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很早就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但她不肯，她说，这样别人是会受委屈的，爸爸也会。于是我放弃了，可姥爷死了。

我觉得老爷是让我最不能简单遗忘的一个人。他的死对与我所产生的影响我是始料未及的，我不由得想到我的童年。他是如此卑微，让我不由得落泪。我知道，也许不是在怀念他，是在怀念过去的生活，他在我的生命中 渐有渐无的存在和他简单却不美好的生活，他除了我母亲在物质上的接济所带来的快乐，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只记得 我的离开加快了他死亡的呼吸，他一定怪我。我是多么懊悔有是多么厌恶我自己。

但我和母亲的怀念定是不同的，我夹杂了许多，我甚至不相信他的死亡，我觉得他一直都在。

可他的死亡整个过程我都不在，他没有看到我，他不知道我的绝望和哭泣，他也许会想，年轻人真的太狠心了，就那样急匆匆地离开了。可我实在不知道他是那么快就会离开的。我总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给予他他想要的。他一点都不要求，如果他让我留下我一定会的。但我就这样走了。我成了他死亡的催化剂。

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总在我的心里站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责怪我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怜爱我，我可怜的老爷。

没有人能够体会我的心情，我也不能体会姥姥的心情，她一定也怪我了。

但我不是狠心的，我只是因为年轻。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时间还有多少，也许还在犹豫见，你的生命就所剩无多了。把这些所有人都不愿记起的事情记录下来，让每一个人记得我们那时的心情和所爱的人。

许多事，许多人，总是要走，总是要留，生死离别我们没办法控制，我们能够表达的，只是我们的心。

也许言语是表达不清的，那是人类最无力的表达方式，可我知道你能够懂得并且相信。也许这样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的境地，我想找到一条不怎么难的途径来表达自己，不费力的说出我要说的话，可对着什么我才能说得清楚，也许竟然是黑暗。

我知道她深深的清楚，一两天的拥有不叫拥有，本来就没有得到过的也不叫失去，可她自己真的也无法相信，她是什么都没有的。

一定要看看头上的天空，有云的，没云的天空，遥远的让人宁静的蓝。

结尾

1

姥爷是正月初二死的。

老舅和舅妈在我家吃了饭刚回去一会，我和妹妹在抢《哈里波特》，妈妈坐在里间看电视。没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我说，舅妈，怎么又回来了，落东西了吗？

舅妈低声说，你姥爷不行了。

我没听清，跟着走进里间，看见老舅蹲在妈妈跟前说，二姐，爹不行了。

我和妈妈，老舅三个人哭成了一团。我一直以来都担心将来长辈去世的时候我没法哭，我不是个擅长哭的人，可当那个时候真正来临的时候，尤其是其中夹杂了无数后悔的因素，那种悲恸就铺天盖地，你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抑止住。

舅妈说，佳佳，你就别哭了，你可别这样。

可是她不知道，我更加后悔，如果我多呆几天该多好，他是多想让我留下来。我深深的沮丧，后悔??深得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说的清。可他们不让我跟着去，我一直哭一直哭，莎莎被我吓坏了，也跟着哭。到了傍晚，我的头疼得厉害，莎莎说，你不要再哭了，可能都没事呢，你的脸白的吓人。

老家发生的事是我的小表妹告诉我的，我大抵知道一些。

妈妈坐在他身边，他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子，脸上现出将死之人的颜色，手摸着炕布。

她哭得很厉害，声音一抽一抽的，爹， 你不管你二闺女了，你二闺女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就忍心走吗？你二闺女腿不好，一冬天也没来，你怨你闺女了吧！

姥爷的眼角流出泪来，他只是流下了苍老浑浊的泪，一句话也不肯说。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突然说，我要吃葡萄，三三捻了一颗给他。他咂咂嘴，指了指胸口，大舅说，爹啊，你是不是要换衣服。

姥爷摆摆手说，把药拔了吧，输的我血管疼。老舅走过去把针管拔掉了。

太阳的影子一寸一寸往下掉，窗户上渐渐显出橘红色的影子来，只有羊叫的声音。姥爷说，三儿，你也别哭，一哭眼又斜了，让爹给你捋捋，可怜我孩子嘴歪的。爹走了，就不放心你，瘸着一条腿，嘴又抽成这样，可爹管不了你们了 ，爹活着受罪呀！

姥姥说这是回光返照，赶紧穿衣服，穿得晚了就穿不上了。

姥爷死的时候，我正在和邻居阿姨聊天，我那时候相信，我的姥爷是不会死的，他一定像上次那样病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过去，爸爸说姥爷已经死了，就在昨天下午五点。放下电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的姥爷，他死了，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死亡实在是一件不可说，不能相信并且让人觉得痛苦的一种事实。

我好几次都梦见他坐在炕头摸着我的头，他是那样的鲜活生动，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我只要一想到他的死是因为我的离开??当然姥姥说不是，他是干活累死的，我的眼泪就来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眼泪。他像一个木偶一样，他没有多少感情，他的爱盲目且自私，可他毕竟真实的给过我无法承受的亲情。以前我并不懂得“自欲养而亲不待”，可真的懂了，却是如此的让人难过。金黄的麦子，结实的儿子，姥姥的骂声，这些都是他的生活，可就是这些，一点点的耗尽了他的生命，他死了。

2

姥爷死后他们几个儿女很是闹了一翻。

妈妈不愿意讲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我辗转听到了那次吵架的事情。

七天下葬后，亲戚们都走了，他们一起在大舅家商量如何安置姥姥的事情。姥姥的意思是让她的傻弟弟来做个伴，大舅妈不同意，她说不愿意还养活一个闲人。

大舅拍着大腿说，咱们一家轮一家养活，谁也不能推。他二姑，你一冬天都没伺候爹一天，就先拿你开刀。

妈妈说，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拿我开刀？我一冬天没来是因为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养活娘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不同意娘在你们儿子家里养着，也像爹一样受死吗？说着回头，娘，你下地穿鞋，咱们现在就走，你二闺女一个人也养得了你，不再这受气。说着跳下炕就要走。

老舅眼一翻，你看你，你走算什么意思，我又没说不养。

那你站门边上连口也不敢接是？

大舅说，他二姑，你看你，大哥跟你开个玩笑，你倒真恼了。大哥知道你一冬天腿疼出不了门，没人怨你呀，你嫂子也没说什么。

姥姥突然站起来，声音也变了，二闺女，你别走，有爹在这我看谁敢欺负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养，你们谁也不用推，爹往走领你娘呀！

大伙吓坏了，叫着，爹，你可不能往走领娘啊，我们这商量这呢！

小姨问，爹，真是你呀。

妈妈说，爹，我刚才头疼是不是你来了？

就是，爹看你那嘴歪的，半天也没吃了一口饭，爹说给你往展捋捋，你说疼，爹也不敢捋，可怜我孩子，他爹一死，连个心疼的人也没有了。

大姨搂着姥姥，爹，你说娘该怎么办？让她一个人还是一替一个月轮着转。

听你娘自己的吧，爹做不了你娘的主，她愿意去谁家去谁家，不愿意就自己过。那几天她吃不下饭也是我不让她吃的，一正月我难受的不想吃饭，她天天骂我，我也让她尝尝吃不进饭的滋味。我裤子没穿好，老是透风，也太薄。

大姨慌忙说，那里没穿好，明我给你再烧一条。

爹死的冤啊！阳寿还不到呢！

妈妈和老姨正要问因为什么说死的冤枉，大姨说快掰过来吧，娘快受不住了，大舅抱着姥姥出了外屋，推了一把，姥姥打了个趔趄，一回里屋又变成了姥姥的声调。

第二天妈妈老舅他们和老姨父先走，到了乡里，说是车已经走了。妈妈问老舅，你昨天不是和大哥说了，让打电话告诉人家等着吗？

老舅说，我告诉了，他不至于生气没给打吧。

老姨父说，他没打。

老舅说，这天寒地冻的，没车怎么走，还是回去吧。

老姨父原来得过脑病，抽了两管子骨髓，就变得呆呆傻傻的，他一扬头，要回去你们回去，我可不回去，拿东西拿东西，我还要回家呢。

妈妈的腿已经冻僵了，老舅妈搂着妈妈哭，她的脸冻得通红。

妈妈和老舅舅妈去了奶奶家，奶奶现在比以前好了很多，她给妈妈把炕烧热，泡了一杯红茶水。

妈妈那时侯一定很难过，她不愿意和我说这些事情，舅妈切切的说，你们老赵家的人，心真狠。

第二天她回来了，进了家门就倒在床上，一倒就是半个月。

我很愤恨，可她还是要我给大舅打电话，我知道她不愿意和大舅吵，她怕寒了他的心。她一直以为大舅是唯一要掏一点爱给她的人，不管受多少委屈她也要留着这种情谊在心里。

我很少和她谈家里的事情，我知道每次回忆起来，我和她都觉得万分的难过，因为谁都知道，一切都是不值得的。

我们可以放下多少生与死的痛苦，可以忍受分别，可以忍受背叛，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的至亲放弃你。当全世界都为你喝彩的时候，你最爱的人却沉默着，那是心底深处最大的悲哀。

她如今可以做的，也许只是每天看着苍茫的天空，空气中颓废的气息和遥远的山峦。她的爱，曾经那么谦卑，那么绵长，就这样被似水流年洗得褪了色，所有生和死的人，都模糊了。而生命一旦消失，所有的青春，美貌，爱与愁苦就无从依附，一切都融化在淡淡的早春的空气里去了。

孤独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必须的日子，变成了呼吸，变成了血液流动的声音，变成了身体上的味道，触目可及的阳光和黑夜，她的感情如此强烈深刻，她把它封闭成了一盏淡淡的红酒，尖红尖红的。

她对姥爷的爱和我对她的爱一样，深不可测，但没办法表达，所以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要受很多很多的苦，那样的爱，太深刻，太重，真的承担不了，只有哭泣。

的时候，爹就病了，他的病来得很突然，大哥看着觉得不行了，就打电话叫三三和小五他们都回去了。

坝上的天气始终阴沉着，没有一点转晴的意思，云彩黑布一样的压了大半个天，乌鸦哇哇的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大哥说，可能真的不行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三三说不行，爹从来没得过大病，这次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就突然得病了，一定得看，看不好了也不后悔。

大哥说，你当闺女的说出这话，我当儿子的就给看，看多少钱那是另一码子事。

大哥我把话说到这，要是千八百的就你们儿子平摊，多了我给补，我们家继川也不能有意见。

小五没说话，他媳妇说，看二姐说的，多少我们都出，一家就这两个老人，没儿子让闺女出，这两个儿子还能让二姐出啊？

三三笑笑，这话是没错，现在也不讲究儿子闺女了，我们各给各的，看病钱你们出，别的愿意给多少给多少。

爹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黑痰，我不看了，我81了，活够了，不要给我花钱了。

爹呀，命重还是钱重呀，你看好了病再活几年，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我们也不挂着了。

大哥从乡里请来了医生，小五留在老家伺候爹，继川把三三接走了。回到家，三三觉得嘴抽的难受，问继川，你看看我的最怎么抽得怎么难受？

继川拉亮了灯一看，三三整个嘴向左边抽上去，眼也斜了，他吓了一跳，慌忙端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敷了半天，一点也不见好。

三三说，幸好佳佳和莎莎都念书走了，不然看见该哭了。

没想到莎莎礼拜六却回来了，看见三三的样子，一下呆立在门口，妈妈，你怎么了？

你姥爷病了，你妈一急就成了这样。

那我姥爷呢？

这几天又缓过来了，你妈这嘴就是缓不过劲，医生说是抽风。

莎莎坐了一整天，她想打电话和佳佳说说话，可三三不让告诉佳佳。她感到一阵阵的恐惧袭来，凭空地感到恐惧。

第二天一早，莎莎走了。

三三看着她走了，每个人离开她的时候，都是这样头也回地走了，也许这里，这个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屋真的没有什么可让人留恋的吧。

风哗啦呼啦地刮着厨房上的油毡布，天是会黄色的，再也没有蓝天了。三三突然感到了寂寞，从未有过的沉沉的寂寞，老，竟是这样的哀凉，对这个她无限依恋的小屋突然有了陌生感，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20

佳佳回来的时候，三三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她没有告诉她这个夏天发生的事，那种回忆除了能让人感到寒冷，别无其他。

秋天那么长，长得人心都发慌了，佳佳守在她的身边，一直安安静静的守着。

马路上落满了金黄色的叶子，微风吹起来，就像是行人的鞋，塌塌的往前走。佳佳挽着三三的手，她比三三高出一大截，碰到熟人都说，看看，你闺女比你高。这时候她总是很开心，但过一会儿总会说，如果没有你和莎莎，妈早就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知道，我要好好的，你真的不走了吗？

佳佳沉默了，妈妈，我是一定要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是忍不住要问的，妈妈也不想你永远呆在这个没有温暖的地方。

妈在哪里哪里就是温暖的，不过这里不是我要的。

佳佳啊？

什么事？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你还记得小时侯我打你的事吗？

记得，你别多想，我不怪你。

不是，妈妈这次鬼门关上走一回，什么都想通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觉得妈妈偏心，妈妈其实很后悔。你那么小，那么小，总是那么苦，你为什么不和妈妈说你很想妈妈不打你呢？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脾气那么坏。

不要哭，妈妈，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你也把我养大了，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啊。

可是你总是放在心里的。

我不想记住。

三三喜欢秋天更多于其他季节，以后都不能在秋天穿裙子了，她的那条腿明显的弯了，她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许多年前的瘦弱早就不见了。自从生下莎莎以后，她就肆无忌惮地胖起来。她摸了摸她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浮浮的，像发面的馒头一样白白的，没有生机的血管。这些就如同逝去的美丽与哀愁一丝一缕地飘来荡去，这房子，这院子和这院子里的人，这许多年竟然没有一点改变，她就在这个窄窄的空间守侯了大半生。唯一变化的就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被生出来，鲜红的嘴唇，粉嫩的脸颊，一年一年的把她逼老了。

19

佳佳没有回来，她只知道母亲腿断了，又接好了，三三不让她回来。

继川把三三的娘接来了。她年纪老了，渐渐的有些糊涂了。

大哥早上把她送上车的时候跟她说，三儿来电话要你去呢。她看见车问，是专门来接我的吗？

司机说，是，老王专门让我来接你老的。

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高高兴兴上车走了。到了院子，她问，三儿怎么不出来接我？

小五说，娘啊，我姐把腿撞着了。

她一进门，看见白色的石膏和绷带，三三整个人被绑着，立刻呆若木鸡。

三三说，娘，我没事，你坐下，我没事。

她摸摸三三的腿，三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老叫娘操心呢？她哭得很可怜，三三也哭了。

可没过了三天，她不可捉摸的脾气又现出来了。三三看她拖地总是热得一头汗，就说，娘，不要拖了，看你累的，我现在不能下床，来人也没有会笑话的。她和邻居说三三嫌她干活不利落。三三要大便的时候继川得拿盆子接着，她要接，三三说就让继川接吧，她就半跪着看，三三说，娘你别跪着，你这样不是折我的寿吗，再说，你看着我也拉不出来呀。她气得不肯吃饭，说三三嫌她碍手碍脚了。

三三一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争辩，后来三三和继川吵架，她也向着继川。三三哭着说，我的老娘啊，你闺女年年不管多穷都得孝敬你，为这和佳佳她爸爸吵了多少次，没有你闺女人家还孝顺你吗？你向儿子，向姐姐妹妹，就是没向过你二闺女一回。这些年一箱一箱的酒喝得都不是你闺女的私房钱？你哪个闺女儿子给你买过？你闺女都成这样了，你还向着人家说话？

她后来回去和三三的爹说，你以后少要人家的酒，人家揭短呢。

爹说早知道那个死丫头说这话，我还打电话问她腿好点没，我倒理她呢！

大夫说要补养，厂子里的人送了很多吃的。她和小五一点点的都运到了小五家，三三要给外甥外甥女拿点东西，她就小气得要死，拿着小箱子把东西都倒腾出来，把大箱子收起来了。

三三说，娘啊，反正吃不了要坏的，你给孩子们多拿点。

她指着三三的鼻尖骂道，你个败家的，吃不了放那儿，都送了人就好？

反正也是小五他们家吃，我天天连二两饭都吃不进，一秋天两百多斤鸡蛋都没了，我根本都不吃，给他们的还少吗？

你是说我掏鸟喂猫了，你娘拉扯你这么大，一点东西都做不了主了？

我不是怪你，你想给谁给谁，你拿给小五，当真就你儿子吃了吗？你没听莎莎说，都让他媳妇送娘家了吗？娘，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晚上小五来吃饭的时候，她和小五说，人家嫌我糊涂呢，我还做着呢，还没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就嫌我了，以后有个病呀灾呀谁管我呢。

三三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就嚷嚷着要回去，三三说，娘，你连这么几天也不肯忍忍我吗？

三三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的母亲，她一点点地衰老，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偏难重小的农村老太太，可是对于她的女儿，不要说是等份的爱，竟然连没有一点的同情心也不曾有过，她宁肯在西服的摔打中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只为守着她的儿子，却不愿在女儿的身边安睡，这样的母亲，你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你的娘啊，你喊了五十年的娘啊，可就算是她身上的肉，不是一个鲜活的人，也应该疼惜的，她不由得感到心寒。

莎莎一放假，她就回去了。三三觉得心死了，她的亲娘，这样迫不及待的走了，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临走的时候没有和她说一句贴心的话，没有一下温暖的抚慰，更没有一点留恋的神情，那样倔强残忍的走了。

去年小五右脚的食指骨折了，她伺候了整整一个月，媳妇天天给脸色，她都咬牙住下去了，直到后来病倒了才回去。她病倒了，小五就把她送到三三家里来。三三慌了，娘怎么成了这样啊？

怎么成了这样，老了自然就成了这样，小五说。

三三找了医生，衣不解带地服侍了三天，烧退下去了，也可以下地了。

小五夫妻两个来也不来，三三很气愤，娘也气得直骂，可过了几天小五媳妇来了，她又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等小五媳妇走了，三三说，娘，谁都知道你这病是干活累的，

病的时候，一个也不来，现在你好了，又来叫你去，你还高兴什么，不是让你去干活是什么？

不就是花了你几个药钱，我自己给。

我给你看病还要你的钱，那养我干什么？

给小五听去这话，小五说，不就两三百块钱，谁给不是一样？

三三心想，那你一分也没给过，一有病立刻给我送过来了？倒是一毛也没给爹娘花过。

娘看出三三的想法，说你别管了，我谁都不用你们出。当然结果还是三三掏的钱，娘连那个意思也没有。

那时候娘也是一步不回头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说，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也不用你管，好歹我还有两个儿子呢。

三三觉得眼角有一滴泪，闪了闪，没掉下来。

三三突然想到死亡，这对于一个从童年开始就对死亡抱有亲近感的人来说，生命不过就是痛苦的中转，尽管这一过程付出的代价甚为巨大，但还是不愿结束。她的一生很简单，小时侯没有母亲的疼爱，长大后没有丈夫的关心，现在孩子又不在身边，孤独是注定的躲也躲不掉的，她绝望的看着，盼着，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诉说，没办法表白。除了忍受，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让生命继续延续下去。

18

也许还要碰到更不幸的命运，当我们说我们是多么不幸的时候，那一定还不是最不幸的时候。所有的不幸像是一个不可到达的不可结束的旅程，那是不可说不可触摸不可体会的一种存在。

在医院的惨白的病房里，疼痛成了一种权利和习惯，半夜里经常传出死亡的呻吟，好象每个房间都安了扩音器一样，连一声微弱的咳嗽都清晰可辨。

小四和继川天天守着，继川要叫佳佳回来，三三不肯。

小四说，她回来有什么用呢？还是等二姐能回家的时候让她回来吧，这里怪吓人的，昨天后半夜又死了一个人，怎么这个医院这么能死人。

继川放下水杯，又死人了？我睡得死，没听见，这是骨科医院，都是出车祸的人。

昨天白天抬出去的那个才十几岁，肠子都断了。

三三说，腿接好了就出院吧，别到时候没让车撞死倒让人给吓死了。

小四说，就是，我天天心慌慌的呢。

交通队的人很快找到了司机的家，继川和小五去了一趟，一家人正在吃窝头，看见继川进来，司机吓得腿都软了。

小五抬头看了看，家里只有两张床，一个黑白电视机，天花板上吊了一个灯泡。

司机的娘怯懦地瞅瞅继川，水都倒洒了。她颤巍巍地说，该花多少钱我们给，你可千万别告我儿子呀，他连媳妇还没娶呢。

小五揪住他的领子，你还想着娶媳妇，要不是你顾着和那个女的说话，车能翻吗？能撞树上吗？你看看你把别人的媳妇害成什么样子了？

她娘扑通跪下了，好人啊，别打我儿子了，好人啊。

继川扶起她，大娘啊，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什么也不用给，就把医院的钱给交了，营养费什么的我们也不要了，你们家穷成这样难道叫你去拼老命。

出来的时候，小五说，姐夫，你也太心软了吧，他要只赔那么点，剩下的医药费可得怎么自己出啊。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好象出事的不是我姐姐，钱不用你掏似的。

我就是羡慕他有那么好的一个娘啊，要是我也出事了，恐怕第一个和我划清界限的人就是我娘了。

姐夫，你也真是可怜，我就没见过你娘给你做过一件衣裳，哪年棉裤不是我娘给你做的？

所以，得好好孝敬娘啊，娘只有一个。他叹了口气，小五啊，一个人一旦出事了，才知道，钱不是第一的，人在比什么都重要。

三三的腿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白白的，无比坚硬的，粗糙的。

过了没多久，继川开始埋怨三三，他老是说花了多少多少钱，三三怪 他太心软。

他们总是争吵，争吵让人觉得很烦躁，三三想，我跟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还是没钱对你重要。

17

毕业之后，佳佳还是走了。

三三真正感到了孤单，又和小时侯一样了，她原来以为她可以不太在乎佳佳的离开，因为莎莎都升中学了，可以陪着她。可她突然觉得，佳佳是懂得她的，那个纤细敏感的孩子一直都是明白她的寂寞的，所以佳佳走了，她的心也就随着她离开了。

佳佳每个星期都打电话和三三聊天，有一天，三三突然问，佳佳，你是不是已经不怪妈妈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三三以为她在那边盹着了，正要放下话筒，听到佳佳说，妈妈，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爸爸，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也很难受，很多事都没办法开口，也就不愿意说了。

妈妈是不该让你按妈妈的愿望活着，你太心软了，这样你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妈妈都知道，有时间就去把头发染了，你都有白头发了。

妈，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不管怎么变，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永远不嫌自己的女儿的，你回来看看妈妈吧。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妈妈，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她想和别人谈谈她的女儿，谈谈旧日的逝去的美好，所有人都回避着她。她不能做什么事，也没有人可以好好倾诉，只能沉浸在旧事旧物的回想当中，每天看着上下班的行人，那是真正要发疯的日子。

继川的师母死了，突然心脏病发死了。

很多人坐在小卖部门口议论，好好的一个人，不到六十岁就死了，人啊，可真是预料不到。

莎莎说，妈妈，你去看看姐姐吧，前两天她还说很想你呢。

三三哭着说，她就不能来看看我这个当娘的吗？难道非得让我和师娘一样得了病才回来？

妈妈，你别乱说，姐姐是不喜欢这里。

继川把车票买好了，佳佳打电话来不让过去。

妈妈，你不要来，我放假就回去，这几天总是恍恍惚惚的样子，我担心你出什么事，你等我一段时间我就回去了。

继川也说不要去了，三三只是不肯，说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

莎莎说，你就让她去吧，我看你师娘一死，她就胡思乱想的，出去正好散散心。

三三终于还是去了，在汽车翻下山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原来她的心里动荡不安不是来自女儿，而是这无可避免的命运。

那是个很缓的小坡，汽车翻了两下撞到树上了，她耳边一阵安宁，她真熟悉这种安宁。少年时候她头顶上的那个高高的，蓝得没有了颜色的天空好象突然间变矮了，压迫着她，凝视着她，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连味道也是一样的。她闭上眼睛说，难道应该是这里吗？

接着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她被好几个人抬着，她觉得好困。

总是欠缺一点感觉，她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疼痛。她想抬起腿，发现她的腿已经挪不动了。她四下里看看，过道里都是一起坐车的人，这是一个医院，针馏水的味道强烈的刺激着她，没有人在周围看护她们。

伤得不重的人在议论，司机跑了，他居然一点伤没有的跑了。

一个白影飘过来摇摇三三，你醒了，交通队的人把你们送到这就走了，司机跑了，现在你赶快通知你们家来人吧，你伤得最重。

过了两个小时，继川来了，他看见三三躺在担架上，头发一下竖起来了，护士让他签字，他双手抖得竟然握不住笔。护士道，这不还活着呢，你抖什么？

结果很快出来了，粉碎性骨折。

16

佳佳走的那天，三三感到了沉重，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疚感压在她心里。她把佳佳从出生到现在的生活回想了一遍，不由得想到：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起佳佳病好的时候喊的第一声妈，佳佳拉着她的衣脚大大的眼睛瞅着她，佳佳在她生产后在床头轻轻的说“妈妈，我喜欢她。”，还有在他们打架的时候佳佳掏出的那块黑乎乎的手绢。她是多么善良而单纯的一个小孩子，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永远用纯洁宁静的目光望着你，永远是那么温和。

昨天晚上佳佳把奖状都从墙上取下来，和旧书放在一起，跟三三说，妈妈，你明天把这几本高中的书还给小燕，我也不用了。

三三把旧书卖了，把奖状都抹平了放在茶几上，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佳佳和继川到了那个小城，一路上换了好几次车。继川拿着佳佳的行李箱，那是个绿色的大提箱，里面装着冬天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具。刚一出站，一群人围过来，都是出租车的司机，继川说离学校不远，还是走着去吧。大概有两三里的样子，坐了一路车，佳佳觉得很困，她跟在继川身后。继川扛着那只箱子，嘴里说，不远了，快到了。佳佳说，爸爸，我们抬着吧。继川说，不用，你抬不动。

佳佳看着继川的背影，天气很热，虽然只穿了一见汗衫，可还是湿透了。其实路真的很远，要走很长时间，佳佳突然明白了爸爸坚决的理由，她感到一阵心酸也有悲哀，贫穷是多么可怕而无助的一种存在，这种现实让每个人在它面前低了头。

虽然她感到难过，可当爸爸请班主任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倔强的不说话。

回去的车只有第二天早上才有，到了晚上， 学校周围的小店都住满了新生的学生家长，剩下的都是大宾馆。继川说，没事，你进去吧，爸爸往那边走走，肯定还有地方，你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爸爸就过来和你交学费，你把箱子放好了。

天突然下起雨，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继川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佳佳站在雨里，她难过得要死，她必须哭，为她的可怜的爸爸。佳佳旁边站了一个阿姨，正在等她的女儿从商店里出来，看见佳佳这样，问道，你也是新生吗？

佳佳点点头。

一个人来的？

我爸爸刚走。

她的女儿出来了，看见她母亲和一个剪发头的女孩说话，阿姨说，我闺女也是新生呢。

佳佳不知道怎么了，她扑在那女孩的肩膀上开始哭，女孩举着伞拍着她的肩，没事，不要怕，三年很快的。

佳佳止不住，她真的管不住自己，在这样一个奇怪的雨夜，一个陌生女孩的淡淡温暖，佳佳觉得所有的不幸都由于她的任性和倔强而产生的。她后悔那样冷漠地对待爸爸，他该有多伤心，他会说，这孩子，真记仇。

雨越下越大，那个女孩回宿舍了，佳佳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她不想回去。学校门口有一盏橘红色的灯，在大雨中微微的散着一点怯怯的光，树木都不动，一切都不动了，只有雨在下。佳佳惊异地看着这白色的雨??她想象中的白色，她惊异地想：这里，即使到了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的脏和乱啊，白天一定是个充满动荡的城市，该是这样的喧闹和狂乱啊！

她站了一会回去了。外面冰冷漆黑，宿舍里却热得像蒸笼一样，佳佳心里掂着爸爸，合衣而卧胡乱躺下了，一夜也没睡着，早上不到五点就跑出去。校园里被雨洗得很干净，蔷薇花落了一地，绚目的很，躺在泥土里，好象静静的睡着了。

校门没有开，佳佳看看，顺着杆子爬出去了。她站在马路上等着继川来，马路上很空，只有几个扫大街的，一下一下，唰唰的左右来回。下过雨的马路干净至极的样子，只有偶尔几片叶子贴在地上，一扫就挂在扫把上。佳佳站得累了，就找了一个水泥台子坐下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都快八点了还不见继川过来，佳佳急得又要哭了，可是还不能离开此地。不知道爸爸昨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事，也没有办法联系到他。

继川从马路的另一边走过来，佳佳拉着他的手，你昨天住在哪里？

挺远的，早上没有车，你几点起的？

我刚出来一会儿。

放寒假回家的时候，三三告诉佳佳继川那一晚睡在一个小旅馆的厨房里，被跳蚤咬了一身的包。佳佳强烈的感到贫穷的悲哀，她感到厌恶，自从童年如影随形的贫穷压迫着她，她颓废的看着这个十几年没变的家，唯一变化的就是多了一个妹妹。

她想要和母亲说说学校里的事，可是感到了难堪的沉默，她想说她懂得，可是她一脸的憔悴说出了她不愿说出的难过，她过得很不好。她不能从她一个人的孤独的境地里走出来，她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始终沉默着。三三试图和她说说以前的事，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每当提起这件事她就变得惊慌起来，像小鸟一样抖着翅膀，倏地划过去了，眼睛深深的凹下去，望到极深极深的天空里去。这让三三想起蒙古草原上的天空，深深的忧郁，静默，无语。

三三半夜起来看见佳佳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像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她摸了摸孩子的头，里面夹杂了很多白头发，她不禁落泪。三三知道，她的象牙黄的孩子一定是觉得困倦，难以支撑，她乖巧的蜷缩着，没有安全感的人都是这样，带着所有的伤感入睡，随时可以惊醒，随时可以哭泣。三三知道，这种漂泊感不会随着时间消失，而是会变成一种更深刻和沉没的荒凉，平静并且安宁。

她摸着佳佳细细的蓝筋隐隐若现的胳膊，所有漫长的思想和宁静的空气都停止了，她的哭泣不能止住这个孩子的哀怨。

佳佳睁看眼看了看三三，妈，睡吧。

三三终于了解，她是不肯再好好爱她的了，即使是面对深夜的灯光，也是不肯的了。

15

人走背运的时候总是连着滑坡，这一年，厂长撞死了全厂人缘最好的石师傅。打完了官司，赔了两万块。

全厂的人都不敢登厂长的门了，有几个胆大过年还去送礼。石师傅的儿子发誓要为他爹报仇，腰里揣了一把不锈钢刀，天天在厂长家附近转悠。有一次厂长出来倒水，石师傅的儿子冲上去就捅，也是他命不该绝，周围有五六个工人正在垒墙拦下了。石师傅的儿子眼珠子都蹦到外面来，额头上青筋一道一道的，老子迟早要了你的命，你们别拦着，我要让他这个贪官还我爸的命。他身体剧烈的抖动着，手却稳稳的拿着刀子，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厂长当时就打了110，警察来了，看到这样子根本不敢多说，对着厂长说，候厂长，这孩子是要跟你拼命，眼神都不是正常人的了，我们只能派人保护你，你最好尽快离开。

厂长走了，全厂子的人都像参加完舞会的少男少女各自回了家，可回到家之后又不知道要干什么。石师傅的老婆儿子在清明节给厂长烧纸钱，说要往上告。秋天的时候，听说是有赔了一些钱，但家人始终不肯罢休，一直要告到判刑。厂长调到别的乡去当乡长了，上面派人来查帐目，结果查出养老保险金的问题，全厂的人都愤怒了，一起写了联名书要告到县里面去。

县里面开了几次的空头支票，始终没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后来有人说县长是厂长的亲戚。这件事一直闹到了省里，省里把厂长下了，可是好几百万的保险金还是没追回来，只是等于不他口头下马了。有人提议要告到中央去，省里不让上告，后来也就散了。

厂长走后，好几个主任也被查出来了，但是因为厂长没事，所以大家都没事。厂里想让继川回来当厂长，继川不肯。

佳佳要考试的前几天砸伤了脚，由于是夏天，伤口溃得发脓了。佳佳连着几天都不肯洗脚，三三觉得奇怪，也没问，晚上佳佳睡觉的时候，三三一看，脚肿得老高，有半个指甲已经掉了。第二天三三买了酒精，佳佳回来说，上课被同桌踩了一下，校医说要打消炎针。

考试的前一天，佳佳背着书包走了。刚走出没都远，三三哭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家长陪着去县城里考试，继川还在外地，她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只带了一袋白糖和下火药。为什么这个孩子总是让人觉得这么心酸呢？她还是那个大眼睛象牙白的孩子，永远是忧郁的好脾气的孩子。三三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许多孩子中间，她显得多么小又是多么瘦弱。

佳佳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三三焦急的等待着她回来。考试最后一天下了大雨，孩子们从县城里回来都在学校里告别，一整个晚上都在下雨。早上三三刚刚睡着，听见佳佳在床头说，妈妈，我回来了。

三三以为是做梦，睁开眼看见佳佳站在床头，妈，我考完了，你睡吧。

老闺女，考得怎么样啊？他们都给家里打电话说题很容易，考得很好。

我们老师不让我打电话。

那考得怎么样？

我觉得题很难。

三三慌忙坐起来，你们同学考得怎么样？

我的答案和他们不一样，可老师说我肯定考得好，她说题是难了点。妈，你要对我有信心。

考试结果出来，佳佳着实高兴了一阵，可接下来的事让她感到终身悔恨。她的分数很高，可以上任何一个学校，家里商量后还是要稳妥些，一致同意她上师范。佳佳很和家里闹了一阵，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一次的妥协成了她以后人生一系列失败的根源。

三三不知道佳佳为何如此倔强，她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懦弱和坚强，除了争吵之外，她总是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哭，三三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多的眼泪。三三那时只是气愤，可她不知道，她的那个好脾气的孩子只是用仅有的一点单薄的力量在做垂死的抗争，她十六岁的心里有过多少美好的浮华的梦想，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块一块吹走了。

继川以往的纵容不见了，他在这件事情上流露出的坚定和武断彻底赢得了三三的支持，佳佳后悔填报志愿的时候听从了父亲的意见，，自从上了中学，她渐渐表现出一种愚孝的行为，她是那样一个听话的孩子，好脾气的孩子。她想要争吵，想要说出朝思暮想的话，可她不能和父亲顶嘴。

她一点妥协的意思也没有，她开始绝食。三三寸不不离的跟着她，她到山上三三就跟到山上，她到小河三三就跟到小河。佳佳绝望的说，妈你不要跟着我，我不会自杀，你既然怕我自杀为什么不依着我呢？

佳佳终于可以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着这个落寞的人间，慵懒的秋天的下午，远远的，有个人坐在操场上吹口琴，那辽远而悠长的调子，忽飘忽飘的，拉长了的光阴，佳佳仿佛自己是在母亲面前。她感到一阵紧张，她确实是想到了死，可是她还有爱的人，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爸爸妈妈也许会爱她多一点，她总为自己的生活找很多可以原谅别人尤其是母亲的理由，这样她就不会那么痛，想起来不至于那么空。

秋天是多么美好的季节，那些刚刚发育的浑身散发着含味的男孩子在宽广的操场上踢足球，他们的生活多么单纯，那缓慢悠长的口琴声。他吹得真无奈，真纯粹，真安静，真好。佳佳希望自己是个高大的男孩子，如果她是个男孩子，爸爸就不会阻拦她上高中了，也不会阻拦她对生活所有的美好幻想。当男孩子是多幸福的一件事，没有人会认为男孩子会没出息，也没有人认为男孩子就该过平静简单的生活。

最后让佳佳做出决定的还是继川，他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去借钱，没有人愿意给。最后他到银行去贷款，回来的时候他哭了。

三三问，你没借到钱吗？

以后我都不向他们开口了，我当主任的时候三天两头往车间跑，现在我没官做了，谁也不借给，怕我还不了，佳佳还要念高中考大学，到时候更没人好几万更没人借给你了。这是我贷的，我和银行主任说我家孩子考上学校了，没钱，银行主任都哭了，可我自己的弟弟我看着他拿着刚刚卖菜的两万块存进了信用社，他说是定期的，不能借给我。还有你那个平时嘴上抹了蜜的姐姐，说什么只要考上了，千八万的没问题，一千都借不出来。

那也不能毁了孩子，再逼她就得疯了，万一想不开??

关键时候谁能靠得住啊？亲兄弟还不如一个不认识的银行主任。

那个时候，我真是绝望，我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并不恨我的家人，可我不能否认那个季节爸爸的决绝和残忍，尽管我最终的妥协是为了家人。我陷入了疯狂的思考中，幸好那样面临选择的日子所去无多，如果一直想下去，我相信我会发疯。一个人，如果痛得太久太多，渐渐地就会忘了怎么痛为什么痛，其实不是忘了，只是不愿想起，这样就会不那么痛。

莎莎是个乖巧的孩子，她不象佳佳一样固执，三三也有忍不住想打她的时候，她就搂着三三央求，妈妈你和我笑一个，你笑笑我就好了，三三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几下就多云转晴了。

她实在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每年六一儿童节都扎了一头的辫子，穿着小百摺裙，脸蛋涂得红红的，在台上把地板踩的咚咚响。三三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也知道自己是爱莎莎多一些，她有时候也感到很难过，但那只是一会的事，她看见了莎莎可爱的小脸蛋就觉得多爱她一点也是应该的。

她沉浸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之中觉得很好，日子太平静了，人们把大杂院改成了独门独院。以前虽然好，可总觉得没什么自由似的，半夜的时候要当心那些光棍汉去听房，你在房里洗头都得拉上窗帘，剪个指甲都有人看见，大门上常年生着铁锈，一推摸了一手。现在总是安安静静的，连吵架的人家也没有。

好日子刚过了两年，老厂长换下去了，来了一个新厂长。新厂长很能干，第一年的工资比以前涨了一倍，连卖菜的都说菜拉到厂子里不用到别的地方就卖完了。第二年继川就从正的变成了副的，没过多久连副的也当不成了，名存实亡了，厂长派他和挖水渠的工人一起干活。继川干了半个月就累倒了，三三说，这样受气还不如不干了。

继川想想，自己既不能和厂长他们同流合污，又吃不了体力活的苦，不如办个停薪留职算了。

那年发菜生意正火，好多人都请假去蒙古收购发菜回来加工然后运到广东去卖，三三说，反正也没事可干，不如也做生意算了。继川不愿意做生意，他想到其他的单位去，可是以前希望把他挖过去的单位异口同声的拒绝了他，他们多不愿意得罪现在的厂长，据说他上面有人。继川当然知道他上面有人，不然他哪敢把效益最好的车间主任给撤掉，并且撤掉他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不肯在那些公费报销的单字上签字。当然，他不愿意签字，起先是由于他的正义心，更多的还是他不敢贪污，他知道 迟早要出事情。

继川得了肠道疾病，恰好有借口呆在家里。三三看着他每天垂头丧气的洗碗，话也不肯说，佳佳要考试什么也不能让她知道太多。

三三决定自己去蒙古，继川不同意。三三把银行里存的钱拿出来，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去了蒙古。

她们一下车就迷路了。偌大的草原，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老远就看见蒙古包了，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到，他们决定雇一辆三轮车。上车之前，三三说，谁也不许多说话，就直接告诉他地方，要不就给扔到半路了。上了车，其中一个年轻的不停地问，怎么还没到，怎么还没到。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开车的把她们扔到了一个小村子。好容易找了个老大爷来问，说是离此地还有四五里的样子，要过一个村子才看得见。

三三对那个年轻的说，你少说话吧，我们拿了那么多钱，又是外地口音，他乡异地的，让人抢了都不知道。

一直沿着车轧下的印子走，有的地方草没过人的腰，偶尔一只鸟尖叫着飞上天去，像哨声一样尖，抬头一看，不可想象的蓝，带着温暖的太阳的色彩，三三以后都不能看见那样子的蓝天，比家乡的要深远的多，她总是不自觉的被它吸引，会陷入里面深深的美丽与哀愁中。

到了地方，问了一家正要扎蒙古包的人家，却恰好是她们要找的那一家。女主人爽朗的笑道，再晚到一天我们就走了，两个大的蒙古包都装好了，就剩下一个，打算明天一大早装呢。男主人很腼腆，小孩子都在地上坐着。

女主人让小孩端了三大盆水，三三把鞋子一脱，脚底全是大水泡，一串一串的。

蒙古人比想象中要热情的多，三三她们收购的很顺利，临走的时候，男主人把他们送到了车站买了车票一直看着三三她们上车才离开。

经过一个月的加工，成品出来了。厂子里的人都托厂子里的电工张玉京去广州卖，他已经去过很多次，对广州很熟悉。三三让继川一起去，继川不愿意出门，张玉京拍着桌子说，老王，咱们两从小房前房后住着，现在又一个厂子这么多年，你放心，卖不了我的也把你的卖了，宁可烂了我的也不能让你赔钱。

张玉京在广州一呆就是半年，先是打电话回来说行情不好，再等等看，后来说大跌价了，可另外一个村子的人回来说最近的行情是最好的。三三说，大跌价就把我的运回来吧，我 不卖了。过了几天，张玉京说是检查出来是假的。三三说，你给我邮回来，假的我不卖了，全厂的人看着我买回来的原毛，一起加工的，怎么我的会出来假的呢？继川说，算了，卖多少算多少吧，放在家里也不能变钱。

张玉京回来没上三三家来，他怕三三和他闹，就叫继川去取。继川临走的时候看见张玉京瘦了很多，觉得不忍，又留下了五百块钱让他补养补养。三三气得一晚上不想理继川，继川说，我看人家为发菜的事也操了不少的心，广州那边说是假的他也没办法。三三奇怪的问他，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是钱啊？乌拉哈达的那几个毛贩子都说了，看见他把咱们的发菜和他自己的掉了包了，他三言两语你就相信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心软的男人。他可不瘦了，他做了这么昧良心的事，能不担心让人知道吗？

厂子经营不下去了，把各个车间都承包出去了，继川承包了一个很小的车间组。以前厂子是公家的，人们都规规矩矩的，可一旦变成了私人的，他们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贼。继川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很多人干一个月就走人，清点的时候，丢的东西比做出来的还多。干了半年，就停工了。

三三眼看着佳佳要中学毕业了，一切都要钱，一想到她被张玉京骗去的八千块钱她就恨不得把它抢回来，她埋怨继川当时不自己亲自去广州。继川说我有病，能去吗？三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跑到蒙古，那一串一串的水泡，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可她又很无奈，她天天哭，邻居们天天上门来劝，算了，受骗的又不只你一家，他张家这么做不会没报应的。三三逢人就哭诉，你是见过我的东西的，你说说，我的怎么就成了假的了？

继川也不敢多说了，可三三天天哭，渐渐露出她早些年气蒙眼的迹象来，继川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眼了？再哭下去就哭瞎了，钱还不是人挣的，眼瞎了谁管你，谁心疼你，钻得钱眼里去了。

继川看到三三这样，下了决心把工作辞了，找了个合伙人，承包了一个机械厂，三三这才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