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之交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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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年前,当我预感到自己病情恶化时,便提前写好了遗书,躺在床上久盯着卧室挂钟的秒针铮铮移动,眼睁睁地等待着时间的停止和末日的来临。谁承想就这么盯着盯着,不知不觉中时间又流过两个三百六十五个八万六千四百秒。生命的奇迹给了我极大勇气,奢想就这么眼睁睁数着秒针移动,也许时间的馈赠还会再流过十个二十个这样的三百六十五个八万六千四百秒。正是出于这种求生的欲望,我便对那遗书产生了厌恶感,遂让妻月华将它连同大小存折一起秘藏于银行的私人保险屉里。记得那遗书只有四句话:
炉火纯青,回归大地;
物归原主,悄然而去。
妻子月华难解其意,报怨我一辈子坎坷多难,迷迷糊糊,临死还给人留个疑团。女儿纹纹像在大学念英语单词似的念了几遍,仍似是而非,说爸爸一生歪文不少,这首哑谜诗恐怕要成了他的绝笔。
说真的,我对这个遗书是很满意的。它不但是我一生殚精竭虑为各级官员撰写各类文章和红头文件的代表之作,也是我这个二流作家彻悟人生的敏思与智慧的经典之范。这样说的根据,一是它具有极易操作的实用性,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指代明确,毫无法律界限不清的隐患;二是它具有极诱人的艺术魅力,不但形成一个较完整的“召唤结构”,而且无论象下之意还是象上之意或象间之意,都留下以兹人们充分想象和创造的自由空间。事情的糟糕恰恰就出在这个该死的“召唤结构”上,以至后来被钟羽和月华篡改发挥演绎成一出感地动天的悲喜剧。剧本就是我的遗书,而粉墨登场的演员则是我过去所写的胖瘦高低、雅俗美丑的各色人等。当初他们均因我而发财或破产,因我而升官或倒霉。如今在我灵前,他们或捶胸跺足、或哭天唤地、或威风八面、或狼狈如乞丐,均极尽念唱做打之能事,极尽喜怒哀乐之能事,哭哭笑笑,揶揶唱唱,使我乍入冥国刚刚平静的心情再次受到冲击和震撼。我真庆幸此刻我已是无形冥界的子民,倘若还是在有形的现实世界,不啻要备尝多么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啊!
我知道,我是一位极其孱弱幼稚、优柔寡断和逆来顺受的人。这一性格首先来自祖传基因。我爷爷是清末一位禀生,职司县衙录事。正因为性格上的缺陷,所以无法对付官场的权谋纷争和黑道白道的刀光剑影,只在县衙呆了九九八十一天,就被卷入一场莫明奇妙的纠葛而革职失业,流落街头靠卖字为生。但那场纠葛的余波并未平息,两派势力轮番向他进攻。字摊经常被砸,他多次被打得鼻青眼肿。后来一位弹花坊老板怜悯,收他为徒,并将泼辣能干的三女儿许配于他,情况才有所好转。后来老板又资助他一些银两,偷偷打发他携女返回山区老家。从此,爷爷以游乡弹棉花为生,再不临池文墨。到了父亲,他的命运并不比爷爷好,虽然识得几个字,但那字却抵不住有钱有势者的一口唾沫,常受人欺。有一年腊月三十,父亲给门上写了幅对联,上联是:瑞雪兆丰年;下联是:爆竹除旧岁。这时一个恶人走来,将对联一把撕下,指着父亲鼻子破口大骂。哼,你个狗日的狗日的!咬文嚼字,叫你咬你妈个鸟,嚼你爸个球!还不等父亲开口,恶人的巨拳已重重砸在他的胸口。父亲正要分辩,恶人又指着对联上的字破口大骂。看你狗日的写的啥?瑞炮(爆)就是我爸,雪竹就是我妈。还有照(兆)除,除谁呢?你狗日的竟敢咒我爸我妈,看我捶死你狗日的!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把上下联对仗按谐音念,真叫他哭笑不得。晚上,恶人带着三个兄弟,把我家砸得一塌糊涂,父亲从此病倒了。父亲为了息事宁人,让母亲给他家送了礼,赔了情。但恶人仍不依不饶,正月十五刚过,他就把父亲告到官府。父亲又要治病又要应付官司,整整一年,不但卖了地和牛,还欠下一屁股债,并搭上了他的一条命。那年我才六岁。我真恨父亲一生窝囊透顶,唯一的成绩是生下我这个独生子和他教我的一首儿歌:
一树黄花顺地开,我父送我念书来;
先生打我无人管,长大成人坐八台。
这首儿歌就是最初孕育我艺术胚芽的营养钵,也是我对那恶人憎恨和复仇的人生目标。我敢说,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我就是祖先性格的叛逆者,不像他们那样孱弱和窝囊,要活得顶天立地,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受人凌辱和命运的摆布。记得上初中时,因为家庭纠纷,我一人竟打败称为“村盖子”的兄弟三人,围观乡邻无不惊呼称赞:“狗日的狗日的,这狗日的娃转种了,不像他爷他爸那窝囊熊样,真是一条硬汉子!”文革中,一些群众鼓动演社戏,推我去和大队长说,而大队长坚决反对,为此俩人在大街上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和辩论。最后大队长屈从了,拨了二百元。就这二百元,排了十多出折子戏和全套竹马,春节连演了七天七夜,一时轰动全社,大队长脸上增了光彩,群众更是赞不绝口:“这狗日不愧是个牛牛娃,有种!”
正是处于这一心理机缘,我学习一直很恳苦努力,不但考上大学,还当了记者,很得上司青睐,前途充满光明。但当这种叛逆精神与权力魔杖相撞时,却将我痛击得一败涂地,吃尽了苦头。那年冬天,我陪同部长和总编到某县剧团调研,整整三天除看了两场戏外,其余时间两位领导都是在赌场度过的。这却给我提供了机会,经过一番深入调查和采访,我就该剧团坚持送戏下乡的事迹撰成一篇长篇通讯。领导看后非常满意,连叫有深度,有高度,并夸奖我见缝插针、时时处于战备状态,真是个搞新闻的好干将。几天后稿子果然上了市报头版头条,署名却是部长和总编。当时看了报纸,我不由产生一种“倒插门”的羞耻感。自己儿子不能随自己姓,却要贴上别人的商标,这算哪门子事嘛!我没有屈服。半个月后,我对其它剧团作了更深入的调查采访,与凌霄合作又撰写了一篇关于文化团体现状和发展出路的文章,抄写两份,同时送给部长和总编审阅。稿子压了两个月一直不签不发,我便将其投给北京一家报纸,不久便发表并配发了编者按,在文化艺术界引起很大反响。然而,当我暗自得意并向凌霄献殷勤表示爱情之时,总编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说自今日起,你就去印刷车间搞校对吧!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因为校对很重要,既是窗口的窗口,也是阵地的阵地,组织对你信任嘛!后来我又先后被调到计生委、体委、文化局,只搞些抄抄写写的杂碎工作。可以说,这是我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一落千丈。正如钟羽后来说的,往往一个突然事件或变故,就会导致一个国家、民族、家庭和个人的发迹或消亡、兴盛或衰落,有时突然得使你防不胜防,毫无回天之力。
正因为事业的败北才导致我之后接二连三的命运的劫难,先是入党告吹,再是职称落空,紧接着是恋人凌霄的背叛和仙逝,以及后来的半截尾巴和性功能减弱等等,这一连串的精神打击和感情刺激,使我活脱脱变成了另一个人——祖先软弱幼稚、优柔寡断和逆来顺受的翻版。这种情况到后来虽然有所改变,也带来生存条件的好转,但随着年龄增长和新的压力与刺激的作用,使我又诱发出新的精神负担甚至身体的病变。
我似乎还依稀记得,我患的是长期高度精神悒郁症,久而久之便引起心动过速,继尔导致左心房象电流短路一样陡然停止了跳动。在此前一天,我本能地想到死,由死自然想到遗书,由遗书又鬼使神差地想到远在省城的钟羽先生。钟羽是在我村插队的知青,时任不知是省城的一位科级还是处级抑或是厅级的什么主任,他与我关系甚笃,请他主持料理我的后事是最理想的人选。当时我也想到了其他人,譬如老美,他是一位著名评论家,也是我的铮友。只是那家伙心胸太窄,容不了人;再就是他有点功利主义的小毛病。不选择他一是怕他犟劲一来惹起事端,二是怕他歪曲了我的遗书的本意。另外一个是梦萌,他为人仗义,古道热肠,是我前几年写报告文学忠实的合作伙伴。但他是陕西人,又长期浪迹天涯,充当自由撰稿人。据说最近又在一个被称为“白云黄鹤”的南方小镇苦熬一部长篇小说,难以联系。所以想来想去还是钟羽比较合适,我便让妻即电告他速来。当天下午,他即抵我榻前。当他单独听完我的遗书内容后,竟气得脸色铁青,五官变形,两只虎牙爆出的啵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施尔康,好你个老孱头!你以为你是谁?是大腕明星,是归国华侨,是总统议长?说穿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末草芥,是一只吃土屙土的蚯蚓,是一个靠输送“精神胜利法”药液支撑生命的阿Q!你那点钱,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沦海之粟。物归原主,主是谁?是公主纹纹?是主妇月华?是主席领袖?是我主上帝?是地主老财?是当家作主的人民?……你呀,一辈子喝墨水耍笔杆编故事骗人,死时还搞这文字游戏显能!告诉你,国家人民不希图你这点钱,月华纹纹不希图你这点钱,你就给个肯定话吧,别再搞捉迷藏了!
就在钟羽喋喋不休的苛责中,我只觉心叶一阵透凉,接着收缩,不一会儿就听得一声脆响,电流短路了,断电了。钟羽怪叫一声,这才慌了手脚忙指挥快点用车送医院。此时我却异常固执,尽量做出呲牙咧嘴的姿态,那意思是说我已拜见了阎君领了冥国绿卡,不必再搞那量血压输氧气做人工呼吸进太平间等人道主义的形式。我的意思他们全不理会,连月华也明知死人拗不过话人,仍幸幸然诚惶诚恐地把我送进医院,结果自不必提。我的尸体很快被拉回家,并在楼下搭起一个简易灵棚。钟羽当着几位亲戚朋友独断专行地宣布:友人施尔康喝了一辈子墨水,受了一辈子闲气,唯一“情结”是恋乡恋土,故火化后再行土葬,送回老家入土为安。所有花销实行总量控制,不突破五万元。其他遗产,五十万元给月华购置一座豪宅,二十万元给纹纹上学,剩余五万元视近日各位侄侄孙孙的表现,按功行赏。
这不是宫庭政变,不是赵高篡改秦始皇遗书改立扶苏为胡亥吗?我恨透钟羽反其道而行自作主张和月华心猿意马背叛亡夫的行为,紧紧将本已僵硬的躯体四肢收缩为一团,使他们难以擦洗,难以整容,难以更衣。但这些全都无济于事,在钟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理论支配下,中医点穴法刹间使我四肢松驰如面条而脸面酥软如蕃茄,事情仍按他们的既定方针进行得有条不紊。作完最后一些关于美和艺术的布道,我的肉体已灿烂辉煌如马王堆的古尸和造神工匠手下的泥塑。钟羽没有惊动官方,只给老美打了电话。我一听糟了!给老美打电话还不像我起草的红头文件送给政府部门和新闻媒体一样,因为他热心嘴长又特别爱感情用事,给他说势必会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果然一个多小时后,文学圈和新闻界的朋友传得一个不漏,接踵而来的电话手机BP机汽笛声吵嚷得我天翻地覆,我的灵魂便如临大敌地匆忙离开我的肉体,飘忽不定地独自向火葬场蹀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