几年官司,怕把命都贴赔了,划不来。唉,还是认命了吧!

老美恨其不争地唉了声,说他真是个窝囊废!

我反唇相讥,说这才叫超脱,入了境,活出味儿来了!

这也叫活出味儿?

千人千性,万人万个活法。不像你,两栖动物,又写作,又搞产业,钱满得往出溢,包姐多得象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每晚还得轮流临幸。

老美连忙说尔康尔康呀,你可千万别胡说八道!你还不知,这几天你弟媳正对我隔离审查,还雇了私人侦探呢!说完,他真的向门口盯了一眼,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说真他妈的喝多了,差点忘记了正事。尔康,是这样,我对不起你,出版画册和那两本书,我做了手脚,少给你二十万。当时的确是你弟媳逼着我要钱开什么美容院,我一时急得没猴耍,就贪污了挪用了。但这性质和公家的贪污挪用是绝对的两码事,不负任何刑事责任。你说呢,谁叫咱们是穷文人弟兄啊?这不好了,我现在钱多了,但也不能忘了这笔良心债呀!尔康,你过去不是说过临死要成个百万富翁吗?你现在说,还差多少,这个缺我给你补。

老美,我现在已入冥界,还要钱弄啥!

啊?!你已入了冥界?

是呀,要不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你有遗书吗?

在钟羽那里。我不妨也告诉你吧,很简单,只有四句话:

炉火纯青,回归大地;

物归原主,悄然而去。

老美霍地将被子揭掉,惊惧地在屋子四处寻觅,并声嘶力竭地大声重复着这四句话。

学生们陆续回校了,听到有人吟诗,便围着房子看稀奇。兰香给孩子们说,老美是大作家,出口成章。这四句诗,意境优美,哲理很深,同学们都要记住,直到能背诵念咏。

一群脸庞黑红、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们果然记住了,于是就齐声背诵起来:

炉火纯青,回归大地;

物归原主,悄然而去。
 0   2005-07-27 13:11:0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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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又回到了灵棚。此时,哀乐依然悲怆哀婉。本家侄孙们还在进行繁琐的奠酒仪式,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钟羽来了,他与老美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便制止了乡人的奠酒仪式。追悼会开始了,老美主持,政协副主席介绍生平,钟羽致悼词。钟羽连夜返城,原来是熬夜写悼词。他的文采,我不敢恭维,无非是一些官场套话和外交辞令,但我只得洗耳恭听。

钟羽说:著名小说家、报告文学家施尔康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九月九日殒殆。他的不幸仙逝,使我们失去了一位诚实的、严肃的、很有责任感的实力派作家,失去了一位乐善好施、仁爱慈善、坦然淡泊的好朋友。为此,特向他表示最沉痛的哀悼,并向其家属表示最真诚的安慰。

众人默哀三分钟后,钟羽继续说:施尔康先生从文三十多年,为各级官府撰写了成千上万各类红头文件,对正确执行落实党和国家的各项政策法令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也为许多各级官员提拔升迁发挥了‘人梯’作用。是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也包含个别心怀叵测之徒的陷害)才使他从红头文件中解脱出来,从此把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完满结合推向了极致。命运的不幸和生命的磨难又为他的文学创作注入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和精神的真情真性。所以他的作品极具感情的渲泄性、时论的针贬性和人格的张力性,很受普通老百姓的热爱和青睐。最后,请我引用施尔康先生遗书上的一首诗,以作为对他一生的总结、赞美和无限思念。这首诗的内容是:炉火纯青,回归大地;物归原主,悄然而去。

钟羽念罢四句诗,顿了一下,忽有所感地继续发挥着:施尔康先生,你的人格和你的作品一样,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大美之境。我们将尊从你的遗愿,把你的遗体入土为安,回归大地。你是我主上帝的儿子,我们将你交给了上帝,你就在亲人和朋友的哀思中悄然驾鹤西去吧!施尔康先生永垂千古!……

听完钟羽最后解释四句诗的话,我真忍不住要破啼大笑。没想到这家伙文学功底挺深,竟把我的遗书篡改歪曲得如此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其它人包括月华和老美也还未破译这首诗的真正含义,所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是为他的真情所感染和打动,哭声和泪水再次形成高潮,使整个灵棚和山村都笼罩在一片凄惨悲凉的阴云里。

老美宣布向遗体告别仪式开始。

月华在老美爱人搀扶下来到我的遗容前。她面容憔悴,步履晃惚。想起天桥相救,想起半截尾巴,想起酒精灯,想起四花开的布条,想起喇叭花,想起大儿子小妈妈,想起体外受孕……她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狂澜,失声大哭起来。

我的灵魂在她的哭声中颤栗!月华,我对不起你!我的残损的身体和扭曲的性格曾给你带来无限痛苦,你为我付出的代价和牺牲太沉重了啊!我们的爱情是偶然的,但却是真挚的;我们的婚姻是残缺的,但却是幸福的;我们的家庭是多难的,但却是完美的。我以此为安。你也要多保重啊,我衷心祝你晚年幸福!

钟羽的娇妻小隽搀扶着纹纹,也来到我的遗容前。她不像母亲那样感情一泄千里,而是默默地、凄然地流着泪,两爿唇轮抽答着嚅成一朵饱含忧伤的打破碗碗花,泪水顺着花唇直流进肚里。她是为母亲一生所苦所累而流泪,为父亲一生可怜可悲而流泪啊!

接着是村中阁老、企业老板和文朋诗友。

我的遗容毫无表情地接受着他们的友谊和真情。

接下来的是一位看起来很是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向我的遗容鞠了三躬,然后把一顶西班牙牛仔的草编小帽放在我的胸前。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沿海一家渔民船队的队长,一个可怜的逃婚者。十五岁时,爷爷作主,给他娶了个大他六岁的媳妇,他宁死不从,便从内地逃到沿海一座小岛,帮人划船拉网,于是学会了海上作业的十八般武艺,并创建了全国第一家渔业生产船队。那年我去采访,写了一部四万多字的中篇报告文学,产生过一定的轰动效应。后来,在报纸上也看到他的消息,报道他的渔业生产舰队已发展为亚东海运集团,常驾驭现代化货轮往返于太平祥和大西洋之间。我接受了他的西班牙小帽,为我塑写的众多风云人物惟他未犯事落马依然辉煌而暗自庆幸。

再下来是省上的一位副厅长,其实我早已认出了他,只是懒得搭理罢了。他是一位鸡肋书炒作的高手,东抄西拼,出了好几本书,凭着手中权力,一层层硬性分配,每本书都发行十几万册。那年经钟羽介绍,我们从此相识。有一天他专程约我见面,说省上拟编辑一部书,文体是报告文学。当场议定,资金筹措和出版发行由他亲自督办,我主要组织知名作家采写编辑。他是主编我是副主编,所创效益每人各半。但当书出版后,不但没有我的署名,且连一分稿费编辑费也没见到。和他争辩吗,打官司吗?不但他有权有势,且替换我署名的人,比他更有权有势。位卑言微的现实,使我只学会忍的哲学。但我又想,不管怎么说,一位副厅级即使已退了休,能专程跑到一个穷山沟向我的遗体告别,也是难能可贵啊!只见他将那部书放在我的枕边,然后感激万状地流出热泪,说尔康同志,是你,是这本书把我引进作家行列的呀。要不然,退休后的这段孤独日子,我可该怎么过啊!

又是一位。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我竟一时认不出他是谁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三沓新崭崭的百元钞票,恭敬地放在我的枕旁,再也禁不住内心的哀伤,珠泪滂沱地失声大哭起来。尔康大师哇,你真是个好人,善良人呀!如今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啊!我落难时拿你三千元,虽然打官司白花了,但我现在又有了钱。我的小店已成了专营公司,这可是我的私人公司啊,再也不受谁的执肘和刁难了啊!拿你三千还你三万,这是我的政策,请你笑纳。祝你九泉如意,一路平安,……啊?!是他,孙季月!他终于翻身了,靠自己的力量翻身了啊!我也和他一起流泪激动,为他的新生激动,为党的好政策激动。

唔,这位时髦漂亮的小姐是谁呢?无论我如何搜肠刮肚,但仍记不起她是谁呀!她凤眼含泪,泪水滴在手捧的一本文学期刊上。姑娘庄重地打开刊物,翻在一部中篇小说题画的页码,然后将它放在我的胸前。我清楚看出那部小说的标题:《泪别旋转的红裙子》。署名:岳月。岳月?我依然感到陌生,想不起来。这时姑娘哇地哭出了声。施老师,我就是那位在“天上天”夜总会陪你跳舞的大学生岳月啊!啊?!我觉得我的魂灵和肌体一起窒息坏死了。我终于想起来,那是在某市银行采访,晚上同样搞特殊服务。跳舞时,岳月看我心不在焉,光踩她的脚,就问我姓名,搞什么工作,想以此平静我纷乱的心情。当她听了我的名字后,惊讶地瞪起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呀!你就是大作家施尔康?我读过你的《丑人》,是我们指导老师推荐的,太好了,感动得我流了一宿眼泪。我问她在哪上学。她说她在中原联大,读中文,一心想当个作家。我瞒怨她大学生怎么干这事。她无可奈何地说,她家在革命老区,穷山沟,两个大学生,家里供不起,她就隔三岔五地搞陪舞,挣点小费,以补她与弟弟上学的经济不足。听了她的话,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情更加糟糕透顶,便怏怏不乐地退出舞池。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岳月和我坐在沙发上,谈乡村,谈城市,谈大学,谈文学。我觉得她很有天赋和悟性,许多新观念很有现代意识和前瞻性。最后我给了她三百元,让她马上离开夜总会,抽时间多看些书,多写些作品寄出去发表,也许这才是解脱无钱读书的最好途径。她果然成功了!从小说的题目就能感识到,她在冲出困惑实现自我价值时所经受物欲的饥渴和精神的痛苦,该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啊!



当告别仪式马上就要结束,人们正准备将我的遗体装棺入殓时,突然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闯进灵棚,目无旁顾地直扑到我的遗体上恸声大哭起来。爸爸!啊啊!爸爸,我的亲爸爸啊!我是你的亲儿子啊!……灵棚马上乱作一团,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中有人认识这位青年,说他是考古专家况无几的儿子,名叫尾松,留学日本才回来,连名字都是个日本货。一听这话,老美这才想起来,就对钟羽说,他就是人们常议论的那个局长与凌霄的私生子,今天怎么又成了尔康的儿子呢?青年还抱着我的遗尸爸呀爹的喊个不停,泪流满面,感情真挚,没有一点装样子让人看的虚假。大家把目光一齐集中到月华身上,她只是摇头,说不知是怎么回事。目光又转向纹纹,纹纹柳眉横竖,直喊莫明其妙。老美突然悟出点什么,便说该不是这小子骗人争遗产来了吧?一听说争遗产,侄侄孙孙们立即来了劲,一窝蜂上去,刹时将青年打得鼻青眼肿。这时可急坏月华和纹纹,忙将青年扶起,一边指责乡人粗俗野蛮,一边报怨青年冒失懵懂。青年刚刚醒转,灵棚又出现了一位学究似的洋人。老美马上就认出他,他正是青年的爸爸,那位留洋二十多年的考古专家况无几。况无几见了这场面,先给死者鞠了几躬,然后掏出一张字据,交给了老美。老美看罢,如五雷轰顶,又把字据交给了月华。月华看着看着,突然尖叫一声,当即昏了过去。最后字据又传到钟羽手中,待他看完,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连啊几声,两对虎牙再也虎不起来了。唉唉,尔康呀,你咋又办了一件令人痛心的粘牙事啊!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魂灵幽地飘过去,只见那字据上写道:

协 议

立约人:况无几(签字)

凌 霄(签字)

凌霄与况无几确立恋爱关系之前,已与施尔康热恋了三年。后因第三者插足,并玷污了凌霄的清白,凌霄觉得实在对不起尔康,才下决心与他分手。分手前夕,凌霄为了安慰和补偿,便和施尔康发生过三次性关系。恰好就是这痛苦的三次,凌霄怀孕了。这是经过多次推算和医生测检确认了的。当时凌霄的确不知道,直到三个月才有了反应,那时凌霄与况无几正准备登记结婚。为了对况无几忠诚,也为了对孩子负责,凌霄将此事向况无几作了坦白。经双方再三考虑,特达成以下协议:一、况无几不因此事嫌弃凌霄,双方以感情为重,同意结婚;二、况无几同意将孩子保留,生下后无论是男是女,均跟况无几姓,并对外保持统一口径,称况凌婚前受孕;三、凌霄同意与施尔康终止感情纠葛,确保不再有任何来往;四、凌霄同意不再与那位第三者保持任何来往,如再有联系,双方同意协议离婚;五、孩子生下后,应视为亲生子女,不得虐待岐视,不得将身世向其公开。

19XX年X月X日

天啊!我的灵魂再次从天上掉到地上,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凌霄呀,我对不起你,误解了你一辈子,这太残忍呀!我总以为你是嫌弃半截尾巴才离我另寻新欢的,不料你却有这样一颗纯洁美好的心啊!你听听,尾松,尾松,多么好的名字!既隐含着我的半截尾巴,又象征着我们的爱情像松柏一样万古长青啊!……况无几先生,你受委屈了,受欺凌了,难得你有一片慈善心肠,我向你老兄致谢了,敬礼了!尾松,我的好儿子!爸爸心中有愧,实在对不起你。近在咫尺,却无缘相知。今天虽然父子相见,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爸爸实在离不开你啊!

钟羽、老美、月华和况无几等人在屋里商量了很大一会,然后又出来了。况无几让尾松给我鞠躬,又正式宣布尾松就是我的亲儿子。

真主来了,老美想。

是的,钟羽也想,是真主来了。

侄孙们议论大哗,物归原主,原来这就是主?!

钟羽又想,是得考验一下这主的真诚!

于是钟羽说话了。他说,谁也没想到今天的戏会演到这一地步。事已止此,我就向大家摊牌了。我友施尔康一生坎坷,受尽苦难,共有存款八十万元。这些遗产怎么交割,尔康已有遗书,这四句话大家略有所知,但其真正的指代却很难界定。今天咱也不搞暗箱操作那一套,公之于众,增加透明度,大家共同商讨。四句话的词根和文眼,就在“物归原主”的主字。这个主到底是谁?现在大家可以各抒己见。

当然是他的妻子月华!

还有女儿纹纹!

遇到此类事,穷怕了的山区人最说得出话,使得上劲,做得出事,所以都一个个争先站出来亮相表态。

我才不靠我爸的钱养活呢!

一听纹纹这话,家乡人急得一个个火烧毛燎,都说这女子是个白眼狼,你不要,难道白给那个日本鬼子不成?

月华说话了,她说她有工资,也有不少积攒,她不要尔康的钱。尔康这钱,纯是他的稿费,她是单独给他立帐和存储的。

家乡人更不依了,直喊如今城里人是怎么了,都见了钱嫌扎手,不然干脆撂给山区穷乡党算了!

大家都乜斜着眼看考古专家和留日学生将作何表演。但他俩仍然心有城府地一言不发。

老美耐不住了,当众宣布:友人施尔康在世时曾有一个心愿,就是他临死前要当个百万富翁,以此来证明他的人生价值。所以,他现在有八十万,我再捐二十万,凑个整数,也好让尔康兄过过百万富翁的瘾,到了上界也许能改变一下他的地位和神们对他的态度呢!

尾松这才抚了抚包扎的伤口,文文皱皱地说:我代表我的养父、美国国家科学院古生物研究所主任、著名美藉华人考古博士况无几先生为我的生父施尔康捐赠人民币一百万元。

哗——,人群立即喧闹起来,掌声和呼喊声响成一片。包括钟羽、老美和月华在内,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月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纹纹早已跑过去拉住了哥哥尾松的手。

但主的问题依然没解决。

钟羽犯难了,问月华,月华依然摇头。问老美,老美说他的灵感不灵了。钟羽无奈,就去请教况无几。他也只是微笑着摇头,说他长期在国外,对国内情况愈来愈生疏。

纹纹见大家急得团团转,便歪着头,眯着眼,说她一猜准中。钟羽催她快说。她就反问众人,明天的主人是谁?

是碎娃,学生呀!家乡人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再问一句,国家的兴国战略是什么?

钟羽不假思索地回答:科技兴国,教育先行。

纹纹说:对呀,先行就是主呀!有句话叫先入为主,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教育就是主呀!

老美拍着大脑袋,恍然大悟:一个学生,一个教育,这主不就出来了嘛!

大家这才豁然了:物归原主的主原来是这呀!

我为女儿交了份合格答卷而高兴,灵魂也感到欣慰和释然了。



我将以上命运遭遇和对人生的看法感想,已映象成一部小说素材。趁着还没有入土为安之机,我急于托梦给人,以便尽快整理发表。我首先想起梦萌,由此又自然想起他的那篇《猴性初探》的文章。这篇文章的独特之处是作家超越了“人本主义”的古老观念,而是站在宇宙空间和全球意义上,批判了人类固有的劣性,提出让“猴性”与“神性”合谐统一于一身并有一个严格的把握尺度,这样才能使“人性”更显得健全、崇高和壮美。这篇文章和我映象中的小说很有互补性,所以我必须马上见到梦萌。于是,我扶摇飘游,沿长江而下,寻觅着那个叫“白云黄鹤”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个神秘的洞穴,正向外冒着浓烟,便知道那一定是梦萌正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爬格子写作。这家伙精瘦精瘦,一天吃粮不足四百克,却要腾云驾雾抽掉三包烟,所以凡他所到之处,门窗里必然浓烟弥漫,袅袅如万里长城的峰火台。我从门里幽了进去,一看果然是他,半尺长的串脸胡说明他又忘记带剃须刀。看得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感情纠葛、矛盾冲突正折腾得他神魂颠倒,死去活来。可惜的是我与他不能交流对话。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去洞外转了一圈,又回到洞里就着北京小尖角辣吃了两包方便面,接着连续抽了三四根烟,又喝下两枚安眠药,才躺下睡了。我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往往在复杂情节和人物矛盾搅成一团理不出头绪时,他总是凭借两枚安眠药进入梦乡,在梦中呼唤神明,呼唤灵感,呼唤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中残留潜藏很深的意念。我真不忍心打搅他,扫他的兴致,但我又不愿失去这个机会。所以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他的梦乡,与他开始了交流对话。

梦萌老弟别来无恙?

你是谁?不要干扰我的好梦!

我是友人施尔康。

啊?!你是尔康兄?

你在这“白云黄鹤”的地方好逍遥。

尔康兄,你去冥国也不告我一声,害得我好苦呀!我是刚接到老美通过报社转的电话才知道的,我正打算明天飞抵你家。难道你没收到我给你烧的冥币?刚才我一赌气就买了二百元人民币的冥币,恐怕有几千个亿吧!人民币在冥国的比率高得戳破了天!你真的没收到?嗯?

根本不必如此!冥国既无银行,也无商品,烧得愈多,愈污染空气。

听老美说,你终于成了百万富翁。二百多万元呀!建一座希望小学,剩余的款再给老家修条路。这都是你老兄的功德啊!

这些全都不足挂齿。我要托嘱你一件事,就是我把对上下两界的一些感受映象了一篇小说的素材和梗概,取名《阴阳之交》。你可以整理发表,署名自然是你的大名。

我相信一定能获得若贝尔文学奖!

梦萌先生,你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望你尽心处理为祈。这部作品只是一种映象,你看不到,除非托梦。在梦中,你只须喊一声我的名字,它们(也包括咱俩现在的谈话)就像光盘似的映象在你的面前。然后你可以用录音或电子扫描记录下来。其中提到你的那篇《猴性初探》,目的是为弥补一个致命缺陷,即我只写了人性与神性,现在再加上你写的猴性,就完善了两个过程:一个是人类由猴子变成人再变成神的宏观过程,一个是人自身所具有的猴性、神性和人性的微观过程。我们作家常常是神性过盛,但结局都不怎么好。所以你、还有钟羽和老美,应把猴性和神性的尺度把握好,使其很好地统一起来。不要神气实足,也不要猴性颠狂,更不要把作家的闲名声和那几本书看得太神圣。其实那只不过是别人的敲门砖和我们死后的枕头。至于该小说中的一些观点和教训能否对人类提供以资参考的价值我并不抱多大希望,但对你来说,我的朋友,还是好好活着的好!因为上界太寂寞了,既没有爱情、友情和亲情,也没有香烟、笔墨和剃须刀,更没有语言、文字和艺术。你绝对承受不了这种超脱中的自杀!

尔康兄,你的理论太精妙了,对我写小说很有启示作用。

梦萌小弟,请你先别发议论,多悟一悟,把面揉到。好了,我该走了,不能再干扰你的构思和灵感。再见!
 0   2005-07-27 13:11:12  回复
meiguo.com 创始人

emotion

1   2005-07-27 13:06:37  回复

回复/评论:阴阳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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