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高把广告稿拿给总监,总监差点扣回他脸上。
“我拷,你这些什么呀?”小丫头讶异地说,口香糖也喷出来掉在地上。她把口香糖捡起来,不厌其烦地处理它:先用消毒纸巾,又用酒精,再把外层剥去,舌头一伸,又送回嘴里。小高傻傻地越过小丫头看着窗外。秋天了,园内一片金黄。两片叶子从树梢上飘下来。他想起欧·亨利的小说,讲一个重病的小女孩把希望寄托在窗外的一片树叶上;小女孩坚信等那几片树叶落下来时,她也就要死了,可那树叶一直也没落下来,因为爱着她的男孩在那片叶子落下来前,画了一片叶子,可他自己却因风雨交加,得了肺炎,去世了。
“你受了谁的影响?达芬奇还是利威?”小丫头又说。
小高吓了一跳,说他重新画,一步跳出了总监室。
小高无精打采,穿过开放式的办公大厅,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在瞅他。小高一腚坐在转椅上。转椅的底座缺了个爪,差点把他掀倒,他嗖地用脚尖勾住桌子,右手抓枪,划了个美丽的弧线,指向穿黑西装的道:
“不许动,我是警察!”
穿黑西装的是张力,小高的办公单元邻居。
张力跳了起来:“我拷,你要搓楼?”
“给我支烟,我没了。”小高哀求说。
“我昨天起就不抽烟了。创意通过了?”他伸手拿小高的画稿,小高一把夺回去,“吃吃”地撕了,先用手,再用脚,塞进废纸篓里。
“我上学时最喜欢什么你猜,打篮球。”小高趴在了桌子上,开始流鼻子。张力叹了口气,去给他找烟。一会儿拿了些细长的东西回来。
“你哪儿有欧·亨利的小说吗?”小高仍爬在桌子上。
“给你烟。”
小高大笑,像筷子似的东西,又细又长。这也叫烟?
“笑什么?女士烟,向王童要的,不抽拉倒。”在张力的手收回去前一秒钟,小高一把揪住他,把烟夺过来。哈,女人的玩意儿就是精细,口红,化妆盒,眉笔,内裤,卫生巾,皮肤,眼睛,连毛都细。
烟淡淡的,有股薄荷味。小高去找王童,王童正猫着身子打电话。
“有事儿?”王童捂住话筒,眼睛从底下往上看。
“你这烟从哪儿买的?”
“搞什么?这是女人烟。”
“我喜欢。”
王童指指窗下,告诉出了门往左再往右,有一个木板门的老店,门上挂着个布旗,“老字号”。
外头起风了,穿T恤有点凉。小高顶着一身鸡皮疙瘩,站在风里等着过马路。马路上有马自达,道吉,本田,奔驰,凯迪拉克,野马,昌河……十分钟过去了有几百辆;都快尾气中毒了,绿灯还没亮。小高抓起块石头举着,边过马路边给交警部门打电话。“你们灯坏了。”警察问哪儿,告诉小高说那灯是好的,现在下午两点,让太阳给耀的,光线对眼,一会儿对完眼儿就好了。又说不信他可以换个角度看。小高换了个角度,果真是好的,绿莹莹的。
“你们最好弄亮点儿,司机看不见硬开,行人都没法过马路了。”小高建议说,鼻子一把,眼泪一把。
警察没好气又骄傲“你爸爸我似地”告诉他这灯都是法国进口的,碰上那些不听话的司机们就是支上探照灯也没用。小高挂了电话,话费一共打了一块八。电信又可以沾着吐沫发奖金了。小高啐了一口,裹紧T恤,去找那家小店。
左转右转,小高把王童骂了个狗血淋头。出门就是?!他转了至少两条街,过了五个路口。可等看见小店,又怪不得王童,他转错方向了,要不真不远。小店的门口竖着杆子,杆子上挂着红底黄字的旗,给风吹得哆里哆嗦,又破又旧,也看不清旗上写得什么鸟字儿。小高踱进店里,高喊一声:“买烟。”老板蜷缩在柜台后的摇椅里,双手扯着报纸。报纸上开了扇小窗户,窗户后头有白光闪了下,凶凶的。
店内琳琅满目。火腿,鸡肉,裸体娃娃,男女生殖器,特种兵,苏—30飞机,各种枪械,角上还堆着几只中国生产的“红旗”导弹,脏兮兮的。小高顿感亲切。他大三时摆弄过这东西,班里一共挑了五个孩子去看表演,可惜导弹没打响。后来那导弹兵的改行卖矿泉水去了。
“给我个导弹看看。”
老板拿了放到柜台上。店外的马路上有个女生在打手机,长腿,细腰,丰臀。老板看着女生。
“再拿两盒那种烟……”老板胳膊上绣着条蛇。小高把钱递过去。老板瞅着外头的女孩,伸过手来接钱。小高瞅着货架上的男性生殖器,老板把钱收过去了。
“没有零钱?”老板问。
“没……”
一百的,簇新,今上午报销财务给的,决不是假钱,他验过了。老板哼了声,说这年头连爹妈谁都不能信。上个月他妈给他五十块钱电费就是假的。老板边说边拿出只箱子,箱子里有放大镜,纸张分析仪,油墨试笔。那张百元票先被老板捏搓,捏搓完了用试笔画,画完了喷上药水。
女孩还在打电话。她的下身可能不得劲儿,不时用手抓一下。老板打开个易拉罐。小高闻到股啤酒味儿,香得让人直哆嗦。老板抿了一口,把找的钱拍在桌上,又去看外头。
出来半小时了,小高准备飞跑,打电话的女孩一瞅见他,电话也扔了,高声喊道:
“小高!”
小高正以百米速度跑到路心的三分之一,想停也停不下来,左边公交车、卡车、皮卡、红旗大轿,还有一辆板儿车……朝他正冲过来。小高眼前发黑,“红旗”三型掉到了地上,裤裆一阵热。
小高觉得他要死了。人总是要死的。三十年是一生,五十年也是一生。他不怕死。他一直想不出人死的最后一刻脑子会想什么,传说会看见阳光灿烂的天堂。他先飘起来了。接着大脑嗖的一声,四下里飘满了红的黑的,而他就在这些液体里漂浮了起来,又像躺在棉花堆上。间或有微风向他吹过来,那风里充满了氧气。他身底下是蔚蓝的海……他吓得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