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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网友【36367075】 2005-08-20 18:09:3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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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新的世纪,有关中国即将加入WTO的消息也在县里传得纷纷扬扬,县委为此邀请了有关专家到县里搞专题演讲,分析加入WTO后的挑战、机遇和应对方案。

据说加入WTO后就要按国际规则办事。县委、县政府便在年初召开了高规格的转变工作作风誓师大会,政府还依照发达地区成立了办事大厅,通过简化办事程序、实行全方位服务优化经济发展环境,杜绝一些职能部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现象。这个消息被电视台作为头条新闻进行报道。电视里说,办事大厅的成立标志着全县进入依法治理的新时代,全县的经济发展环境由此得到空前优化。据说,大厅成立一个月就办理各种审批请求八百多项,基层群众好评如潮。电视台还专门采访了一位到大厅办残迹人就业优惠证的盲人。盲人在电视上用地道的本地话说:“现在县委、政府优化环境,成立了办事大厅,老百姓以后办事再也不会受刁难了。”有人看了电视笑道:“总不能,职能部门过去对残迹人也搞刁难?”还有知情者说,其实,办事大厅成立后办的那八百多件审批事项,过去都能办。过去不好办的,现在照样办不成。

还有一则来自市报的头条新闻,说该县几名乡镇企业家勇敢地走出去,到南方参加全国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还与几名海归派博士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据说,两位海归博士在交易会上向投资商介绍当代基因 工程的市场运作和产业化前景时,他们确实在场。不过,这些窑场主、包工头出身的乡镇企业家过去哪里接触过基因工程?从南方回来,他们感触最深的还是特区的时尚、繁华与喧闹,尤其是星级宾馆里的新潮和奢华,夜间还不时可以接到电话,总是温软的声音:“先生要人陪着说话不?”

中国加入WTO后受冲击最大的可能是农业。各乡镇党委政府都开始着手制定各种各样的应对方案。报纸上说发达地区一些思想敏锐的农民已经开始关注加入WTO后可能带来的商业机会。然而在广大中西部,WTO对于多数农民来说仍然是个奇异而陌生的词汇。对于他们说来,中国什么时候加入WTO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照样要耕种、收获、繁衍、生息,继续过着那种他们习以为常的、闭塞、贫困而安逸、自得其乐的生活。有关中国加入WTO的话题自然没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

然而无论他们关注与否,新世纪之初的一系列事情已经开始实实在在地在影响和改变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人生与命运也将注定将因此而发生某种或大或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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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乡党委书记张为尚在春节前带着一班人到南方考察,回来决定实施植桑养蚕工程,作为本乡应对中国加入WTO的一项重要举措。按照乡党委的意见,第一年先在前三家饭村和后三家饭村搞试点,然后在全乡铺开。

乡里的植桑养蚕动员大会开完后,前三家饭村村支书高明路回到村里便开了村两委扩大会。他在会上说:“今天呀,从乡里传出一个好消息,说咱们中国今年、可能就是在今年,就要加入那个打不留提殴了。”

有人问:“什么打不溜提欧,过去不是叫入关吗?”高明路解释说:“以前叫入关,因为是一道关卡,不好入。现在上面决定把名子改一改,就好进了。”

有人问是谁改的名。村长想了想说:“这恐怕得是联合国决定的事情。咱不管那么多,说正事。中国加入以后呢,乡里就准备搞植桑养蚕,而且还把咱村定成试点……”

高明路还学着书记乡长的口气分析了植桑养蚕工程的历史意义,并强调说,为了超额完成乡党委布置的任务,村两委决定按户分摊,每户必须最少种植一亩桑树,用一年时间形成上百亩的种植规模。

村民们对于WTO并没有太多的认识,因此听得稀里糊涂。高明路的话没说完,下面便开始议论纷纷。有人便在下面大声问:“我说明路 ,现在搞市场经济,不是俺社员想种啥子种啥子吗?你明路咋又给俺摊任务了?”

高明路说:“我刚才不是讲过了吗?现在形势又要变了,中国一加入打不留提殴,咱就得按人家的规矩办事。这可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完全是乡党委的意思。”

有位叫高明才的听了扭着脖子说:“啥球打不提殴,你支书说加入就加入?俺平头老百姓不加入行不行?俺要不加入,种桑可就没有俺的事。”

高明路一听脸色当时便沉下来,用手指着他说:“高明才你可不能这样说话。全中国都加入了你不加入,你不愿加入就不加入啦?你不加入你是日本人?你要是现在说你从今往后就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我现在就批准你不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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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高明路硬起手腕在各家各户搞摊派种植,结果一下子就搞了近三百亩,超额完成任务。高明路向副乡长汇报说由于乡里决策科学,群众热情高涨,一下子就搞了五六百亩。副乡长又向乡长、书记做了汇报,说前三家饭村行动快、力度大,一家伙就搞了近千亩。书记听后大感振奋,又让宣传干事立即到村里采访、给新闻媒体写材料。

不久,报社和电台都发了消息,报道这个乡为了应对中国“入世”,未雨绸缪,营造新的农业经济增长点,首批植桑工程已经落实面积两千亩,预计一年后便可能形成万亩桑园的规模优势。电台还专门为文章配了短评:《真抓定能出实效》。据说报道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纷纷到乡里来考察。县里召开调整农业结构现场会,县委书记也提出在这个乡开。

乡长、书记没有想到声势搞得这么大,只好在公路沿线的几个村搞了些突击,种植桑苗近数百亩。
 0   2005-08-20 18:09:5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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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邱子谦不久便带着县农业局和林业局一帮人前来考察。他从市里下来不久,对基层情况并不了解。

在前三家饭村考察时,他问了一个不够专业的问题:“种一亩桑收多少?”

乡党委书记张为尚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因为农民尚未养蚕,收入情况他心里没底,急中生智地伸出五个手指在县长面前扬了一扬说:“应该是这个数。”

说着用眼示意副乡长出来解围。刚从农专毕业的农技站长高遇小声说:“这种收入得按养蚕的张数计算的。”张为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还是副乡长经验丰富,见书记伸出了五个手指头,便及时上前补充说:“张书记说得对,养一季蚕大致可以收入五百元。”

县长又问:“养一季收入五百元,那么一年四季就是两千块啦?”

张为尚自信地点头说:“大概就是这个数。”

高遇又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书记,账不能这么算。蚕一年只能养两到三季……”

张为尚见县长正向自己这边看,便大声说:“好!你做得非常对。群众拥护就好。我们干什么事情都要切实地为群众考虑,狠抓落实。”

高遇听得一头雾水。过一会儿,张为尚趁县长不注意把高遇拉到一边,狠狠地小声骂道:“你这个熊货,再给我添乱,老子现在就撤你职!”

这天,张为尚有意在前三家饭村多耽误了些时间,没有把邱子谦县长往后三家饭村领。

在前三家饭村的植桑工程搞得轰轰烈烈,而后三家饭村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村长杜明德只在土岗下面的荒地上种了不到十亩桑树,算作试点。

后三家饭村多年来没有村支书。张为尚本来有意推荐让杜明德干。可是见他在植桑工作中如此表现,只好作罢。后来县里组织基层干部到山东学习种植结构调整经验。张为尚又点名让杜明德去作为落后村的典型参加,到山东去学习经验、开阔眼界。
 0   2005-08-20 18:10:1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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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三家饭村就在前三家饭村的北面,村子后面是一座小土山,山不高,没有名子,附近人都叫土岗。这个近两千口人的大村就在岗下面。站在岗上向下望去,一片片低矮、灰色的农舍宅院连在一起,村子里鸡鸣狗叫,人影走动,显出一种偏僻闭塞的安祥和稳静。

前后三家饭村过去本来是一个村。传说在清朝时,一位县令在赴任途中经过这里。正值中午,当时这里仅有的3户人家见这位素不相识的外地人时热情异常,争着拉他到自己家里吃饭。结果县令连着吃了三家的饭。村子由此得名。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这里才分为一前一后两个村。两村相距不到两公里,但是公路只修到前三家饭村,再到后三家饭村便是一条窄窄的土路。

因为短短两公里的土路,后三家饭村比外村又偏僻了一大截。

近几年,外地多了不少新时兴,建温室、发展高效农业、修公路、盖楼房。在一些没有门路的村子,外出打工早就成了风气,村里的年轻人穿着打皱的西服结伙凑伴,北上南下。年轻人出去一两年,家里就要张罗着买彩电、置家具、盖新房。在后三家饭村却难得见到这样的情景。外出打工的廖廖无几。农闲时节,村里人就三五成群地蹲在土墙下面晒太阳,手里端着饭碗,午饭从中午可以吃到后半晌,一脸幸福地谈笑风生。

上面在农村也搞了不少东西,像村级书库工程、送温暖工程、医疗文化下乡活动等。因为地处偏僻,这些活动从来没有影响到后三家饭村。

当然,花架子工程也很难摊到这里。

据说在几年前,后三家饭村倒也轰轰烈烈地抓过一阵经济。村干部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把岗上野生的槐树伐了卖到矿上,然后在岗上垦荒种药材。当时在村小学代课的杜明德多次到上面呼吁有关部门出面制止,保护环境。但是无济于事。结果不到两年,岗子就成了秃的。木材款救了村里的急,种植的药材却没见到什么收成。那几年夏天雨量大,几场暴雨就将坡地上的嫩苗连根冲走。又两年,从岗上冲刷下来的泥沙又将流经村里的一条小河淤平。此后连年天旱,小河长年干涸,庄稼浇不上水。

一场不大不小的生态灾难让后三家饭人吃尽了苦头。村里过去的养牛汉林烂嘴的口头禅再次得到应验。林烂嘴常说:农村人天生就是鸡刨命。除了种地,干啥都是瞎折腾。因为这,人们对教育也不重视。到农忙时节,学生们放学后就被家长指派着外出割猪草,顺便牵着三五只羊到野地里放,临走时总要一再交待:“别光顾玩、让羊跑到咱家麦地里。要是附近有人,也别让羊到别人家地里啃麦苗。”

有年高考,村里成绩最好的林生军只差两分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他攒足了劲再复习一年,争取第二年实现金榜提名。偏偏在那年,林生军的父亲林海成得了重病。林生军落榜的时候老汉仍然卧床不起。他愁眉苦脸地给儿子泼冷水,说:“娃子,咱认命吧,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为好。”

生军急得跪在父亲面前噙泪恳求:“爹,我今年可是只差两分啊!”

林海成也哭着说:“儿啊,甭说今年差两分。就是一分不差,现在有人给咱补张录取通知书,爹哪有钱供你上哩?”

为了让儿子收心,林海成当下让人介绍了外村的一个姑娘,当年秋天就娶到家里。据说林生军因为不甘心高考失败,结婚后曾经有一段坚持不进洞房。然而毕竟是年轻人,结婚不到一年,新娘子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林生军也变成了村里干农活的好把式,头发乱蓬蓬的,脸又黑又瘦,身体却结实得像一头牛,干活时总喜欢用一根粗绳束得腰。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屋抱儿子,使劲地亲着小脸蛋,骂:

“小冤家,谁让你来得这么早?你这一来,可是毁了爸爸一辈子!”

埋怨归埋怨,其实心里早已踏踏实实地认了命。

进入新世纪这年,林生军的两个堂弟弟——林海善老汉家的林大升、林小升都要高中毕业,该考大学了。两个孩子都是乡中学毕业班里的尖子生。然而从上一年秋天开始,林老汉的病情就逐步加重,春节一过干脆卧床不起。邻居们一谈起这两个孩子都是摇头:别说两个孩子没有娘,就是有爹有妈,这样穷家破院的家庭,怎么能够同时供得起两个大学生?

因此,春节过后,林家小院便笼罩在一种大事发生前特有的静默气氛中。
 0   2005-08-20 18:10:2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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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中学毕业班是在六点放学。初春的时节,毕业生放学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林小升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哥哥林大升在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这一段雨水少,地里没有墒,不浇水就追不上肥。家里没有劳力,大升几天来一直忙着在地里浇水追肥,一连几天没有顾上到学校复习。

暮色中的林家小院显得低矮而破旧。摇摇欲坠的土坯院墙在门前围出一片狭小的空间,院里坑坑洼洼的,中间用碎砖破瓦铺成一条窄窄小径通到门口,便于雨天行走。低矮的、残破的门,无论开关都要发出吱吱的尖音。房檐上挂着锨、耙、锄头等农具。

小升进屋,听爹在房间里说:“你哥还在地里。要是没事,你先做饭。”

屋里很暗。爹的声音混浊沙哑,显得遥远而空洞。

老汉让小升先升火做饭。可小升有些不想动弹。

饭也没什么好做的,每天晚上都是煮小米稀饭。不过小米缸也快要露底了,马上就得向邻居们借。更没有什么好菜,经常吃的是自家做的、咸得难忘忍受的辣椒酱和咸萝卜丝。馍是哥哥蒸的,发黄,硬得像砖头。

小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拉亮灯。屋里并没有明亮多少。三间屋子共用一个小灯泡。堂屋正中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桌子,既是饭桌也是弟兄两个写作业的书桌。旁边是三把破椅子、一条长凳,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家什。这是一个贫穷、单调、毫无生气的家。

小升进入这个家庭的时候,就对这里没有什么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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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出生的时候难产。

他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的、干什么都不声不响的农家妇女。当时,林老汉叮嘱接生婆要保大人。老汉一直坐在堂屋等,后来仿佛听到妻子痛苦地叫着他的名子:

“海善……林海善——”

他心头一动,他记得这是结婚以来这位身体孱弱的小妇人第一次指名道姓地叫他的名子。接下来,屋里面又是一阵折腾,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接生婆走出房间时,带着忧郁和无奈的神色,擦着手,说,是个男孩……大人不行了。

小升出生后第三天就被抱到外婆家。可是小升却一点儿也不记得外婆的模样,因为他刚满两周岁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老汉当时打算把他带走。没想到妗子又把活儿揽住。当时刚刚办过婆婆的丧事,妗子当场对林海善说:“咋了,外婆一死就要把娃子带走?他外婆家不是还有妗子吗?外婆是亲的、妗子就是后继的?”

于是,小升仍然留在外婆家,由妗子负责照料。妗子由此成了十里八方出了名的贤惠婆娘。可是小升从来不这样认为。他的印象里,妗子能说会道,是个天生的表演家。人前常说:“娃儿可怜哩,从小就没有了娘。想起这点我就掉泪,宁肯让阿宝、阿天少一口也得给他吃饱吃好……”然后压低了声音:“就是贪吃,又懒,没准是个白眼狼,养大翻脸不认人。”

阿宝和阿天是舅舅的儿子。

舅舅在供销社当临时工,隔一段便要买一毛钱的水果糖捎回来给孩子。那时,一毛钱买六颗糖。妗子总要站在院子里呦喝得让四邻八居都听见:“小升、阿宝、阿天,现在分糖。一共是六颗,每人两颗。”分给小升的却只有一颗。为这小升心里纳闷了好长时间。他不嫌少,也没有嫌少的资格。他纳闷阿宝、阿天每人两颗自己一颗怎么一共是六颗。他常在没有人时用小石子反复演算。阿宝分得两颗,他往地上放两块石子,阿天分得两颗,他又放两块。自己分一颗,他就放一块。然后数来数去,每次都是只能数到五。

阿宝比小升大两岁,阿天比小升小一岁。小升便是兄弟两个的出气筒,弟兄两个一联手常常把小升打得鼻表脸肿的。他是不能还手的,一还手挨得更重。妗子也打阿宝和阿天,大张旗鼓地打,巴掌扬上去轻轻地落下来,弟兄两个装作疼痛的样子噢噢逃掉。对小升则是使劲地拧,拧胳膊,拧耳朵 ,拧小脸蛋,恶狠狠地小声说:“王八羔子,不许哭!”

外婆去世不久小升便开始和阿宝睡一张床,两个人盖一床被子。阿宝常常把他挤到床边,被子全部裹到自己身上。小升身上只能搭上一个被角,常常被冻得瑟瑟发抖。后来长了心眼,盘算着等到阿宝睡着后把被子扯到自己身上,让他受冻。于是每天都要强忍瞌睡等待阿宝睡着。可经常是没等阿宝睡着,他自己提前进入了梦乡。他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做恶梦,每次都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身体,寒冷彻骨,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拼命地缩着瘦小的身子。总是缩着身子,个子一直没有长高。

六岁那年,当小升被爹从妗子那里接回家的时候,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自闭症的某些症状:不愿意同人交流,眼神也是闪闪烁烁的,仿佛干了什么错事,时刻流露出一种担惊受怕的神情。
 0   2005-08-20 18:10:4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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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又咳嗽了一声,再次让小升先做饭。

小升向爹的房间白了一眼,淡淡地说:“我不饿。”

“不饿不做饭,要是不想念书,就不考大学了?”爹在里面轻轻地问。

爹有意无意地把话说到他的疼处。他朝屋里白了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他总把不快窝到心里,进行软抵抗。

林老汉知道小儿子不好支使,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在咳嗽声中,老汉的大儿子林大升扛着锄头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大升在院子里放好锄头然后走进屋里,先问:“爹,又咳嗽。药吃了没有?”

小升见哥回来,又从厨房退出来,仍然坐在刚才的破椅子上。

大升和小升在学里不在一个班,哥哥在高三(1)班,弟弟则在高三(2)班。兄弟两个都不爱多说话。林大升长得高大而壮实,不规则的圆脸,眼睛有些偏小。有一个阶段,处于青春期的林大升曾经因此觉得自己不够帅气,甚至有些丑。其实,要是与弟弟比,他决不失哥哥的体面。小升是瘦小、忧郁而敏感的,什么时候都显得心事重重,小脸有些女生化的秀气,却是那种缺乏营养又过度疲倦的青黄色,是一棵长年见不着太阳的艾草。这一点让小升觉得尤其不公。在妗子家时的不公,只是少吃一块水果糖而多挨两次拳脚。但是他比阿宝、阿天都要聪明。在心理上他有优势。而在自己家,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比不上哥哥,尤其是成绩方面。这种疼是疼在心里,没法弥补也无处申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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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从妗子家回来的时候,大升本来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爹太忙,一个人当爹又当娘,干完家里还得忙地里。

大升因为照顾弟弟。晚了两年上学。上学时也得把弟弟带到学校。小升总是坐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一个人抓石子,或者扒在窗子上木木地往教室里看。如今的村长杜明德当时在学校代课。一次他在课堂上提问二加二再加一等于几。教室里的孩子们有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就听小升在窗户外面说:“是五颗。”

杜明德走过去,问五颗什么。小升低下头,小声说:“糖。”

杜明德把小升拉进教室,找个位置又搬了几块红砖撂起来让他坐下,说:“孩子,你也该上学了。”

小升这样稀里糊涂便上了学。和大他三岁的哥哥同在一个年级。到了中学阶段,因为爹有身体不好,每到农忙时节,大升就得经常请假在家里帮爹干活。不过这样也阻止不了他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全校第一名。小升对哥哥的忌恨便又多了一重。

9

大升疾步走进房间把爹扶起来,轻轻地为他捶着背,说:“日头落的时候还剩一点儿没有干完。结果干到这时候。爹,我这就做饭。”

爹停止了咳嗽,大升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小升见哥哥从自己面前经过,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他总认为在爹面前哥哥会卖乖。

在他眼里,哥哥从小就和爹在一起,他们两个是铁板一块,爹在什么方面都偏向大升。自己是外人,就像贴在皮肤上的一张膏药。虽然爹也很疼自己,哥哥在所有方面都让着他。可是他们越是让他,他就越是觉得自己被见外。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而充满活力的笑声。小升心里像雨过天晴般地突然变得明媚、轻快起来。村长杜明德的女儿杜秋秋就一只小鹿那样轻盈地、连蹦带跳地进了林家大院。当那轻快而敏捷的身子轻快地闪进门后,屋里似乎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林叔你好!”秋秋先是向里屋看了一眼,同林老汉打招呼,然后才问小升道:“小升哥,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杜秋秋站在屋里,削瘦而苗条的身材几乎垂成一条直线,只有胸部略微有些突出的意思,细而长的脖子支撑着小小的脑袋,瓜子脸上点缀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地不停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便故意似的上下忽闪着,偏偏又特别爱笑,笑时大眼睛便眯成两道迷人的曲线,有些巧妙地往下勾——小升一直认为秋秋长的是一双勾魂眼、勾人心,勾得他神魂颠倒。

杜秋秋和小升一个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升注意到杜秋秋明显有意地接近自己:她主动要求和他坐同桌,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和他一起走,复习功课时也常常在一起。还时常给他辅导英语。时间一长,同学中间就有风言风语传出。就连小升本人也隐隐地觉得秋秋对他有了某种意思。这种朦胧的、甜美的感觉反倒使他变得更加敏感,心理负担也越积越重,嫉妒班里所有活跃健壮的男生,对哥哥也有提防。秋秋和其他男生一有接触,他就感觉心里有隐隐的痛。

秋秋在他有面前坐了下来说:“小升哥,我爸妈都同意我报考中江大学。你现在定下来没有?”

小升心里又沉了一下,带着忧郁的神情看了她一眼,马上就目光移向别的地方。他不敢直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哥哥大升早就决定报考中江大学,因而怀疑秋秋是有意要与他报考同一所大学,不免生出一丝妒意来。

大升将饭做好走出厨房,看了一眼秋秋说:“你吃过饭了吧?”然后对着林老汉的房间说:“爹,饭做好了。”林老汉在里面说:“先盛了晾着吧。”

秋秋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升一眼,又微微低了头,将笑意掩饰了,说:“刚在家吃过的。”说完怔了怔,继续同小升说话。

小升敏感地捕捉到她表情的微妙变化,心中的妒意便似火焰般地燃烧开来。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哥哥,说:“我不饿,不吃。”然后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秋秋意识到小升的反常,随后跟了出来,在后面问道:“小升哥,你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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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见秋秋跟了自己出来,心里仿佛得了一丝安慰,放慢了脚步说:“没有什么事。我只不过不饿,想出来走走。”秋秋提议说:“小升哥,要不现在到我们家去做卷子,马上就要搞摸底考试了。”

小升迟疑了一下,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秋秋,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秋秋,从今天起你别再为我的英语成绩操心了。”

秋秋问为什么。小升叹息一声,说:“我今年恐怕不能参加高考了。”

“为什么?”秋秋关切地看着他问。

小升低头迟疑着说:“你看俺家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我爹说,连一个大学生恐怕也供不起,更不用说我们弟兄两个。所以……我和哥哥今年只能有一个人参加高考。”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窝了整整一天,这时候一说出来,仿佛就成了铁定的事实,心里越发有些混乱。

秋秋听得有些不相信,凝视着小升急急地问道:“这是林老爹说的?那……你们兄弟两个,让谁参加高考?”小升垂头丧气地回答:“我爹说,我们两个不用争也没有必要让,就看这次模拟考试。谁考的成绩好,谁就参加。”秋秋听后稍稍松了口气,小升又说:“我们两个的成绩你也知道。我爹的意思,明明就是想让他参加,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可是大升哥明明没有和你争的意思。你也可以看出来的,在咱复习最紧张的时候,换了别人,就是家里天塌了下来也顾不得回去看看的。你看大升哥三天两头请假在家里干活。”

小升带着哭腔说:“可是,他就是不复习也会比我考得好。”

秋秋道:“小升哥你也不能这样想。除了英语,别的功课其实并不比大升哥差。要是你这一段时间能把英语赶上去,谁能考得更好一些,还真的不一定呢。”

小升哭笑不得地说:“关键就是我的英语成绩不上去。我要是把时间全部都用在英语上,说不定别的成绩又会拉下来。”

“但是现在关键是你要集中精力复习英语。”秋秋说着,心里暗暗地想:要是论考试成绩的话,最终可以参加高考的无疑就是大升。便说:“小升哥,就算是你今年不能参加考试,也并不见得是坏事。要是复习一年,明年考的话一定能够考上重点大学。”

这话正好说到小升的心里。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明年的形势又不知道怎样。”两个人说着话,不觉来到了秋秋家的院门口,秋秋让小升到家里和她一块儿复习。

小升哪有复习的心思。推辞着让秋秋自己回去复习,然后一个人来往回走。一面走着一面回忆同秋秋交谈的内容,心里竟慢慢地宽慰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在全校并不是拨尖的,要是今年报考,最多也只能考上普通本科,说不定连本科也考不上,只能上大专。要是复习一年再报考,也许能够考上重点大学。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开始有些轻松。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回去倒也没有什么事情,既然打定到明年再报考的主意,复习上倒也可以松上一口气。于是又往村外走去,他决定一个人走走,理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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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在村子后面一条水渠边的小路在盲目地走着,影影绰绰见前面有个人影走过来,突然站住问:“谁?”小升听出是后门的林烂嘴爷爷。答了一声:“是我,烂嘴爷爷。”

林烂嘴这才走过来,边走边说:“半天是你个鳖孙子,吓我一跳。”

林烂嘴本名是林有志,在村里养了半辈子牛。因为心里装不住事情,说话又不讲究,就得了“烂嘴”这个外号。在村里,关于他的笑话很多。十年前,他的小儿媳妇娶到家里后,他见人就说:“日他奶奶的,俺那小家伙比我还有福气哩。你看看俺娶那儿媳妇,奶大屁股圆,走路还会浪哩,哈,那可是前头看着浪得美,后头看着浪得匀。”

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在夸自己的儿媳妇。可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哪里受得了这话。过门没多久便指着公公的鼻子骂。有次正吃饭,媳妇是夺了公公的饭碗,把饭倒在猪食里。林烂嘴在家里住不下去,只好住到大闺女家。他的大闺女爱叶婆家与小升的舅舅是一个村。林烂嘴刚到大闺女家住的时候,有一早上去看小升,小升的妗子正张罗着开饭。三个孩子,饭桌上却只有两个煮好的鸡蛋。林烂嘴心里一寒。妗子见外人来了,慌忙拿起一个鸡蛋硬往小升手里塞。小升哪里敢接?妗子用眼乜斜着小升对烂嘴道:“你看看,脾气多古怪,鸡蛋都不吃。”

林烂嘴嘴孬,心肠却好。见小升在妗子家里受苛薄,就时常从闺女家里给他揣块白面馒头,或者塞给他几块水果糖。一来二往两人便有了些感情。

小升低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驼背的林烂嘴爷爷像是卧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大黑狗。喘了几口气之后,林烂嘴问小升说:“孙娃子,你可真的是听天由命啦?”

小升猜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却听老汉大声说:“孙娃子你别装迷糊,啥事能瞒住你爷?听说你爹要从你们弟兄两个中挑一个考大学?”

小升没有想到烂嘴爷爷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怔了怔说:“是有这事,可是我爹既然说了,我能咋办?只好听天由命,等着明年再考。”“你说啥?”林烂嘴猛地把头扭过来:“明年,明年你还有机会再考?”一手扯着小升的裤管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孙娃子,你傻哩,傻孙哩你是!”小升在黑暗中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林烂嘴爷爷。只听他说:“那是你爹哄你哩。你想想,到了明年你还能上学吗?你爹那身子骨能撑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哩。你哥今年就是考上大学还不知道能不能凑齐学费。你爹就是能够撑到明年,会屙粮尿钱供你们俩个上了大学?要是今年考不上,那你就永远也别想做那个梦,以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干活修理地球。”林烂嘴爷爷说着用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吭唧着吃力地站起身来,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说:“好好想想吧,孙娃子。”

小升脑子里嗡地一声,突然感到一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像出笼的怪兽一般牢牢地慑住他的整个身心。每当他受到挫折、委屈的时候,他总能感到这种神秘力量的控制。这种力量是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便使他跌入万丈深渊,内心倾刻间变得焦虑而沮丧而阴沉,一面自怜自艾,一面仇恨别人,尤其是恨那些比他幸运的人。“是的,今年不能考大学,明年就只有在家干活、供别人上学的份,以后再也不可能会有考大学的机会,与秋秋的关系也将成为一场梦想。他们在骗我,所有的人都在骗我!”特别是一联想到秋秋,他的心里更像死一般地绝望,无力地坐在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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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星期六,放学时间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小升回到家时,发现院墙外面的那棵腰粗的桐树已被放倒。大叔林海秀和他的儿子小江正用锨填土。海秀大叔低着头干活一面说:“张医生今天来了。”小升知道爹的病情又重了。张医生是乡医院里的大夫,他一来就说明爹的病情又重了。大叔说:“张医生让你爹改吃中药。”

小升问为什么要大树伐了。大叔抬眼看了看他,说树不伐你爹哪儿有钱抓药。

林老汉恹恹地倦缩在床上,见小升回来,他勉强用胳膊撑着直起上身,有些讨好地向小儿子笑了笑,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来,颤抖着递过来说:

“明天你哥得下地锄草。你上午到乡医院去一趟,把这药抓了。张医生说这药可贵哩,五剂,总得两三百块钱。”

正说着话,大升也进了门。大升的表情明快了许多,先同爹说话:“爹,张医生来看了怎么说?”老汉躺着说:“也没说啥,开了几副中药,明天让小升到乡里抓了。”

大升一到家,林老汉的表情明显地有了些放松。老汉与小儿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放不开。小升从小没有生活在他身边,这让他心里觉得有些愧疚。小升又过于孤僻、深沉,又让他始终猜不透心事,因而总是有些生份。而大升则完全不同。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生活。这种清贫、单调的家庭生活使父子之间具有一种相濡以沫的特殊感情。再加上大升在学校成绩优异,在家知道体贴父亲、关怀弟弟。这也让老汉生出一种贫穷孩子早当家的欣慰。林老汉对大升说了卖树一事。大升又和父亲、弟弟说了一会儿话,看了看天说还能再锄一个小时的草。便换了一件破旧的衣服,拿起锄头上地了。

看着哥哥强壮结实的背影,小升联想到了自己的弱不经风,默默地想:他那么壮实,又勤快,天生在农村干活的料。他又想到了参加高考的事情,心里又有一些忧虑和愁怅。他默默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英语成绩太差,自己并不是没有实力和哥哥在模拟考试中比一比,争一争的。

小升突然想到了抄袭,因为大考将至,模拟考试只是战前的一次练兵,并没有人在意分数多少,监考也不是太严。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行,教英语的何老师过于严厉而认真,只要有他在场,根本无法作弊。想到何老师,小升知道他人是非常好的,对他们兄弟两个也好……想到这里,他眼前突然一亮:为什么不去找找何老师?可是再往下想时,却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13

大升干完活从田里回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边悬着一勾弯月。他几乎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家了。小院少了这棵古树的笼罩和伟岸影姿的掩映,顿时显得更加萧条和破败。家境已经败落到这种地步,爹连买药治病的钱也没有,已经山穷水尽的境地。大升不免又是一番感伤。这样看来,莫说是兄弟两个,就是连一个大学生也实在是无法供养了。越想他心里越发愁。

回到家里,林老汉告诉他,村长杜明德刚才来家里看过,刚刚走。

原来杜明德这天从山东考察回来,进了村就先来看望老汉的病情。老汉为此吹嘘不已:“明德真的是个讲仁义的好人,对咱家一直是有恩的。你们以后甭管混好混孬,可不能把他给忘了。”老汉唠叨着,节前上面救济,幸亏杜明德把他们作为救济对象。不然这年春上更要闹饥荒。说到这里,老汉又想了想,让大升吃过饭后到杜明德家去一趟,表示一番感谢。

吃过晚饭,大升同爹打了声招呼,出了院门径直朝村长杜明德家走去。爹让他找杜明德表示感谢,他倒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他当过他的学生,知道他的脾气。他一直在为自己和弟弟考学的事情发愁。他去找他有他就是想说说他的心事。他总会比自己更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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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夜晚,总是显得幽静而沉寂。天上虽然有月亮,但是光线仍然很暗。林大升家与村长家离得并不远,中间隔了几户人家。当林大升走到杜家门前的那片小树林子里的时候,一阵风吹来,他首先听到的,是从杜家大院里传出的、清亮悦耳的唱戏的声音:

“走一架山来、翻一道沟,山水依旧气鲜风柔。走一步退两步我不如不走,千层山遮不住我满面羞。我往哪里走呀,我往哪里去,好难分、好难舍那朝阳沟……”

大升听出这里秋秋在唱。她尽量压着嗓子,用那种尖细的声音唱。可是大升走近她家院门时仍然听得非常清晰。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仔细地倾听。秋秋唱完一段,又同另外一个人讨论起什么话题来。那是她的母亲、林大升小学时代的班主任王丽红老师。

“妈,你看这个动作这样设计怎么样?当他们化成蝴蝶轻盈飞舞的时候,双手应该是这个样的。”秋秋用她那特有的尖细嗓音说,似乎一边说一边还在比划着什么。王老师说:“好了秋秋,别跳了,现在该复习功课了。”秋秋正在高兴头上,似乎并不顾母亲的劝告继续比划,好象不小心一下子扭住了身子,“哎呀!”了一声。又听王老师说:“秋秋,当心崴住脚。”

王老师年轻时是县剧团里的演员。后来作为知青来到乡里插队。乡里成立文艺宣传队,在编排豫剧《朝阳沟》时,由她扮演银环到各村演出,后来结识了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的杜明德。他们的恋情曾经传遍全县。后来知青陆续回城。她的父亲在城里为她找好了工作。她毅然与杜明德办理了结婚手续,坚持不肯离开农村,后来就一直在村小学里教课。俩人的婚姻作为城乡之间完美结合的典型例证在当时被传为佳话。在农村生活的二十多年里,王丽红老师以城市女性特有的庄重而端祥的气质赢得村里所有人的敬重和羡慕。青年时代的演艺生涯仿佛使她具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和高雅气质。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村里,她永远都是那么娴静、端庄而温柔。如今,她的女儿杜秋秋已经到了当年她下乡时的年龄,并且不知不觉地受到她的影响和熏染,经常沉湎于对未来的幻想之中。大升每次来到这里,总能感到这个家庭充满了少有的浪漫、清新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封闭偏僻的农村尤其令人陶醉、神往。

15

当大升进入院门的时候,正和母亲说话的秋秋眼睛亮了一下,仿佛透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喊了声:“大升哥!”

“是大升啊!”王老师慈祥地看着大升说。大升在小学时当过班里的班长,也是王老师的得意学生。至到现在,他们之间还有着深厚的师生感情。她让秋秋到屋里给大升搬凳子,秋秋抿嘴只是看着大升笑,待母亲又说了一遍才进屋给大升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问他高考志愿的事情。王老师用深陷着的、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大升,关切地说:“大升,庄稼耽误一季子无所谓,高考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大升知道老师的好意,感激地看着她说:“没有事的,王老师。”说完看了一眼秋秋。由于逆光,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却能感到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杜秋秋像是受了什么鼓励,明显地带着自豪的口气说:“妈,大升哥他就是天天在家里干活,每次也都能考第一名。”王老师看了看女儿:“秋秋,话不能这么说。高考录取可不看你在学校、班里的排名,高考成绩得放到全国全省范围去比。要想考上名牌大学,必须得是全省全市拨尖才行。”

三个人正说着话,杜明德在屋里听到大升的声音,喊道:“是大升吗?进屋说话。”

杜明德正在灯下看书。大升进屋后,他匆匆地看完最后的几行字然后把书合上放在书桌上,然后示意大升坐下。杜明德抬起头,先问了林老汉的病情。大升也问了他到山东出差的情况,他注意他看的与WTO有关的书。杜明德解释说这是他在山东一个蔬菜专业村开办的书店里买的。于是他说起了曾经考察过的几个专业村的情况,摇着头说:“那里的经济条件,咱这儿实在是没法比的。”大升听了不禁露出一丝神往。两个人闲聊着便说到了今年的高考上。大升看着他说:“杜叔,要是有机会的话,今年我和小升都能考上大学的……”

“大升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杜明德端祥着眼前的这位学生:“前一段,就是我出差走之前,去看你爹的病情,当时曾经商量过你和小升的事情。在这以前,我对你爹说过林生军的例子。林生军那年落榜后,我第一个支持他参加复读,他本人也攒足了劲。可是他爹不愿意,任谁去劝也不开窍。所以,前段时间我对你爹说,只要两个孩子争气,只要家长支持孩子考学,不管你们家里有没有能力,就是全村动员也得保障你们兄弟上大学。当然,大升你也知道的,咱村里各户经济条件毕竟都不算好,现在大学里的收费普遍又是那么高,一年同时考上两个大学生,这无论是对你们家还是咱整个村子都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我曾向你爹提出建议,让你们兄弟分开、分两年考……”

原来,杜明德当时向老汉提出建议,说最好让成绩在全校一直名列第一的哥哥大升先走一步,高中毕业后直接考上大学。小升作为弟弟,年龄小些,不妨再等一年,避开兄弟两个同一年上大学的困难,减缓经济上的压力。

没有想到老汉一听便流下了眼泪,连声说道:“手心手背可都是肉,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呢?”不过老汉最终还是听了村长的话,决定今年只让两个儿子中的一人参加高考。老汉的意思,要看这次模拟考试情况,谁在模拟考试中考得好,就把机会让给谁。

这时,秋秋和母亲在院子里小声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升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时不时地总能听到秋秋尖细的笑声。王老师再次催促女儿进屋复习。于是秋秋踩着轻盈的步子敏捷地走进屋子,站在杜明德的后面。她似乎不知道大升和爸爸正在说什么,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大升,无缘无故地发出笑声来。当杜明德听到声音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才好不容易地忍住笑。大升不知道她为什么显得如此开心,刚想扭头和她说话,却见她敏捷地转身出了门,又回到母亲的身边。

“妈,我这会儿不想看书,求求你,让我在这儿再坐一会儿……”秋秋小声求着母亲,于是母女两人又开始低声说起什么话题来。

“既然,”杜明德看着大升继续说:“既然你爹坚持模拟考试以后再确定谁可以参加高考,我的意思就是要提醒你,一定要把这次模拟考试当成大事,在考试前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干,包括地里的庄稼活能放的也要放一放。集中精力把模拟考试考好。不仅要争取今年参加高考,还要确保今年能够考上重点大学,要有这个决心。”

大升听了连连点头。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村长的意思,他想,地里的农活暂时放一放也好,毕竟高考是人生中的大事。这样想着,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然而,当他回到家里见到小升后,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而复杂起来。小升正在灯下复习,嘴里默默地背着英语单词,知道哥哥回来也顾不上抬头看一眼。

这段时间,弟弟在复习上显得特别卖力,一定是有想法的。弟弟是那么地弱小……

他这样想着,终于在这时候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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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升要到街上给爹抓药,一大早便起了床。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了路。在村头遇到了林烂嘴。林烂嘴背着锄头正往地里走,老远便大声问道:“孙娃子,到了焦麦头的季节,还不赶快复习,这时候往哪里去?”

小升答道:“到乡里去给俺爹抓药哩。”

林烂嘴听后毫无避讳地大声说:“抓什么药,你爹得的是死症病,治不了的。”

小升没有理他,只管自己往前骑,心里却有些宽慰。他前几天就风里影里听别人说爹的病是治不好了。烂嘴爷爷也这样说,再联想到爹的症状,看来十有八九里治不好了。既然这样,这药的效果如何倒也是无所谓的。他想。

乡高中在乡政府的东边不远。十五分钟后,林小升便来到了乡政府所在地的集市上。这天恰好逢集,虽然赶集的农民多数还正在路上,但是小商小贩们已经在街道两旁抢占有利位置。宽阔的省道两边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中间一条窄窄的通道。街道两边的饭店里糊辣汤锅、羊肉汤锅已经摆了出来,伙计们正忙碌着炸油条、煮鲜汤、烤烧饼,传出诱人的香味。

小升在一家店里要了一碗羊肉汤、两根油条和三个水煎包子,坐下来慢慢地吃。吃完付了钱,他并没有先到医药经销门市部去抓药,而是先到乡百货中心站。

进了百货站,小升心里更加忐忑,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心跳也在加速。他站在门口定了定神,又暗暗地替自己辩解道:何老师是城里来的老师,没有担任过班主任,与农村的学生家长接触不多,学生家里的事情他是不会知道的。

这样想着逐渐平静下来,最终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柜台前。服务员迎过来问他要什么。小升知道何老师平时抽烟,因此决定无论如何得先买一条烟。但是这里的香烟都很贵,他所知道的几个名牌烟每条价格都在一百元以上。而他身上带的钱是给爹抓药用的,不能挪用得太多。选了半天,最终买了一条五十多元的,又买了两瓶白酒。然后把自行车锁在背街的一棵树上,拎着东西朝何老师家走去。

敲门的时候,何老师刚刚吃过早饭。他见是自己的学生林小升,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颇感意外,问:“林小升,你这是咋的?”

小升抬头看了老师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忧伤的、可怜兮兮的神情:“何老师,俺爹的病重了。”何老师眉头一皱:“怎么啦孩子?”

小升一见何老师的表情,心里才稍稍放下。老师对自己家里的情况果然一无所知。于是又说:“俺爹的病越来越重。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这次模拟考试我英语考不好。为这爹一直睡不好觉……”

小升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这位年过半百、桃李满天下的英语老师深思片刻,然后利索地说:“这个好办,模拟考试分数无所谓的,要是你考得不理想,我给你多划一些就是。可是……高考上你还是要加把劲的。”

对于小升带来的烟酒何老师却死活不收。相互推让了好一阵子,小升想这东西怎么好带回家。苦苦哀求才把东西放在地上。送小升出门的时候何老师一再交待说:“这次模拟考试你要争取考好。至于分数你只管放心,只要你爹能够消除心事、安心养病,我给你打多少分其实是无所谓的。”又一再交待:“这次模拟考试哪怕给你打一百分,恐怕也只算是权宜之计。关键你还要再加一把劲。高考也快到了。要争取在高考时考出好成绩,这样才能彻底地让你爹安心养病。”小升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在前往医药门市部的路上,小升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在何老师家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说话,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于是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起来。飞也似的向药店跑去。在药店里,他又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因为他手里只剩了两百三十多元钱,而五剂药共需要两百八十元,钱不够。小升问药剂师可不可以只抓四剂。药剂师点了点头。他又想了想说,抓四剂是抓四剂,但在配药时还得分成五份。
 0   2005-08-20 18:12:0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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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的模拟考试是在麦收前夕组织的。考试一结束,农村便陆续开镰收割。前段时间天旱,没有及时浇上水,再加上地薄,林家的小麦成熟得早一些。林老汉病得下不了床,大升、小升兄弟又忙着参加模拟考试 ,杜明德便组织了几个自家麦子熟得晚些的青年人帮助把林家的麦子收割回场。

这期间,林大升只是到学校参加了模拟考试。考试一结束,他就没有再到学校上课。先是守在麦场里打麦扬场,待收打完毕,邻居们的麦子陆续开始收割了,大升又忙碌着帮助他们割麦。几天过去,最繁忙、最紧张的小麦收打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过去那种黄亮亮的、一望无际的麦浪不见了,褐色的地表裸露了出来。有的麦田里套种着花生、棉花或者玉米,也露出了绿莹莹的幼苗。

无论农活闲忙,乡中的毕业班里永远是那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即使在模拟考试过后也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实际上大家并没有把模拟考试当成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在毕业生们看来,即将到来的高考才是一道真正的人生关口,他们的前途命运就维系在这场隆重而神秘的考试上面。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复习课上完后,杜秋秋刚刚走出教室,史文化也从班里跟了出来。史文化就是前三家饭村人。秋秋小时候经常到前三家饭村姑姑家玩。所以他们自小就认识。史文化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几乎每次考试都排在年级的前十名以内,同样是有希望考入正规大学的尖子生。秋秋准备到英语教研室里去给何老师还一本书。史文化就一直在她后面跟着,快到英语教研室里的时候终于鼓足勇气喊了一声:“秋秋——”

秋秋回头见是史文化,笑着问道:“文化,你有事?”史文化突然显得有些忸捏,把头低着想了想才说:“我想找你说句话。”秋秋看着他用眼神问有什么事。史文化怔了半天才说:“我想问你……今年准备报考哪所大学。”秋秋见他神色有些异常,便止住了笑问他怎么了。史文化说没什么,他只不过想问问而已。秋秋想了想说自己准备报考中江大学。史文化听了轻轻地点着头,脸上却胀得通红通红的。秋秋越发感到不解,见史文化犹豫着想扭头离去,便叫住他说:“文化,你……”

史文化又怔了怔,内心里仿佛再次鼓了鼓勇气,说:“我问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要是可以的话我就和你报考同一所大学……”

秋秋的眼里露出一丝亮光,她似乎没有听出史文化的话外之音,连连说:“那当然好的,要是能考到同一所大学,我们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史文化连忙吞吞吐吐地说:“我说的……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我……我意思是,能和你在一起上大学。不,我……意思是……”

杜秋秋听到这里,终于有所警觉地收住笑,用审慎的目光严厉地盯着史文化,仿佛在问:史文化,你在说什么?

史文化此刻根本没有觉察到秋秋脸色的变化,仿佛又狠了狠心,说:“秋秋,你……难道不知道……我平时……不,这几年来我一直注意着你吗……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杜秋秋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她终于完全听明白了史文化的意思,心里不知是惊疑还是愤怒,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胸口早已惊吓得怦怦乱跳,意外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想不出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事后,杜秋秋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当时做出了如此强烈的反应。当时,她像是受到某种屈辱般难以自控般地大声叫着:“你别想、你做梦、这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这样说时,她的泪水已经从无法禁止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史文化上前想向她解释什么,她伸出双手猛地把他推倒在地上,然后转身便朝远处跑去。

此后的事情,杜秋秋几乎什么也记不得。回到家里时她的小脸仍然涨得通红,父母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胡乱吃了几口饭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拿起书看,却一点心思都没有,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史文化在说话时的表情、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禁不住惊慌得怦怦乱跳。秋秋以前几乎没有做过梦,而这天晚上却连着做了一夜的梦。在梦里,史文化跪在她的面前,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向她表白他对她的爱情。梦中的她显得既幸福又无奈,只好一再解释说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谁知一向文弱的史文化听了这话,竟然厉声问道:“他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他。”说着便拿着尖刀不顾一切地向着什么人冲了过去。她在后面尖声叫道:“史文化要杀你就先杀我吧……”

杜秋秋被恶梦惊醒时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长时间地狂跳不止。但隐约之中,她却感觉到心里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温馨而甜蜜。
 0   2005-08-20 18:12:3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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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8-20 18:09: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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