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府第。
花园。满池的菡萏已经尽残,剩下些枯黄色的叶杆。池边,白衣飘飘。舞剑的声音。空气里传来残荷的清香。
“五月天山雪,
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
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
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
只为斩楼兰。”
“哈哈哈,好剑,既有此剑,为什么不上阵杀敌,尽吟些诗有个屁用!”房顶上竟传过来人说话的声音。红披风,紫金冠,黑色镶珠朝天靴。声音清脆,有力,密如电波。
李白提足跃上房顶。那人已飘至对面光秃秃的树丫上。
李白再追,那人再躲,口里忽然吟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斩楼兰终不还!”
李白索性站在屋顶上,嘲笑道:
“阁下好轻功,可惜中看不中用,胆子也忒小了点,有本事就来比划比划!”
那人飞身飘向李白,手中多了一节病歪歪的树枝。
李白收剑进鞘,连连躲开刺来的树枝。那人加快了步伐。李白被影子包围着,如风涛般的呼呼声把李白弄得心烦气燥。岂不知心烦气燥是练武习文者的大忌,慢慢地竟有些自乱阵脚。愈乱愈烦,愈烦愈乱。步伐也渐渐踉跄起来。头上,肩边,胳膊,都被一一点到。此时李白再想拔剑,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心中突然一阵狂躁。
那人忽然止住,向远方奔去。李白抽出剑,发力向前。连追了七八里路,那人突然停下。
残阳如血。山下。孤亭。一桌美味。两位亭亭玉立的女子。
那人拔剑。金属敲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驼铃,如泉流击石,如环佩叮当。满地的落叶被剑锋卷起,一片金黄遮蔽了孤亭。
那人的剑,快、准、苍劲。
李白的剑,飘、活、灵巧。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去。灯笼点起。两位亭亭女子静静地站在亭内,美目盼兮,手中的灯笼映红了她们的淡妆。
风起,骤寒。剑与剑难分难解。
树上寒鸦叫。不知什么时候,亭里多了一个身着铠甲的将军。将军的脸躲在烛影里,一双闪着神采的眼睛如灯火般在这暮色黯然的山下跳动。将军红缨枪上的红缨被风吹起。
枪起,挑剑,李白退,那人也退,将军站在铺满落叶的亭前。晚风撩起了他肩上的黑色披风。
那人笑,拱手向着将军,道:“武先生,别来无恙。”
将军还礼道:“慈恩寺之约,我还是记得的,哈哈哈!”又转向李白,横枪拱手道:“太白兄还是老样子!”
李白如梦醒般收剑,快步上前,握住将军的手。
山风明灭。
孤亭不孤。
酒。诗。剑。箫管吹奏《忆秦娥》
“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搂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歌声婉转,开阔,又杂以怀古伤今的气象,三人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盈满眼眶。
李白舞剑。剑影笼罩。人影恍惚。空中飞舞的落叶被切割成更小的碎片,在暗夜的灯火里零落如雨。
此刻,城内紫禁宫中,唐明皇和他的爱妃正在沐浴。
华清池。杨妃肤如凝脂,醉眼婆娑。她斜斜地依靠在明皇多毛的胸前。
梁上,一个黑衣人的身影。
杨妃拿起池边的白色浴巾,缓缓出浴。
丰乳肥臀。
天香国色。
云鬓堆雾,
唇绽樱颗。
娇羞无力,
绵软细酥。
白色浴巾围住她多肉的腰。
黑衣人在梁上静默,他肺内的空气进出不顺,竟有些压抑。
郁闷。
烦躁。
明皇赤裸着身子向杨妃追去。杨妃咯咯的笑声在华清池的上空宛若天籁。
明皇扯去杨妃围在腰间的浴巾。
吻。
香酥缠绵。
提剑,清脆的环佩声响起,黑衣人从梁上跃下。
杨妃回眸,惊叫。
明皇回头,惊叫:“刺客,有刺客!”
乱。御林军操戈吆喝的声音。
剑向杨妃刺去,黑衣人高声道:
“贱人,淫我宫闱,昏中国君!”
明皇躲在焚香炉的后面,颤巍巍地伸出半个脑袋。他看见他的女人用手捂住心窝。
黑衣人已经不见踪影。
明皇用散落在身旁的白袍遮住自己的身体,方才跑向女人。
“爱妃!”
杨妃紧捂心口的手不停地颤抖。
鲜血,从她的手指缝中渗出。
血顺着她的腿流了一地。
她发出低沉的“啊”声。凄厉而又庄重。
明皇还在喊“爱妃”,可惜杨妃终于失去了听觉,倒在迟到的明皇身上。
血,流了一地。华清池的水渗入了血。鲜红的血在池水中缓缓下沉,融释,如一朵凄美而艳丽的花。
长安城外的孤亭。酒意阑珊。
那人已经大醉,嘴里还在咕哝着:
“太白的诗,好,好,剑,差了点,不,不如我。到边关杀敌还是我行。”
李白神情矍铄,眼睛越喝越亮,他望着开始有点大舌头的那人:
“少白剑和诗都是绝品啊,今天初次相见,就让我李某人开了眼,哈哈哈!”
那个被唤做“少白”的全名王昌龄,太原人,开元年间进士。他擅长五言古诗和五七言绝句,又以绝句为最高。喜爱佩剑远游,遍交天下奇雄。剑法出自昆仑一派,自称“昆仑浪子”。
武先生姓岑名参,南阳人。天宝进士,安西节度判官。好武能文,常年行走边关,时人谓之“文武将军”,或谓“武先生”。相比之下,岑参更爱后者,遂题字一幅,悬于宅室之内,上书:“武先生冢”。
三人之间,唯独李白和王昌龄在这之前没有见过面。但两人互慕之心由来已久。所以才有这“孤亭之约”。
东方鱼肚渐白,遥远的鸡鸣撕破黎明的夜障。空气清新而又潮湿。
三人相约去边关杀敌。语气坚定而豪迈。
笑——哈哈哈。
器皿撞击——当当当。
声音爽朗悦耳。
英雄主义和个人主义在盛唐气象里发出了绚烂的色彩。
此刻,皇宫大院已恢复了从前的宁静。明皇坐在塌前凝神望着嘴唇干白的杨妃。杨妃气若游丝。太医摇头叹了口气。明皇紧紧握住杨妃正在渐渐失去体温的手。
晶莹剔透的眼泪,滴落。它消失在床榻衣被里。
杨妃干白的嘴唇嗫嚅着张开,明皇靠近去听,听到了“水”字。
明皇哽咽着。
“快,快倒水来!”
杨妃喝了几口送来的参茶水,脸色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红晕。
明皇又惊又喜。
太医上前。
“怪事,怪事,难道娘娘竟是个偏心子?”
他连查带摸又是敲,终于相信杨妃偏心。
杨妃是个偏心子。
三个月后,寒谷关口。
清晨,一轮淡淡的月亮悬于西天。东方的太阳露出大半个脸。沙场茫茫,枯草尽寒。已是深冬了。
李白向长安方向走去。
明皇千里传旨招李白进宫见驾。
在这之前的一个月。明皇后宫。
又是华清池。
梁上,一个黑衣人。
杨妃拿起池边的白色浴巾,缓缓出浴。
白色浴巾围住她多肉的腰。
黑衣人在梁上静默。
明皇赤裸着身子向杨妃追去。杨妃咯咯的笑声在华清池的上空宛若天籁。
明皇扯去杨妃围在腰间的浴巾。
清脆的环佩声响起,黑衣人从梁上跃下。
杨妃回眸,惊叫。
明皇回头,惊叫:“刺客,有刺客!”
御林军操戈吆喝的声音。
剑向杨妃刺去。
明皇躲在焚香炉的后面,颤巍巍地伸出半个脑袋。他看见他女人捂住脖子。
黑衣人已经不见踪影。
杨妃紧捂住脖子的手不停地颤抖。
鲜血,从她的手指缝中渗出。
她垂下手,一股股血剑向空气中散去。
明皇还在喊“爱妃”,可惜杨妃终于失去了听觉,倒在迟到的明皇身上。
血,流了一地。华清池的水渗入了血。鲜红的血在池水中缓缓下沉,融释,如一朵凄美而艳丽的花。
在这之前的一天。
明皇寝宫。
杨妃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要是臣妾死了,陛下一定要请李白给我写墓志铭。”
明皇抚摸着她的云髻爱怜地说:
“傻丫头,有朕在,怕什么!”
长安城外的山山水水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奉旨进京的李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孤亭的方向走去。本来打算直接进城,但山上的孤亭还是给了他足够的理由逃离。
远远望见被皑皑白雪包围的孤亭。李白是记得的:就在这儿,有一棵节前的梅树。孤亭的柱子披上了雪,隐约可见红漆的颜色。梅花已经尽开了,虽然被大雪压得很低很低,但淡淡的香味还是倔强地向李白的方向飘来。
风里一阵清香。
李白走近,这才发现,亭内坐着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
矮脚炉里炭火红通通。空气里传来茶香。亭内的石桌上放着两只茶杯。
女子款款起身,一袭素衣在雪的映衬下更显素雅。她面颊上有两抹红红的云霞。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领子上的白狐毛在山风里不停地浮动,如波纹漾过。
女子献茶。李白捧茶。嗅觉里满是梅、茶、雪。
山风渐冷。
有鹤旋舞。
“在亭边结庐,不离开这儿,您愿意吗?”
李白摇了摇头,他的佩剑呜呜作响。
“您愿意为一个陌生的女子作墓志铭吗?”
李白摇了摇头,他的佩剑呜呜作响。
“如果是为像我这样的女子,您也不愿意?”
李白突然哈哈大笑,道:
“姑娘真会说笑。京都还有一个老头子等我去见他,我先会会他,再回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姑娘不语。她低垂着头的样子让李白想起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半天后。
明皇书房。
明皇向李白讲述他女人杨妃的事迹。
明皇最后说道:
“召你来,不为别的,就让你给她写个铭文。明天杨妃下葬,今夜你就把铭文写好。没什么问题吧?”
李白忽然想起亭内的女子,难道?
“能让臣见见死去的娘娘吗?”
李白最后的要求。
孤亭。
李白舞剑。亭前的梅花翩翩飞落。
空气里传来梅花淡淡的香气。
李白放歌。歌声在山林里穿梭,绵远而悠长。
山雪开始慢慢消融,春天还会远吗?
……
(首发对话,2006年4月6日修改于一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