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文章 楼主
<蛐儿>
网友【小梦】 2006-04-02 15:03:25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1    1
网友评说:

写的很好,很感人。我一开始看了一半,后来有工作要做,只好忙工作了。几天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

有幸拜读啊!非常好的剧本,传统文学的悲情主义.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形象鲜明,自然环境的描写更是栩栩如生啊!

非常适合拍成电影.或者再增加一些人物的话,做成连续剧.真好!

分几次看完了,真佩服你,能把一个民间传说的故事写得如此细致感人

<蛐儿>转处:邯郸论坛

李振海

引言

蛐儿、沁河,美丽的女人,温柔的河流。蛐儿实现了为丈夫复仇的宿愿,也香消玉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儿------ 这是根据在邯郸民间流传的故事写成的。



蛐儿到了一十六岁就出落得俊美异常了。蛐儿说话轻,象蛐儿叫,爹娘就给她起了这个小巧玲珑的名字。

那年的农历二月十九,蛐儿拽着娘的衣角去白家村的小姨家赶会串亲戚,被明儿娘发现,后来就嫁给了明儿。

明儿家在白家村是个有钱的大户,有地百亩,在邯郸城里还有布匹商行。但人丁不旺,明儿娘到了三十九岁上才有了明儿这根独苗。

蛐儿家却很穷。蛐儿的爹娘起初不乐意这门亲事。有钱的人家道道儿多,只怕不是蛐儿的福气。要不就是男人缺胳膊少腿、“默愣蛋”,不然咋能看上穷人家的女儿。可隔不住王媒婆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的游说。王媒婆花言巧语说服了蛐儿的爹娘又去说服蛐儿。王媒婆说明儿长得高大英俊洒脱利落,是方圆数十里百里挑一的美貌少年。还说明儿在天津卫的大学堂里读过书,会断文识字做文章,又通情达理不嫌弃穷人。你和明儿是天造地合的一双,是三乡五里十村八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一对儿。嫁给明儿,保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王媒婆好话拉来一马车,一古脑儿全倒给了蛐儿,蛐儿便怦然心动。

一九三四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日,蛐儿头裹蒙头红,一身红嫁衣,被娶亲的轿子抬到了明儿家。当轿子被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过老旱沟、穿高粱地、趟沁河水时,蛐儿的心都随着轿子起伏不定。前边抬轿子的老奎说:“闺女呀,你上了王媒婆的当了。王郎、孟午、白家村这一带,谁不知道刘老栓的腿,王媒婆的嘴。刘老栓的腿快,能撵上兔子,这谁都知道;但王媒婆的嘴就不一样了,十句话就有九句是假的,你可千万不能当真呀。”后面抬轿子的老猴儿说:“明儿,猛一听,这名儿不赖,可谁能知道他是个流鼾水吐拢鼻子的傻二小。说着老猴儿就喊起那个当地流传的歌谣:

傻二小

割茅草

割了茅草喂骡子

娶个大脚老婆子

又会走

又会扭

又会绷花缭枕头

蛐儿双手捂了耳朵,由他们说去。蛐儿不听、不听,事已至此,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在后面和老猴儿前后搭档的老喜说:“老奎呀,你们咋糊弄人家蛐儿呀,明儿本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这不,人家蛐儿在轿子里正哭呢。”老奎就改口说:“蛐儿呀,大叔俺刚才是咋给你说的?王媒婆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可还有一句是真的。这一句真的刚刚好儿就让你给碰上了。明儿是个好小子。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大大的眼。走路不飘不摇,身穿长袍,头戴礼帽,威威武武过小桥儿------”蛐儿一听就更没有了主意,哭得更加悲伤了。

洞房花烛夜,一个憨声憨气的声音说:“蛐儿,人都陡(走)了,我们躺(上)床对(睡)觉吧。”门外跟着一阵哄笑。蛐儿向好处想向高处想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悲苦地叫了一声:“老天爷呀,俺的命好苦呀!”泪水就哗哗地流淌下来。蛐儿在心里骂王媒婆,把女人所有刻薄难听的话全扣在了王媒婆的头上。蛐儿骂完了王媒婆又骂爹娘:狠心的爹呀狠心的娘,你们活得好糊涂。女儿糊涂是年岁小,你们可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呀!你们咋不向俺小姨打听打听呀------

明儿为蛐儿掀掉蒙头红,蛐儿泪眼紧闭。蛐儿不愿看到明儿流鼾水吐拢鼻子的傻乎乎的样子。明儿说:“蛐儿,你睁开眼睛,我是明儿。”蛐儿不理不睬。明儿又说:“蛐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刚才是老猴儿藏在屏风后面捏着鼻子和你闹着玩,我已经把他们赶跑了。”明儿的声音清楚有力,蛐儿不敢相信。明儿用手为蛐儿擦去眼泪,蛐儿觉得那手温和多情,就放胆睁开眼睛。蛐儿看见了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福气,就四处看着在屋里找着流鼾水吐拢鼻子的傻明儿。可屋里没有别人。蛐儿问:“你就是明儿?”明儿微笑着说:“我就是明儿。”蛐儿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俺的老天爷呀!”就昏厥在明儿的怀抱里。

蛐儿洞房花烛夜和明儿一见如故,从此心中终日呼唤着一个亲切的名字——明儿,明儿,俺的明儿!心中就有了一个明亮的大世界。

蛐儿新婚燕尔,除去旧时衣裳,换上锦袍绣服,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大纂,配上金簪玉饰,在白家村、王郎、孟午这一带乡野就留下了一个无比美好的形象。人们都说王媒婆这一生说合了一百九十九个媒,就撮合了蛐儿和明儿这么一件美好姻缘。

蛐儿婀娜多姿,娇态芳容,俨然一个风流少妇。蛐儿有了一个如意的郎君,脸上终日挂着笑容,笑得自然,笑得美好绝伦,笑得脸上浮着一抹艳红的羞涩的光晕。明儿也就愈发的喜欢蛐儿。明儿带着蛐儿去邯郸城里的布匹商行,去村西废弃的砖窑里抓松鼠,去村北的沁河里抓鱼摸河蚌。

那天,蛐儿跟着明儿去沁河玩。傍晚的霞光洒满了沁河,波光艳艳,水流潺潺。蛐儿站在水边仔细看着趟在水里的明儿。明儿低头抓鱼,鱼没有抓到,礼帽却掉进水里。明儿拿起礼帽,甩掉水扔给蛐儿。礼帽旋转着沿着一条弧形轨迹飘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蛐儿的手上。蛐儿把礼帽戴在头上。蛐儿戴上礼帽就显得英姿勃发,俨然一个英俊少年。明儿不再抓鱼,直了身子看定蛐儿。蛐儿笑着双手捂了脸,嘴里喃喃着:“不要你看,不要你看------”

明儿摸起一只拳头大的河蚌喊着:“蛐儿,你看,多大的河蚌!”蛐儿说:“就是,给我!”明儿说:“不给。蛐儿,你过来,过来,到我这儿来。”蛐儿脱了鞋,掂起旗袍小心翼翼一步一摇地趟下河水。明儿把水撩起来,便有沁河凉爽的水扑打在蛐儿的脸上。蛐儿转身便逃,逃了几步便站住,回转身来向后撤着,一只手挡着脸,嘴里欢快地叫着:“别、别、明儿,别------明儿------”

蛐儿手捧着明儿扔给她的那只墨绿色的大河蚌走回到河岸上时,就看见北边高高的河岸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男孩子左手拿着一把羊鞭,右手揣在粗布上衣口袋里。那个男孩子凝视着蛐儿,蛐儿看着他时,他就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一边,假装看着河水。后来,那男孩子从衣袋里掏出三颗石头,在手里玩得哗啦哗啦响;然后他把三颗石头一颗接一颗地扔向十多步以外水边的一棵芦苇。蛐儿看见那三颗石头,两颗擦着芦苇而过,第三颗命中,芦苇拦腰倒下,伏在水面随水流左右摆动,便觉得惊奇。蛐儿抬起头再看他时,他已消失在河岸的那边去了,人消失的地方传来两声清脆的鞭声。

蛐儿问明儿:“他是谁?”

明儿说:“咱们村的,名儿叫狗子。”
meiguo.com 发布人签名/座右铭这家伙浪费了“黄金广告位”,啥也没签!
大家都在看
回复/评论列表
默认   热门   正序   倒序
小梦
11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十一

早晨从沁河里飞起来的那群野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回来,在沁河上空盘旋,象飘着一片硕大的灰色云彩。“云彩”飘过那棵半枯半荣的杨树时,边角斜着耷拉下来,便有数十只鸽子落在树顶端的枯树枝上。一个日本人从水中爬上岸,在沙滩上滚了一身沙子,然后爬起来沿着水南边的沙滩向东跑过来,跑几步就侧着头蹦几下倒着耳朵里的水。日本人看见杨树上的鸽子就跑回去拿起放在沙滩上的机枪。日本人跑到离杨树有四五十步远的地方,便对着杨树扫了一梭子,鸽子轰然而起。没有打中鸽子,倒惊动了一只火红色的狐狸。那只狐狸从草丛中窜出来,跳进水里向北岸游去。日本人没有打住鸽子就把枪口对准了那只狐狸。等那只狐狸爬上岸,抖动着身上的水时,一发点射就打中了它。狐狸拖着受伤的身子挣扎着逃命,爬上蛐儿面前的陡坡,便失尽了血,在蛐儿左侧两步远的地方痉挛成一团。日本人把机枪扔在沙滩上,就跳进沁河向蛐儿这边扑过来。完了,全完了,全盘计划被彻底地打乱了。打吧,没有别的办法。先把松田打死——但愿能把他打死,谁说的准,步枪没有较对过,距离又这么远。

松田转过身来朝这边看着,所有的日本人都朝这边看着。蛐儿握住步枪,透过稀疏的草看见松田露在水面上长满黑乎乎胸毛的胸膛。瞄准了,打他的心窝,老天爷也许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蛐儿屏住呼吸,心似乎不再跳动。一秒,眨眼即逝的一瞬,似乎比她二十多个似水年华还要漫长。蛐儿终于抠动了扳机,可没有打中松田,却打中了松田身边的那个大个子。紧跟着蛐儿又推上子弹胡乱地开了一枪。这边的那个日本人已经爬上了蛐儿前边的斜坡,听到枪声,先是一怔,而后便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朝对岸的机枪扑过去。蛐儿的枪口尾随着他过了沁河。蛐儿不失时机地抠动了扳机,日本人就栽倒在水边的沙滩上,两条腿仍留在水里踢蹬着。

后来就是枪声大作,泡在水中的日本人一起爬上岸朝蛐儿这里射击。蛐儿退到土梁子下面长出了一口气。枪声噼噼叭叭地响着,枪弹打在土梁子上掀起一阵阵土浪。一株野花连根被掀在空中,暗红色的花瓣在气浪里滑翔着;一棵高粱被拦腰打断朝蛐儿身上砸下来。

枪响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知了不再叫,河谷里静得出奇。日本人大概已经撤走。蛐儿又把步枪的子弹推上了膛,爬上土梁,朝河谷里探视:日本人没有撤走,全趴在南岸的河滩上,松田躲在一匹马后面朝这边探头。松田被打蒙了,弄不准对方的人数和真正火力。

必须让松田明白,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女人。让松田明白打死他们两个男人的是一个女人,让他彻底失去男人的面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并且因此丧失理智。蛐儿这样想着便向河谷里喊话:“哎------松田------我就是蛐儿------你们要抓的游击队。过来吧------就我一个人------”

喊完了,蛐儿感到难为情,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喊过,象一个疯女人。松田是不会轻易地相信你的,也许他们根本就听不懂你喊的是什么。他们无动于衷,也不撤走也不开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蛐儿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日本人少了一个。必须马上弄清这一个人的下落。蛐儿再次探视着河谷,除了两具日本人的尸体以外,没有发现第三具尸体。

那个日本人大概已过了沁河,钻进高粱地,从你的背后偷偷地包抄过来。蛐儿想着该不该撤走时,一只小鸟从河谷里水南边齐腰深的杂草丛里飞起来,叽叽喳喳惊叫着落在近处的草棵子上,并不远离。蛐儿猜测着:那里是它的窝剿,它正在孵卵,母性的天职,即便刚才枪声大作也没有让它离开一步,除非被一只黄鼠狼或者一条毒蛇直捣了窝剿。简直是昏了头,为什么你不能马上想到,直捣它的窝剿的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人呢?蛐儿密切注视着那里的草丛,非得仔细不行,得把风吹草动和人的触动区别开来。那里的杂草确实在动,和风吹的不一样,是人的手轻轻地扒拉开的,动着并向东慢慢地移过来。蛐儿明白了,那个失踪的日本人,他要凭借沙滩南边的荒草带的掩护爬过来强夺机枪。只要机枪一到手,对岸的火力就会大大的消弱。

蛐儿等待着,手握紧了驳壳枪。荒草带和机枪之间是几步远的沙滩。只等日本人跳起来就------

河湾子那边的日本人开始向蛐儿这里射击,想把火力引过去,这边的日本人就蹿出草丛向机枪扑过去。蛐儿抠动扳机,日本人头部中弹,由着惯性向前栽下去,鼻子正好磕在机枪的支腿上。

蛐儿这里开枪射击时,那边的日本人以最快的速度抱着衣服爬上南岸的斜坡钻进了高粱地。松田虽然没有夺到机枪,可也试探出了对方的虚实。松田不是傻瓜,他可以分析判断;他们朝着高粱地逃窜时,竟然没有遭到任何火力的阻止,这就说明对方只有一个人,一股顾此失彼的火力,而不是其中有诈。

松田钻进对岸的高粱地不是为了逃命,十有八九要从那里迂回到对岸的瓶颈地带,凭借他们兵力的优势和你来个阵地战,或者在对岸阵地上只留下一到两个人,其余的利用高粱的掩护一直向西,到了你的目力不及的地方悄悄地渡过沁河,给你来个腹背受敌。

这个阵地必须放弃了,钻进高粱深处,到了那里再作计议。松田已输掉了三个人,他就象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会找你一直纠缠下去,直到他输个精光为止。否则,他就这样回去,等待他的将是军事法庭的审判。趁他们还没有占领对岸的阵地,你就大着胆子跑吧,不用猫着腰。
 0   2006-04-02 15:05:51  回复
小梦
10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一九四一年的农历七月十三日,蛐儿孤身一人在白家村和王郎村之间的沁河一带和松田的人马展开了一场激战

七月十一日傍晚,蛐儿接到小六子的命令,连夜从白家村王媒婆家里转移到白家村东面沁河北岸的高粱地里继续休整待命。

七月十二日的早晨,蛐儿沿着沁河北岸西上去给明儿上坟。这一带风俗,七月十五才是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的日子,可蛐儿怕等不到那一天,人就不知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蛐儿跪在明儿的坟前,把面前的草薅下来,弄干净一小片地儿,在上面划了一个圈儿。那圈儿不封口儿,口儿对着坟头儿。蛐儿解开小布包,那里面是王媒婆为她准备好的黄纸和供品。蛐儿小心地把供品摆放在坟前,把四张剪成千百个三角孔洞、网状般的黄纸放进划好的圈子里,用取灯儿点着了。蛐儿边翻动着燃烧的黄纸边小声地叨念:“明儿,你拿钱吧。我来看你来了,我来给你送钱来了------”直到纸烧得完全变成灰烬。蛐儿不想离开,她想多陪着明儿呆一会儿,就坐在坟前梳头。坟头儿上有一片藤叶,藤叶中有一朵红红的喇叭花,被微风吹动,轻轻地摇曳着。蛐儿把头发松散开,梳得很仔细,梳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明儿在看着她一般。好多天没有这样梳头了,难得有这样的空闲。蛐儿一边梳头一边凝视着那朵嗽叭花说:“明儿,你不要闷闷不乐;你看到那朵嗽叭花了吗?那是俺,就是俺。要不怎么那么一大片的叶子上只有一朵花呢?是俺,是俺在陪伴着你,永远陪伴着你------”

突然,蛐儿停了下来,手中的梳子也凝滞不动。蛐儿听到沁河谷里有声音,是马蹄声,不是一匹马,是好多匹。蛐儿小心地穿过高粱地,趴在岸边的土梁子后面。是日本人的清剿队,二十多个日本人骑马由东向西跑来。等他们跑近了,蛐儿一眼就认出骑在一匹黑马上的松田,他被裹在马队中间。就是他,在丛中大街上拦住她向她竖大拇指的家伙。蛐儿马上举起驳壳枪瞄准松田肥大的头颅,可这时有一个大个子日本人把松田给挡住了。松田的头颅在大个子日本人的头颅后面时隐时现。蛐儿犹豫不决,要开枪就必须一枪打死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蛐儿眼睁睁地看着松田从自己的枪口下溜掉了。松田去干什么?去白家村,再往西去林村,去邯长大道给养线的沿途各村清剿八路军的游击队,干脆说吧,就是去抓自己。松田在几天前杀了山里过来的三个(两男一女)买卖人,不是号称已经基本上消灭了游击队了吗?那是一个骗局,骗骗他的上级而已。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太阳还没有出来,暗红色的霞光早已映红了东方的天幕。蛐儿拿一只盛水的葫芦在沁河北岸的高粱地里向外窥探,深深的河谷在两岸高粱的掩映下,更显得深邃和空旷。蛐儿刚想溜下河谷,又马上收住了脚。东面约两百步远的河谷里轰地一声飞起一群灰色的野鸽子。鸽子被惊起,必定有人活动。蛐儿伏下身去,隐隐约约地看见东面河道向南转弯处又出现了日本人的马队。蛐儿本能地去腰间摸枪。真要命,枪没有带在身上,压在睡觉时枕的小红包袱下面。回去拿是肯定来不及了。蛐儿急得咬住嘴唇,怕控制不住自己发出什么喊声来。蛐儿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松田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了。昨天是二十多人,今天只剩下了七个人。他们的人大概都调到西线去了,或者是押送他们的平板车队去了。松田是怎么了?两天了,他不走南面的邯长大道,却大摇大摆地从两岸都是高粱的河谷里通过,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原来如此,蛐儿终于想明白了。两天前,也就是小六子命令蛐儿转移到高粱地的前几个小时,松田调动数十名日本人和汉奸,四十步一人,象一把巨大的梳子对沁河两岸的数百亩高粱进行了彻底的梳洗。小六子和松田作为交战双方的指挥员都认为近几天这一带最安全,所以就有了这个相向运动的交叉点,就有了这次特殊的遭遇战或者说是伏击战。

松田昨天是从这里过去的,也是从这里回去的。鉴于松田认为近几天这一带最安全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今天还是要从这里回去的。前几次都让他从这里溜掉了,这一次------

一个伏击松田的计划在蛐儿心中应运而生并且马上付诸实施。没有上级的命令也不用向上级请示。小六子回山里报告工作去了。她这个伏击计划大概不会和太行山司令部里的反扫荡部署发生什么抵触。即便抵触了那又怎么样?在这里,她就是司令员,她有权处理司令部的一切事宜。

蛐儿取回驳壳枪,把上次缴获的埋藏在河谷里的两支步枪刨出来,剥开包着的油布。一支完好,拉拉枪栓,抠抠扳机,还很灵便;而另一支却锈得一团糟,枪栓怎么拉也拉不动分毫。松田有七个人,而且都是剽悍的男人。他们有五支步枪、一挺轻机枪,一支“王八盒子”。最麻烦的是那挺轻机枪,那可是一股猛烈的火力。而自己的全部家伙只有一支步枪、一支驳壳枪、十发步枪子弹,二十发驳壳枪子弹。而那支生了锈的步枪还不如一根打狗棍。

武器和人力的劣势可以靠有利的地形和灵活机动的战术来补救。蛐儿观察到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向西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是一个瓶颈地带。那里的河床只有三十来步宽,河谷较深,河岸陡峭,两岸的高粱一直延伸到河床的边缘。把伏击阵地选在那里,攻可以卡住敌人的脖子,退可以钻进高粱地一走了之。

蛐儿从高粱地里迂回到她选择好的伏击阵地上,放下步枪,趴在岸边继续观察着地形。从这里向西,河谷渐开,象一把半开的扇子,扇面半径约有一百步。这个半径正在蛐儿那支步枪的百发百中的射程之内,松田只要进入这个扇面半径之内,扇面的收合就全掌握在蛐儿制定的这把巨扇的枢轴上了。

蛐儿又一次检查了武器,把子弹压上驳壳枪和步枪的枪膛。剩下的时间只有等待,隐蔽在伏击阵地上耐心地等待。

太阳升起来老高了,松田在这个时间大概不会出现。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山里带来的柿饼炒面,沁河里的青虾,就着纯净的沁河水,真是一顿美餐。可蛐儿一点也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吃,必须保持足够的体力,战争中,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武器。这话是听小六子说的,小六子是听一位大首长说的。

初秋的天气还很热,好在蛐儿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棵杨树,在一定的时间内可以送给蛐儿一片荫凉。到了正午,树荫没有了,灼热的阳光直射下来,蛐儿热得汗流浃背。北风强劲地吹着,高粱头低下去又抬起来,高粱的叶片象锯齿一样拉着另一片叶子咝咝作响,加上树上知了的鼓噪,声声剧烈地刺激着蛐儿的神经。有一阵子,它几乎使蛐儿的脑袋暴裂,因为松田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松田早已从南边的邯长大道溜回去了,你的一切准备都终归是徒劳一场。可蛐儿不会就此罢休,她会一直守在这里,那怕守到天黑。蛐儿趴在那里,一刻也不停地向河谷里窥视。眼睛累了,就闭一会,支楞起耳朵听,仔细分辨着河谷里传过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行动,战斗一打响,有利的一面是否会朝着自己确定的方向发展,她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没有小六子,没有刘坚和其他的战友,就全靠自己了。

太阳偏西时,那棵杨树的大片树荫朝蛐儿移了过来。蛐儿趴累了就想翻过身来仰面躺一会。蛐儿看着东面的那棵上半拉枯干下半拉枝叶却茂盛的杨树,看着一朵朵白云从枯干的高耸入云的枝杈间慢慢飘过。现在身上凉爽了,蛐儿就觉得困乏,眼皮只想合上。蛐儿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躺一会就翻过身来,你得时时刻刻用眼睛盯着河谷,不能再把松田放过去了,错过这次机会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即使松田明天还从这里通过,但小六子是不会让你在一个地方呆到第三天的。再一个可能,也许他们等小六子回来就马上撒回到太行山去了。蛐儿用力揉着眼睛: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念着念着就又把眼皮合上了------

脚步声近了,是明儿的脚步声,蛐儿一听就知道。哪里是什么脚步声呀,是嗒嗒嗒的马蹄声,后来就是敲门声。蛐儿翻了个身问:

“是谁呀?”

“我,我是明儿。”

“胡说,你不是明儿。明儿已经死了。”

“没有,我没有死,这不我又回来了吗。”接着又是敲门声。

“明儿,你死了,你走吧,你别来吓唬俺了。求求你,俺刚给你上过坟的,刚给你送了那么多的纸钱------”

“我没死,我刚从邯郸城里的布匹行里回来,骗你我是小狗儿。”

“真的,你没有死?你刚从邯郸城里的布匹行里回来?”蛐儿癔症着脸从被窝里爬出来,点着了灯,踏拉着鞋就去开门。蛐儿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就有些难为情。又一想,怕什么?他是明儿,自己的丈夫,又不是小六子。蛐儿小心地抽开门闩,躲在门后看。是明儿,果然是明儿,穿着长袍,戴着礼帽。蛐儿惊喜万分,她为明儿摘去礼帽挂在墙上,就去看明儿的耳朵。右耳朵好好的,左耳朵也是好好的。用手摸摸,肉乎乎的,蛐儿才放下心来。蛐儿捧住明儿的脸仔细看:“你瘦了,明儿,你可有好几年没有回家来了,你咋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看俺呀?可把俺想死了------”蛐儿说着就流下眼泪来。明儿说:“娘又欺负你了?”蛐儿怕明儿心中难过,就摇头说:“没有,是俺不好,不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休了俺吧。”明儿说:“不,决不,今生今世都不。我不就是一个大胖小子吗?”蛐儿破涕为笑:“尽说傻话,那俺就是你的大闺女了------”那一夜,蛐儿梳妆很仔细,因为明儿有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蛐儿坐在那只红漆杌凳上,照着镜子,用从娘家带来的那把赭红色的桃木梳子梳头,梳了一遍又一遍。梳好了头再去往脸上搽胭脂,搽开了搽匀了;不要太多,淡淡的有一点儿就行。明儿他喜欢淡妆,可不要把本来就很好看的脸蛋儿给盖住了。打扮好了,让明儿看,她是给明儿打扮的,只有明儿说好看才行。明儿说:“蛐儿,你不打扮就好看,打扮了更好看。”蛐儿听了就欢喜地扑在明儿的怀里,慢慢地躺下,头枕着明儿有力的臂弯儿,用她那温柔细软的手抚摸着明儿的脸------摸着摸着就睡着了。有明儿在身边,那一觉睡得真香呀,没有一丝的梦------

这是在哪儿呀?在沁河岸边儿,在漫天地儿,好宽敞呀!“咴咴”两声,象是马叫。蛐儿就往沁河里看。一匹大白马从西边跑过来,马上坐着松田。蛐儿举起驳壳枪,要抠动扳机时,看见马上坐着的不是松田,是小六子。蛐儿想:坏了,小六子一回来她的复仇计划就被搅乱了。也说不定小六子是来叫他们回山里去的,那就全完了。蛐儿再看时,小六子又不见了。原来是明儿骑在马上。蛐儿从没有见过明儿骑马。小六子你真坏,你怎么能让明儿骑马,弄不好明儿会从马上摔下来的。蛐儿这样想着,见明儿真的从马上摔了下来,砸起一大片水花。水花溅得很远很远,弄了蛐儿一脸。蛐儿擦去脸上的水,看见明儿从水里站起来。蛐儿想:好在明儿没有摔着。可明儿哭着,用手揉着眼睛哭得象个小孩子。是个小孩子,和明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子:光头,光屁股墩儿,打着红脸蛋儿,腰里拴一条红绳儿,两腿之间还有一个小红尖尖儿。小孩子一边哭一边走一边说:俺娘带俺从红山回来,半路上把俺给丢了。俺家住在白家村,俺爹叫明儿,俺娘叫蛐儿,俺家门上有一棵两搂搂不住的老槐树。跟着小孩子就喊:娘------娘------娘------

硬是把蛐儿给喊醒了。那一大片树荫早已挪到东边去了。你怎么就睡着了,象睡在自己家里一样。大概是在梦里吧,她又翻过身来趴在了那里,还流着口水,把下面的草都弄湿了。

蛐儿抬起头,顾不上擦去仍挂在嘴角的一丝口水就往沁河里看。

我的老天爷呀!又差一点儿让松田从你的眼皮底下溜过去。是老天爷留住了他,天太热了,他们正在西边的河湾子里洗澡,岸上留了一个岗哨,其余的六个人全泡在齐胸深的水里。松田被五个人围在中间,脊背对着她,一会潜进水里,一会冒出水面。蛐儿用步枪瞄准松田的头颅,可她迟迟没有抠动扳机,太远了,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步,这样的距离蛐儿只有七成的把握,万一打不中就前功尽弃了。蛐儿的食指从扳机上缩回来,等着吧,等松田洗完了澡闯入她的扇面半径之内------那会怎么样?昔日小六子严格要求一丝不苟的训练今天就要派上了用场。一百步以内用步枪,五十步以内用驳壳枪,瞄准他的太阳穴连发数枪,弹着点不会超过一个核桃大。看着他一命呜呼,然后就钻进高粱地一走了之。
 0   2006-04-02 15:05:39  回复
小梦
9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一九四一年,日本人调集各路兵力三万余,准备在秋季对太行山抗日革命根据地展开大规模扫荡。驻扎在邯郸的日本军各部担负着东路突袭、征收给养运送弹药和护卫邯(郸)长(治)大道运输线的任务。

在太行山区的一座简陋的民房里挂着八路军抗日纵队司令部的作战地图。高大魁梧的眼镜司令员手里的红铅笔在地图上沿着沁河朝下游移动,在白家村、王郎、孟午一带画了一个圈子,最后便重重地落下去。于是,派出一股精干的游击小分队在这一带发动群众,偷袭敌人的给养运输部队,避重就轻、避实就虚地打击火车站和孟午村里的敌人,便成了这次秋季反扫荡部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沁河流经白家村、王郎、孟午一带便形成了一个 形的弯子,象一把坐北朝南的椅子。孟午在椅子腿南端,王郎在椅子面下边,白家村在椅子的靠背上。三个村呈直角三角形,孟午离王郎三里,王郎离白家村六里,孟午离白家村七里。这一年的夏末秋初,小六子带领的游击小分队在“椅子”周围出没无常,搅得孟午村和火车站里的敌人坐立不安。

孟午村里驻守着一个有百十辆平板马车的运输连队。孟午村位于火车站正西两华里处,站在孟午村就可以看到东面火车站里黑乎乎喷着水蒸汽的火车头。火车站与孟午村之间看是一片平野,可在平野下面隐藏着日本人的地下军火仓库,称“野粮厂仓库”。所以孟午村就成了日本人必占的战略要地,同样孟午村里的日军也就成了游击队首先要袭击的目标。

这一天的早晨,那匹毛色光亮的白马走出孟午村村北沁河北岸的高粱地。日本人为了补充运输车队一百多匹马的饲料的不足,在孟午、王郎、白家村之间的沁河岸边的大片土地上种植了一眼看不到边的高粱。那匹白马走上河水冲积的沙滩,前腿跳进河里喝水。喝了一阵子水,便仰起头来,凭着对这一带的记忆,趟过河水欲登上南岸的护河堤。高粱地里传来两声蛙鸣。那匹白马犹豫了片刻,便原路返回。这时,孟午村东北角岗楼上的日本人发现了那匹白马,就打过来两发子弹,一发打在水里,掀起了一朵水花,一发打在白马的前腿上。驻守在孟午村里的日本人听到枪声就叽哩哇啦地叫着跑出来。那十几个提着步枪的日本人发现他们都没有穿衣服,前面只有一块红色的遮羞布,就又叽哩哇啦地叫着跑回去。十几个穿上了衣服的日本人跑上河堤,枪口一齐对准那匹受了伤的白马。但他们谁也没有开枪,只是看着那匹马拐着腿钻进了高粱地。日本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会成为对岸高粱地里最好的攻击目标时,就迅速散开,成一字形趴在河堤上。他们朝高粱地里打了一排子弹。等了一会,并没有遭到还击,便有四个人在其他人的掩护下尾随着溜下河堤,小心地趟过沁河。四个日本人摸索着进入高粱地,看见那匹白马便跟了上去。那匹白马沿着一枪宽的小路走了一会,就向西拐进了一片坟地。那坟地是东北西南朝向,两座老坟一座新坟,向头有一棵一搂抱不住树冠庞大枝叶茂盛的杜梨树。蛐儿和刘坚站在坟前,扮作上坟的夫妇。四声蛙鸣传过来,刘坚说:“来了四个请下命令。”小六子说:“干掉他们。”

刘坚看见受了伤的白马一到坟地便跌卧下去,就势扑上去,搂住马头哭了起来。日本人围住蛐儿,检查了她的身上和随身携带的小包儿。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就放开了胆子,其中两个把步枪靠在杜梨树上。一粒青灰色杜梨打在蛐儿的手上。紧接是两声似是被突然惊起的老鸹响亮的叫声。蛐儿好象听到了小六子“蛐儿,接枪!”的亲切叫声。但由于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慌乱,小六子从树上扔下来的驳壳枪,蛐儿没有接住,枪柄只碰了一下手就掉在地上。那突如其来的叫声一下子把日本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们一起仰起脸来往杜梨树上看去。小六子从树上打下一枪,子弹从那个抱着枪仰着脸正往树上看的日本人的鼻梁上钻进去,同时,刘坚也击毙了那个欲举枪朝树上射击的日本人。剩下的两个日本人,一个朝高粱地窜过去,刘坚没有去管他,他手上没有枪,构不成任何危险,就让他去给他的主子报丧去吧;而是把枪口对准了另一个,那个日本人跳过坟包去拿靠在树上的步枪。刘坚之所以没有开枪,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蛐儿;如果蛐儿抓不住这个机会,他再一枪撂倒他也不迟。蛐儿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她飞快地从地上捡起驳壳枪举了起来。那个日本人伸手刚抓住步枪,还来不及有所行动时,蛐儿射出去的子弹就击中了他的后脑勺。蛐儿拿枪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象大病一场愣愣地看着那个日本人一头栽下去,血汩汩地从后脑勺的黑洞里喷涌出来。小六子从树上跳下来说:“太惨忍了是不是?可你要想想他们的罪恶,他们漂洋过海到我们这里来,不是串亲戚的。这一仗还算漂亮,打死三个鬼子,缴获四支步枪,子弹若干发。马上收拾战场,准备撤退。”小六子查看了马的伤情,对正收拾缴获的步枪的方有明说:“步枪只能带走两支,其余的就地销毁。”蛐儿说:“为啥要销毁,我们一人带走一支。”小六子说:“不行,只能带走两支,可以替换着背。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敌人马上就会追过来或者把高粱地包围起来,带的东西多了,我们都跑不出去。刘坚、方有明,销毁两支步枪,马上执行!”刘坚、方有明说:“是,马上执行!”

沁河那边和炮楼上的日本人开始向这里射击,树上的叶子纷纷下落。刘坚说:“马怎么办?”小六子说:“我们不能带它走了,可也不能留给敌人。”小六子说着就掏出驳壳枪------蛐儿见状挺身挡在马前说:“你不能这样!”小六子说:“刘坚,把她拖开!把它留给日本人,日本人凭借它的记忆,就可以摸进我们的老窝!刘坚、方有明你们带蛐儿先走,我来掩护。等蛐儿看不见了,我再处理它。”蛐儿说:“你们先走,我来掩护。”小六子说:“不行,你想等松田出来找你送死吗?告诉你,松田不会出来,除非他的部下全死光了。你们马上走,向西北方向跑,不要停下来------”

日本人调动了孟午村和火车站里的全部兵力把那片高粱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找到三具尸体、两支被砸坏的步枪和那匹被打死的白马。松田气急败坏地命令连夜把孟午村和王郎之间的大片高粱全部砍掉。又用二十公斤炸药堆在杜梨树的根部,一声巨响,杜梨树轰然倒地,但爆炸声却没有停下来,一声响似一声,震耳欲聋,接连不断,那是游击队爆炸“野粮厂仓库”的连锁反应------

接连不断的失误,日本人从保定调来尾岛接替松田的职务。松田被降职使用,将功赎罪,由他率领一小队日本人配合厉即玉的汉奸队,限期消灭在沁河一带活动的游击队。

松田根据那次逃出去的日本人的描述,请人画了一张蛐儿的画像,到处张贴,悬赏捉拿。松田在捉拿蛐儿,蛐儿也在寻找松田。于是就有了敌我双方的对峙,暗藏杀机而又不知事态向何处发展的对峙。

一天,蛐儿得到可靠情报说松田在王郎村一带活动,就装扮成去贾家走亲戚的村妇。蛐儿想只要看见松田就开枪打死他,不顾一切地开枪打死他!但是蛐儿晚了一步,在蛐儿进村之前松田已带着他的人回了邯郸城里,只留下了厉即玉的汉奸队。次日黄昏,大汉奸厉即玉被击毙在王郎村北边的土城墙下。

进入秋季,松田的清剿更是变本加利。松田在各村清剿一无所获,就把重心转移到野外,对可以藏身的田野、树林、废弃的破砖窑以及王郎村和白家村之间沁河两岸的数百亩高粱地进行了严密的搜索。情势恶化,小六子命令各路游击队员停止一切行动,分散隐蔽,休整待命。敌我双方一连串的战术调整,终于给蛐儿蓄意已久的复仇计划的实现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0   2006-04-02 15:05:22  回复
小梦
8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为了巩固太行山革命抗日根据地,抓住秋季无战事这个有利时机,除了开展大规模生产运动以外,司令部决定由小六子组织一个游击队员训练班,用于应对特殊情况。于是蛐儿便从医护队抽调上来成了游击训练班唯一的女战士。

蛐儿和游击队员刘坚骑在那匹枣红色的马上就觉得没处抓没处靠。小六子在十几步以外拿一根杨树枝权当教鞭指挥着:“蛐儿同志,双手搂住刘坚,身子贴紧,不然你就会掉下马来!”

蛐儿和刘坚保持着距离,对小六子发布的命令全不当一回事。

“这是命令!”小六子叫着,“现在是战时状态,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同志、战士。战士的职责是执行命令,马上执行!”

蛐儿勉强地搂住刘坚的腰。几个战士在下面小声地起哄:“蛐儿同志,搂紧了,搂紧了------”

几圈儿跑下来,蛐儿从马上下来就跪伏在地上,觉得胸腔里一阵阵难受得直想吐。她刚平静一些,小六子便下达了命令:“蛐儿同志,上马!改单骑。”

蛐儿小声用刚在部队学会的一句新词骂小六子:“法斯西。”但还是让小六子听到了。小六子说:“同志,我来纠正你,不是法斯西,是法西斯。法西斯就法西斯。蛐儿同志,上马!”

蛐儿站起来,满脸委屈地看着小六子。

小六子说:“要杀仇人,就得先学本事;学本事就得吃苦。不然就回你的医护队去。”

蛐儿憋着一股气上了马。小六子传授着要领:“现在是你一人骑在马上,没有人保护你。速度可以慢一些,抓紧缰绳收紧双腿,跑起来后上身要前倾------”

“接枪!”

蛐儿骑马疾驰过小六子身边时,看着十几步以外小六子抛给她的驳壳枪横滚竖翻地飞过来。蛐儿熟练地伸手抓住枪柄,迅速地向远处吊着的目标——红柿子射击。小六子喊着:“好!好!总算打中了!下一个目标是放在三十步以外石头上的核桃。”

小六子手拿一根步枪的探条,指挥着一个又一个游击队员从疾驰过沙坑的马上跳下来。蛐儿骑马飞奔而来,小六子的“指挥棒”从空中劈下来:“跳!”

蛐儿滚在松软的沙土上,军帽也掉了,头发也散了,一翻身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小六子挥着“指挥棒”大声训斥着:“不要站起来!趴下!你的前方就是日本人,选择有利地形,射击!日本人可不等你把身上的沙土收拾干净,就会把子弹打进你的肚子!”

蛐儿想起明儿被刺破的肚子,便厉声反抗说:“打进你的肚子!”

小六子先是一愣,随后便哈哈大笑:“好,就打进我的肚子。在战场上,谁判断准确,谁反应迅速,谁就能把对方消灭,这就是决胜于战争的定律。”蛐儿不服气,重新飞身上马------

小六子全副武装地站在排成一排全副武装的游击战士面前说:“我们在前一个时期学会了骑马,射击等等,在今后一个时期内,我们要学习奔跑。不是骑在马上奔跑,是靠我们的两条腿奔跑。作为一名战士,尤其是游击战士,必须要有强大的体能,要有强大的体能,必须学会奔跑。要学会象豹子一样追击,象兔子一样逃命。今天我来领跑,目标,野河,往返路程十五公里,不许停歇,一气跑完------”

两年以后。一天,小六子骑着那匹白马,蛐儿骑着那匹枣红马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上并驾齐驱。马跑累了,他们便信马由缰地走着。小六子叫了一声:

“蛐儿。”

蛐儿说:“到!有命令吗?”

“不,不是命令,你可以不执行。我问你,你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吗?”

“想。”

“你想让我作你的入党介绍人吗?”

“想。”

“你写个入党申请书。”

“我怕不够条件。”

“遵守党的纪律,按时缴纳党费------”

“我怕管不住自己,违反了党的纪律。”

小六子不再说话,催马向前跑去,见蛐儿并不追赶,就停了下来。蛐儿由着马走过去,围着小六子转了两圈和小六子马头对马头地站着。蛐儿看着小六子。小六子说:”蛐儿,我这个人不好,脾气不好,嘿嘿------脾气太暴躁。发起火来吓死人。是不是?”

蛐儿仍看着小六子,轻轻地点着头。

小六子说:“除了这一点,还有哪儿不好?”

蛐儿说:“没有了。”

“以后我要改了这暴躁脾气。”

蛐儿说:“不------”

“为什么?”

“改了就不是你了,八路军的特殊指挥员,小六子。”

“你喜欢我------”小六子顿了一下,“喜欢我这脾气?”

“嗯。”蛐儿低下了头。

小六子兴奋起来,调转马头围着蛐儿转遭遭。小六子围着蛐儿转了九遭,然后把蛐儿从枣红马上抱过来催马疾驰而去。到了一个避静处,小六子跳下马,抱着蛐儿走向一片灌木。小六子把蛐儿放在灌木后面的斜石上,就慢慢伏下身去。蛐儿红着脸推开小六子,坐起来轻轻叫了一声:

“六子哥。”

“嗯。”

“你是党员吗?”

“是。”

“你这样违反党了纪律吗?”

小六子无言以对,掘下一根荆条,奋力劈打着灌木。蛐儿拿起一片石头在斜石上写下两个字:明儿。小六子劈下的卵形叶片纷纷落在斜石上。蛐儿用手轻轻抚去“明儿”上的叶片,泪水就涌了出来。小六子看见蛐儿眼里有两颗泪珠在夕阳下闪烁着,扔了枝条慢慢向远处的马匹走去。蛐儿一往情深地看着小六子高大的背影,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小六子说:“六子哥,等杀了松田,为明儿报了仇------”
 0   2006-04-02 15:05:07  回复
小梦
7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蛐儿,蛐儿------”在蛐儿渐渐恢复而又游离不定的意识里,她已升上了天空,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又躺在了地上。是明儿在喊她,明儿的声音似有似无,好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蛐儿想动一下,但一点点儿力气都没有,连掀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蛐儿,蛐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那个声音在喊她,不再是似有似无,而是真真切切;不再是很远很远,而是近在耳边。蛐儿试着艰难地睁开眼睛,渐渐看清楚身边的人不是明儿,而是小六子时,泪水便从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小六子后来说,蛐儿能活下来有三点:一是那只蜜蜂蜇了他;二是枣红马那一阵子特别机警特别的快,他想再去打麦场搜索,但枣红马径直把他带到了明儿的家,小六子猛拉缰绳都拉不回来;三是勒住蛐儿脖子的带子宽了点儿------

蛐儿被安排在太行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住在一个无儿无女的大娘家里。蛐儿整天泪流满面。大娘给她烧红薯,她不吃;给她煮鸡蛋她也不吃。大娘说:“你老是个哭,老是个哭,哭坏了身子,俺咋给小六子说”没办法,大娘就把小六子找来。小六子对蛐儿说:“明儿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战友,失去他我们都很难过。可只难过不行,还要干完他没有干完的事情------”话说了不少,,但无济于事,小六子便向大娘交待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把他看好了,别出事就行,时间会把她的痛苦慢慢磨掉的。”

一天,小六子去司令部汇报工作回来,大娘向他报告,蛐儿找不到了。大娘急得团团转:“俺只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可谁知道她天黑了还不回来,这山里到处都是狼------”小六子找来十多个人,向他们下着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她,当时山洞外面有两只狼在徘徊。

蛐儿被带回来,半坐半靠在土炕上,炕桌上放着小米稀饭和咸鸡蛋,可她就是不吃。小六子背对着她,双手卡腰站在窗前,再也压不住的火气直往上蹿:“你给我听好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去死,去死!谁也不拦你。”小六子转过身来,抽出身上的驳壳枪在手上抡着,“给你枪,你去死。这比气死饿死要好办得多。只要你把枪口对准太阳穴,食指这么轻轻一抠,双腿一蹬就完蛋,完蛋!可你死得不值,是一堆------”小六子真是气昏了头,他想说是一堆臭狗屎,可看在她是女同志的份上,便磕绊一下,可下面的话也不怎么好听:“是一堆臭肉,打鼻子臭!着一堆红头绿苍蝇,让人看见了一辈子恶心!恶心!”小六子喊够了喊累了,头脑也清亮了许多,在屋里兜了几个圈子改为心平气和地说:“蛐儿,你才十九岁,满打满算才十九岁,风华正茂,正是学本事长能耐施展才华的时候。谁没有亲人?谁没有经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亲人死了,我们都跟着亲人去死,那世界上的人早死光了。要说死,我们队伍里的人死得多了,有男有女,成千上万。可他们是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为千千万万劳苦大众求解放的伟大革命事业上。他们是英雄,死得值,让人怀念,让人敬仰。人活着,就要活出个样子,要挺胸抬头迈大步。不能窝囊,不能龌龊,不能憋憋掇掇。死,也要死个样子,死也要先把那些仇人杀个干净,死个光荣死个轰动。你不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事业,也该为自己去报仇,拿起枪,去杀死那些杀死你的明儿杀死白家村的父老乡亲的日本鬼子------”

小六子说到这里,发现蛐儿突然抬了一下头。小六子思索着,是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弦?是复仇?对,是复仇。小六子感慨万千: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它就在你的身边,可你却视而不见,在费尽周折以后,它又不失时机地跳了出来,帮了你的大忙,你才恍然大悟。小六子牢牢地抓住这一点,决不可让它一闪即失:“你知道亲手杀死明儿的人是谁?这一点,我早已让我们的人查清楚了。是松田一郎。这家伙凶残毒辣,以杀人多杀人奇而著名。一对迎风耳,左耳朵上有一个枪眼儿,是九一八事变时我们的人给他留下的记号。所以这家伙杀中国人先砍耳朵。松田一郎和邯郸的大汉奸厉即玉一样上了我们八路军要点名铲除的‘黑名单’。击毙松田一郎已不是你我个人的私事------”

当提到松田一郎和他的相貌特征时,小六子看见蛐儿又一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一束不易发现的光芒迸射出来。小六子从那束光芒里看到了百分之百的希望,可他就是不露声色:“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要死要活由你了。”小六子站在蛐儿面前,比划着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要死,我给你枪,就这样扣住扳机,手不要哆嗦,轻轻一抠就行,很好办;要活,要报仇就给我吃饭------”说完小六子把驳壳枪丢给蛐儿就自己出来了。

蛐儿看到窗户纸上有一个豆大的圆洞,双手把驳壳枪举起来,对准那个透光的圆洞抠动了扳机------

小六子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他丢下的驳壳枪是退光了子弹并又一次检查无误的。小六子不知道什么叫欲擒故纵,但他知道把水憋足了,水憋足了,才能象山洪一样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第二天,小六子对蛐儿说:“我已经派人去接你爹去了,等你爹来了,你跟你爹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蛐儿说:“不!”

第三天,蛐儿对小六子说:“你给俺一支枪。”

小六子说:“不行,那不是绣花针!”

第四天,蛐儿又对小六子说:“你教我打枪。”

小六子说:“女人只能绣花做衣裳,不能打枪。”说完小六子扬长而去。

到了第七天,蛐儿就求小六子:“六子哥------”

小六子说:“叫同志。”

“你教我打枪?”

“以后再说。”

“你教我骑马?”

“等你成为一个正式的八路军战士再说------”

后来,小六子向司令部汇报说:“蛐儿已回心转意。蛐儿苦大仇深,只要训练得好,就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八路军战士。”
 0   2006-04-02 15:04:54  回复
小梦
6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那天,小六子把交通员护送到太行山下的秘密交通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小六子又饿又困,三块烧红薯没有吃完,人就睡倒了。一觉醒来,看看他那只没有表链儿的破怀表,已是早晨四点。小六子被一个突然袭来的想法折磨着再也不能入睡。小六子想:他杀了两个日本人,然后是一走了之。到了晚上,日本人发现他们的两个人没有归队,一定会四处查找。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两个人是在白家村失踪的,必然要对白家村进行报复,也会危及到明儿的安全。他知道明儿近几天不会出门,还要接蛐儿回家。想到这里,小六子决定马上回白家村,既便没有危险,也要告诉明儿有所防备。小六子起来把自己的想法向隔壁的交通员做了说明。交通员因为在熟睡中被叫醒,就冲小六子大发脾气:“你不能擅自行动,你的一切行动必须得到上级的批准!”小六子说:“上级?上级在哪里?等我找到上级,说不准我们的同志早就被日本人杀害了!”小六子说着就出了门去牵那匹缴获的白马,还没有解开缰绳,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是一匹好马,跑得飞快,但它还没有被训服,还有一个致命弱点是容易暴露目标;在这些方面远不如他那匹枣红马。

小六子骑着他那匹枣红马趁着夜色向白家村飞奔。跑到天亮,便离开大道,沿着沁河而下。这一段路很不好走,穿田野,过沟坎,趟水洼,足足用了有四个小时。在大约还有五六里路时,小六子看见白家村方向的滚滚浓烟,心急如焚,高喊一声:“加!”小六子把马隐藏在白家村西的一片枣树林里,沿着一条南北沟跑过去,爬上白家村西一个高高的土丘。小六子爬在土丘上向村子里张望,土丘下面有几处房子,那几处房子被土打的院墙围着,和村子隔开有五六十步,中间是一片空地。只有这里的房子没有被火点着。小六子溜下土丘向那几处房子摸过去。小六子想找一个人摸一下村里的情况。可大门紧锁着,大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师家炮场”的木牌子。小六子耳朵贴着门听听,里面不象有人的样子。小六子猫着腰穿过那片空地向村子里跑去。小六子避开大火,背贴着一垛土墙侧耳倾听,村东南方向隐隐约约有什么声音传过来。小六子顺着一个窄小的胡同摸到村南,一出胡同一个急停又闪回身来。小六子看见东边约四十步的菜地里有日本人的岗哨,好在日本人没有发现他。小六子全明白了,日本人把村里的人全赶到打麦场去了。根据岗哨的布控范围,小六子推断,敌人的兵力一般不会超过三十。但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支手枪,十四发子弹,两枚手榴弹。凭这点东西,冲过去救人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小六子又想着用佯攻能不能把敌人吓跑,一想到用佯攻,小六子就想到了“师家炮场”。小六子听明儿说过:师家造炮卖炮,方圆数百里有名。师家有一种特制的两响炮,号称“炮王”。“炮王”长有三尺,粗如碗口,由两色纸包皮,上黑下红,只引爆的药捻子就有筷子粗。“炮王”第一响升上高空能钻入云霄,第二响象炸雷一样,方圆数十里都能听到。每年的大年三十儿,师家都要在村南的荒地上开“炮会”,先点响三十个“炮王”,然后是鞭炮、烟花、起火、炮打灯、“猴擢马蜂窝”、“十根柱子刨老杆”等等被点燃;五光十色、五彩缤纷,映亮了方圆数十里夜空。小六子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地按原路返回。小六子翻过土墙进入“师家炮场”以后,就有些兴奋不已。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弹药仓库,日本人之所以没有敢在这里放火,是怕他们来不及跑出去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这里不但有他佯攻所需的“炮王”、鞭炮、铁桶(院子中间十几口水缸前一绺水桶,用于防火)以外,还意外地发现了墙上挂着的一把铜号。小六子把铜号握在手中,把所需“弹药”沿着梯子运上房去时还不停地猜想着:师家开始点燃“炮王”时吹的是这把铜号,告诉人们“炮会”开始了,快捂住耳朵;开完“炮会”,也是吹的这把铜号,告诉人们散会了,该回家睡觉了------

一支驳壳枪,十四发子弹,两枚手榴弹,二十一个“炮王”,三万多响鞭炮------这是一股有真有假、真假难辨,可以形成多层次、可以持续长时间,足以让数十个敌人魂魄飞散摸不着东西南北的强大火力。小六子把“炮王”一绺排列在东屋的房顶上,“炮口”对准东南方向,仰角十五度。小六子先点燃了七个“炮王”,看着七个“炮王”象七条大黑鱼一样喷着火焰鱼贯而去,然后吹响了冲锋号,并扣动了驳壳枪的扳机向空中放了两枪,喊着:“同志们,冲呀!杀呀!”喊着又把一枚手榴弹扔了出去。小六子听着手榴弹轰的一声爆炸,随后是弹片撕裂开空气的尖利的嘶鸣,心里就有了几分成功的把握。想必日本人也能听到这是真家伙,地地道道的大部队、真家伙!然后小六子就在铁桶上面点燃了鞭炮、然后是新一轮的攻击:点“炮王”、放枪、扔手榴弹------约有一袋烟工夫,小六子看见几个妇女由村南边的麦田向西跑来时,就断定日本人已经向东撤退了,就把剩下的“炮王”的仰角抬高了十度,向东作延伸射击------

小六子跑到打麦场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小六子在尸体里没有找到明儿和蛐儿,就跑到明儿的家,也没有,就出了明儿家的后门向沁河跑去。小六子一边跑一边把拇指和食指探入口中吹了三声短促的口哨,那匹隐藏在枣树林里的马便飞奔而来。小六子跳上马直奔蛐儿郝村娘家,也没有他们。小六子坐在老旱沟边,想抽一袋烟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可一想取灯儿在师家炮场点炮时全用完了。小六子正拿不准主意时,一只蜜蜂从沟南边飞来径直落在小六子脸上,小六子用手轻轻一按,蜜蜂就蜇了他一下。小六子突然跳了起来,飞身上马返回白家村。小六子坚定了一个信心:活要找到他们的人,死要找到他们的尸体------
 0   2006-04-02 15:04:45  回复
小梦
5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四月初八上午,有两个日本人骑着两匹白马,从驻扎在邯郸火车站的宪兵队里出来,沿着沁河南岸向孟午村跑去。到了孟午村北面高高的护河堤上,马在河堤上原地转了一个圈儿,然后就顺下河堤,趟过沁河,“一插漫地”向北边的王郎村跑去。两个日本人在王郎村的东西大街上由东向西信马由缰地走着。两个日本人到了王郎村西头儿,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一个推独轮车捏糖人儿的,就停下来坐在马上观看。捏糖人儿的一会儿捏一个猪八戒,一会儿捏一个孙悟空,看见面前的白马,又即兴捏了一匹大马。他给孩子们说:“这是小白龙,神马。”这时候,从北面胡同里走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日本人见了就催马一前一后窜入胡同。姑娘见了日本人,喊了一声“娘啊”就转身往回跑去。姑娘还算机灵,到了自己家门没敢进去,钻胡同绕巷子和日本人周旋。两个日本人从前街追到后街,又从后街追到前街;惊得鸡飞狗跳,惊得捏糖人儿的推起车子就跑,也没有找到那个姑娘。两个日本人就从后街出了王郎村,气急败坏地打着马沿着王郎村北的土路向白家村飞奔。

两个日本人来到白家村乡公所,碰上乡公所的连喜,一个日本人说:“花姑娘地有?”连喜说:“有,有,你在这里等着,俺给你们找去。”连喜在小卖铺碰上万顺说:“来了两个日本人,快去叫各家的闺女媳妇到村外躲躲------”

连喜回到乡公所,胳肢窝里夹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左手拿一包猪头肉,右手拿五个咸鸡蛋。连喜对日本人说:“花姑娘地不巧,都不在。先酒肉地咪吸咪吸,等花姑娘回来俺给你找去。”酒没喝几盅,一个日本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地村有个窦家?”连喜说;“有,有。”日本人说:“窦家有个媳妇,蛐儿,好,好,长得顶好!在邯郸城里都有名。”连喜一时糊涂跟着说:“好,长得好,她是俺家小婶子。”连喜说完就有些后悔。日本人说:“你地带路,我们去找。”连喜心中叫苦不迭,好在他知道,蛐儿回娘家奔丧一直都没有回来,明儿也带他娘进城看病去了。连喜说:“蛐儿不在家。”日本人不听他的,装了酒瓶,拿了咸鸡蛋边出来牵马边说:“你地良心地坏了,前面带路。”

两个日本人搜遍了明儿家的前院后院也没有找到人。连喜说:“太君,俺说的都是实话。”日本人又问老奎:“人去哪里了?”老奎说:“俺也不知道,俺只管看家。”两个日本人正要出门时,碰见迎面进来的老猴儿。日本人问老猴儿:你地,什么人?老猴儿说:蛐儿家的长工。日本人说:“蛐儿地哪里去了?”老猴儿毫无防备,脱口而出:“回郝村娘家去了。”日本人说:“你地带路,找到蛐儿你地有赏,找不到你地死了死了。”老猴儿方知闯下了大祸。

日本人骑着马带着老猴儿出了白家村东头儿,村东头儿有一条一丈多深的天然壕沟,南边的沟壁平缓,北边的沟壁陡峭直立,沟下是平坦的小路。两个日本人骑马由西向东走在沟下,小六子装扮成一个一步一趔两步一趄,戴一顶破草帽的瘦老头儿,护送着骑在毛驴上的交通员由东向西走在北面的沟壁之上。交通员装扮成一个有钱人家的少妇,穿一身紫红色平绒衣裤,乌黑光亮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俏丽大纂,纂上别一只银钗,钗柄悬一颗石榴红玉坠儿。小六子先看见了沟下的日本人,就让毛驴远离沟壁躲过了日本人的眼睛,不料,那头毛驴嗅到了沟下马的气息便仰天长嘶。两个骑马飞驰而过的日本人勒住马回头踅上沟南面的缓坡,就看见了骑在毛驴上的交通员。日本人误认为那个骑在毛驴上的交通员就是蛐儿,便把老猴儿扔下马来偷偷在沟下尾随其后。

小六子本来要在明儿家作短暂停留,可情况有变就没有进村,沿着村北面的小路来到白家村西头儿。小六子勒住毛驴,交通员就从毛驴上跳下来,去了北面的那个破砖窑。小六子靠在毛驴身上,装了一袋烟,叭叭地抽起来。两个日本人相对而笑,疾马飞驰过去,跳下马径直进了破砖窑,根本就没有把小六子放在眼里。小六子看着两个日本人进了破砖窑,把烟锅挂在驴脖子上,一个“旱地拔葱”就从驴南边跳到了驴北边。小六子解开白粗布对襟儿衣裳,拔出腰里的驳壳枪。小六子把枪在手上掂了掂,回头看了看平静的村庄,怕惊扰了百姓,就把枪别回腰间。小六子不再是一步一拐,除去伪装扔了破草帽就变得矫健轻捷快步如飞。小六子迅速地悄然无声地接近了破砖窑。交通员正在窑里圪蹴着小解,两个日本人一起扑了上去。交通员一声尖叫,一个在窑壁下面土洞里藏身的村妇吓得跳出来朝外面逃去。两个日本人怔了一下,看着村妇披散着头抹黑的脸,就不去理会她。交通员在两个日本人的手里挣扎着喊着小六子的代号:“老八,老八------”她看见小六子一手举着一块人头大的石头闪进来便不再挣扎叫喊。小六子手里的两块石头不失时机地飞了出去,一块砸了一个日本人的正头顶,一块砸了另一个日本人的后脑勺。两个日本人一前一后倒地。小六子说:“交通员同志,你配合得很好。假如你再挣扎、乱动,拿不准有一块石头就会砸在你的头上。”那个后倒地的日本人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六子拔出驳壳枪,用脱下来的粗布上衣把枪包严了,枪口按在日本人的心口上开了一枪。小六子看着另一个后脑勺开了花的日本人想:这一个就不用浪费那一颗宝贵的子弹了。小六子看着交通员的狼狈相,便背过身去,把日本人的尸体拖进窑壁下的土洞里掩藏起来。

小六子把交通员推上那匹比较温顺一些的白马。她骑在马上仍心有余悸,眉头紧蹙,一手捂着胸口直想吐。小六子跳上另一匹白马。那匹白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身子直立,鬃毛竖起,后蹄奋力捣蹬;而后前蹄落下,后蹄弹起,滚圆的屁股象簸箕一般向空中簸去。可小六子勒住马缰,收紧胯部就象一帖膏药粘在马身上纹丝不动。马使出两招绝技都不见效,便老实了许多,但仍不甘心地围着破砖窑转了一圈,然后向北溜下沁河,沿着河谷向西飞奔而去。后面跟着那头被拉下很远的毛驴。

第二天,天刚亮,明儿跟着轿子去接蛐儿。刚出了村,就被一队迎面向西开过来的日本人马挡了回去。

日本人把白家村团团围住,除了狗子放羊走得早和村西头儿闻声跑掉一部分人外,其余的全部被赶到村东南的打麦场上。日本人把明儿单独捆在打麦场西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日本人把村里的房子浇上汽油点着以后,就把人马全部集中到打麦场上,并在打麦场东南角的井台上架起了机枪。

松田和翻译站在井台上配合着说:“白家村的百姓们。昨天,有两位太君,骑着两匹白马,到你们白家村来。可到了你们白家村、人就不见了,马也不见了。你们谁抓了太君就把他们放出来,谁杀了太君就把他们的尸体交出来,谁知道太君的下落就向我们讲出来。我们中日是亲善的,我们大日本帝国是宽容的。你们地明白?我再讲一遍。昨天,有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们地明白?”

见没有人说话,松田和翻译就走下井台来到人群前。松田指了指人群里同喜的新媳妇,日本人就把她拉了出来。翻译问:“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地明白?”同喜的新媳妇吓得脸色煞白,低头不语。松田说:“你们中国人喜欢坐轿子------”日本人就把同喜的新媳妇塞进轿子,让老奎他们抬了轿子绕着打麦场跑圈子。一慢下来,日本人的枪托就捣在老奎他们的肩膀上。同喜的新媳妇有了身孕,不动都想吐,坐上急奔的轿子更觉翻肠搅肚,胃里的食物一阵阵往上顶。轿子围着打麦场跑了十多圈儿,同喜的新媳妇出了轿子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松田托起她的下巴,翻译问:“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地明------”白字还没有出口,同喜的新媳妇就吐出来一腔污物,弄了松田一手。松田甩着手恼羞成怒:“八戈!”日本人的剌刀便“咦”的一声剌了上去------

日本人把青壮年男人全赶到前面,用枪托打着他们把双手背向身后跪下。翻译随着松田一个一个地问:

“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地明白?”

“不明白。”

松田手一摆。

“咦------”日本人的刺刀就刺了上去。

“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地明白?”

“不明白。”

“咦------”

“两位太君,两匹白马,你地明白?”

“不明白。”

“咦------”

------------

到了半晌午,日本人找到了两具尸体,用白布盖着抬到了打麦场上。松田见了尸体,更加气急败坏,大声叫着:“你们地明白?你们地明白?不明白,统统地死了死了------”说着松田和翻译便向井台上架着的机枪走去,打麦场上的日本人也迅速地向两边撤离。

这时,明儿喊了一声;“太君!”

松田和翻译便转身走向明儿:“你地明白?”

明儿说:“明白。”

“为他解开绳子。”松田说。松田边带着明儿走向日本人的尸体边说:“你地说,是谁杀的?”

明儿说:“我杀的。”

“怎么杀的?”

“用刀杀的。”

松田掀起白布,让明儿看了两个日本人的尸体。松田嘿嘿地笑着:“你地良心坏了坏了、欺骗皇军,死了死了。你们中国人的死法有跳井,跳井------”

蛐儿天不亮就起来梳洗,等着明儿来接她回家。一等两等不见明儿来。那天刮着西南风,蛐儿闻到风里有一股焦煳的气味,象烧老木头和老棉花的气味。到了半晌午,有从那边过来的人说:“日本人包围了白家村,就是一只鸡毛也别想飞出来。是白家村人就杀,把房子全点着了。蛐儿心急如焚,觉着明儿凶多吉少。蛐儿就跑出来,过了老旱沟,沿着那条土路跑上坡顶,就看见了西南方向的滚滚浓烟。蛐儿离开了土路向西南方的一片荒野直插过去。由于跑得太急,到了张三坟的石牌坊下就没有了力气,两条腿酸沉得再也拉不动了。蛐儿靠着石牌坊稍加恢复,就一绺小下坡地跑去。蛐儿跑过一片麦地,跑过一片小菜地,跑过沁河,一脚踩进坑洼里就栽倒在沁河边上。

明儿慢慢地走向井台,后面紧逼着松田、翻译和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人。明儿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着北方。明儿死到没有什么,但他放心不下蛐儿。他为蛐儿伤心。说好了今天要去接她回家。蛐儿一定喜出望外,一定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在家里等着他。在家里等不来就会跑向老旱沟。明儿想起来那次在老旱沟和蛐儿道别时说过的话:

“蛐儿、我走了。这几天你不要出门,这一阵子常有两个日本人骑着马在各村乱闯,要寻找好看的女人。”

“不怕。”蛐儿说。

“不,你说怕,小心。”明儿叮嘱。

“怕,小心。”

“一定小心。”

“一定小心。”

蛐儿的声音宛如在耳。

明儿走上井台,在井台边站住,仍扭头看着北面,看着沁河的方向,看着低堰上的日本岗哨。明儿想:蛐儿呀,但愿你记住我的话,不要出来乱跑,好好在家呆着,好好地活下去。但愿你不要看见这里的大火,不要听到这里的消息。听到了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找过来,你一爬上沁河的堤岸,一出现在日本岗哨的视野里------

“往前走,往下跳,跳!”

松田的叫声打断了明儿的思想,明儿转过身来怒视着松田。松田后退半步把东洋刀架在明儿的左耳朵上:“跳!”明儿仍然不动。松田的刀轻轻一划。明儿就觉得耳畔划过去一丝凉意。松田又一抬手,把明儿的礼帽挑上了天空。松田看了一眼空中的礼帽,最后把东洋刀抽回来又送出去刺向明儿的腹部。明儿旋转了半圈儿向右跨出去一步,右手扶住井上的辘轳,支撑着整个身子没有摔倒。

蛐儿趴在水边,脸贴着沙岸,整个身子浸在水中。水流冲击着沙岸,水就从嘴角一点一点地渗进去,把蛐儿心中火烧火燎的干渴给压了下去。蛐儿用尽力气爬起来,沿着河谷向西跑了一阵子,就爬上南边斜陡的河岸。第一次,爬了一半,脚下松软的土一滑,整个人就跟着滚了下来。第二次,爬了没几步,腿一软就跪在了半坡上。蛐儿趴在那里,右手肘支撑着地,头依在臂弯儿里,脑后盘好的纂开了一半,有一束长发从脖子上滑下来,湿漉漉的粘在泥土上。蛐儿歇息了一会,就接着往上爬。刚爬上河岸,蛐儿就看见了明儿。蛐儿看见一个粗壮结实的日本人手拿东洋刀,把明儿的礼帽挑上去。蛐儿看见明儿的礼帽在天空久久地无着无落地盘旋着;蛐儿看见日本人把东洋刀抽回来又朝明儿身上捅过去。蛐儿惊叫了一声跳上河岸,不顾南边低堰上的日本岗哨向她射过来的步枪子弹,向前扑着跑了两步,撕心裂肺地喊着:“明儿,我的明儿------”就扑倒在没膝的麦田里。

西边突然传来枪声、炮声,还有军号声。有一炮打在那棵大杨树上,把树头炸去了半个。日本人马乱作一团,松田跑到打麦场中间集合队伍准备撤退。明儿捂着腹部强忍着巨痛站立在井台上,久久地凝视着北面沁河的方向。明儿看见了蛐儿,蛐儿出现在河堤上。明儿最后奋力睁开眼睛看了蛐儿一眼,心中涌现出好多好多不能忘记的记忆。蛐儿作了新嫁娘,穿绣鞋着红装;蛐儿俊美的脸庞浸染在洞房花烛夜柔和的烛光里,迷茫地看着他,大概不相信面前的他就是她的丈夫;蛐儿接过明儿扔过来的礼帽戴在头上,蛐儿戴上礼帽,就换了一个模样,象五尺男儿,神采奕奕英姿勃发。明儿奋力从内心发出一个声音,但那声音最终被将息将灭游离不定的意识挡在喉咙里:蛐儿,我的蛐儿,我的日思夜想的蛐儿,我的苦难深重的蛐儿呀!别过来,你千万别过来,这里有千刀万剐十恶不敕的日本人------就重重地摔倒在井台上。

象是在梦中,明儿拿细篾儿划着蛐儿的脸,痒酥酥的。蛐儿用手打着,手被什么扎得生疼。蛐儿醒来,面前有一棵刺儿菜长在麦垅里,开着紫红色的花,丝状的花瓣被风摇曳着划在她的脸上。蛐儿爬起来,不见了日本人,周围静悄悄的,再看看自己,并没有被子弹打中,刚才是由于悲伤绝望才昏倒的。蛐儿一步一跌地朝打麦场跑去,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呼唤着:“明儿,明儿,我的明儿呀!”蛐儿看见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多人,自己家的轿子被砸得趴在地上。蛐儿在死人堆里找着明儿,没有;又跑到井台上,扶着辘轳往井里看,也没有。井台上有爬过的血痕,蛐儿顺着血痕找过去。明儿向北爬了二十多步,趴在麦田里。蛐儿扑到明儿身上,把他翻过来。明儿满脸血,满脸土,左边的耳朵没有了,耳根上结了一个血土痂,肚子上一个大窟窿,青灰色的肠子拖在外面。蛐儿抱着明儿摇着明儿疯也似地喊着:“明儿,明儿,你可不能死!你可说过让俺先死的呀!明儿,明儿------”明儿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说:“蛐儿------松------田,耳朵------上------”说着便闭上了眼睛。蛐儿摇着明儿喊着明儿,蛐儿把耳朵整个贴在明儿的胸膛上,都再也没有听到一点声息。蛐儿跪在明儿身边不停地摇着喊着:“明儿,明儿,你再睁开眼看看俺,俺是你的蛐儿。你就再睁一次眼看看俺吧------明儿,明儿,我的明儿呀,我的老天爷呀!------”

蛐儿的天,蛐儿的地;蛐儿的天塌了,蛐儿的地陷了。蛐儿没有了明儿,也就没有了那个光明的大世界。蛐儿昏昏沉沉地往村里走着。整个白家村被烧成了一片焦土,残墙断壁东倒西歪。蛐儿鬼使神差地摸进了小姨家。小姨半依在院里的椿树上大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见了蛐儿就惊恐地,语无伦次地大叫:“你来找你姨夫?你不找你的汉子,来找你的姨夫。你姨夫叫日本人给杀了,你的汉子也叫日本人给杀了,白家村的男人都叫日本人给杀了!日本人先割了你汉子的耳朵,又用刀扎了你汉子的肚子。日本人,两个耳朵一个眼儿,一个眼儿------”

蛐儿回到自己的家。蛐儿先来到堂屋,堂屋的西半拉屋顶被烧没了,只有东边挨山墙的那一间屋顶没塌下来,还在风中冒着烟。明儿娘被烧得卷曲成一团躺在靠山墙的木床上,木床被火烧成炭灰塌落在地上,大略还呈现出床的形状。明儿娘的身子被烧黑了,可脸还是好好的,还是活着时那样的大福大贵。蛐儿跪下给明儿娘磕了四个头,便回了自己的东厢房。东厢房全露了天,四堵墙壁顶着一片昏暗的天空,只有一架烧黑的大梁还横在墙上。屋里烧得只剩下一只箱子和那只红漆杌凳,紫红色的漆皮被烤得斑驳龟裂。蛐儿看见那只红漆杌凳就象看见了明儿坐在红漆杌凳上教她读书时的情境。蛐儿扒去落在箱子上的杂物,打开箱子找出那个红布包,红布包里有那只“偷”来的黑陶灯盏和“拴”来的“孩子”,有她精心缝制的那些小孩儿衣裳和老虎头鞋,还有明儿从城里给她带来的让她做衣裳的红丝绸儿。蛐儿回过头来就看见西墙上明儿的那副铅笔画像,蛐儿擦拭着像框上的烟尘仔细凝视着,画像上的明儿更加英俊,一双出神的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充满爱意地对她笑着。结婚以后,明儿说要找人给蛐儿也画一张像,再画一张他们的双人像,可因为明儿太忙,就一直没有顾上。蛐儿想着想着泪水就扑扑地滚落下来。蛐儿边哭边跪下去对着明儿的画像磕头,磕了四个头,最后头磕在地上就不再起来。蛐儿好像看见明儿走在那条上坡的土路上,那土路只有上坡没有下坡,一直通到九天云霄,九天云霄有好多仙鹤在偏偏起舞。明儿沿着那条土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上天去。蛐儿听见明儿的声音从冥冥中飘过来,像那次在沁河里喊她一样:“蛐儿,你过来,过来,到我这儿来。”

蛐儿不再哭泣,把脸洗干净,从红布包下面找出那把桃木梳子梳头,梳了一遍又一遍,把纂盘好,像出嫁时一样。然后,蛐儿用剪子把那块红丝绸儿剪开,撕成一绺一绺的接起来,把红漆杌凳放在箱子上,扶着墙蹬上了红漆杌凳。蛐儿把头伸进套索时,似乎听见了一阵马的嘶鸣,然后是脚下的红漆杌凳倒在箱子上又砸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响,那么的让人心惊肉跳。蛐儿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样喘不过气来,蛐儿想把那人的手搬开,可双臂怎么也抬不起来------
 0   2006-04-02 15:04:33  回复
小梦
4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一九三八年二月初九的早晨,明儿家门前停了一辆红骡大马车。那是蛐儿娘家来接蛐儿回去奔丧的。赶车的二鬼说:“你娘业个(昨天)得了个急病,到天黑冷明儿(傍明)就穿上央(衣裳)了。蛐儿坐在马车里前俯后仰地哭着回了娘家。蛐儿三载委屈一朝奔放出来:“狠心的娘呀------早死的娘------”

二月十五日出殡。将近午时,姐姐家的大祭摆上了灵棚前的祭桌:一头全猪,一架大饭,七个小碟八个大碗,两匹白洋布,三十块大洋。姐姐家的大祭摆完了,乡亲们一街两行等着看蛐儿家的大祭来。乡亲们议论:蛐儿的婆家有钱,大祭一定比她姐姐家的好。但等到午时已过,还不见蛐儿家的大祭来。掌事的来到灵棚里和蛐儿商量。蛐儿一身孝衣裳,一脸的凄惶。蛐儿抹了一把眼泪说:“再等一会儿吧。”又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来,掌事的又一次来到灵棚:“蛐儿,你看------”旁边的姐姐说:“再等一会儿吧。”蛐儿说:“不等了,起殡吧。”

响器咚嘣咚嘣呜哇呜哇地吹打起来,和灵棚里蛐儿和姐姐的悲切哭声交汇在一起。乡亲们都说,蛐儿孝顺,比她姐姐哭得痛------

第二天,老奎送来一封休书。

妻窦郝氏又号蛐儿于民国廿四年七月十六日出阁附于白家村窦新明屋下窦郝氏嫁配三载不忠不孝不生不养罪恶深重为传祖上之华耀接窦家之基业将妻窦郝氏休回郝村娘家择日另娶虑蛐儿之安身点洋钱叁拾圆与休书一并送过

立书人:窦新明

民国廿七年二月十六日

蛐儿看完休书,只觉天旋地转。蛐儿病倒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以求快死。蛐儿苦苦思索,忽然想起那天老奎叔把休书交到她手里说过的一句话:“是明儿娘让俺给你送来的------”蛐儿觉出这话里有话,就又把休书找出来看。休书不是明儿亲笔所书,一定是明儿的娘背着明儿让自己家叔叔写的。蛐儿又有了一线希望,明儿不会写休书休她,明儿不会不要她。明儿大概是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好是坏,也要再见上明儿一面,听他一句话,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蛐儿不再废水废食,强打精神,从炕上爬起来,梳妆打扮,侍侯爹爹,身体就慢慢地好了起来。

蛐儿觉得身上有了劲时,就去了邯郸城里的布匹行。布匹行的伙计说明儿有快一个月没有来了。家里的人也在找他。蛐儿想:明儿大概是打自己回娘家以后就没有回来过,现在兵慌马乱的,他能去了哪儿------蛐儿想起明儿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就为他担惊受怕起来。过了谷雨,爹爹要去整地,蛐儿不愿意一人在家,就跟爹爹下了地。地在老旱沟的北面。爹爹用镢头把地里的红石头刨出来,蛐儿就把石头一块块搬走,扔进老旱沟。老旱沟是山洪冲就,由西向东,宽有十多步深有三丈余;只在雨季时才有水,所以当地叫它老旱沟。蛐儿累了,就坐在老旱沟边歇着,看着沟南边上坡的土路。蛐儿想着三年前出嫁时的情境。轿子抬着她下老旱沟上老旱沟,沿着土路的缓坡渐渐升起来。那时候她还心神不定,不知道明儿长个什么样子,自己能不能喜欢他。那时候是初秋,土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高粱。蛐儿清楚地记着风吹高粱发出瑟瑟的声响和土坎上蝣子(蝈蝈)吱吱儿的叫声。可现在土路两边的小苗才长出来,蝣子的叫声也没有。蛐儿想:那土路沿着缓坡爬上去,到了坡顶那边便是急下坡,而后是缓坡儿。那土路是人走出来的,可现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那边的土路看不见,不知道那边的路上有没有人走过来。

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蛐儿这样想着就看见坡顶上有了一个黑影,黑影在蠕动中升起来。先是一顶帽子,一顶礼帽;后来礼帽下面就有了一张模糊的脸,一付宽阔的肩膀,再后来那完整高大的身躯就全部出现在坡顶上。蛐儿看见了,是明儿,是明儿,是她终日思念的明儿。明儿身穿长袍头戴礼帽,明儿出现在坡顶上时,就更显得伟岸高大英姿勃发。蛐儿慢慢地站起来,由于无端的变故和无边的眷念,蛐儿站起来时便控制不住的浑身战栗。明儿匆匆走下坡顶,走到老旱沟南岸就立住了,凝视着一身孝衣的蛐儿。蛐儿的爹爹拄着镢头,看着沟北面的蛐儿也看着沟南面的明儿。蛐儿明儿在爹爹的注视下一起冲下老旱沟,冲破老旱沟的阻隔在沟底冲撞在一起紧紧地拥抱。一拥抱在一起蛐儿就昏厥在明儿的怀抱里。蛐儿在昏厥中仍梦呓般的轻轻呼唤着:“明儿,明儿,明儿,我的明儿,我的明儿呀------”叫着叫着蛐儿明静俊美的脸上便有两行辛酸热泪滚落下来。蛐儿醒来深深一声叹息就紧紧地搂抱住明儿,嘴里仍喃喃自语“明儿,明儿,是你不,明儿?是你不------”明儿说:“是我,蛐儿。我这不是在和你说话吗?不信你摸摸。”蛐儿抚摸着明儿的脸细细地看着,悲悲切切的说:“明儿,你瘦了。你在外面跑,为什么不告诉我?俺害怕死了。”明儿说:“蛐儿,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再出去,我一定告诉你。休书不是我写,谁也不能休你------”

明儿扶着蛐儿走出老旱沟。明儿拿过爹爹的镢头。明儿很象个干活的样子,镢头高高举起,落下,深深扎进土里。蛐儿高兴地看着明儿,把明儿刨出的石头抱走,刨完了地,天已经是傍晚。明儿说:“爹、蛐儿,我还有事要出去几天,回来就接蛐儿回家。”蛐儿凝视着明儿,老半天话才出口:“明儿、明天再走行不?”爹爹也说:“住下吧,让蛐儿给你做顿饭吃。”

第二天一大早,明儿就要走。蛐儿送出家门,又送到村口,最后还是送到了老旱沟。明儿说:“蛐儿、你回去吧。”便独自下了老旱沟。到了沟底下站住回头看着沟上的蛐儿,似乎还有话说。蛐儿就跑下去和明儿死死地抱在一起。明儿凝视着蛐儿说:

“蛐儿、我走了。这几天你不要出门,这一阵子常有两个日本人骑着马在各村乱闯,要寻找好看的女人。”

“不怕。”蛐儿说。

“不,你说怕,小心。”明儿叮嘱。

“怕,小心。”

“一定小心。”

“一定小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明儿还不来,蛐儿就有些心慌意乱,便一个人去了老旱沟。蛐儿相信,既然上次在那儿能等到他,这一次也一定能等到他。

天阴沉着,蛐儿仍站在老旱沟的北面看着那边的土路。土路的顶端出现了一片白光。那白光象树一样长起来。高了,蛐儿看见那是一片引魂的白幡。白幡下面是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跟着是一口黑棺材,棺材后面跟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他们上到坡顶便向西往“鸡毛儿山”去了。

送葬的队伍走得看不见了,蛐儿就过了老旱沟慢慢地向坡顶走去。蛐儿走到坡顶,看到一群羊正在爬坡,后面跟着放羊的狗子。大老远狗子就看见了蛐儿。狗子看见蛐儿似乎很高兴,上了坡顶和蛐儿一个羊群这边一个羊群那边站着。蛐儿想问狗子,你有没有看见明儿。可又没有问。狗子却结巴着说:“蛐儿,你,不要出来,乱跑。要碰上小日本儿就毁了!”蛐儿感到惊奇,狗子竟然也能叫上自己的名字。

下雨了,狗子赶着羊恋恋不舍地往西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着蛐儿喊叫着:

“蛐儿你快回村儿,

“别碰上小日本儿。

“蛐儿你快回村儿,

“别碰上小日本儿。”

蛐儿回到家,见街门上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比明儿稍高一些,脸上粗拉拉的,穿一身粗布衣裳。他全身上下全被雨淋湿了。他看见蛐儿就说:“你是蛐儿。我叫小六子,是明儿的朋友。明儿让我给你捎信儿来,他后天早上来接你。头几天他有事给耽误了,近几天他娘又有病了------”蛐儿便在心里数着天日:今儿是四月初七,明儿是四月初八,后儿是四月初九。
 0   2006-04-02 15:04:14  回复
小梦
3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这一年的秋天,明儿从邯郸城里回来,一脸怒气。明儿没有骂过人,可那天他骂人了:“老蒋这个王八蛋,下命令不抵抗,日本人侵占了北平、保定、邢台、邯郸,正沿着平汉铁路向南推进------”

蛐儿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只盼着快点过年,大年的正月十五,她要去丛中“偷”灯(本地风俗,相传“偷”了灯的妇女就可以生孩子,是蛐儿那天去小姨家听小姨说的),明儿说的老蒋和日本人的事她并没有在意。

正月十五,蛐儿坐了轿子就去了丛中。丛中在白家村的北面,过了沁河,沿土路慢坡走上去,越过老旱沟,再走上两沉子平地,就到了。路过郝村娘家时,蛐儿都没有回去。“偷”灯的规矩是秘而不宣的,亲属甚至是自己的男人都不可告知,这样才会灵验。“偷”灯是正月十五闹花灯衍生出来的。那天,闹花灯的人很多,三乡五里的都涌了过来,轿子进不了村。蛐儿让轿子在村东头等着,由老奎和老猴儿跟着她进村。村里是人的流、灯的河,陶瓷、泥巴、白菜疙瘩做的灯盏罩上彩纸做的灯罩放在大街两旁,高低错落,五光十色。村西打麦场上的“灯阵”就是那“偷”灯的所在。“灯阵”前面耸立着高高的木牌坊。木牌坊下面是“灯阵”的出入口。“灯阵”由灯笼、木桩和绳索构成,路线和走向九曲十八弯扑朔迷离。蛐儿在牌坊下的香火摊上买了三炷香捧着从牌坊下的入口进入“灯阵”。

蛐儿绕了九曲十八弯,深入“灯阵”的腹地(这里的灯好,但得冒陷入迷阵前功尽弃的风险),在一只蓝色的灯(蓝色象征男孩儿,红色象征女孩儿)前停下来。灯笼里是一只黑色的灯盏,灯油多,灯芯粗,灯火旺,扑扑向上的火焰昭示着强壮的生命力。蛐儿划着取灯儿,点燃手中的三炷香。蛐儿双手捧着三炷香火于胸前,双眼微闭,表情若定,默默祈祷着上天降福于她。缭绕的蓝色烟雾轻轻滑过蛐儿映在若明若暗的灯火里虔诚的脸庞,有两行泪水悄然地滚落下来。

蛐儿怀揣着“偷”来的那只黑陶灯盏,从丛中的东西大街上走回时,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活泼的小生命在体内跃跃欲动。蛐儿脚踩鸳鸯连心红绣鞋,身穿暗花红缎袄,雍容华贵,神采飞扬,走在大庭广众之下走在灯火阑珊处,胸中便燃起了十二分的希望。

迎面走来一个挎腰刀的日本军官,后边跟着两个日本兵。日本军官特别的地方是长了两只迎风耳朵,一只耳朵上有一个圆圆的小洞。蛐儿看见远处矮墙上的一束火光从那圆圆的小洞里透过来便觉得好奇。蛐儿躲闪不及,被日本军官拦住了去路。日本军官坚起大拇指说:“你地------中国女人的这个------”蛐儿闪身走过去,只听着日本军官在她身后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

蛐儿做出的种种努力,终是白费。明儿娘愈发的气急败坏了,一双小脚儿象捣蒜一般在蛐儿的门前走来走去,堵着门骂:“猪不下崽杀了它,鸡不嬎蛋宰了它,女人不养休了她。不能让她个浪小片儿断了窦家的香火------”

蛐儿再也按捺不住,攥了把剪刀冲出来,蛐儿撕开上衣,露出乳房:“给你杀,你杀!俺能生,就是不给你生,就是让你窦家断子绝孙!当绝户头!给你剪子,你捅!今儿你不捅死俺,俺就捅死你。朝俺心口捅,你捅,你捅------”

明儿娘败下阵来,捣腾着小脚儿回了上房,嘴里嘟囔着:“等明儿回来,等明儿回来------”

明儿回来,蛐儿又把旧话重提:

“明儿,俺大脚大丫你嫌不嫌?”

“不嫌。”

“俺郝村娘家穷你嫌不嫌?”

“不嫌。”

“俺不能生养你嫌不嫌?”

“不嫌。”

“现在不嫌以后嫌不嫌?”

“不嫌,永远不嫌。”

蛐儿就扑进明儿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明儿说:

“你别哭,明天我带你出去玩。”蛐儿还是哭。明儿说:“你哭我不带你去。”

蛐儿就不哭了,说:“去哪儿?”

“很远很远。去红山。”

“去红山干啥?”

“‘拴孩子’,请红山老母赐给我们孩子。”

“你不信这个。你别糊弄俺。”

“信,以前不信,现在信------”

红山在冀中大平原的西侧,是太行山的一个余脉。蛐儿和明儿五更天就出发了。他们搭上一辆马车。到了红山,蛐儿进了红山老母的庙堂。明儿说:“我在这块大石头前等你,我要是不在,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蛐儿从庙里出来,来到那块大石头前已经是半下午了。不见明儿,蛐儿就在那里等他。太阳还有一些热力,照在石头上暖融融的。蛐儿靠在石头上,双手在前拎着一个红布包裹,包裹里面包着刚才“拴”来的“孩子”。蛐儿禁不住打开包裹去看。“孩子”是一个白布缝制成的布娃娃,打着红脸蛋儿,腰里拴着一条红线,两腿之间缀着一只小红尖尖儿。蛐儿系起包裹便想起了那句话,便在嘴里小声念着:“跟山儿,跟娘回家,你家住在白家村。门前有一棵一搂搂不住的老槐树。你爹的名字叫明儿,你娘的名字叫蛐儿。跟山儿,跟娘回家;跟山儿,跟娘回家------”跟山儿这个名字是庙里的人给起的,引孩子回家的话是庙里的人教的。是要求一路上叨念的,直到进了家把门插上为止。

蛐儿只说等上一会儿,明儿就会回来,可一等两等等到太阳平西,还不见明儿回来。蛐儿就不往好处想:是明儿娘和明儿串通一气要把她扔在这偏僻山野。可又一想:不会,明儿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可他去哪儿了?怎么用这么长时间?蛐儿不敢再往下想,便返身看着那块大石头。石头象一顶硕大的帽子扣在那里,上面写着几个朱红大字,日晒雨淋的怎么也看不出是什么字。蛐儿对着石头默默地祷告:老天爷啊,保佑俺不能没有明儿!保佑俺不能没有明儿!

太阳都落山了,香客也没了,山谷里传来狼低沉的呜咽。蛐儿愈加心焦,紧靠着那块石头一动不动。蛐儿想:要是明儿也嫌弃她了,她就死,就从这栽进山谷里。蛐儿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有一颗小石头滚在她的脚下,猛回头她就惊喜地看见明儿从石头后面闪出来。明儿好象赶了很长的路,脸上大汗淋漓,用礼帽扇着凉。

“你去哪了?都快吓死俺了!”蛐儿扑到明儿身上。

明儿说:“俺就在这等你了。”

蛐儿说:“瞎说,俺一直等你,你一直不来,一直不来。”

明儿笑着说:“我在石头那面等着你,你在石头这面等着我;你也想我,我也想你;你也着急,我也着急。可谁也看不见谁,这是一块隐身石,你没看见上面写着隐身石三个大字吗?”

蛐儿说:“看不见,根本就看不见。”

明儿说:“看不见就对了,看得见就不叫隐身石了。”

蛐儿就用双手打着明儿说:“叫你坏,叫你坏。你到底去哪儿了,跑了这一身大汗?”

明儿没有回答,他给蛐儿讲了一个故事:“以前,有一对年轻夫妻,相爱至深,死不能离,活不能分。丈夫参加了革命,‘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为不使妻子担惊受怕就没有告诉她。一天,丈夫远行回来,妻子哭着说:‘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有一次他们说到死。丈夫说:‘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妻子听了很不高兴,丈夫解释:‘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别说了,都是死呀死呀,我不要听。我们谁也不能死。”蛐儿轻声打断他。明儿笑着说:“如果轮到我们------”

蛐儿捂住明儿的嘴:“不许你说,我说过了,我们谁也不许死------”蛐儿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就涌动着两汪泪水。
 0   2006-04-02 15:04:01  回复
小梦
2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明儿娘出身名门,把男尊女卑、妇德闺训等封建礼教奉为神明。二月十九那天,她只迷上了蛐儿娇好的面相、气质和身条,却没有注意到那双自由生长起来的大脚。明儿娘一再嘱咐王媒婆把蛐儿的脚看个仔细。明儿娘说:“小脚喝参汤,大脚吃粗糠。人样子再好,脚大不要,下了轿我要她被人背着搀着抬着入洞房------”王媒婆在心里说,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女孩子缠裹小脚的稀少了,就你这里还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还要找啥小脚儿媳妇儿,俺要是个大脚,串门说媒也不能象现在这样累死人了。可王媒婆嘴里却说:“你放心,你把心只管放在肚里,俺知道,郝村的女孩子十有八九是小脚,保准错不了------”

王媒婆坐了明儿家的轿子到了郝村蛐儿家。王媒婆第一眼看见蛐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再看蛐儿的那一双大脚,先是一惊,接着眉头马上舒展开来。王媒婆想:明儿蛐儿真是天生的一对美貌男女,她说了一辈子媒都不多见。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绝不能因为一双大脚就把他们给毁了。王媒婆花言巧语骗过了明儿娘。王媒婆象演戏一般在地上学小脚儿走着对明儿娘说:

一双小脚象葱头只有两寸三

三乡五里十村儿八村儿都不大多见

下得轿来是晃晃悠悠忽忽颤颤前扶后搀

不扶不搀她自己晃晃悠悠忽忽颤颤就别想走到洞房的门里边

唱念完,王媒婆又从大襟褂子里捏出一双象粽子一样大的还带着臭味的小鞋儿说:“蛐儿的一双小脚儿俺是拽不掉,可俺拽下了蛐儿刚穿过的这一双小鞋儿来------”

等蛐儿被娶亲的轿子抬到明儿家,五十步长院两边的亲朋好友都听了明儿娘的鼓动,等着观赏蛐儿的一双小脚儿。蛐儿的第一只脚一伸出轿帘就让众多亲朋好友大失所望,但当蛐儿迈着不快不慢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过那五十步长院时,那一路卓约风姿却深受众多亲朋好友的赏识。唯有明儿娘坐在正堂上,心象被蛐儿的大脚踢了一般生疼。她把王媒婆骂了个狗血喷头,却早不见了王媒婆的身影。从那一时刻起明儿娘就对蛐儿坐下了“病根儿”。

那天,明儿和蛐儿从沁河回来,正被明儿娘撞见,双双被唤到堂前跪下,明儿娘坐在罗圈椅里,眼睛半闭半睁,大福大贵的脸上锋芒毕露:

“讲,到哪里去了?”

“去沁河了。”明儿说。

“我没有问你。蛐儿,你说,去哪里去了?”

“去沁河了。” “去沁河做什么来?”

“耍灯儿(玩)来。”

“大男大女大脚大丫,去外面抛头露面,让人说三道四,坏了家教,败了门风,成何体统?这是白家村的窦家,不是郝村你的娘家!以后要在家习女红,侍婆母,侍夫君。不得出门,听见了?”

蛐儿不说话。

“听见了?讲!”

蛐儿说:“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下去吧。”

蛐儿忘不了明儿娘一板一眼阴冷的声音,忘不了明儿娘那双兀眼和那副大福大贵的严厉面孔。大脚大丫怎么了,郝村娘家怎么了!蛐儿问明儿:

“明儿,俺大脚大丫你嫌不嫌?”

明儿说:“不嫌。”

“俺郝村娘家穷你嫌不嫌?”

“不嫌。”

“现在不嫌,以后嫌不嫌?”

“不嫌,永远不嫌。”

蛐儿听了就扑进明儿的怀里嘤嘤哭泣。蛐儿听着明儿有力的心跳,抚摸着明儿那厚实的胸膛,便不再哭泣。蛐儿有了一座坚实的靠山,有了一堵避风遮雨的高墙,有了一个宽阔明亮的大世界。任凭明儿娘怎么样,她都不放在心上。

凡为女子

在理须明

温柔典雅

四德三从

------

明儿教蛐儿识字读书,遭到明儿娘的严厉训斥:“女子无才便是德,学什么诗书,大脚大丫还要成什么精!明儿便绕道走,教蛐儿学《闺训》、《女儿经》。凡是明儿教的,蛐儿都愿意学,学的也快。蛐儿心灵,过目不忘。蛐儿为明儿研墨,让他把刚才念的写下来。明儿写好,让蛐儿照着写,“横要平竖要直,写十遍。”蛐儿写了一遍就拿给明儿看:“先生,看俺写得对不对?”明儿看了说:“凡为女子的凡掉了一点,四德三从的德掉了一横。”蛐儿说:“俺写得不好看。”明儿说:“是不好看,象沁河里的老鳖爬沙窝。”蛐儿就在明儿的嘴上画了一个八字胡儿,画完笑着就跑,明儿就追,踢翻了那只红漆杌凳。

“大男大女在屋里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便有明儿娘严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孝顺婆(父),母”明儿说,“念,大声念。”

“孝顺婆母,”蛐儿就大声念。

“惟令是行。”

“惟令是行。”

“问安待膳,”

“问安待膳,”

“垂手敛容。”

“垂手敛容。”

------

半年多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一天早晨,蛐儿为明儿娘端上早饭便想脱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明儿娘在身后喊:

“蛐儿!”

“嗯。”蛐儿转身恭立堂前。

“蛐儿,我问你。你是几时嫁过来的?”

“去年的七月十六日。”

“今儿是几时?”

“二月初二。”

“你嫁过来几时了?”

“再过十多天就整七个月了。”

“噢,都快七个月了。”明儿娘看着蛐儿仍象出嫁时细软灵活的腰肢,再也耐不住固有的斯文,“你嫁过来快七个月了。你知道吗,要是兔子,也该下第七窝了------”

转眼又到了七月。一天,明儿和蛐儿又被双双叫到堂前。明儿娘再也藏不住那份专横:

“跪下!都给我跪下!”

明儿蛐儿双双跪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明儿娘把漆红光亮的枣木板子扔在明儿的跟前。

“明儿。”明儿娘喊。

明儿不动。

“明儿!”明儿娘厉声喊。

明儿仍不动。明儿娘就从罗圈椅子里站起来,抓起地上的板子噼叭有声地打在明儿的身上。蛐儿跳起来,夺下板子塞进明儿手中,咕咚一声跪下去说:“明儿,你打吧,打俺吧。都是俺不好,你打吧,打吧,俺愿意!”明儿看着蛐儿,猛的把板子摔在地上,拉起蛐儿就向门外跑去。

明儿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不孝的儿呀,你爹死得早呀------你和你媳妇合伙欺负我呀------”

蛐儿何偿不想有个孩子,为了明儿,也为了自己。蛐儿做了一套又一套小衣裳,一双又一双老虎头鞋,可都在箱子里压着。蛐儿心急火燎的,可腹部毫无起色。明儿娘更是咬牙切齿。看见蛐儿时,就拿那双兀眼剜蛐儿的那双大脚,剜了蛐儿的大脚再剜蛐儿的腹部,然后就把那句粗野刻薄的话砸过来:“初一挑到十五,挑了一个不下崽的母猪;十五挑到初一,挑了一只不嬎蛋的草鸡。”
 0   2006-04-02 15:03:43  回复
meiguo.com 创始人

emotion

1   2006-04-02 15:03:25  回复

回复/评论:<蛐儿>

暂无用户组 升级
退出
等级:0级
美果:
美过
精华推荐
  1. 中美贸易的争端升级,中国实施“长臂管辖”颁布3项针对性措施!
  2. TikTok美国业务的“合规运营”方案细节披露
  3. 川普总统在联合国演讲,声称中国不愿用风力发电?
  4. 我的人生有三个账户!伊隆·马斯克在斯坦福大学的最新演讲
  5. 美国“风行者”超大运输机计划曝光
  6. MIT稳居了CS榜首!美国大学的最新排名出炉
  7. 中美因为“稀土管制”引发的贸易摩擦升级了
  8. 全球高等教育的新趋势:留学生求学地“多元化”
  9. 700万人参与了反川普集会?
  10. Zillow和Redfin“摊上大事儿”!五大州的总检察长起诉了房产平台合谋做局
  11. 川普政府打算发放两千美元的关税补贴
  12. 川普总统宣布加沙战争结束,峰会聚焦“中东和平”!
  13. 美国司法部起诉了柬埔寨“电信诈骗集团”的头目
  14. 中美稀土博弈,美国政策在急转直下!
  15. 在美国买房半年后,总结了两个扎心感受!
  16. 马斯克的模块化生产技术在革新汽车行业
  17. 佛罗里达的一名中学生在AI提问,然后被捕了!
  18. 马斯克的净资产创纪录,突破5000亿美元!
  19. 福建舰“电磁弹射系统技术”获全球关注
  20. 美国“H-1B”签证新规:在境内的申请人,免缴10万美元费用!
  21. 华人购房遭遇国籍歧视,法院裁决后依然隐忧犹存!
  22. 川普政府“双失利”?
  23. 美股市值突破“全球GDP半数”大关
  24. 45岁后“人生黄金期”是认知和创造力的新高峰
  25. AWS最大区域故障,带崩多项服务!
  26. 大学排名更新:顶尖学府稳固,新兴学校快速上升
  27. 母亲给大一女儿恋爱八项要求
  28. 马斯克成为全球首位身家5000亿美元的富豪
  29. 川普总统签署了备忘录,贩毒集团成为“国家之敌”!
  30. 中美航班“绕行俄罗斯领空”政策引关注
  31. 联邦法院驳回了川普政府的“出生公民权”行政令
  32. 骨胶水的研发获突破,临床试验显示了安全有效!
  33. 联合国大会“史上最尴尬”一幕:他上台后,观众纷纷撤离!
  34. 美国青少年“67”流行语的现象引关注
  35. 美国的房地产市场显现了矛盾信号
  36. 谷歌的科学家已经连续两年摘得了诺贝尔奖

美国动态 美果搜索

Your IP: 216.73.216.168, 2025-11-14 14:20:00

Processed in 0.05741 second(s)

头像

用户名:

粉丝数:

签名:

资料 关注 好友 消息
已有0次打赏
(1) 分享
分享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