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已苏醒却未觉痛苦,须知你已不在活人世界。”一直以来我就对这句话充满警惕,每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会千篇一律地咬一下左手的食指。倘若我感觉到痛,我会喜形于色,“今天我还活着。”我不知道别人的灵魂藏身何处,而我左手的食指正是我的灵魂所在。我无法用大脑和眼睛认识事物,只有经过我左手食指触摸过的东西我才能记忆深刻,我用左手食指读了很多书,乃至终生不忘,也许到了下一生我仍能记忆犹新。但是传闻我的左手食指可以点石成金或者说它能够同时在两个女人身上游移,那纯粹是无稽之谈。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我还没有用牙咬我左手食指以前我也不能断定我还活着。我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仿佛全世界的黑暗都浓缩在我的周围。黑暗的压力和对黑暗的恐惧使得我全身发冷,我感到黑暗凝成黑色的液珠渗进我的身体,不一会儿我的身体里全都流着黑色的血。我把左手食指伸进嘴里,用力咬下去,只听见上下牙门撞击的声响,非但不觉得疼痛,竟像是并没有把手指伸进嘴里,我猝然一惊,知道自己已不在活人世界,我迟缓的地把手指从紧咬的牙间抽出来,竟然完好无损。我又把手指从紧咬的牙伸进嘴里,我明白自己只剩下一个虚无的影像,像是电影荧幕上的投影。黑暗中电光一闪,我看见一个人从绝壁上纵身跳下,那个人就是我。我想起在我还能感知痛苦的最后一刻,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深渊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身不由己的跳了下去,尽管跳下去以后我可能就会与活人世界永世相隔。我也并非对死亡毫无恐惧,只是我相信有些呼叫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是无法抗拒的。尤其那一声声的呼叫并非来自活人世界,而且那一声声的呼叫充满了魔幻和诱惑,对我而言有着强大的吸力。我甘心情愿死于神秘的呼叫。
“你以为你已经死了吗?”正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这里并不是但丁笔下的地狱,尽管这里也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当然这里更不是天堂,这里可没有绚烂神圣的光彩,这里只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可是我已经不能感知痛苦,我的灵魂一片虚无。”
一道幽蓝的光远远的向我射来,直射到我的左手食指上。
“我把活人世界的一切情感重新赋予你,不过其中另附有我添加的一些成分,开始你会有一些难受,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拥有一些凡人所不具备的神奇力量和情感特征。”
我感到体内翻江倒海般,剧烈的痛疼使得我产生无数的幻觉,所有爱过我的和我爱过的女人不停地在我眼前和体内穿梭,最后聚合成一个女人的形象,我想伸手去抓住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生所渴望的形象,我也不知道这一生除了追寻这一形象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追寻。
“你现在并不是别无选择,如果你回转身,你仍然可以回到你所熟知的那个腐化的世界,然后坠落而平静地安度余生。你也可以秉承我赋予你的力量,去追寻未知的事物和不可企及的永恒。你的灵魂已经烙上了神秘世界的印记。如果你愿意,除了活人世界,仅凭着这个印记你无论去那里都将是畅通无阻。但是你仍然有一段孤寂而又漫长的旅程。你刚才所见到的幻影,也许你可以找得到。”
“正是古希腊人所说的不可更改的命运,我对神秘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既然我已经拥有了通往未知世界的神秘印记,我想我已经别无选择。但是能否告诉我,和我对话的人是 谁?”
“我只是一个无名的使者,一个引诱你去拯救一些人,而又使得你自取灭亡的人。”
“我在活人世界是否曾经见过你,你的声音如此的熟悉,你就是那个试图诱惑我的女人,就是你破坏了我在尘世唯一的幸福,尽管你的诱惑对我毫无效力,却让所有无知的人抛开了他们的良知,厌弃他们不该厌弃的人。”
“我一直奇怪你怎么经得起我的诱惑?”
“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形象,她神圣的光辉,绝不亚于但丁心目中的贝雅特里齐。”
一降刺骨阴冷的风向我袭来,似乎是因为她不屑地向我挥了一下手,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无数的通道无数的门,每一道门上都刻有一段铭文。我无心选择,只见有一段铭文这样写着:
不是每一个人在生前或死后都能够来到此门
凡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
我发现这两句铭文只不过是地狱之门铭文拙劣的剽窃和故弄玄虚,我衷心的喜爱但丁的诗句,明知是一个拙劣的陷阱,我仍然义无返顾地走了进去。仍只见无数的通道,无数的门,只是当我跨进一道门,面前的门和通道都会增加一倍或数倍,接着跨过几道门。门和通道多得令人眩晕,我渐渐感到有一些单调和恐惧,如果我全部的精力都耗费在这无意义的门和通道里面的话。
时间被恐惧和烦躁拉得很长,我似乎从石器时代走到青铜时代。
隐约听到有脚步声,我立刻振作精神,仿佛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看见了一股清泉。在令人恐惧的寂静中传来的脚步声比母亲的声音还要亲切。我急切地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那声音时远时近,奇怪的是还时断时续,每当我感觉马上就要见到一个像我一样四处搜寻赶路的同类之时,那脚步声就嘎然而止,我越来越焦急,也越来越恐惧,我停下来四处张望,墙上挂满了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我想起高更画过的很多基督受难图,还有人喜欢恶作剧把别人钉在十字架上。就这样胡思乱想,我几乎把寻找脚步声的念头忘记,我随意地乱走。这时脚步声却空前得大起来,我不知道是受人愚弄还是自己的幻觉,我把耳朵捂住,那声音却像针芒一样刺入耳膜。心跳开始变得紊乱剧烈,我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我害怕躁乱不安的情绪会诱发我久治难愈的躁郁症。我拼命地克制自己,但我还是忍不住狂笑起来,笑个不止,直到精疲力竭,完了,一切都完了。旧病复发比什么都可怕。我听到远处也传来狂笑的声音,混杂着令人疲惫不堪的脚步声。那笑声和脚步声一声声像钉着十字架的铁锤一次次沉重地落到我的心上。那一段铭文浮现到眼前,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诅咒。当我走到交叉线特别繁复的路口时,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迷乱和狂躁使我丧失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但愿那些狂笑,那些脚步声只是我发出的声音的回响,这些空荡荡的通道只不过相当于一个个共振管道,那些回声之所以时断时续,此起彼伏,只因为通道有远有近,有长有短。
“该死的门和通道。”
突然这个由无数的门无数的通道组成的巨大迷宫迸裂成一粒粒闪亮的水银顷刻间渗入地下。我的诅咒也有神秘力量。
眼前呈现一片开阔的绿茵地,天空一左一右悬着两个月亮。月光下有数以万计的骷髅在袅袅地跳着舞。
“倘若你愿意到草地上与他们共舞,并让他们吻一下你左手的食指,他们会重新长出血肉,但是你身上的血肉会一点一点的消失。当你让他们全部重新长出血肉以后,我将带你去见一个你梦寐以求的人。”
我毫不犹豫地走进起舞的骷髅群,大概有12万7千四百九十三个左右,他们争先恐后的来吻我左手的食指。每吻一次,我都会感到有血肉从我的身上撕裂。我不敢想象自己已变成何等恐怖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去见一个人,但是倘若你胆敢吻她的话,你将立刻化为乌有。”
我看见她低垂着头,忧郁地若有所思。我轻声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眼神中闪现着泪花和惊喜,“你终于来了!”幽怨的像是一声叹息。“难道你早知道我会来吗?”“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直等着你来。”她徐缓而又镇定地褪下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她的身材硕长轻盈,似乎随时可能离地飞升,细腻似雪的肌肤散发出芳香的气息和平和的光泽。我回想起在此之前见面以后分别时的情景。她送我到她房前的那个院落,外面黑的无法用比喻来形容。刚走了几步我回头看她时已经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我感觉得到他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克制住自己没有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问她:
“你还看得见我吗?”我的语气温柔得要命。
“看得见。因为你的上衣是白色的。”也许我的问话有些突然或者滑稽,她回答时的笑声爱娇而又柔媚。“那你还看得见我吗?”
“我只看见你的短裙。”略有点轻佻。
那晚她穿着一条极短的雪白的裙子。
当她的外套完全滑落到地上,我看见她温柔无限而又狡黠地看着我。“自从那天晚上,我就决定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看我。”我完全笼罩在肉体的芬芳和光泽之中,我屏住呼吸,极担心这只是一场梦,盼望时间就这样停止。仿佛基督徒看见基督显圣一般。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丝隐约的伤感和忧郁。
“我现在不再是别人的妻子,不再是除了你之外任何人的情妇,也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是你的,我完全是你的。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毫发都是你的……”其实当她说道‘我是你的’这几个字时,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等到她说完所有的允诺和没有说出来的暗示以后,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似乎我以前为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得到了回报,那些无穷无尽的相思和失眠一下子得到了超出应得的补偿。
我缓缓地,坚定地俯下身去吻她。
我已经领略过幸福的滋味,
我不再惧怕死亡,
也不在乎是否会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