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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eileen198282 发表于: 2006-03-22 10:37:19
堂(正文)30*43=129
姥爷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我。我在之前见过他,只逗留了四五天并且一滴眼泪都没有如释重负地坐车走了。那时他的心里一定哀哀地说:"下一辈的人,心真狠啊。"
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忙碌着,他想见我一面。我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围了很多人,除了我以外的人,他一定感到了孤独,他 一直都很孤独。
那是一道生死的光芒,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姥姥年轻时的俊俏的脸,伸手抓了抓,空了。母亲哭着说,一直说,他闭着的衰老的双眼流下眼泪。
母亲办丧事没有回来,可姥爷的死却强烈的缠绕着我,这在我的思想里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内容,我的眼前来来去去都是真实的他,我可怜的姥爷。
他总在我的心里站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责怪我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怜爱我,我可怜的老爷。
我想念夏日温柔的气息甚至炎热,常常是一种该有的幽幽之感还有短暂思念的冷泠泠的快乐,一切都是和谐的具体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停留,如同一种久以存在的向往。我在小屋门口安静地坐着,隔了很久才有一点声响,没有回音。第二天一早打电话过去,说是姥爷没了,就在我发呆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思念他,我什么都没想,我分明觉得他不会离开,我不担心,一点都不。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哭,妹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走到另一个屋子去。
我的哀叹与别人不同。他不怎么爱他的儿女,他不付出,可他还是给了我无数可以怀念他的理由。整个冬天他像木偶一样活动着他的僵硬的关节,没有人倾听他心里的话。我去看过他一回并没多呆片刻,我害怕和他单独呆在那里。我以为还有时间,很快这个念头让我后悔难过,我甚至觉得他的死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一声没有什么成就,打仗的时候从前线逃下来,九死一生,却浩浩荡荡地生了五个儿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土改的时候被误判成地主,到了文革又是九死一生,可他的骨头却不及他命运的九分之一,所以他的死亡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精彩的一件事。
母亲一夜一夜地哭,仿佛天花板上,地板缝里全阴阴地散发着潮气,电灯吱吱地响,她一哭,就看见他临死前眼角汩汩的泪。
丧事不长却乱得无法收拾。母亲无助地看着她的弟弟和哥哥,她睁大眼望着这两个人,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陌生人,不在慢吞吞,一遍一遍计算着花费,扭曲的五官泛着强烈起伏的光。几个女人慌乱地抱作一团,彼此吸取着依赖的气息,这让她不由想到儿时的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羊绒般的雪片从天上到下来,整个村子一眨眼就白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没过小腿肚子,牛羊都不叫了依在一起,她们也和牛羊一样娘几个依在一起挤在炕头。姥爷在炕沿上嗑着烟斗。
四五个小伙子把姥爷放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梨木的棺材里,沉重的板轰一声盖上,整个屋子又响起了一阵号哭,姥姥又昏过去了,小姨扶着她进了里屋。
接着是长长的守灵夜,烧纸钱,从大到小磕头。大姨信基督,不烧纸也不磕头,嘴里哼哼着做祷告。大舅恨恨地望着她:"活着花不找你的钱死了也花不着,养你一回到死了连头也不磕一个!"大姨夫上前磕头,他哭得很厉害,身体不停得抖,大姨划着十字架嘴里念叨着犯罪犯罪。小姨无奈地看看大舅瞅瞅大姨,悄悄地站在母亲身边。
三天开了棺,母亲跪在棺材边伸手摸摸姥爷的脸,他的眼里居然流出泪来,所有的人都哭起来,大姨哇的 又哭又唱:"我可怜的老爹啊,给你买的吃的都没来得及吃,穿的还没穿,可怜的老爹啊。"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闭上了嘴。
母亲掏出一块白纱,慢慢地擦干尸体脸上的液体,轻轻地挨着他的头,他的身上没有半点不洁的味道,姥姥给他洗得很干净,头发里还有青霉素的味道。这是个真实的鲜活的熟悉的亲人的身体,不久就要埋进深深的洞穴里,永远不能再这样温暖的亲近了,她觉出一种镇定的虚弱。
七天下葬,亲戚们都散了,母亲也回家了。
上部
1
姥姥的脾气不好,总是板着脸,记忆中姥爷总是一声不吭地蹲在灶坑里烧火。但不幸的是,母亲和大舅都继承了这一点,因为太像,姥姥反而讨厌她,大舅是儿子,所以直接受害者是母亲。当然,母亲很大方地把这种痛苦传给了我。
母亲排行老三,小名三三。她是带着父母不能理解的心境来体会这个世界的,幼年时的她,一点一滴的在心里积攒着关于长大成人的美好想念。
三三生在树皮当饭草根当肉的六十年代,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咬牙切齿地接住了这个卷头发黑瘦黑瘦的女孩,全家人几乎充满憎恨地看着她从母腹里出来,她一出生就被吓坏了,眼睛睁得那么大,以后的岁月里只要害怕,她的眼睛就睁得那样大。
人们都说老赵家生了一个凶孽,一出生就睁开眼睛。人们仇恨地看着她,她愤怒地看着他们。
娘和爹要下地干活,没时间照看她,半岁就断了奶,把她托付给了村里的老娘婆,她每天在一群孩子当中爬来爬去,像一条蚯蚓。
除了饥饿和恐惧没有其他的感觉可以回味。每天早上穿上姐姐(我的大姨)替下来的碎花布上衣,挎着柳条篮,紧紧地跟在姐姐后面拔兔草。夏日清晨青草被露水浸过的酣美清鲜的味道围绕着她,阳光淡淡地洒在山上的草木上。
三三,你不想和你大哥去学校念书吗?
爹和娘没说让我也去。
你只说你想不想去?姐姐停了一下又说,三三,我和娘说让你去念书,你念了书教我写信,好不?
她重重地点点头,姐姐是总有办法说服娘的。
三三爹(我的姥爷)坐在炕沿上,烟斗一亮一亮的,瓮声瓮气地说,丫头片子念书有啥用啊,上地里还挣几个工分呢,年底还能分二斤羊肉吃。
三三直直地看着她的爹,直到他把烟斗用力一嗑,去就去吧,欠你的了?
她想一定是她那样的眼神惊住了爹,使他想起了她出生时睁着的眼睛,他打了个寒战。
姐姐专门为她缝了一个蓝洋布的书包,跑到镇上买回两支铅笔和一个本子,一块白色的橡皮。
学校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瓦房,一到四年级都在一起上课,分成四行,按顺序排下去,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四年级只有一个同学,就是哥哥(我的大舅)。每当老师给四年级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瞅瞅哥哥,看见他挺直腰,她在心里快乐地对自己说,我哥是四年级的。
每天她迎着五彩的温暖的阳光和哥哥并排走在散发着牛粪味的土路上,三三总是充满了兴奋和感激。不用再听娘一遍遍刻毒的诅咒,不用在小妹的哭泣声中慌乱地换尿布,不用再惊恐地盯着娘。
学校里干净的女老师每天都会给她的成绩栏上划一道漂亮的红线,教室的一切都很干净,像白色的粉笔一样珍贵,吸引着她。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三三和哥哥一跨进教室就有人扔了一只破鞋,邻村石头一样的男孩喊道,地主家的剥削家,滚出去。
第二天,三三和哥哥就呆在家里,到后来家里也呆不了了。他们的爹早晨被叫出去,半夜才回来,回来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娘也不说话。半夜听到风雨交加,三三害怕地把手伸进娘的被窝,却被厌恶得推开,姐姐紧紧得攥着她的手,黑暗里她看见娘的眼睛瞪得雪亮,让人心底掠过一阵寒气。
田野里好闻的青草味不见了,干净的女教师被关在磨房里,三三偷偷地趴在磨房的木窗子里看着女教师,她散乱的长发辫被绞成锯齿形,三三暗暗地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漂亮的城里老师了。
三三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离开和潜逃,娘的脸上时常现出厌恶的神情,爹被关在大队的粮仓里,剥光了衣服吊在梁上,一桶桶的冰水往身上浇,三三立在门口担心那水在身上结了冰怎么办。后来会计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别闹出人命。
一群人把他放下来,三三抱着他的头,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她的大眼睛迅速地燃烧起来,和出生时一样,村长竟然向后退了两步,挥挥手说,快抬回去吧。
也许是那个晚上爹的死里逃生,也许是三三眼睛里的仇恨惊坏了村里的人,没有人敢把爹再绑在那高高的房梁上。
她的童年在这一片惊悚中迅速地翻过去了,然后大姨出嫁了,大哥娶了媳妇。
她多次和我提到少年时代的单调生活,那是我从她和同辈们的谈话中反复听到的话题,像原始社会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拼命地挣工分,这样姥爷的白眼不会那么多。
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这样闹哄哄的,三三盼望着安安静静的乡野的单纯,秋天满田的金黄,蜜蜂嗡嗡地来来往往,天深得极远极远。姐姐牵着她的手,她静静地看着姐姐,她喜欢姐姐的手,软软的,潮乎乎的散着热气,姐姐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你要是不想回家就和娘说到姐家来住阵子吧。
她笑了,用力抓紧了姐姐的手。
走了很久,姐姐说,走不动了吧,我背你一会。
三三乖乖地趴在姐姐微微发潮的背上,把脑袋贴在她的肩上,安静地睡着了。
三三还没来得及醒来身体就向下滚,一直滚,向下,向下。她一下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蓝天,脑中出现了那种宁静的洁白,像满山的山茶花的味道淡淡的散发出来,纯洁芬芳静谧,一大片一大片迎着阳光,明亮洁净,她心里满是喜悦。
在停止滚动的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小妹四处伸出的肉嘟嘟的小手,大姐夫的二胡,爹发黄的烟斗。她望着天,天就在她的头顶,阳光静静的照着,她对自己说,我就要死了。
浓烈的压抑的欲望衍生出来,洋洋溢溢地涌上来,刹那间爬满了她的心,这样的天空,这样好的天气,只有昆虫叫的声音,天空好象一抬手就可以摸到,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得几乎不像是天空了,风轻轻得拂着头发,痒痒的。100
山里响着姐姐焦急的回声,三三没有动,后来姐姐的叫声没有了,她对自己说,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说,赵家的那个二女子死掉了,死在沟里了。
天渐渐压了下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生与死的无限恐惧和孤单的无助,先前平静死亡的念头没有了,她拼命地叫喊,后来嗓子哑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她想,没有人来找我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娘半夜的时候找到了她把她背回了家,她抱着她的娘大哭起来。
整天躺在炕上,爹不绝于耳的骂声,小妹长长短短的哭声,娘总是半夜醒来,叹着气摸着她的头。她问,娘,我什么时候能动呢?
好不了有娘呢,娘养着你。过几天娘带你去看医生。
三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娘,就是这个干净瘦小的女人,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抚摩着自己的身体等待她的降临,又用了整整十年的光阴来折磨她。三三已经对这个蓝色苍穹笼罩下的村子绝望了,现在她又拖着瘦小的身体救活了她。三三彻底糊涂了,娘到底是要她还是不要她呢?
她又感到欣喜,在三三小小的心底扬起了淡淡的希望,她努力地保护着这团小火苗不让它熄灭。每晚吹灯后,她都对自己说,娘还是喜欢我的。
2
三三是不能忘掉那座山的。
半夜里传来爹娘的争吵声,娘的声音很轻,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三三和小妹。
生也生了,养也养了,就看着孩子成了半个人?娘说。115
丫头片子,反正能嫁出去,你还怕她赖在家里不成?
这样子长大了谁要啊?明早套车去镇里给她看看医生。
看医生不要钱啊?你哪里来的钱给她看病。这死丫头,早晚得让她给克死了。爹嗑嗑烟斗。
你没能耐给你闺女看病就怕花钱,我问问你,从养下到现在,孩子花了你多少钱?你就知道钱,要不就别要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她掐死,省得她现在跟着受罪。娘哭了。
反正我是不去,误一天工好几工分呢。要去你去。
她是我一个人生的?你叫我去?你还是爷们吗?
三三说,爹,娘,你们别吵了,我不去看病了。
娘说,三儿,你别哭,娘带你去。
娘,我不想看了。活着没意思,我不想活着了。
活着没意思,你咋不去死?爹吼起来。
三三镇定地看看她的爹,她的娘,一直睁着眼。他们睡了,她才哭了。
乡下的夜晚渐渐浮出淡蓝的影象,树木的影子摇摇晃晃地闪来闪去,叶子掉下来的碎裂声清晰地传来,北方让人心灰意冷的空气,远处山里的狼号,一股一股悲壮的液体淌下来,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是一种向往。
鸡叫两遍的时候娘起来了,她把炕烧起来就出去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回来了。她给三三穿好衣服,把她背到牛车上。爹坐起来看看,又躺下了。娘拿了四个馒头,一包咸菜。
娘没和爹说一句话把车赶出了院子。
天大亮了。路上有狗跑过去,两边的鸡蛋花挂着泪珠的的晨露,空气中荡着胡麻籽的香味。车吱吱纽扭地向前走,离她住的村子越来越远了。她回头一看,那些她熟悉的房子变小了,上面罩着一层蓝色的薄烟,道上隐隐约约的好象是爹扛着铁锨,三三想,不知道爹吃早饭了没。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这个小村子,三三感到天是那样的蓝,云一丝一丝的,拉拉扯扯的,像是姐夫拉二胡的手,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三儿,你哥今儿个去给他媳妇家浇地去了,你姐给了娘十块钱,看病要是剩下了,娘给你扯块布。
娘,不用,三儿不要布,留着以后看病抓药吧,一次肯定看不好的。
别瞎想了,那个老中医看好好多人呢,我们三儿也能好。
娘,要是好不了了,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弯着腰走路?
看得好。
娘,其实我这样也挺好的。我没摔着以前,你从来没搂过我睡觉,现在你天天搂着我看着我,我觉得高兴。娘,你高不高兴?
傻丫头,哪有有病还高兴的。坐稳了,把腿盖严实了。
牛车上山的时候,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娘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她用力拉着绳子,眼看要下坡了,车突然翻了。娘惊慌地扯着绳子不松手,三三已经连人带被子干粮都滚到坡底了。娘大喊着三三,眼睛瞪得牛一样大,发疯似的往下撵。
三三没事,她静静地坐在卡住她的石头上,娘下来的时候,她居然冲她笑了一下。
娘挥手给了她一巴掌,你还笑,娘吓死了,你这不争气的孩子,你吓死娘了。娘居然哭了。她不停地用袖口揩着不断落下的眼泪。三三抱住娘,娘,你不想让我死,是吧?
哪有娘想让孩子死的?你的脑袋都想的什么?
娘,只要你想让三儿活着,三儿一定能好。三儿想让娘对三儿好。
只要你病好了,娘谁也不让他欺负三儿。155
老医生从古旧的木匣子里抓出各种各样的药材,像树皮的东西,还有各种动物的脚骨,有的还带着指甲,指甲里面黑黑的一堆泥。
老医生说,怎么才来,再晚这孩子就完了。幸亏碰见我了。要不你家孩子下半辈子就罗锅子走路--弯着腰。这骨头没让人捏过吧?
村里的赤脚郎中捏过。
瞎闹!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乡下人舍不得花钱,就不怕落下后遗症?
娘唯唯诺诺的应着。三三一抬头,我们不看了,娘,我不看了,回去。
你这孩子到挺有意思,是个孝顺孩子。老医生拍拍三三的头。
医生,你可千万给好好看,看好了,我的心也塌实了。为这孩子真是操碎了心。先前的医生都说孩子残了没法了,我不信。不怕你笑话,她爹都不给她看了,我这药钱还是大闺女给的。
别哭,看的好的,把这药吃了,过半个月再来。见天开水放咸盐拿毛巾早晚捂两次。这不是十天半月能好的病,下次要是钱不够,我就给你看点偏方,你自己个儿去山里采吧。
娘哭了。
三三觉得一切都开始美好,和地里金黄的麦子一样灿烂的让人着迷,这些都是由于与她擦肩而过的死亡换来的,童年的她并不曾体味出这其中的酸楚,而是睁大眼睛望着周围的人。
三三莫名地感到幸福,她甚至用哭泣来表达这种情感,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命中绝无仅有的母爱,她开始微笑着幻想着她的未来,然而这些只是短暂的一瞬,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飘走了,弟弟出生了。她再没长高,一生保持着它十一岁的体形,上面有娘淡淡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