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每早就想买款手机了。
这想法从刚一露头起,就像当年他追小倩那样痴迷执拗,锐不可挡,心里总有一种焦灼的欲望和偷偷摸摸的冲动挟持怂恿着他。他常常独自一人作着姿态,自己设计和欣赏自己。喔,这样,就这样!你想想,好好想想,设身处地地想想。对,对对,如果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如果在人流如潮的公园里,如果在座无虚席的公交车或大商场群星灿烂的电梯上,突然一阵嗡嗡嘤嘤的蜂鸣抑或一阵嘀嘀铃铃犹如女孩清脆响亮的笑声向你撞来,你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还有,如果在众目睽睽下非常随意而潇洒地抄起手机,轻点键盘,洋洋洒洒地呼叫应答和高谈阔论,你又是怎样的感觉呢?嗬,那绝对盖帽了,绝对比领着热恋女友到处张扬炫耀的感觉还要良好得多!喔喔,这才叫酷,叫派,叫时髦,叫现代感噢!
这一欲望和冲动的确使毛每煎熬难受了许多日子。每当听到别人皮带盒里的手机嘎嘎叫时,每当看到别人拎着手机潇洒傲世的样子时,他就由不得羡慕和嫉妒。他先是嫉妒那些手机的持有者,哼,嗲声嗲气的,嚎什么嚎?充其量不过是个三陪小姐或坐台小生的胚子嘛!后来又发展到嫉妒手机,嫉妒得不再理睬任何款式的手机甚至一切电话,无论多急多重要的事,他硬可发挥自己体育教师的专长跑步联络,也不愿去打公用电话。媳妇小倩是个护士,工作三班倒,不好联系,给他买了张电话卡,可他就是不用,眼睁睁看着三十元的卡过期作废。他说一个人孤伶伶站在电话棚下,就像失恋的情痴或鬼祟的小偷,那感觉真他妈的太有些落魄与潦倒的味道。
但毛每始终没放弃要买手机的想法。这念头一直在他心里隐藏了整整三年也没实现。没实现不是他仍对手机持有族心怀逆反,也不是仍与手机执拗过不去,而是实在囊中羞涩,无力追赶时髦和新潮。他虽然有个中学体育教师的固定工作,但没文凭,没职称,工资总是上不去,十年教龄了每月还只拿四百八十元。小倩也只是卫校毕业,工作又迟,月薪和他差不多。如此进项,除雷打不动地孝敬两家多灾多难的父母外,所剩款额连支应儿子上幼儿院和家庭最低生活标准都捉襟见肘,哪有资本去讲奢摆侈呢?他常沮丧小时贪玩,不爱学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熬时间创佳绩争取早日提薪,以改变目下狼狈不堪的窘境,那时也许才有机会能买个手机呢!
然而,毛每连做梦都没想到,这机会竟来得这么快。今年刚放暑假,他正准备举办足球集训队捞点外快,突然多年不见的邓肯专程来访。邓肯是他初中同学和足球伙伴,从西部联大毕业后留校,现为校自考办主任。他带来许多招生简章、录取通知书等一应手续,要毛每全权代表西部联大招生。他告诉毛每,每个新生收三千六百元,提留三分之一,就是说,每招一个学生自己独得一千二百元。“怎么样?老同学,干吧!心甭贪,就按十个学生算,那可是一万多元,比你办二十次集训队都要可观呀!”毛每既高兴又庆幸,他这个连年高考落榜的“泡沫生”,如今却成了大学的老师和代办,自是受宠若惊,不辱使命。他发挥在教育系统工作的优势,很快设立了几个招生点,高考刚结束没几天就有一百多人报了名。这些学生和自己当年一样,都是些考绩不佳或根本无望进入大学校门的“泡沫生”,所以他就由不得产生一种猩猩惜猩猩的怜悯和同情,对他们特别热情周到,家访谈话更是妥切到家。学生们看他戴着盖有联大红印的胸牌,便一声声“毛老师毛老师”地叫得格外亲切。特别当他开据录取通知书并签上自己大名时,那种怜悯同情的心理迅速膨胀为虚妄的自负和慰藉。世界真是个万花筒,无论如何颠来倒去,都会变幻出不同的花色和图案。毛每就这样在万花筒中被颠腾变幻着,经过一番曲折和反复,最终录取进校者八名,共领回招生费九千六百元,除去其它开销,他独得六千多元。当领第一批钱时,他谁也没告诉,偷偷跑到电信大楼,唰地甩出三千元,不挑也不检,只呶呶嘴,就敲定买了款高档彩屏手机,惊羡得服务员把他当大款大腕一样恭之敬之。喔,真的,直到今天想起,当时那心情,那神态,那感觉,他妈的要多良好就多良好,要多牛气就多牛气!
这情绪感染得小倩也和他一起激动风光了好一阵子。起初,她看到这么高档手机和听到如此天文价位,就像给病人打错针吃错药似的,吓得跌在沙发里起不来,嘴里只是嚷嚷着嗔他太虚荣、太烧包、太扎势、太有些鲁莽冒失之嫌纨绔子弟之嫌!毛每既不生气,也不解释,将剩余三千多元往她手里一戳,说声“归你了!”刹间风扫残云,雨过天晴,一切都和煦如春。小倩获得三千多元的独立支配权,心里自然高兴,就整天有事没事给他打电话。毛每更是几分钟不打手机就觉得手心生痒,耳朵发聋,直怨三千元买了个装饰品,太不划算了!所以,他没迟到早都要给小倩打手机。要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只见他拎着手机,舒着耳轮,眯着美目,唇颤齿晃中就流淌出一股潇洒和傲慢。特别是他的手机,那美妙的呼叫音乐,那闪烁的彩屏荧光,那五花八门的使用功能,比起那些降价手机和小灵通不知要风光多少倍,直吸引得周围的帅哥靓妹都用惊讶羡慕的目光看他。每每至此,他就由不得忘了自我,俨然众星托月般入了蓬莱仙境,连手机那头的小倩也能感到他的陶醉与沉迷。如此两点一线,你来我去,惹得医院内科值班室的电话嘎嘎叫个不停,同室姐妹取笑小倩是迷恋于“电话蜜月”寻找爱情的新感觉。
正当小两口共度“电话蜜月”时,想不到一张电话缴费单却打乱他们爱情的新感觉。天哪!一个月话费就一百六,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这不是把人民币当阴票烧吗?小倩心疼后悔得连续两天都没买菜做饭,思量着只吃三顿开水泡馍也许能弥补一点损失。她长嘘着气,怎么也想不通,哼,什么月租费,什么双向收费,完全是讹人抢人呢么!难道自己还租自己的手机?难道坐火车飞机也要双向收费?真是岂有此理!一气之下,她发誓不再度“电话蜜月”,不再给毛每打电话,对他打来的电话也统统不接不理。 姐妹们一下子炸开了锅,都说她已把“电话蜜月”度烦度腻了,肯定又发明了另一种传情投爱的新方式。
毛每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加之这种“四堵墙”里的职业,使他很少和外界发生联系。如今,失去小倩这个唯一的资讯对象 ,他就像丢了魂儿,整天等呀等呀,而腰间的手机总不见响,自然就没了美妙的音乐和闪烁的荧光,也没了众星托月的潇洒和傲慢,更没了如神似仙的享受和感觉。时间一长,慢慢地,他便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他抱怨世界为什么突然变得寂寞起来,寂寞得他只能独自在手机上默默玩耍菜单和编码游戏。蓦然,他从电话本得到启示,是呀,失去唯一资讯对象,为什么不能重建一个更大的资讯网络呢?于是他开始编辑他的电话本。他尽可能扩大点和线的区域,以适应开放的现实社会和感情门户。他千方百计打听和收集熟悉与不太熟悉人的电话号码,甚至把许多学生家的号码也输入进去。他太佩服如今的现代化高科技了!就说他妈的这手机吧,瞧它,不但可以呼叫转移、神州漫游、来电显示,还可以编辑电话本、收发SMS和记录通话资料等,像变魔法似的把时间和空间一晃就缩短缩小了,真是千奇百怪,神秘莫测。有时他甚至怀疑和担心,那空中的无线电波会不会碰撞搅合在一起永远分不开来,真那样的话不就要线路大乱而电话将毫无保密可言了吗?
好在,空中的电波始终没碰撞搅合在一起,光纤线路始终没阻塞大乱,电话的保密度始终无懈可击,自然毛每的手机也就整天价欢叫着始终畅通无阻。呼叫时,不分熟人生人,无论本地外省,甭管有事无事,他都要试试打打,呼呼叫叫。有时对方根本想不起他是谁,但他都能应酬自如,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不熟悉问声好祝个平安又有什么错呢?收听时,凡朋友、凡同事、凡短讯、凡匿名、凡男凡女、凡老凡少,他都一一应答,谈吐热情,举止高雅,感动得路人都惋惜无缘和他在电话里小侃小侃。有一次,他正带着学生练木马,突然一个卖菜的老汉打来电话,说他剩了两捆韭菜,让他拿回家去包饺子吃。还有几次正上早操,突然手机叫了起来,一听竟是祝贺他得了某某大奖。他虽不相信这种信息,也决不为什么大奖动心,但还是兴致勃勃地爱接爱听。这样以来,每天电话多得应接不暇,甚至连校女排队员来了月经不能参加训练,也要打手机向他请假,气得教研组长段老师劝他干脆改行,去到市府大楼专管市长热线或开办一家传呼台吧!
这天是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正好发了工资,毛每便顺路去缴电话费。刚领的百元大钞在手里被抖嗦得咝啦啦响,缴了一张不够,缴了两张还不够,急得他冲着收银员直嚷嚷,说电脑肯定有问题,不然怎会出现这么大差错呢!收银员瞟了他一眼,唇齿微启,嘴就像电脑似的立即滚动出一串串硬邦邦的数字:“上月缴费一百元,超支四十元;本月租金十五元,本地话费八十元,本地长话三十四元,漫游长话四十三元,漫游通话十八元,功能和信息费二十六元,本月合计二百五十六元。你缴的这二百元连本月都不够,难道下月要停机销号?”毛每窘得脸和他的彩屏手机一样红光闪闪,无话可说,只好又缴了一张百元大钞。他感到惊讶,想不到电话费竟占去月薪的五分之三还多,这是多大的疏忽和奢侈啊!此时,他再也找不回当初那潇洒傲世的感觉,全然一付招摇过市的马戏丑角模样。当他怏怏走下楼梯刚要跨出落地大玻璃轴门时,突然左脚一滑,差点摔倒。只见他一个马步,接着一转身,再一纵,像足球中卫做了个敏捷而滑稽的“漏球”动作,一米八的身材又直阄阄站起来了。他没理睬脚下打滑的原因,只狠狠瞪了大厅一眼,又瞧瞧人群,这才上了大街,朝着回家的方向逡巡而去。
回到家里,小倩已吃过晚饭,正站在卧室窗前望着路旁一排密匝的女贞树愣神。这两间平房原是医院的洗衣房,后来洗衣房搬走了,小倩给院长送去一条烟两瓶酒,才住进这个独居小屋。屋子潮湿阴冷,陈旧破损,这都不在话下,经过小两口一番精心修缮打扮,却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但要命的是,对门就是太平间,要不是那排女贞树遮挡着,站在屋里就能看见死人的脚指头。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常常深更半夜突然传来可怕的哭丧声,吓得小倩整夜蒙着被子哆嗦得难以入眠。但今天,小倩为什么对女贞树情有独钟呢?难道仍留恋昨天还被她喂药打针也没救活的死人的脚指头?
毛每一边吃着粘糊涂剩面,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经吃了好多天这样的粘糊涂剩面了。这是小倩的杰作,也是他俩商量好节衣缩食的得力举措。即中午饭多做些,剩下的一热就是晚饭,既省钱又方便。他狼吞虎咽吃完饭,见小倩还在窗前愣神,便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钱交给她。
小倩接过钱,愕然问道:“怎么,这月工资咋这么少?”
毛每瞥了腰间一眼,面有难色地说:“我把手机费缴了。”
小倩惊呆了:“啊?三百?一月就三百?”
毛每像小学生做了错事,低声下气地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多。”
小倩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嚷嚷:“我看你是没想到儿子,没想到老婆,没想到这个家!”
这时那美妙的音乐和荧光又出现了。毛每忙打开手机,一看是短讯,又把手机放回腰间的皮带盒里。“你说这话太有些小题大做了。”
“小题?什么是小题?”小倩把钱摔在地上,冲着毛每质问:“难道吃饭是小题,儿子是小题,房子是小题?像你这样穷显派,虚扎势,干脆把老婆孩子押给电信局算了,干脆把太平间住一辈子算了!”
“当初买手机,还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和你多沟通交流?”
“别再假借我的名义了!两个多月,我可再没给你打也没接过你一次电话!哼,听听学校和医院的人怎么议论呢?连女学生几号来月经,你都记得清清如水,又是批假保护,又是电话治疗,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还有幼儿院的吕阿姨,不但电话里春风逗爽,还隔三叉五到学校体育室互抒衷肠……”
“纯粹是造谣污蔑!你……你怎么能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别再提感情的事!你手机里的电话本和已接已拨的电话记录,那么多陌生人,那么多女的,难道也是为了工作,为了我们的感情?”
“这……这……咳……唉唉!……”
毛每无话可说,只感到从未有过的恼怒和沮丧,仿佛这屋子,还有医院与学校,统统都和那太平间一样令人恐惧。他万万没想到,他妈的一个小小手机,怎么会招来这么多明枪暗弹和阴风恶雨?这可叫他今后怎么工作呀,怎么在人前说话走动呀,怎么向小倩说得清道得明呀!他一气之下,冲出屋子,跃上那辆花四百元买的三手货杂牌摩托车,一溜风地出了院子,驶向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