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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色天堂
网友【小梦】 2006-04-02 14:05:49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43    1
姥爷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我。我在之前见过他,只逗留了四五天并且一滴眼泪都没有如释重负地坐车走了。那时他的心里一定哀哀地说:"下一辈的人,心真狠啊。"

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忙碌着,他想见我一面。我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围了很多人,除了我以外的人,他一定感到了孤独,他 一直都很孤独。

那是一道生死的光芒,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姥姥年轻时的俊俏的脸,伸手抓了抓,空了。母亲哭着说,一直说,他闭着的衰老的双眼流下眼泪。

母亲办丧事没有回来,可姥爷的死却强烈的缠绕着我,这在我的思想里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内容,我的眼前来来去去都是真实的他,我可怜的姥爷。

他总在我的心里站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责怪我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怜爱我,我可怜的老爷。

我想念夏日温柔的气息甚至炎热,常常是一种该有的幽幽之感还有短暂思念的冷泠泠的快乐,一切都是和谐的具体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停留,如同一种久以存在的向往。我在小屋门口安静地坐着,隔了很久才有一点声响,没有回音。第二天一早打电话过去,说是姥爷没了,就在我发呆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思念他,我什么都没想,我分明觉得他不会离开,我不担心,一点都不。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哭,妹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走到另一个屋子去。

我的哀叹与别人不同。他不怎么爱他的儿女,他不付出,可他还是给了我无数可以怀念他的理由。整个冬天他像木偶一样活动着他的僵硬的关节,没有人倾听他心里的话。我去看过他一回并没多呆片刻,我害怕和他单独呆在那里。我以为还有时间,很快这个念头让我后悔难过,我甚至觉得他的死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一声没有什么成就,打仗的时候从前线逃下来,九死一生,却浩浩荡荡地生了五个儿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土改的时候被误判成地主,到了文革又是九死一生,可他的骨头却不及他命运的九分之一,所以他的死亡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精彩的一件事。

母亲一夜一夜地哭,仿佛天花板上,地板缝里全阴阴地散发着潮气,电灯吱吱地响,她一哭,就看见他临死前眼角汩汩的泪。

丧事不长却乱得无法收拾。母亲无助地看着她的弟弟和哥哥,她睁大眼望着这两个人,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陌生人,不在慢吞吞,一遍一遍计算着花费,扭曲的五官泛着强烈起伏的光。几个女人慌乱地抱作一团,彼此吸取着依赖的气息,这让她不由想到儿时的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羊绒般的雪片从天上到下来,整个村子一眨眼就白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没过小腿肚子,牛羊都不叫了依在一起,她们也和牛羊一样娘几个依在一起挤在炕头。姥爷在炕沿上嗑着烟斗。

四五个小伙子把姥爷放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梨木的棺材里,沉重的板轰一声盖上,整个屋子又响起了一阵号哭,姥姥又昏过去了,小姨扶着她进了里屋。

接着是长长的守灵夜,烧纸钱,从大到小磕头。大姨信基督,不烧纸也不磕头,嘴里哼哼着做祷告。大舅恨恨地望着她:"活着花不找你的钱死了也花不着,养你一回到死了连头也不磕一个!"大姨夫上前磕头,他哭得很厉害,身体不停得抖,大姨划着十字架嘴里念叨着犯罪犯罪。小姨无奈地看看大舅瞅瞅大姨,悄悄地站在母亲身边。

三天开了棺,母亲跪在棺材边伸手摸摸姥爷的脸,他的眼里居然流出泪来,所有的人都哭起来,大姨哇的 又哭又唱:"我可怜的老爹啊,给你买的吃的都没来得及吃,穿的还没穿,可怜的老爹啊。"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闭上了嘴。

母亲掏出一块白纱,慢慢地擦干尸体脸上的液体,轻轻地挨着他的头,他的身上没有半点不洁的味道,姥姥给他洗得很干净,头发里还有青霉素的味道。这是个真实的鲜活的熟悉的亲人的身体,不久就要埋进深深的洞穴里,永远不能再这样温暖的亲近了,她觉出一种镇定的虚弱。

七天下葬,亲戚们都散了,母亲也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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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脾气不好,总是板着脸,记忆中姥爷总是一声不吭地蹲在灶坑里烧火。但不幸的是,母亲和大舅都继承了这一点,因为太像,姥姥反而讨厌她,大舅是儿子,所以直接受害者是母亲。当然,母亲很大方地把这种痛苦传给了我。

母亲排行老三,小名三三。她是带着父母不能理解的心境来体会这个世界的,幼年时的她,一点一滴的在心里积攒着关于长大成人的美好想念。

三三生在树皮当饭草根当肉的六十年代,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咬牙切齿地接住了这个卷头发黑瘦黑瘦的女孩,全家人几乎充满憎恨地看着她从母腹里出来,她一出生就被吓坏了,眼睛睁得那么大,以后的岁月里只要害怕,她的眼睛就睁得那样大。

人们都说老赵家生了一个凶孽,一出生就睁开眼睛。人们仇恨地看着她,她愤怒地看着他们。

娘和爹要下地干活,没时间照看她,半岁就断了奶,把她托付给了村里的老娘婆,她每天在一群孩子当中爬来爬去,像一条蚯蚓。

除了饥饿和恐惧没有其他的感觉可以回味。每天早上穿上姐姐(我的大姨)替下来的碎花布上衣,挎着柳条篮,紧紧地跟在姐姐后面拔兔草。夏日清晨青草被露水浸过的酣美清鲜的味道围绕着她,阳光淡淡地洒在山上的草木上。

三三,你不想和你大哥去学校念书吗?

爹和娘没说让我也去。

你只说你想不想去?姐姐停了一下又说,三三,我和娘说让你去念书,你念了书教我写信,好不?

她重重地点点头,姐姐是总有办法说服娘的。

三三爹(我的姥爷)坐在炕沿上,烟斗一亮一亮的,瓮声瓮气地说,丫头片子念书有啥用啊,上地里还挣几个工分呢,年底还能分二斤羊肉吃。

三三直直地看着她的爹,直到他把烟斗用力一嗑,去就去吧,欠你的了?

她想一定是她那样的眼神惊住了爹,使他想起了她出生时睁着的眼睛,他打了个寒战。

姐姐专门为她缝了一个蓝洋布的书包,跑到镇上买回两支铅笔和一个本子,一块白色的橡皮。

学校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瓦房,一到四年级都在一起上课,分成四行,按顺序排下去,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四年级只有一个同学,就是哥哥(我的大舅)。每当老师给四年级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瞅瞅哥哥,看见他挺直腰,她在心里快乐地对自己说,我哥是四年级的。

每天她迎着五彩的温暖的阳光和哥哥并排走在散发着牛粪味的土路上,三三总是充满了兴奋和感激。不用再听娘一遍遍刻毒的诅咒,不用在小妹的哭泣声中慌乱地换尿布,不用再惊恐地盯着娘。

学校里干净的女老师每天都会给她的成绩栏上划一道漂亮的红线,教室的一切都很干净,像白色的粉笔一样珍贵,吸引着她。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三三和哥哥一跨进教室就有人扔了一只破鞋,邻村石头一样的男孩喊道,地主家的剥削家,滚出去。

第二天,三三和哥哥就呆在家里,到后来家里也呆不了了。他们的爹早晨被叫出去,半夜才回来,回来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娘也不说话。半夜听到风雨交加,三三害怕地把手伸进娘的被窝,却被厌恶得推开,姐姐紧紧得攥着她的手,黑暗里她看见娘的眼睛瞪得雪亮,让人心底掠过一阵寒气。

田野里好闻的青草味不见了,干净的女教师被关在磨房里,三三偷偷地趴在磨房的木窗子里看着女教师,她散乱的长发辫被绞成锯齿形,三三暗暗地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漂亮的城里老师了。

三三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离开和潜逃,娘的脸上时常现出厌恶的神情,爹被关在大队的粮仓里,剥光了衣服吊在梁上,一桶桶的冰水往身上浇,三三立在门口担心那水在身上结了冰怎么办。后来会计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别闹出人命。

一群人把他放下来,三三抱着他的头,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她的大眼睛迅速地燃烧起来,和出生时一样,村长竟然向后退了两步,挥挥手说,快抬回去吧。

也许是那个晚上爹的死里逃生,也许是三三眼睛里的仇恨惊坏了村里的人,没有人敢把爹再绑在那高高的房梁上。

她的童年在这一片惊悚中迅速地翻过去了,然后大姨出嫁了,大哥娶了媳妇。

她多次和我提到少年时代的单调生活,那是我从她和同辈们的谈话中反复听到的话题,像原始社会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拼命地挣工分,这样姥爷的白眼不会那么多。

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这样闹哄哄的,三三盼望着安安静静的乡野的单纯,秋天满田的金黄,蜜蜂嗡嗡地来来往往,天深得极远极远。姐姐牵着她的手,她静静地看着姐姐,她喜欢姐姐的手,软软的,潮乎乎的散着热气,姐姐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你要是不想回家就和娘说到姐家来住阵子吧。

她笑了,用力抓紧了姐姐的手。

走了很久,姐姐说,走不动了吧,我背你一会。

三三乖乖地趴在姐姐微微发潮的背上,把脑袋贴在她的肩上,安静地睡着了。

三三还没来得及醒来身体就向下滚,一直滚,向下,向下。她一下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蓝天,脑中出现了那种宁静的洁白,像满山的山茶花的味道淡淡的散发出来,纯洁芬芳静谧,一大片一大片迎着阳光,明亮洁净,她心里满是喜悦。

在停止滚动的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小妹四处伸出的肉嘟嘟的小手,大姐夫的二胡,爹发黄的烟斗。她望着天,天就在她的头顶,阳光静静的照着,她对自己说,我就要死了。

浓烈的压抑的欲望衍生出来,洋洋溢溢地涌上来,刹那间爬满了她的心,这样的天空,这样好的天气,只有昆虫叫的声音,天空好象一抬手就可以摸到,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得几乎不像是天空了,风轻轻得拂着头发,痒痒的。100

山里响着姐姐焦急的回声,三三没有动,后来姐姐的叫声没有了,她对自己说,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说,赵家的那个二女子死掉了,死在沟里了。

天渐渐压了下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生与死的无限恐惧和孤单的无助,先前平静死亡的念头没有了,她拼命地叫喊,后来嗓子哑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她想,没有人来找我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娘半夜的时候找到了她把她背回了家,她抱着她的娘大哭起来。

整天躺在炕上,爹不绝于耳的骂声,小妹长长短短的哭声,娘总是半夜醒来,叹着气摸着她的头。她问,娘,我什么时候能动呢?

好不了有娘呢,娘养着你。过几天娘带你去看医生。

三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娘,就是这个干净瘦小的女人,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抚摩着自己的身体等待她的降临,又用了整整十年的光阴来折磨她。三三已经对这个蓝色苍穹笼罩下的村子绝望了,现在她又拖着瘦小的身体救活了她。三三彻底糊涂了,娘到底是要她还是不要她呢?

她又感到欣喜,在三三小小的心底扬起了淡淡的希望,她努力地保护着这团小火苗不让它熄灭。每晚吹灯后,她都对自己说,娘还是喜欢我的。
 0   2006-04-02 14:06:1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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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eileen198282 发表于: 2006-03-22 10:37:19



堂(正文)30*43=129

姥爷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我。我在之前见过他,只逗留了四五天并且一滴眼泪都没有如释重负地坐车走了。那时他的心里一定哀哀地说:"下一辈的人,心真狠啊。"

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忙碌着,他想见我一面。我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围了很多人,除了我以外的人,他一定感到了孤独,他 一直都很孤独。

那是一道生死的光芒,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姥姥年轻时的俊俏的脸,伸手抓了抓,空了。母亲哭着说,一直说,他闭着的衰老的双眼流下眼泪。

母亲办丧事没有回来,可姥爷的死却强烈的缠绕着我,这在我的思想里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内容,我的眼前来来去去都是真实的他,我可怜的姥爷。

他总在我的心里站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责怪我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怜爱我,我可怜的老爷。

我想念夏日温柔的气息甚至炎热,常常是一种该有的幽幽之感还有短暂思念的冷泠泠的快乐,一切都是和谐的具体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停留,如同一种久以存在的向往。我在小屋门口安静地坐着,隔了很久才有一点声响,没有回音。第二天一早打电话过去,说是姥爷没了,就在我发呆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思念他,我什么都没想,我分明觉得他不会离开,我不担心,一点都不。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哭,妹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走到另一个屋子去。

我的哀叹与别人不同。他不怎么爱他的儿女,他不付出,可他还是给了我无数可以怀念他的理由。整个冬天他像木偶一样活动着他的僵硬的关节,没有人倾听他心里的话。我去看过他一回并没多呆片刻,我害怕和他单独呆在那里。我以为还有时间,很快这个念头让我后悔难过,我甚至觉得他的死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一声没有什么成就,打仗的时候从前线逃下来,九死一生,却浩浩荡荡地生了五个儿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土改的时候被误判成地主,到了文革又是九死一生,可他的骨头却不及他命运的九分之一,所以他的死亡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精彩的一件事。

母亲一夜一夜地哭,仿佛天花板上,地板缝里全阴阴地散发着潮气,电灯吱吱地响,她一哭,就看见他临死前眼角汩汩的泪。

丧事不长却乱得无法收拾。母亲无助地看着她的弟弟和哥哥,她睁大眼望着这两个人,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陌生人,不在慢吞吞,一遍一遍计算着花费,扭曲的五官泛着强烈起伏的光。几个女人慌乱地抱作一团,彼此吸取着依赖的气息,这让她不由想到儿时的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羊绒般的雪片从天上到下来,整个村子一眨眼就白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没过小腿肚子,牛羊都不叫了依在一起,她们也和牛羊一样娘几个依在一起挤在炕头。姥爷在炕沿上嗑着烟斗。

四五个小伙子把姥爷放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梨木的棺材里,沉重的板轰一声盖上,整个屋子又响起了一阵号哭,姥姥又昏过去了,小姨扶着她进了里屋。

接着是长长的守灵夜,烧纸钱,从大到小磕头。大姨信基督,不烧纸也不磕头,嘴里哼哼着做祷告。大舅恨恨地望着她:"活着花不找你的钱死了也花不着,养你一回到死了连头也不磕一个!"大姨夫上前磕头,他哭得很厉害,身体不停得抖,大姨划着十字架嘴里念叨着犯罪犯罪。小姨无奈地看看大舅瞅瞅大姨,悄悄地站在母亲身边。

三天开了棺,母亲跪在棺材边伸手摸摸姥爷的脸,他的眼里居然流出泪来,所有的人都哭起来,大姨哇的 又哭又唱:"我可怜的老爹啊,给你买的吃的都没来得及吃,穿的还没穿,可怜的老爹啊。"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闭上了嘴。

母亲掏出一块白纱,慢慢地擦干尸体脸上的液体,轻轻地挨着他的头,他的身上没有半点不洁的味道,姥姥给他洗得很干净,头发里还有青霉素的味道。这是个真实的鲜活的熟悉的亲人的身体,不久就要埋进深深的洞穴里,永远不能再这样温暖的亲近了,她觉出一种镇定的虚弱。

七天下葬,亲戚们都散了,母亲也回家了。

上部

1

姥姥的脾气不好,总是板着脸,记忆中姥爷总是一声不吭地蹲在灶坑里烧火。但不幸的是,母亲和大舅都继承了这一点,因为太像,姥姥反而讨厌她,大舅是儿子,所以直接受害者是母亲。当然,母亲很大方地把这种痛苦传给了我。

母亲排行老三,小名三三。她是带着父母不能理解的心境来体会这个世界的,幼年时的她,一点一滴的在心里积攒着关于长大成人的美好想念。

三三生在树皮当饭草根当肉的六十年代,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咬牙切齿地接住了这个卷头发黑瘦黑瘦的女孩,全家人几乎充满憎恨地看着她从母腹里出来,她一出生就被吓坏了,眼睛睁得那么大,以后的岁月里只要害怕,她的眼睛就睁得那样大。

人们都说老赵家生了一个凶孽,一出生就睁开眼睛。人们仇恨地看着她,她愤怒地看着他们。

娘和爹要下地干活,没时间照看她,半岁就断了奶,把她托付给了村里的老娘婆,她每天在一群孩子当中爬来爬去,像一条蚯蚓。

除了饥饿和恐惧没有其他的感觉可以回味。每天早上穿上姐姐(我的大姨)替下来的碎花布上衣,挎着柳条篮,紧紧地跟在姐姐后面拔兔草。夏日清晨青草被露水浸过的酣美清鲜的味道围绕着她,阳光淡淡地洒在山上的草木上。

三三,你不想和你大哥去学校念书吗?

爹和娘没说让我也去。

你只说你想不想去?姐姐停了一下又说,三三,我和娘说让你去念书,你念了书教我写信,好不?

她重重地点点头,姐姐是总有办法说服娘的。

三三爹(我的姥爷)坐在炕沿上,烟斗一亮一亮的,瓮声瓮气地说,丫头片子念书有啥用啊,上地里还挣几个工分呢,年底还能分二斤羊肉吃。

三三直直地看着她的爹,直到他把烟斗用力一嗑,去就去吧,欠你的了?

她想一定是她那样的眼神惊住了爹,使他想起了她出生时睁着的眼睛,他打了个寒战。

姐姐专门为她缝了一个蓝洋布的书包,跑到镇上买回两支铅笔和一个本子,一块白色的橡皮。

学校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瓦房,一到四年级都在一起上课,分成四行,按顺序排下去,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四年级只有一个同学,就是哥哥(我的大舅)。每当老师给四年级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瞅瞅哥哥,看见他挺直腰,她在心里快乐地对自己说,我哥是四年级的。

每天她迎着五彩的温暖的阳光和哥哥并排走在散发着牛粪味的土路上,三三总是充满了兴奋和感激。不用再听娘一遍遍刻毒的诅咒,不用在小妹的哭泣声中慌乱地换尿布,不用再惊恐地盯着娘。

学校里干净的女老师每天都会给她的成绩栏上划一道漂亮的红线,教室的一切都很干净,像白色的粉笔一样珍贵,吸引着她。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三三和哥哥一跨进教室就有人扔了一只破鞋,邻村石头一样的男孩喊道,地主家的剥削家,滚出去。

第二天,三三和哥哥就呆在家里,到后来家里也呆不了了。他们的爹早晨被叫出去,半夜才回来,回来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娘也不说话。半夜听到风雨交加,三三害怕地把手伸进娘的被窝,却被厌恶得推开,姐姐紧紧得攥着她的手,黑暗里她看见娘的眼睛瞪得雪亮,让人心底掠过一阵寒气。

田野里好闻的青草味不见了,干净的女教师被关在磨房里,三三偷偷地趴在磨房的木窗子里看着女教师,她散乱的长发辫被绞成锯齿形,三三暗暗地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漂亮的城里老师了。

三三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离开和潜逃,娘的脸上时常现出厌恶的神情,爹被关在大队的粮仓里,剥光了衣服吊在梁上,一桶桶的冰水往身上浇,三三立在门口担心那水在身上结了冰怎么办。后来会计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别闹出人命。

一群人把他放下来,三三抱着他的头,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她的大眼睛迅速地燃烧起来,和出生时一样,村长竟然向后退了两步,挥挥手说,快抬回去吧。

也许是那个晚上爹的死里逃生,也许是三三眼睛里的仇恨惊坏了村里的人,没有人敢把爹再绑在那高高的房梁上。

她的童年在这一片惊悚中迅速地翻过去了,然后大姨出嫁了,大哥娶了媳妇。

她多次和我提到少年时代的单调生活,那是我从她和同辈们的谈话中反复听到的话题,像原始社会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拼命地挣工分,这样姥爷的白眼不会那么多。

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这样闹哄哄的,三三盼望着安安静静的乡野的单纯,秋天满田的金黄,蜜蜂嗡嗡地来来往往,天深得极远极远。姐姐牵着她的手,她静静地看着姐姐,她喜欢姐姐的手,软软的,潮乎乎的散着热气,姐姐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你要是不想回家就和娘说到姐家来住阵子吧。

她笑了,用力抓紧了姐姐的手。

走了很久,姐姐说,走不动了吧,我背你一会。

三三乖乖地趴在姐姐微微发潮的背上,把脑袋贴在她的肩上,安静地睡着了。

三三还没来得及醒来身体就向下滚,一直滚,向下,向下。她一下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蓝天,脑中出现了那种宁静的洁白,像满山的山茶花的味道淡淡的散发出来,纯洁芬芳静谧,一大片一大片迎着阳光,明亮洁净,她心里满是喜悦。

在停止滚动的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小妹四处伸出的肉嘟嘟的小手,大姐夫的二胡,爹发黄的烟斗。她望着天,天就在她的头顶,阳光静静的照着,她对自己说,我就要死了。

浓烈的压抑的欲望衍生出来,洋洋溢溢地涌上来,刹那间爬满了她的心,这样的天空,这样好的天气,只有昆虫叫的声音,天空好象一抬手就可以摸到,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得几乎不像是天空了,风轻轻得拂着头发,痒痒的。100

山里响着姐姐焦急的回声,三三没有动,后来姐姐的叫声没有了,她对自己说,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说,赵家的那个二女子死掉了,死在沟里了。

天渐渐压了下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生与死的无限恐惧和孤单的无助,先前平静死亡的念头没有了,她拼命地叫喊,后来嗓子哑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她想,没有人来找我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娘半夜的时候找到了她把她背回了家,她抱着她的娘大哭起来。

整天躺在炕上,爹不绝于耳的骂声,小妹长长短短的哭声,娘总是半夜醒来,叹着气摸着她的头。她问,娘,我什么时候能动呢?

好不了有娘呢,娘养着你。过几天娘带你去看医生。

三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娘,就是这个干净瘦小的女人,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抚摩着自己的身体等待她的降临,又用了整整十年的光阴来折磨她。三三已经对这个蓝色苍穹笼罩下的村子绝望了,现在她又拖着瘦小的身体救活了她。三三彻底糊涂了,娘到底是要她还是不要她呢?

她又感到欣喜,在三三小小的心底扬起了淡淡的希望,她努力地保护着这团小火苗不让它熄灭。每晚吹灯后,她都对自己说,娘还是喜欢我的。

2

三三是不能忘掉那座山的。

半夜里传来爹娘的争吵声,娘的声音很轻,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三三和小妹。

生也生了,养也养了,就看着孩子成了半个人?娘说。115

丫头片子,反正能嫁出去,你还怕她赖在家里不成?

这样子长大了谁要啊?明早套车去镇里给她看看医生。

看医生不要钱啊?你哪里来的钱给她看病。这死丫头,早晚得让她给克死了。爹嗑嗑烟斗。

你没能耐给你闺女看病就怕花钱,我问问你,从养下到现在,孩子花了你多少钱?你就知道钱,要不就别要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她掐死,省得她现在跟着受罪。娘哭了。

反正我是不去,误一天工好几工分呢。要去你去。

她是我一个人生的?你叫我去?你还是爷们吗?

三三说,爹,娘,你们别吵了,我不去看病了。

娘说,三儿,你别哭,娘带你去。

娘,我不想看了。活着没意思,我不想活着了。

活着没意思,你咋不去死?爹吼起来。

三三镇定地看看她的爹,她的娘,一直睁着眼。他们睡了,她才哭了。

乡下的夜晚渐渐浮出淡蓝的影象,树木的影子摇摇晃晃地闪来闪去,叶子掉下来的碎裂声清晰地传来,北方让人心灰意冷的空气,远处山里的狼号,一股一股悲壮的液体淌下来,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是一种向往。

鸡叫两遍的时候娘起来了,她把炕烧起来就出去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回来了。她给三三穿好衣服,把她背到牛车上。爹坐起来看看,又躺下了。娘拿了四个馒头,一包咸菜。

娘没和爹说一句话把车赶出了院子。

天大亮了。路上有狗跑过去,两边的鸡蛋花挂着泪珠的的晨露,空气中荡着胡麻籽的香味。车吱吱纽扭地向前走,离她住的村子越来越远了。她回头一看,那些她熟悉的房子变小了,上面罩着一层蓝色的薄烟,道上隐隐约约的好象是爹扛着铁锨,三三想,不知道爹吃早饭了没。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这个小村子,三三感到天是那样的蓝,云一丝一丝的,拉拉扯扯的,像是姐夫拉二胡的手,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三儿,你哥今儿个去给他媳妇家浇地去了,你姐给了娘十块钱,看病要是剩下了,娘给你扯块布。

娘,不用,三儿不要布,留着以后看病抓药吧,一次肯定看不好的。

别瞎想了,那个老中医看好好多人呢,我们三儿也能好。

娘,要是好不了了,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弯着腰走路?

看得好。

娘,其实我这样也挺好的。我没摔着以前,你从来没搂过我睡觉,现在你天天搂着我看着我,我觉得高兴。娘,你高不高兴?

傻丫头,哪有有病还高兴的。坐稳了,把腿盖严实了。

牛车上山的时候,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娘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她用力拉着绳子,眼看要下坡了,车突然翻了。娘惊慌地扯着绳子不松手,三三已经连人带被子干粮都滚到坡底了。娘大喊着三三,眼睛瞪得牛一样大,发疯似的往下撵。

三三没事,她静静地坐在卡住她的石头上,娘下来的时候,她居然冲她笑了一下。

娘挥手给了她一巴掌,你还笑,娘吓死了,你这不争气的孩子,你吓死娘了。娘居然哭了。她不停地用袖口揩着不断落下的眼泪。三三抱住娘,娘,你不想让我死,是吧?

哪有娘想让孩子死的?你的脑袋都想的什么?

娘,只要你想让三儿活着,三儿一定能好。三儿想让娘对三儿好。

只要你病好了,娘谁也不让他欺负三儿。155

老医生从古旧的木匣子里抓出各种各样的药材,像树皮的东西,还有各种动物的脚骨,有的还带着指甲,指甲里面黑黑的一堆泥。

老医生说,怎么才来,再晚这孩子就完了。幸亏碰见我了。要不你家孩子下半辈子就罗锅子走路--弯着腰。这骨头没让人捏过吧?

村里的赤脚郎中捏过。

瞎闹!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乡下人舍不得花钱,就不怕落下后遗症?

娘唯唯诺诺的应着。三三一抬头,我们不看了,娘,我不看了,回去。

你这孩子到挺有意思,是个孝顺孩子。老医生拍拍三三的头。

医生,你可千万给好好看,看好了,我的心也塌实了。为这孩子真是操碎了心。先前的医生都说孩子残了没法了,我不信。不怕你笑话,她爹都不给她看了,我这药钱还是大闺女给的。

别哭,看的好的,把这药吃了,过半个月再来。见天开水放咸盐拿毛巾早晚捂两次。这不是十天半月能好的病,下次要是钱不够,我就给你看点偏方,你自己个儿去山里采吧。

娘哭了。

三三觉得一切都开始美好,和地里金黄的麦子一样灿烂的让人着迷,这些都是由于与她擦肩而过的死亡换来的,童年的她并不曾体味出这其中的酸楚,而是睁大眼睛望着周围的人。

三三莫名地感到幸福,她甚至用哭泣来表达这种情感,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命中绝无仅有的母爱,她开始微笑着幻想着她的未来,然而这些只是短暂的一瞬,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飘走了,弟弟出生了。她再没长高,一生保持着它十一岁的体形,上面有娘淡淡的体温。
 0   2006-04-02 14:06: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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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烈日下干净暖和的溪水从脚背上流过,像是娘温柔的手,这阳光多么好,三三张开双臂躺在岸边的草地上,这样的生活多么幸福。

三三,你的衣服漂走了。快起来追。

三三一咕噜爬起来光着脚走到河里,鹅卵石滑滑的,三三几乎滑到水里去,她故意溅起水花,同伴们哇哇乱叫,可她不在乎,三三就是要这样欢叫的快乐。

许多人跳下水,没有一个人把裤脚挽起来,晶莹的水花霎时在天上飞起来,衣服都湿透了,衬出刚刚发育的乡下女子的特有的姣好的曲线,乌黑的辫子打开了,周围出现了道道小彩虹。

三三尽情地叫着,她要的少女时代就是这样,美好,快乐,无拘无束。

三三,你妹妹哭了。有人喊道。

不管她,我们再玩一会儿。

你去哄她吧,过会儿你娘又要打你了。

三三扬起头,我不怕。

你还是哄她吧,我们也玩了挺久了,呆会衣服没洗完回家要挨骂的。

三三心想,你们这些胆小鬼,我才不怕呢。

同伴们很快坐回岸边敲起衣服,三三一个人觉得没趣,悻悻地走到岸边抱起妹妹,她立刻不哭了。显然她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三三默默地揉着厚粗的裤子,一件件晒到草地上。她最后一个洗完,牵着小妹,左手拎着盆子摇摇晃晃地向回走。

门朝里别着。190

娘,我回来了,衣服洗完了,你下炕来开门。

阳光映照出三三单纯的少女的脸,她看着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歪着脑袋笑了。

大伯伯抱起小妹放到炕上,娘的脸白白的,小妹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喝水。

娘倒了一杯水,放了一勺糖搅了搅,三三舔舔嘴唇,娘,我也渴了。

娘又去倒水,三三盯着小妹的杯子,糖水一眨眼就进了小妹的嘴里,她的喉咙一上一下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大伯伯掏出一把水果糖,三三看了看娘,娘说吃吧,三三剥了一块给小妹,把剩下的放进裤袋里,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三三,你长高了。大伯伯摸着三三的头说。

我没长高,你去年来的时候我就是这么高,到这。三三指着门框的一道刻痕说,我想长这么高,到你的肩膀。

大伯伯弯下腰,三三好好听话,大伯伯买好吃的给你,吃了好吃的你就能长得和大伯伯一样高。200

三三认真地看看他,大伯伯,我妹妹很好看,是不是?她长大一定很高。她现在就很高。

三三很喜欢大伯伯,他是个修路凿井的光棍汉。去年凿井的时候住在三三家的后房,三三每次给她蒸馒头他都会给三三五毛钱,她用攒的钱买了一双白球鞋。

大伯伯,你又来凿井吗?

哎,大伯伯要盖房子了。

那你还住我家后房吗?

住,房子盖好了就不住了。

那你以后还让我蒸馒头给我钱吗?

三三,娘喊道。你大伯伯以后有人给做饭了。

不用我了吗?三三问。谁给你做?210

大伯伯要娶老婆,老婆会给大伯伯做的。

那你不要娶老婆了,你娶我,我给你做,可你要给我买好吃的。

娘无奈地笑笑,这孩子,还挺舍不得你呢。幸亏她十岁前蹿得猛,个子虽然不高,还看得过去,要是像老大十岁那会儿,我这辛苦就白下了。

三三听到说这个就转身出去了,一个人躲在后坡上。

大伯伯问,真的不长了?

医生都说不长了,没背个锅直起腰就不错了,还求什么呢?命都是捡回来的。

三三望着天,望着望着就感到辛酸,为什么爹不像大伯伯一样对她好呢?

在静静等待成长的时光里,她盼望身体可以发生一点变化,或许有一天早晨睁开眼就变得和大姐一样呢?不过每天醒来都是一样。220
 0   2006-04-02 14:06:5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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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冬天到了,大姐和姐夫来了。姐夫顶着一个大大的皮毡帽,个子很矮,长得着实的漂亮,他亮亮的额头泛着油油的光,深深的双眼皮,除了眼睛其它五官都很小,肩上扛了一杆土枪。

爹笑得嘴角咧到耳朵上,吆五喝六地喊着三三去打酒。三三歪着头看着姐夫,姐夫,我想看你打鸟。

姐夫把毡帽子摘下来放到炕上,今儿先歇歇,下午上山安几个夹子,明儿再去打狍子,你先打酒去吧,把你哥叫来。这两块钱你拿着,剩下的买洋糖吃。

三三领着小妹跑出去,正好看见大哥在井边吊水,大哥,姐夫来了,他正叫我喊你来喝酒呢。

我担完这担水就去,他说着从兜里掏着,他一个口袋一个口袋的掏。三三想他大概是要给她钱,于是说,姐夫给了我钱了,你担完水过去就行了。他终究什么也没掏出来,三三后来想起来,不知道大哥是要掏出什么,他要掏什么给她。最后只问了一句,爹说家里有肉吗?

姐夫明天上山打狍子呢,今天把那只老母鸡宰了。

三三从小卖部出来,看见嫂嫂也往家里去,她赶上去和她并排走。

嫂嫂的肚子微微的隆起,碎蓝小花罩子,棉袄紧紧的扎在裤腰里。头发有点发黄,脸上布满淡淡的小雀斑,嘴角有一层白沫子。

嫂嫂,大姐也怀了孩子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

娘说大概是男的,大姐很干净,脸上也没出黑点。

娘硬说我的是女的,我平时就这样,要是生不了孙子,你爹的嘴都惹不起。

爹说这胎要是女的,下胎肯定是男的。

他说?又不是他生,三三,不是我说,你爹可不如你娘,就认东西不认人,你看吧,今一准高兴,你姐夫又给他拿东西了吧。

东西倒没拿多少,就拿了二斤糖。不过姐夫说了,要是上山逮到好东西了,给我爹留一半。

娘站在门口,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张望着,三儿,快点,这等着呢。

大姐把那只老母鸡倒拎着,脸上两道鸡血印子,嘴巴微张,鸡还没咽气,不停的扑腾,大姐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落到眼前。许多年后这一幕还在三三脑里,她觉得姐姐是那样的美,她抓那只鸡时的表情清晰的停在院里,那两道鸡血印子宛如夕阳一样动人。

娘说,你放下吧,我和三儿弄,你们妯娌两到里屋去聊天吧。

外屋空空的,鸡没了气息,三三利索地拔了鸡毛,掏了内脏,不一会儿,一股鸡汤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娘说,三儿啊,我们这也算是提前过年了。

等明年你嫂子和你大姐都生了孩子,你就别去地里干活了,给看孩子吧。

那我去大姐家。

不行,娘把两个孩子都弄到咱家来,你一起看,连做饭。

看孩子怎么能做饭呢?

要不你就下地干活。

三三想到秋天时候脚上长起的燎泡,一个连着一个,火烧火燎的,晚上一洗脚钻心钻心的疼。

那小妹呢?

我带着四儿上地里去,她大点了,没事。

下午爹和大哥都睡了,娘和大姐嫂嫂在炕上补尿布。三三跟着姐夫上山了。

山上的雪比地上的厚,但因为有十多天没下雪了,爬起来不费事,姐夫找了几处放上了夹子,做了记号。

姐夫,你说能逮着吗?

能,我每年都能逮住。过几天下了雪,用网子网麻雀,拿油炸着可好吃呢!

你带你的二胡了吗?

没带,不过我可以现做。

用什么做?

马尾巴和牛皮。

做得好吗?我听说你有好多手艺,还会画壁画,开拖拉机呢。

我是会计,其它都是学着玩的。

明儿一早我们就能逮着狍子吗?带枪吗?

带,万一碰到野兔子什么的,打几只过年吃。

姐夫,你不烦我吗?

你这么可爱谁烦你呀?

我们村里的人都烦我,爹娘也烦我,他们都不愿意多和我说话,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说很多话,你和你自己说话吗?

有时候说,但大多数时间和我的狗说,我的狗通人话的。

我也有时候对我家的兔子说,不过我不知道它听懂了吗,它总是看着我,好象听懂了的样子。

三三,你多大了?

十三。

你姐姐和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我觉得你可能会大一点,可你却比一般十三的孩子还小似的。

可我很懂事啊!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姐夫,我不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想当小孩子。

可你已经长大了,以前没人愿意容忍你,现在更没有了。

姐夫,你说话像学校里的老师,我以前念书的那个女老师让他们给害死了。

好了,回去吧。姐夫拉着三三小心翼翼下了坡,靴子上沾满了雪。三三捏了一个小雪球一口一口吃起来。

晚上大哥回去了,爹喝了酒,睡觉时发出很大的鼾声,三三睡不着,披着衣服找水喝。

大姐听到响动,是三三吗?

姐,我倒水喝,你要吗?

我也要,姐夫说。

别人不喝你也不要,嘴一动你就知道了,三三,给你姐夫也倒点。

三三倒好了水送到炕边,姐夫端着水一口喝了,笑着说,渴坏了。

三三想,以后我结婚了,我一定在炕边放一杯水,夜里渴了喝。

早晨鸡叫了,爹喊起了姐夫,娘和大姐开始做饭,姐夫蹲在地上擦枪。

三三,你别去了,万一有狼怎么办呢?娘说。

我想去,姐夫说了带我去的。

姐夫说,没事,这几天没下雪,狼有的吃,不出来的。

去去去,你让她去,让狼叼走还省心了呢,爹不耐烦地敲着烟锅。

娘叹了口气,这孩子这么犟,等嫁了人还不一天打八遍,什么不依她都不行。

三三还是去了。

空气凉凉的,有一丝丝的冷,雪被风吹起来扬到脸上钻进脖子里,三三打了个冷战。

三三,冷吗?

有点。

怕吗?

是不是真的有狼?

怕还跟着来?

我不怕死,娘说我以前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以后有什么都不用怕的。

小心点,快到放夹子的地方了。

果然,其中有一个夹子上有一只棕黄色的动物,尾巴拖得长长的,爪子很小,流了一摊血,身子还是热的。

姐夫,它还没死,我们抓活的回去养着吧。

不行,一放开夹子它就跑了,你起开,把耳朵捂上。

三三刚走开五六步,姐夫就举起了枪,那只狍子似乎预先感到了恐惧,吱吱的叫着,两眼盯着三三,毛都竖起来了。

转眼间,它就倒地了。三三走过去,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让人感到恐惧的神色,三三不禁缩回了手。

怎么?吓着了?

姐夫,它好象怪我们杀它。

傻丫头,谁都不想死,牲畜也一样,狍子这么聪明,当然知道要杀它了,别难过,等剥了狍子皮卖了给你买新衣裳。

姐夫,走吧,我再也不和你上山打狍子了,我也不要新衣裳了。

一路上,三三都在想那只狍子看她时的神色,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好象那狍子就在眼前几步远的地方跑来跑去,它那哀怨的神情,小爪子一上一下的挠着。

姐夫笑道,孩子就是孩子。

可三三不是孩子,她不能像孩子一样哭一场,说她是多可怜那只狍子,也不能像孩子一样转眼就忘了这么一回事,只能定定的想着它。

想什么呢?

那只狍子,三三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0   2006-04-02 14:07:1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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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三突然觉得生活是古旧的,让人心绪不宁的。她守着干干净净的院落,干净的木头的马车,木头的褪了色的门框,看上去像夏天里的糖盒子,只有三个小孩子刺鼻的尿味是真实的,屋子里是那样安静,好象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连牛马都没了声响。

她跟在两个小孩身后,一开始他们都乖乖地睡觉,后来他们学会了爬,尤其是大姐家的建军,他爬得飞快,三三滚得浑身是尿还是追不上他们三个,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又在炕沿上叫唤了。

可他们却听小妹的话,她一回来,他们就变得无比的听话,谁家的孩子都没有他们乖巧,三三的诉苦成了懒惰的抱怨。三个小调皮爬到小妹身边,不停地用小手抓她的辫子,小妹也不恼,亲亲这个,抱抱那个。

小妹大一点了,变得很听话,只有在她面前,三三才感到一丝做姐姐的威严,小弟不理他,他故意教另外两个小鬼头爬来爬去,三三真怀疑,他和那两个不会说话的家伙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语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

娘每天从地里回来把三个小人搂着,三三跑来跑去做饭,娘一个一个检查他们是不是让跌坏了,小弟总是挥着手呀呀地说着,肉嘟嘟的手指着屁股,一上一下的指给娘看。三三简直想掐死他,这个小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小恶魔,白天他趾高气扬地指使她,晚上娘一回来他就瞪着他的单纯的不能再单纯的大眼睛指着他的小屁股,意思是,那个女孩又打我的屁股了。

三三在娘的骂声中忙碌着,不小心掉了水舀子,水从裤腿流到脚趾,三三愣在那里。娘说,你瞎了眼了,什么事都不能靠。

我根本都没打他。

这么点的小孩子会说谎吗?啊?你说,我不在家,你天天欺负弟弟,不过是亲的,这要是给外人带孩子,人家早就找来了,笨头笨脑的,还不快生火。

我没打他,你凭什么说我在说谎,要不你就自己带,我不想带这个小妖怪。

哪有人说自己弟弟是妖怪的,还说你没打他,你没打他就会告状吗?

三三死死的盯着小五,你和娘说,我没打你。

小五看看三三,钻进娘的怀里。

娘抱紧小五,别吓,别吓,有娘在这,她不敢打你,看娘怎么收拾她。

几个孩子都吓坏了,一下字没了声音,这安静突然夹着悲哀向三三袭来,那一刻,她又重新感到了日子的宁静与漫长,死一般的哀怨,眼泪静静地往下掉。

娘,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喜欢过三三吗?三三真是你的孩子吗?

娘喜欢娘的每一个孩子,你也是娘的孩子。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得病的时候,你认真地听过我说话没有,你总是觉得我不好,不论我做得好不好,你总是觉得我耍心眼,你总是向着别的人,弟弟妹妹还有别人家的孩子,你想一想,你什么时候向过我一次,你有吗?

三三,过来,娘伸开手臂。

三三一动不动,她死死的盯着小五,你和娘说,我没打你。

小五突然尖叫起来,你打了,你打小五的屁屁,这里,娘,这里。

三三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扑向小五,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你说,我到底打你了没有。

娘一把抓住三三把她推开,三三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三三心里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希望一刹那被打破了,带着它残留的惊心动魄的美丽,破了,旧了,脏了,这样的日子因为太熟悉了而变得足够陌生,一切都死了,不必挣扎了,这是真正叫人发疯绝望的日子。

她站起来,想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不知道手要放在哪里,脚要往哪里挪,她的内心火一样的燃烧起来,呼啦啦地直往上冲,堵在胸口憋得发慌。

眼泪转了一圈,三三睁大了眼不让它落下来,娘,我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娘讨厌三三,我要赶紧长大,长大了我就离开,娘就不用总是生三三的气了,爹也不会拿烟锅敲我了。

(在我懂事之后,母亲就经常向我诉说她的童年,我惊异与姥姥对于她的女儿的冷漠,我用少年的敏感脆弱的心灵体会到母亲整个少年时代的心酸,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连母亲都不能依靠的孩子是多么的无助,我不止一次发誓要好好的爱着我的母亲,但我没想到,就在我动这个念头的时候,母亲还是在心里感到了荒凉,并且在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让她经历了童年时代的鲜艳浓烈的心酸。)
 0   2006-04-02 14:07: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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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冬天大姐和大哥都把孩子领回去了,大哥家的小灵子抱着三三不肯松手,这毕竟让三三感到了少有的温暖,她从兔窝里掏出一包小小的方糖,上面带着青草和兔尿的清晰的味道,三三把方糖纸打开,一共包了三块,三三拿了两块放到小灵子胸前的小口袋里。

冬天让她多少感到了腐败的味道,啊猫啊狗都进了家,兔子也搬到了后房,母羊也在里面,它要下小羊了,屋子里干草的味道,各种牲畜的湿润的排泄味,温温的,像夏天下雨前的空气让人感到压抑的愉快,因为有了等待的快感而变得畅快淋漓。

腊八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坝上这样的冬天是很常见的,雪片滚滚的从暗灰色的天空涌下来,整个村子亮白亮白的,如同清脆的钟声在三三的世界里回响,一下,两下,悠长悠长的,没有被人打搅的平静。

中午的时候母羊的羊水破了,三三跑去喊大哥,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小羊,可三三心里还是高兴,路上她摔了两交,这雪这么大,羊羔也一定很白。

母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三三从来没听见动物又这样惨痛的叫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它的眼里掉下来,三三和大哥怔住了。

她仿佛又看到狍子的眼睛,大哥,它疼。

快了,马上就要出来了,可不能下了小的死了大的,那就赔了。

大哥,我们抱抱它吧。

大哥迟疑了一下,脱下棉袄围住了母羊,它安静的合上了眼。

羊水流了一地,大哥终于拽出了小羊,大羊虚弱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舔着小羊,小羊身上湿漉漉的,大羊不挺的舔,从头到尾,一点一点,仿佛很享受的样子。

大哥把小羊抱到炕头上,爹看了看,默默地抽起烟来。

你娘呢?

看小灵子呢。

三三,去给母羊抓点干草,把母羊牵到里头来。

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三儿,今儿你过生日,给你的,过了今天,你就十四岁了。

三三看着大哥,终于明白那天在井边他在掏什么,他是想掏点吃的给三三,给自己的小妹妹,他是要掏一点温暖和爱给三三。

母羊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把嘴伸向小羊,还是一点一点虚弱地舔着,三三受了什么触动似的,她突然很羡慕小羊,母羊和人一样,每年都生一只小羊,可每生一只她都经历一次新的生死,所以它十分怜爱小羊。在三三的印象中,娘从来没有那样爱抚过她。

大哥剥开鸡蛋递给三三,三三看了一眼爹,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咬着,她吃得很香甜。

快点吃,都凉了,刚才只顾看羊了,忘了给你。大哥这样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三三是故意吃得很慢,她怕吃完了就没有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善良的小妹妹不禁觉得心疼,不应该是这样的。三三,你去大哥家叫娘回来吧,告诉她羊下下了,剩下的这个等回来再吃,哥给你装着。

三三握着半只鸡蛋出去了。

爹,你们怎么还是这样对三三,当年要不是她,你早就让大对书记用冷水给浇死了,她怎么也是你的亲生闺女,我不知道你们为啥不喜欢她,就因为她性格犟?不如大姐和小妹招你们喜欢?可她是你们生的,要不就别生,我都觉得三儿可怜。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邪乎,那年掉进山里居然都没死,命硬着呢!多早晚也得让她克死。我不让你娘给她看,你娘就是不听,看,看她越来越犟,我眼里见不得她。

娘呢?你们要是老这么让她受罪,不如当初不给她看病,嫌阴阳怪气,还不是你们一天这样,把她胆子都吓细了。

她胆子细,她比谁都胆子大。

爹--

你嫌我对她不好,你养着她,刚才剩的那个鸡蛋呢?

爹,这是小灵子她娘给三儿的。

呆会小五回来给小五,这个白眼狼给她吃了也白吃。

大哥走了。三三看着小五把鸡蛋抓烂,一半吃进嘴里,一半扔到地上,她低着头走出去。

所有的事与人就象一杯水一样,现在突然浑浊,但只要有些时间泥沙就会沉淀,清清亮亮的,只要没人搅动,它永远会保持表面的清亮。三三的心里保存了这样清清亮亮的水,那是十三岁的水温。
 0   2006-04-02 14:07:4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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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伯伯真的娶了女人,他不再来三三家,也没再给过三三方糖。三三模模糊糊地听说了关于娘和大伯伯的事情,有人说小五是大伯伯的孩子,还有人说连小四都是大伯伯在凿井那年留下的。

少年时是因为寂寞所引起的冰凉冰凉的快乐还是因为快乐所引起的冰凉冰凉的寂寞是分不清的。

爹说让三儿去地里吧,四儿在家看着小五。于是三三终于回到广阔的田野里,重新呼吸到她喜欢的泥土味。

大队里给每个组分了地,三三和娘在洼地的那一块,和大伯伯一家在一个组,娘默不作声,大婶婶骂咧咧地朝着大队书记吼,大队书记无奈地说,那是会计抓阄分好的。

三三乖巧的立在娘身边,大婶婶的儿子冷静地看看大伯伯,对着大婶婶说,娘,你少说几句吧,还怕人家不知道啊?倒像是有什么呢?你在这还怕什么呢?

大婶婶的儿子叫小清,是大婶婶带来的,和三三同岁,他管大伯伯叫叔。

大婶婶挥着壮实的手臂,哪个断舌头的敢说闲话我就拿镰刀割了他。

满山的杜鹃花开得艳艳的,一片一片映到眼里,田野里金黄金黄的。

空气中传来鼓惑的味道,那是油菜地的味道。天那么蓝,土地那么黑,她是多么喜欢这里又是多么渴望逃离。

下午静静的,镰刀挥舞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三惊慌地跑到娘跟前,娘,我流了好多血。

血顺着裤管流下来流到了脚面,娘看了看,走到书记跟前说,三儿来例假了,我得回去,今下午的工分不要了。

三三哇地哭了,她想流这么多血是要死的,她好不容易长大了,她不愿意死了。

小清蹲在她身边,他静静地握着三三的手。三三突然惊慌起来,努力地挣脱他的手。然后她放弃了努力,静静地看着他。他突然睁开眼,他们对视着,他的眼神那样意味深长,包含了很多三三读懂和未读出的含义,是灿烂的满足,片刻的欢欣,宁静的微笑。许多年之后三三都未曾与人有过那样让人安宁与满足的对视。

那个苍白瘦小的男孩子,像一缕天窗里散落的阳光淡淡地温暖了三三的内心,少年时代一切都是清新明朗的,包括他羞涩的微笑,微微上扬的嘴角。

因为他温暖的一握,她的少年时代有了清晰的证明,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想起那一时的温暖,总还是真实的 。

娘拉着三三下了坡,三儿,没事,来了例假你就是女人了,你太瘦了十五才来,小红她娘说小红十三就来了。

三三问,每个女人都有吗?这样不是要流死了吗?

一个月就一次。

娘走得很慢,三儿,小清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就是抓我的手哄我来着,他看我吓坏了,娘,我明天还上地里去吗?大家伙都知道了。

三儿,你歇几天吧。

三三在家等待例假结束的几天,小清总在井边,三三出来倒水的时候就看见他隔着院子看着三三。她感到有些害羞,不敢抬头去看他,可是又总是忍不住想看看他还在不在,他不用去地里吗?

中午的时候,三三去地里送饭,爹今天到了娘这组。

爹摘下草帽说,虚成这样,没灾没病的不干活。

娘咬着馒头说,第一次呀,她又什么都不懂,再说让大娘送饭还不得给粮?也就两三天,你就让她歇几天,这几天她都瘦了。

三三收拾好碗筷,小清大声说,大娘怎么还不送饭来,我饿死了。三三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低头,三三感到发窘,以为他在看她的裤管。

三儿,收拾好了就回去吧,下午记得给小五煮糖水。

农民们吃了晌午饭,坐在地里互相笑骂,大嗓门的人们炫耀着自己的工作成绩,割的少的成了众人开玩笑的对象。

走到小溪的时候,小清突然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蜂窝,这是上午割出来的,给你吧。

我不要,你上午去井边了?

娘还骂我了,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刚才也不敢给你,你现在就吃,回家正好剩点给小四小五。

你娘要骂的。

我就说我吃了。

三三伸手接过蜂窝,看到小清手上红红的,你烧着手了?

这个太大了,烧了两次才烧完,我都让老蜂蛰了。你不要给别人说。

三三剥开蜂窝,里面流出绿色的蜜,三三把它涂在小清的手上,你不知道蜂蜜止疼的吗?

知道。

三三静静地笑了,小清也笑了。

三三还不曾识别这种情感,她只是幸福地感到愉快,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外界情感的讯息,她天真地延续着这种和蜜一样暗香浮动的暖暖的让人无法不想念的愉快,一点一点向未来伸出了她战战兢兢的手。
 0   2006-04-02 14:07:5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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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小灵子(前面提到过,大哥的孩子)被开水烫伤了,她抓着三三一刻也不肯放手,她的眼睛让三三想到了小时侯的自己,小灵子一下也不肯哭,她盯着卫生所的干部直到他们上完药把纱布缠好。

幸亏是秋天,伤口比较好愈合,三三抱着小灵子,她的瘦弱的手臂红红的,三三小心地托着。

到了半山腰,三三放下小灵子,她有些累了,小灵子早就睡着了。

在秋天浓烈的色彩里三三坐在石头上,石头温温的,山路上没什么人,三三在秋天的空气里如同一个淡绿的石头,没有感情,没有思念,只把自己的来生寄托在这窄窄的山路上。

三三从帆布包里取出娘早上给煮的鸡蛋朝石头上嗑碎了,鸡蛋没有用冷水浸过所以很难剥,一小片一小片的掉在草丛里。

小灵子闻到鸡蛋味醒了,二姑,我也要吃鸡蛋。

三三把刚剥好的鸡蛋递给小灵子,还疼吗?

二姑,你饿不饿?

你吃吧,二姑再剥。

小灵子抬头望着天,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可以飞到好多地方。

三三有些惊讶,小灵子你要做一只鸟?三三看着天,天那么高,那么蓝,没有一只鸟,三三一直望着,她有时候会在没人的蓝天下看着蓝天,可她没想过要变成一只鸟。也许,鸟是自由的,连小灵子都知道自由,但天空一直就是天空。

小灵子,二姑以前就从这个坡滚下去,差点死了。

你怕吗?

我不怕,我那时候想死了也许是很好的事情呢,可后来你奶奶把我背回去了,像现在你娘背着你一样。

我喜欢让娘背我,也喜欢让二姑背。

我那时候也想,从我记事起,你奶奶就没背过我,所以我不想死了,就又活了。

爹老是说二姑可怜,是不是因为奶奶不背二姑?

小灵子,二姑长大了,不用奶奶背了。小灵子不问了,起来回家。

二姑,有人赶车上来了,我们等等吧。

三三远远地看过去,是大伯伯,车上坐着小清和小清的表兄弟。

大伯伯把车停在三三跟前,上来吧。

三三把小灵子抱上车,自己坐在车沿边上。

小清说,你上来,我坐车沿边。

三三和小清换了地方,小清问,你带小灵子看胳膊去了?厉害吗?

说是没事,就是可能留疤,你们干什么去了?

去接我哥哥,他没来过,不认识路。小清的眼里泛着兴奋的光,三三也觉得高兴,她觉得小清的高兴是和她有关系的。三三,你知道吗?你姐夫上午也来了,今年有电了村里要用机器磨麦子呢。

我姐夫还会开拖拉机呢。

你和他说教我开吧,等我学会了村里就能让我开了。

大伯伯回过头来,小清,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一路上也没听你说这么多。

三三看见小清的表哥诡异地笑了,她抱着小灵子不说话了。

少年的情感是令人向往的,单纯简单,这种感觉像是淡淡春雨可遇而不可求,三三什么都没想,甚至没觉得这个人和她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只是喜欢看见他的微笑,那样让人心安。

以前关女教师的磨房拆了,暂时用草席搭起了一个棚子,就在大队旁边,刚买的电磨通了电发出刺耳的声响,但还是让全村的人很兴奋,围着姐夫问个不停。

因为今年用电磨,所有的人都清闲了不少,姐夫白天看着磨房,傍晚到山上安夹子,不过由于秋天吃的东西多动物大都很机灵,每天逮到的都是很小的野鸡。

三三除了看小灵子之外就和姐夫在一起,小清总往磨房跑,他想让姐夫教他学开拖拉机开电磨,姐夫说你都没念过书,电的东西给你说不明白的。

就在电磨棚要拆的前一个晚上,小清没再去找姐夫,姐夫和大队书记说把电线都收起来,把插座锁在大队。

书记应了一声,姐夫背着小灵子回家了。

娘煮了一只野鸡,小五去打酒,小四分好了碗筷,爹把大队书记叫来了,姐夫说你收线了没?别晚上下雨电了人。

书记一抬手,这地方,一到晚上路上连个鬼也没有。

书记和爹喝醉了,书记不停地说,老大哥,当年我对不起你呀,要不是你闺女,现在咱爷两哪能坐你家炕头上喝酒呢?

我不对呀,我生了这么个闺女,眼瞪得和牛眼似的,把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吓着了。

书记终于走了,娘和三三收拾好,大家都睡了。

小灵子说,这个死书记,这么晚才走,奶奶还说给我爹留点鸡肉呢,都让他大嘴吃完了。

娘扑哧笑了,人不大心眼倒不少,那还有一只呢,明儿叫你爹和你娘一起来吃,行不?

爹又打起呼噜来,小灵子说,我不睡,爷爷打呼噜我睡不着,二姑和我回家睡。

三三刚要说话,听见大队喇叭喊到:"大李一家快起来上大队来,你家小清让电磨打着了胳膊,谁家有药都拿来,孟郎中也来,看看今晚上能扛过扛不过。"

姐夫噌的坐起来,完了,怕出事怕出事,不该叫那个王八来吃饭。

三三穿衣服,娘说,你一个丫头大晚上出去干什么?

万一他扛不过今天晚上呢?

娘披了衣服拿出大衣给三三披上,别冻着了。

三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不去看见的永远是温暖的淡黄色的灯光,三三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小清他娘抱着小清的脑袋大嚎,大伯伯吼道,你别号丧了,孩子还没死呢,你叫他清静清静行不行?

隔着好多人,三三抬着脚看见小清,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到三三,他淡淡的笑了。

三三哇地哭了。

大伯伯回头看看三三又看看小清,三三,你过来帮大伯伯拿毛巾。

三三蹲在小清身边,地上绽开殷红的花,小清的上衣都染了色,三三抓住小清的手,小清的娘尖叫道,我不让她碰我儿子,她这个丧门星!

大伯伯叫着,你儿子万一死了呢?

小清的娘不说话了,三三看着那只剩下一半的胳膊,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血一直在流,三三想起流血的感觉,小清的嘴唇已经没了颜色。

血的味道太强烈了,是潮湿,是沉淀,是久已沉积的干净的霉味,复杂的气味,它带走了空气中漂浮的声音,三三听不到人群中的话语,她看着小清,笑了。

小清说,我死不了,我得把那半截胳膊接上。

孟郎中给止住了血。大伙把小清抬到家里等着天亮。

只剩下三三和姐夫了,姐夫抱住三三,小姑娘,你都懂得这些了,他没事,我们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姐夫,你看这血,是不是很甜?

姐夫愣住了,你真是个小妖精,你在想什么?

他给我的蜂蜜就是这个味道,是浅绿色的,没有这么让人心里空得慌,我憋的难受,姐夫。

大队的门静静的开着,就是这扇让人觉得空旷的门吸引着三三,第一次她看见被吊在梁上,第二次她看见小清满身是血躺在地上,高高的房梁黑漆漆的,姐夫说,你不去他家。

我不愿意看见这样,姐夫,你知道什么是怕吗?

你怕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越是要怕的时候心里反而越安静。

三三一进门看见娘披着衣服坐在门沿上,姐夫说,娘,没事,回去睡吧。

你回里屋睡,三儿,你和我坐会儿。

姐夫进去了,三三蹲在娘跟前,娘,他流了很多血。

小清是个好孩子,不像他娘,其实他娘也是个好人。他活得了吗?

流了好多血,也许明天就死了。

你今晚打算去他家吗?

我没打算,我从小到大都没打算,我干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自己长大离开这里。

你不是长大了吗?他死了你怎么办?

娘,他死了我就看不见他了,没有别的,以后就没人对我笑了。

看样子还是没长大呢,还是不懂得呢。好了,没打算就回去睡觉。

夜里总是有人从道上经过,黄狗叫唤着,断断续续的,三三翻了个身,

她终于感到眼泪的必要,这个时候她是应当哭泣的吧。

三三还是起来了,娘动了一下又睡去了,三三走到大伯伯的院子,灯亮着,透过毛毛的窗户纸,大伯伯一家都坐在炕上,孟郎中在说话。三三站在院中央,她不知道小清的胳膊是不是还在,血是不是还流,她不想进去,小清大概是疼得睡着了,一点声响都没有。

黄狗走过来咬着她的裤脚,三三蹲下来摸着它,想到小清在河边递给她的蜂窝,她想是不是因为我给他擦了蜂蜜他的那只胳膊就要掉了。

三三不敢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且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只知道她站在这里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那是个秋天绚丽的红色的夜晚,村子里第一次开了大队院里的灯,长长的暗黄色的光,像是失去了影子的精灵游窜在这个静静的村落里,照着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和她潭水一般漆黑的目光。

除了娘,没有人知道三三在小清家院子里站了一个晚上,鸡叫的时候,大伯伯推开门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身影,他看了很久,对小清说,你小子可别有事啊。
 0   2006-04-02 14:08:14  回复
小梦
10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9

小清的家,村口的老槐树,高矮不一的山峦,绵延不断的小路,像小黑点一样的马车。

中午天阴了下来,浓浓的云朵压过来,小河的叫声传过来,村里的老钟被风吹得当当作响,牛羊都回圈了。

傍晚的时候,三三看见村口道路干干净净的,圆溜溜的石头被雨水冲得闪亮闪亮,小清家的院门锁着。

三三熬了姜汤,她的头烫得厉害,晚上隔着薄薄的干净的空气,好象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她连梦都不做一个,她不习惯整夜和青蛙相对,农村的宁静是无法言传的,她拍拍枕头,一股尘味飞出来。

第二天下午大伯伯回来了,村里人围着车七嘴八舌地问,大伯伯垂着脑袋,小清的娘远远的朝三三家的院子盯过来,三三觉得她要杀了她似的。

娘说,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没接上。

等到马车经过三三家院子的时候,三三站在院子里,大伯伯没停车,三三希望小清可以回头看看她对她笑笑,可小清没回头。

村里人都去看小清,娘说,三儿,你拿着这篮子鸡蛋去看看小清。

我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我去他娘肯定要骂出来的,你去看看吧。

我也不去,他也不想看我。

那叫你姐夫去吧,三儿,这几天都忙活得差不多了,过两天你和你姐夫去你大姐家住几天。

三三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扭转的,与自己亲近的人的改变,他不愿意看她,不愿意对她微笑,淡淡的暖暖的孩童般动人的微笑`。

10

岁月从发亮的柳条中抽出了淡淡芬芳,金黄的打碗碗花一点点地低了头,冷的雪的味道,无奈而洁白,让人不能相信的纯白,白得让人伤心,当你企图看清周围的一切时,只见到一片白色的混沌,夹着纷纷的雪花让人迷离。

三三站在院中,看见小清一只手提着水桶从那里经过,她也不必向前就知道小清不乐意和她讲话也不乐意看见她,不过这点失望倒让她觉得轻松,由于经过了那些让人心里怨愤而无法向人倾诉的难堪反倒使三三释然,那点如烟在两人之间飘摇的温暖慢慢被吹散了。

快过年的时候姐夫又来了,小灵子的胳膊也好了,留下了一小片伤疤,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娘说,三儿过了年就十六了,该有人说亲事了。

爹说,这回得找个彩礼多的,丫头(大姐)上次不是刚定了就有个县里的给三百块呢。

老不死的,你把那闺女多一个个卖了吧,县里的那个是半个人,你挣不找钱就过这穷日子,又没饿着你,你快掉钱眼里钻不出来了。

闺女有啥用?你有本事你给我多生几个儿子。

就这两个你都供应不起了,老二还没娶媳妇呢,多生,你当国家主席了?

老大结婚后哪年不给你东西?儿子好,儿子和媳妇给你买酒了?老大小气也给你买点心呢!

我稀罕她点烂点心,老了还不得到儿子炕头上?

娘没了言语,虽然她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心疼儿子的,逢年过节有点东西就悄悄给了儿子,前天还送了粉条和年糕呢。

三三心里清楚,娘是嫌爹说的露骨让人听了心寒,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大哥说,三儿还小,过两年再说,在你们跟前多守两年。

守这十六年我都守下心病了还咋守,你看她那犟板筋样儿,得早点踅摸人,迟了谁要她?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多两年就吃穷你了?她挣的工分比你还多呢!不怕人笑话让她住我家去,给我挣工分。

你大姐十六都生建军了。

那不是你定的娃娃亲吗?这会不到十九不让结婚。

这是农村,谁也大不过老子,闺女就得听老子的话,小红不是她老子让她嫁她就嫁了,也不是刚十六?

你就图钱让我娶了那么个好吃懒做的?

三三看着他们争吵,冷静地说,别吵,爹,大哥,我找,不过我谁都不听你们的,我要自己挑。

我还没听过自己挑的呢,你挑,你是不是打算挑了不给我彩礼的?

爹,你别叫,以后我上工挣的都给你,我再去乡里拾大豆,我不能挑彩礼不挑人,你也别打算你说了算,我可不听你的。

你找你找,我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

娘说,既然你不听大人的,嫁妆就没有。

我不要,你连被子都不用给我,我不信没人要我。

大哥说,三儿,你出来我和你有话说。

三三跟着大哥到了西屋,大哥说,你这么小,嫁了人要受气咋办呢?委屈两年懂事了再找人家啊。

反正到哪里都是委屈,我是早就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的,我一直盼着长大离开,现在可以了,你还说什么,你没看见爹娘那样子吗?他们巴不得我现在就走,我还挣着呢。我不知道我是哪儿不讨他们喜欢,好象不是他们亲生的,我还不如个野生的小五呢!

三儿,说什么呢?你少听人们嚼舌头。

哥,是真的,我那年不是伤了腰吗?

你还是嫁出去的好,你就不懂得哄哄他两,你看大姐小时侯多讨爹娘高兴。

哥,我不讨好不喜欢我的人,我只和喜欢我的人笑。

大哥心想,这孩子恨这么深,将来是肯定不会和家里来往了,说不定连自己也忘了,不如按爹的意思早早把她嫁出去算了。

三三对于少年的记忆很深,可对于这一晚却是一片空白。她只记娘的手,还有那块橘红色的炕布,爹的烟斗。那种安宁的寂静的声音,这些记忆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她的感情有时会前疮百孔有时单一空缺。
 0   2006-04-02 14:08:30  回复
小梦
11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11

不知道是不是小清断掉的那只胳膊,大队把地分开了,听说别的乡早就分了。

春天里的田野并不是很忙碌,三三穿着绿色军用胶鞋跟在爹的后面。到了晌午,娘牵着小五来送饭。

爹边扒拉饭边说,今儿大队书记和我说他三舅家的小子想订三儿。

娘没说话,三三看看爹,爹,你刚才咋不和我说?

有你啥事?咋也得我和你娘先商量好了。

娘递了个鸡蛋给小五,头也没抬,你应下了?

我没应,三儿,吃你的饭,别这样瞅我,我就说让孩子来家里,相看相看。

大队书记家有好人?你的命差点让他要去了?和他家做亲家?再说,他娘就是个有名的泼辣户,三儿过去不让他们家给欺负死?现在地都分开了,你还怕他干什么?你窝囊也窝囊得差不多点儿?

我不是怕他,你想想他家有头有脸的,彩礼是肯定少不了的。

娘不作声了,三三知道,彩礼是娘的命根子,等着留给小五娶媳妇呢。

小四笑笑说,你们就好好的要彩礼吧,大姐二姐的不够,下来还有个我呢,干脆把我们都嫁了给你这个屁的的儿子娶媳妇吧。

三三说,我可听小红说过,他脑袋小时候撞过,一阵一阵的,发起脾气来就打人,我是不相,你相好了你嫁。

爹站起来,由了你了?死丫头片子,哪个男人没脾气?哪个男人不打女人?

小四笑道,你就不敢打我娘。

爹也笑了,朝鞋底磕磕烟斗,三儿,爹做不了你娘的主,你们娘儿两商量。说完端起稀饭一股脑喝下去转身犁地去了。

三三和小四看着娘。三三熟悉这种安静。娘动心了,娘不管对方是个多恶劣的人,她和爹一样,惦记着多少彩礼,关键时刻她还是对三三松了手。

小四尖叫起来,你不如把她卖了,钱不是更多?

三三说,娘既然想看看就叫人来吧,可相中相不中卡是我说了算,你们要不听我的,收了彩礼,接着收尸。

田野里很长时间都保持着死寂。傍晚的时候,大队书记夹着一条烟坐到了三三家的炕头上。

(我很想弄明白,这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态,她为了儿子能把女儿的幸福当作筹码来压赌,难道她当年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来救活母亲的?这样的愚爱至少在我长大以后看来是不值得的。现在她面队她的儿子,她有没有想到过当年她为了他差点就将女儿毁灭了?小五舅舅要是知道当年姥姥差点把我的母亲推向一种怎样不堪的人生境地,现在他会不会对他的行为有一丝愧疚呢?我想大概是不会的。)

三儿,我三舅家的小子可是个好把式,家里三间大瓦房都盖好了,肯定不让你过去受着委屈。

三三心想,你不把我整死就不罢休,有本事你也把我吊到房梁上。

小四端了杯红塘水放到他跟前,回头朝三三笑了,三三心想,不好,这小丫头又要整人。

叔,你可别嫌不好,家里就有这个了。

老哥看你这四丫头会说的,我都喝了,一家人,有啥嫌好道坏的?

没一会儿他老婆就来了,他屁股没坐热就走了。

小四说,我让他说,姐,我放了药了,拉死他个老不要脸的,不看看他亲戚啥德行,看爹好欺负就打你的主意,我让他闹腾。

第二天一早,大队书记还是来了。老哥啊,你家那红塘都搁坏了,我给你拿二斤新的来,我本来寻思今天过去把孩子接过来叫你看看,这拉了一晚上身子都虚了,我过两天再去。

过了两天果然来了。三三掩饰不住心里的厌恶,他的鼻子朝天卷着,嘴唇厚厚的能切出一盘子,看见三三笑了。

大概是大队书记教的,这家伙一进门就干活,干了一天也不歇。

晚饭的时候,大队书记说,三儿,全儿是相中了,就看你这头咋说了,彩礼800我也早说过了,衣服钱另给。

爹搓搓手说,我看这孩子挺老实。

叔,你让他回去吧,我们俩不合适。

看你这孩子,咋不合适了, 你说哪不好,叔让他改。

爹说,我看挺好,我相中了,你娘也没话说。

她没意见我有意见,你看好了你和他过。你相中了我没相中,叔,说老实话,我是没相中,你也别忙活了,你们回去吧。

三儿,不是叔说你,男人不挑相,关键得能吃苦养活得了你。

我自己也能养活了自己,我三三没缺胳膊没断腿我凭啥找他呀?你们回去吧,再说就没意思了。

大队书记叹口气,老哥,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还真不如你这两闺女,我也是让那老娘们撺掇的,不然也不能让孩子这么委屈,三儿,叔这儿给你陪不是了。全儿,走吧。

全儿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又回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粉手帕放在三三手里,这是我娘让给你的。

大队书记说,人家不找给你你给人家干什么。

里面裹了一对祖母绿的翡翠耳环,三三递给全儿,你再找个好的给她吧,我不戴耳环,你看我没耳朵眼。

全儿瞅了一会说,哥,她真没耳朵眼,我们村的女孩都有,三儿咋没有呢?

当年三儿生下来的时候爹娘都没人多看她一眼,早就忘了给她扎耳朵眼了。三三倒是庆幸,不然这傻子还不依不饶的呢。

全儿笑笑说,没事,赶明扎一个不就行了?哥,我就喜欢她,她长得真好看。三儿,你拿着,拿着呀。

我不要,不要。

三儿,我听懂你们说的话了,你看不上我。没事,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不用嫁给我,你拿着,下次我来我哥家的时候你就戴着它和我玩。

大队书记示意三三收了,三三只好说,我拿着,你回去吧,叔,明天一早你过来。

爹说了一晚上,三三小心翼翼的看着那对耳环,小四戴了一会又收起来了。刚要熄灯,大哥抱着小灵子来了。

爹,这么大的事也不叫我来看看。

看啥,人家主意大着呢,撵回去了。

撵回去就对了,我就怕你一听说钱多就给应下了。小四,我听小灵子说,你前天给那老王八下药了?

小四笑着爬起来,哥,你没见那个朝天鼻,我姐说他的嘴唇切下来能顶半拉猪舌头。让小灵子今晚在这儿睡,和我一被窝。

那老王八知道不?

估计是猜出来了,也没说啥。朝天鼻给了姐一对翡翠耳环,可好看了。明早大队书记就来取。

小灵子说,小姑,他是不是真的傻瓜?

也不是全傻,说什么他也知道,不过,干了一天的活,不让他停他自己就不懂得停下来歇歇,我姐都说没相中了,他还在那腻歪呢。

爹吼道,还不睡你的觉,小孩子家家的,瞎叨叨啥?

小四躺下了,小灵子,来,和小姑一起睡。

小灵子站到大哥跟前,我不和你睡,爷爷呆会又骂人,奶奶也骂,我不在。

小四嘟囔着,看吧,做爹的还不如傻子对闺女好呢。

三三也不说话,她习惯了这种争吵,爹和娘永远都是这样。耳环凉凉的,贴在肌肤上有点亲切的感觉,三三有一种冲动,干脆跟了傻子算了,也比在家让爹骂好。

大哥说,快把耳环放柜子里,明早来了还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半夜碰碎了怎么办?三儿,才相了一个,不急,有这好人才还怕找不到个相当的?哥先回去了。

三三强烈地挣扎着,她听到爹和娘的谈话,他们已经默许了这婚事的存在,虽然三三已经当面回绝了。她知道让娘回心转意绝无可能,她需要钱,可是她不需要三三。她把手伸到娘的被窝里,她望着她的娘,如隔千里,她希望娘能说出一点让她安心的话来。

其实你嫁过去了,自然是不会吃亏的,全儿又那么喜欢你,家里也有粮,全儿虽然比不上清儿伶俐,可怎么也是个全人,难道你要跟着个残废不成?你过去了,一定可以当家做主的,用度上也方便些。

三三听到娘一味的避重就轻,首先想到日间娘的态度,显然娘是同意了的,并且她知道,如果亲事吹了,娘骂她比谁都骂的凶,然而她打定主意要摆脱这样的生活,这就势必有一场争执。

月亮移进屋里,三三望着晴朗郎的像蜂蜜沉到水底一样透明的月色,想到了小清,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0   2006-04-02 14:08:5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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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4-02 14:05:4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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