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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大姐和姐夫来了。姐夫顶着一个大大的皮毡帽,个子很矮,长得着实的漂亮,他亮亮的额头泛着油油的光,深深的双眼皮,除了眼睛其它五官都很小,肩上扛了一杆土枪。
爹笑得嘴角咧到耳朵上,吆五喝六地喊着三三去打酒。三三歪着头看着姐夫,姐夫,我想看你打鸟。
姐夫把毡帽子摘下来放到炕上,今儿先歇歇,下午上山安几个夹子,明儿再去打狍子,你先打酒去吧,把你哥叫来。这两块钱你拿着,剩下的买洋糖吃。
三三领着小妹跑出去,正好看见大哥在井边吊水,大哥,姐夫来了,他正叫我喊你来喝酒呢。
我担完这担水就去,他说着从兜里掏着,他一个口袋一个口袋的掏。三三想他大概是要给她钱,于是说,姐夫给了我钱了,你担完水过去就行了。他终究什么也没掏出来,三三后来想起来,不知道大哥是要掏出什么,他要掏什么给她。最后只问了一句,爹说家里有肉吗?
姐夫明天上山打狍子呢,今天把那只老母鸡宰了。
三三从小卖部出来,看见嫂嫂也往家里去,她赶上去和她并排走。
嫂嫂的肚子微微的隆起,碎蓝小花罩子,棉袄紧紧的扎在裤腰里。头发有点发黄,脸上布满淡淡的小雀斑,嘴角有一层白沫子。
嫂嫂,大姐也怀了孩子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
娘说大概是男的,大姐很干净,脸上也没出黑点。
娘硬说我的是女的,我平时就这样,要是生不了孙子,你爹的嘴都惹不起。
爹说这胎要是女的,下胎肯定是男的。
他说?又不是他生,三三,不是我说,你爹可不如你娘,就认东西不认人,你看吧,今一准高兴,你姐夫又给他拿东西了吧。
东西倒没拿多少,就拿了二斤糖。不过姐夫说了,要是上山逮到好东西了,给我爹留一半。
娘站在门口,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张望着,三儿,快点,这等着呢。
大姐把那只老母鸡倒拎着,脸上两道鸡血印子,嘴巴微张,鸡还没咽气,不停的扑腾,大姐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落到眼前。许多年后这一幕还在三三脑里,她觉得姐姐是那样的美,她抓那只鸡时的表情清晰的停在院里,那两道鸡血印子宛如夕阳一样动人。
娘说,你放下吧,我和三儿弄,你们妯娌两到里屋去聊天吧。
外屋空空的,鸡没了气息,三三利索地拔了鸡毛,掏了内脏,不一会儿,一股鸡汤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娘说,三儿啊,我们这也算是提前过年了。
等明年你嫂子和你大姐都生了孩子,你就别去地里干活了,给看孩子吧。
那我去大姐家。
不行,娘把两个孩子都弄到咱家来,你一起看,连做饭。
看孩子怎么能做饭呢?
要不你就下地干活。
三三想到秋天时候脚上长起的燎泡,一个连着一个,火烧火燎的,晚上一洗脚钻心钻心的疼。
那小妹呢?
我带着四儿上地里去,她大点了,没事。
下午爹和大哥都睡了,娘和大姐嫂嫂在炕上补尿布。三三跟着姐夫上山了。
山上的雪比地上的厚,但因为有十多天没下雪了,爬起来不费事,姐夫找了几处放上了夹子,做了记号。
姐夫,你说能逮着吗?
能,我每年都能逮住。过几天下了雪,用网子网麻雀,拿油炸着可好吃呢!
你带你的二胡了吗?
没带,不过我可以现做。
用什么做?
马尾巴和牛皮。
做得好吗?我听说你有好多手艺,还会画壁画,开拖拉机呢。
我是会计,其它都是学着玩的。
明儿一早我们就能逮着狍子吗?带枪吗?
带,万一碰到野兔子什么的,打几只过年吃。
姐夫,你不烦我吗?
你这么可爱谁烦你呀?
我们村里的人都烦我,爹娘也烦我,他们都不愿意多和我说话,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说很多话,你和你自己说话吗?
有时候说,但大多数时间和我的狗说,我的狗通人话的。
我也有时候对我家的兔子说,不过我不知道它听懂了吗,它总是看着我,好象听懂了的样子。
三三,你多大了?
十三。
你姐姐和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我觉得你可能会大一点,可你却比一般十三的孩子还小似的。
可我很懂事啊!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姐夫,我不是这样的,只是我自己想当小孩子。
可你已经长大了,以前没人愿意容忍你,现在更没有了。
姐夫,你说话像学校里的老师,我以前念书的那个女老师让他们给害死了。
好了,回去吧。姐夫拉着三三小心翼翼下了坡,靴子上沾满了雪。三三捏了一个小雪球一口一口吃起来。
晚上大哥回去了,爹喝了酒,睡觉时发出很大的鼾声,三三睡不着,披着衣服找水喝。
大姐听到响动,是三三吗?
姐,我倒水喝,你要吗?
我也要,姐夫说。
别人不喝你也不要,嘴一动你就知道了,三三,给你姐夫也倒点。
三三倒好了水送到炕边,姐夫端着水一口喝了,笑着说,渴坏了。
三三想,以后我结婚了,我一定在炕边放一杯水,夜里渴了喝。
早晨鸡叫了,爹喊起了姐夫,娘和大姐开始做饭,姐夫蹲在地上擦枪。
三三,你别去了,万一有狼怎么办呢?娘说。
我想去,姐夫说了带我去的。
姐夫说,没事,这几天没下雪,狼有的吃,不出来的。
去去去,你让她去,让狼叼走还省心了呢,爹不耐烦地敲着烟锅。
娘叹了口气,这孩子这么犟,等嫁了人还不一天打八遍,什么不依她都不行。
三三还是去了。
空气凉凉的,有一丝丝的冷,雪被风吹起来扬到脸上钻进脖子里,三三打了个冷战。
三三,冷吗?
有点。
怕吗?
是不是真的有狼?
怕还跟着来?
我不怕死,娘说我以前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以后有什么都不用怕的。
小心点,快到放夹子的地方了。
果然,其中有一个夹子上有一只棕黄色的动物,尾巴拖得长长的,爪子很小,流了一摊血,身子还是热的。
姐夫,它还没死,我们抓活的回去养着吧。
不行,一放开夹子它就跑了,你起开,把耳朵捂上。
三三刚走开五六步,姐夫就举起了枪,那只狍子似乎预先感到了恐惧,吱吱的叫着,两眼盯着三三,毛都竖起来了。
转眼间,它就倒地了。三三走过去,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让人感到恐惧的神色,三三不禁缩回了手。
怎么?吓着了?
姐夫,它好象怪我们杀它。
傻丫头,谁都不想死,牲畜也一样,狍子这么聪明,当然知道要杀它了,别难过,等剥了狍子皮卖了给你买新衣裳。
姐夫,走吧,我再也不和你上山打狍子了,我也不要新衣裳了。
一路上,三三都在想那只狍子看她时的神色,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好象那狍子就在眼前几步远的地方跑来跑去,它那哀怨的神情,小爪子一上一下的挠着。
姐夫笑道,孩子就是孩子。
可三三不是孩子,她不能像孩子一样哭一场,说她是多可怜那只狍子,也不能像孩子一样转眼就忘了这么一回事,只能定定的想着它。
想什么呢?
那只狍子,三三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