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朵花落在我脚边。无声的,溅起一点尘埃。尘埃,也有香气。
我从熟睡中被惊醒。抬起头来,看到满天的花,满天的花,雨一样地落下来。
天空高而远,清澈的虚无。但无端生出络绎缤纷的花,不知从哪里来。我乍梦乍醒,颠倒懵懂地,踏着遍地绵软的花朵,随意乱走。寻常所熟悉的山峦草地,峰坳起伏,都于我一睡之间,变成花的海。我那么渺小,在铺天盖地的美中,心生恐惧。匆匆地左奔右突,想要找一块平常的土地,然而行行重行行,只是迷乱。
忽然之间,我看到佛。
地中涌出车轮大的莲花,佛坐于其中,目连侍左,阿难侍右,众比丘及诸天诸龙散于山间。花雨纷纷,落满众人头顶,唯佛身周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任是天花乱坠,近不得身。
佛在讲经。浑厚的声音回荡于天地。我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只见大众俱敛目合十,神色端严。
我屏息望着佛。视线里,隔了重重的花,看不清楚那庄严的面目。我想我要看看佛的脸。遂从密密的人丛中寻找缝隙,溜过盘膝端坐的众罗汉,窸窣潜行。灵巧地左趋右避,不曾碰到他们的一片衣角。
我停在佛身前三丈之处。那有花与无花的边缘。忽然胆怯,不敢再前进半步。我悄悄地抬起头,仰望,佛的脸——呵,他那么高——我的眼光沿着紫金袈裟壮丽的衣褶一路滑上去。
“咄!大胆孽畜!污染清净佛地——”目连尊者发现了我,怒目吼道。
佛挥手止之。我正转身欲逃,发觉好似并无性命之忧,便又停步。我破坏了讲经。众比丘怒目而视。但我只是想看看佛的脸罢了。我不安地在地上扭动着,几对足哆哆敲打着地面。
他澄明的目光,徐徐下视。终于停驻在我卑贱的身体上。我战战兢兢地仰望上去。
在漫天迷醉的颜色里,我看到佛破颜微笑。
那座山叫做灵鹫山。这是很久之后,我才得知道的。王舍城,灵鹫山。是世人眼中的西方极乐世界,至善至美,无上的庄严宝地。山中来来去去,尽是得道的菩萨罗汉,头顶神圣的圆光。风吹动琉璃宝树,出微妙音。有种种奇妙的禽鸟,白鹤,孔雀,迦陵频伽。日夕起舞,相对和鸣。
这是个灵妙净雅的境地。我将自己污秽的虫豸之躯混迹其中,是一种亵渎。但是我不管。每日拖着尾巴奔走于泥涂,躲过比丘与禽鸟的视线。我变得鬼鬼祟祟,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佛的笑颜,我不离开这里。
他是那么高大,庄严,慈悲,光明。
花雨中佛的一笑,成为我心中轰轰的雷鸣。我看着殿门的匾额:大雷音寺。
每逢讲经,我宁可冒着被人踩扁或成为鸟的一餐的危险也要从我阴暗的藏身处爬出来,绕过肃穆的众罗汉,径直爬到佛的脚边。佛不准他们伤害我。久而久之,听经的队伍中有我,也被视作当然。
佛讲经时,有五色光,从口中出。遍照十方世界。无量诸天、龙、夜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
我看着自己泥土色的丑陋身体,邪恶而令人憎厌的肢肢节节。佛说皮囊好恶,原是无常。但,我怎么能漠视自己的丑恶?
而佛,是那么美。
佛的美好,令我遗忘一切的禁忌。我逾越美丑,逾越善恶,逾越圣境与浊世的分别,逾越高不可攀的罗汉们,径直奔向佛。就算是莲花瓣上的一块污渍,我只想匍匐于佛的脚边。
这个圣洁的世界里,我是唯一一只卑微的虫豸。但是,没有谁象我那样地逼近佛了。一切只因一场花雨,点醒我蒙昧的心。它象我的脚一样,格吱吱地蠢动着。
佛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他任我伏在他脚下,不加呵责,却也不多看一眼。他只是向大众宣讲着这世界的真理。
在佛的言语中,几世几劫,静静地过去了。
自惭之心,起于形秽。我如何诉说,我的惭与秽?
我默默地修炼着。朝夕聆听着世间最彻悟清明的语言,那里面有大智慧,有大解脱,有大悲悯,有大涅磐。然我听到的,始终仅只是他动听的声音,萦绕于三千寰宇,蚀魂刻骨。
佛现三十二种相,世界震动。于我,只是欢喜。
我爱上他头顶的圆光,他足下的莲花,他微妙的手势,他背后的虚空。
众生皆爱佛。但没人知道,灵山胜境里,有一只渺小的虫,以这样不可告人的亵渎之心,爱着佛。
我怀着心中咬啮的秘密勤奋修行,勇猛精进。终有一天,我脱却旧皮囊,炼成人形。
七百年前有一次佛说诸法,天降八万四千玉女焚香奏乐。我记得其中的一个弹琵琶的天女,那妩媚绝艳,令躲在阴翳中的我,眼睛被刺痛。
做人就要做那样的人,才不枉了此身。我一直记得她的美。遂努力存想,扭曲挣扎,洁白的肌肤,一寸寸迸裂土褐色的硬壳。啊,这摧心毁骨的疼痛,凌迟寸磔,天昏地暗。我在地上打着滚,昏沉中,默想佛的容颜。至高至上的佛啊,这番弃绝血肉,我只是为了你。
“啊——”我发出尖利的惨叫。赫然觉悟,那竟是人的声音——
我从满地虫躯的碎片中站起来,黑发乱挽,身体修长,一块褐色的布缠在腰间,赤足,眉心一点血红剔透的痣。
怀抱一只曲颈大腹的琵琶。
我举起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它们。柔软的手,有纤细的十个手指,呈露于天光下,不再是那坚硬的双螯。
雪白的双手,轻轻抚过丝缎般的皮肤。
大雷音寺的匾额闪烁着金色的光。长长无尽头的大殿里飘出旃檀与优昙花的气味。我怀抱琵琶,径闯这庄严佛地。
门口把守的金刚欲加阻拦,被我五指轻轮,一声裂帛般的弦音,粗壮的身躯也微微一晃。趁他头晕目眩的片刻,我早已飞身闪入。
在幽深的大殿里,我一路弹着琵琶,向前直奔。心在狂喜中剧跳。多少年的沉默,多少年的萎缩,我终于摆脱那令我无颜见他的躯壳,这洁白的女体如花盛放,从疼痛与血污中挣扎出来的最初的纯洁,不染一点尘土的——我要把这般美丽的自己献给佛。我终于,可以把自己献给他!
大殿两旁排列的罗汉们纷纷怒喝。千手指斥,万目睚眦。我不理,披散着头发赤足奔跑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手中琵琶发出清亮铿锵的声音,繁弦急管,嘈嘈切切,伴和着我匆忙的步子。啊,如此美艳的生命,不堪等待。花乍放的一刻,稍纵即逝,必要急急采折,才是永恒。色身无常,我要把我最美的一刹那奉献于他的脚下。
二
沉默了几千万年了,我不怕流年仓促。但,这一刻我无法安详。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数,因缘许是只得这一次交会罢。要快,不然来不及了。琵琶唱尽我万年的寂寞。奔过长眉罗汉身畔时,我听到他说:“魔音。”
魔音?不管他。我立在佛的座下,急促地喘着气。彼刻,天地万物神鬼罗汉皆乌有,这里只有佛。仰之弥高,光芒万丈。我眼中放出荡漾的雾晕,眉心红痣,如欲滴的血。琵琶声繁。我身子一晃,那块布落在地上。这个身体是干净的,所以敢于呈露在佛前,在五百罗汉众目睽睽之下。我匍匐在他脚下:佛啊,请采折我!
佛垂目下视,脸上是那亘古的神秘的微笑。我周身都在颤抖。这迟迟的时刻。
我抬起头来,迎上佛的目光。如斯的澄明智慧,一如既往。那目光里,有佛千古的慈悲,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佛看我的眼光,与从前看那只肮脏的虫,并无二致。
五百罗汉不屑地看着我赤裸的身体。
匍匐于佛的脚下,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去。冰寒雪冷。在佛的眼中,众生平等。虫豸美女,皆是枯骨。
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刻。
我那自剧痛中挣扎出来的色相啊,竟成虚幻。
花开的时刻,静静地过去了。那朵花没人采摘。零落成尘。多无谓的美丽。
我的牙齿格格地抖着。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在佛的透彻的目光里,我感到自己从骨髓深处喀啦啦地碎裂。
恍惚中,我听到维摩诘说道:“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众罗汉皆合十,口宣佛号。片刻之间,他们对我的不满,消于无形。只剩深深的哀悯。我忽觉自己的可笑。想当初摩登伽女意欲诱惑阿难尊者,亦是徒劳无功,终被点化皈依空门。我,不过是一只虫豸,竟妄图得到佛的爱恋!
佛是谁?纵使花如雨落,亦片不沾身。我这俗世的爱欲,怎近得他?他身周的三丈方圆,我永永远远,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惶惶地环顾四周。飘浮的香气。长明的海灯。菩萨罗汉,各得其所。这无嗔无怖的极乐世界。每个人都享受寂灭的幸福。唯有我,只为一念爱起,这极乐顿化地狱。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在寂静的佛殿里,我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丫鬟捧着食盘上前,屈膝行礼:“洞主,请用饭。”
我道:“放在桌上。下去罢。”
丫鬟去了。我伸手从盘中拿起一个馒头,雪白的,热气袅袅上升。咬一口,肉香自唇舌沁入肺腑。好香。我闭上眼睛,享受进食的乐趣。
无端叹了口气。我在人间,已多少年了?不算也罢。眼见一个个朝代兴了又亡,愚蠢的人类,为这点点的方寸之地,争到头破血流。我都懒得去看。
原是居住在中原的。贪图那里地大物博。但后来我发现那是战争最频繁的所在。从黄帝逐蚩尤开始。商汤赶走了夏桀,周武赶走了商纣,此后列国春秋,秦汉魏晋,一路混战到今。没谁能够永久存在。每个人都说自己吊民伐罪,理直气壮。每个人都祭天祭地,煞有介事,铁打的江山万万年。
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一个,在我眼皮底下,被灭掉了。
咽下馒头,再叹一口气。真是烦人呀。烧不完的连天战火,听不尽的遍野哀鸿。所以我干脆离开那里。
听说如今那儿是李家的天下了。国号大唐。听说眼下有权永远理直气壮的那个人唤作李世民,起了个挺好听的年号叫贞观。听说他把那片地方搞得花团锦簇,安居乐业的。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经过我多年的考察,我发现离中原很远的一个偏僻小国比较安宁。这个国家里,全都是女人,故大家于胭脂花粉的兴趣,远比对王图霸业浓厚得多。它的名字叫西梁女国。
我便在此国边界定居。也开山立户,辛勤地经营了一个华丽的洞府。里面桌椅床柜,绫罗绸缎,婢仆下人,样样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