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左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身边的男人懒懒应声,翻个身,一只手又搭上胸膛,熟门熟路。鸳鸯合欢被,七色缂丝锦。她垂下眼皮,锁骨往下,雪白底上一颗朱砂痣。男人的手指半睡半醒,像一些虫类索索围着樱果爬搔。她叹了口气。
男人睁开眼睛,笑了。
从脖颈底下伸过手臂来兜着肩膀,上上下下地抚摩。玉姑娘,生气了?你这身子是千金难买万金求,可到底,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公子真会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她挑动嘴角,懒懒瞟他一眼。
再会说话也比不上玉姑娘。麻痹的虫逐渐苏醒,打着转,舔过那点朱红。男人的声音自睡意中透出腻来,不觉的,又精神了。玉姑娘的才名谁不知道,别说笑话了。这些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又不晓得这句话。
——黄金有价玉无价。是啊,哪个不晓得,晓得得都成了陈谷子烂芝麻,可他还偏要再重复一遍,枕上拖了长声吟哦,就着未熄的红纱灯瞥到他齿缝间一丝粘绿。夜宵鸡汤水芹小饺,下了肚也阴魂不散。一闪。她猛地推开他坐起来。
却被按倒。男人的手在脖子上,像勾死的索。他那厢倒又重整旗鼓,雄赳赳爬上身来。锦被揉成一片彩浪翻在人下面,她仰起脸。那双唇油腻,吮在何处也一样。得承接。
玉姑娘……玉姑娘!男人皱眉咬牙在上大动,自顾喘吁吁胡喊乱叫。短兵相接这关头厮忙得紧,不肯懈怠。她闭了眼,由他去忙,只从喉咙里游出呻唤来。她知道声音可以比肢体扭出更多的花样。
终于一阵剧颤,不动了。他抱住她兀自喘气,紧抵着也到底滑了出来。湿漉漉,更冷。玉姑娘,你真好……我又……我又……怕是总要死在你这千金难买的身子上。他昵声嘟哝。
可不是。既已花了千金,一夜若只一次,怕也不甘吃亏吧。
她想着。困意却来了,于是睡去。
男人瘫软在身上,手指掠过朱砂痣,又津津地抚弄着雪白底子上另一颗绯红颜色了。
霜思林不是林,是一座楼。这风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把楼漆得通体红如秋枫,牌匾便可高挂,自为切题。每当听见这名字被风雅地从众人唇齿间吐出来,温玉就想笑。
她是红彤彤的霜思林中最红的诗妓。老鸨掌中的宝,孜孜地捧着,摇一摇听得见哗哗钱响。等闲要见姑娘一面就得花上成堆银子,上姑娘房里去奉茶一杯又是成堆,还指不定能不能把屁股坐热。老鸨总在玉姑娘款款裙摆之后夹脚跟上来,满面疼惜。公子呵,姑娘该歇着了。您要知道,我们玉姑娘可不比那起庸脂俗粉,每日里做诗做画的,这都是劳神的事儿呐。别把姑娘累着了……于是她别过身去,罗袖掩了脸,是恹恹的表情。
公子可以下楼去坐坐。喝喝酒,听听丝竹,霜思林有的是好姿色,金花金铃金眉金宝,光这四位金字儿姑娘您就打着灯笼别处再寻不到的上品。但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晓得,黄金有价玉无价。
玉无价,她温玉是有价的。这世界没什么不能拿钱买。她知道,只要公子肯再狠心破费上一把,千金难买的,万金就求来了。只要公子肯再破费……玉姑娘就不会累着了。
就可以陪着公子,是的,奉陪到天亮。
她并不如老鸨牙缝里吸着凉气咝咝耸叹的那般纤弱。
温玉放下了衣袖。回转身把她一行斜绣着缠枝花的罗襟对着人。月白罗襟里面是红兜肚。红兜肚里面,是人要的一切。
背着手观赏壁上她的书画的公子也转过身来。
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不枉了诗妓之誉。
公子赞叹道。公子的后脑勺对着密密麻麻的诗词墨字,一张脸逼近过来。彬彬有礼地,他像个太阳发出贪馋的光。往她的脸上身上,舔来舔去。
温玉笑了。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诗妓,诗是件体面的衣裳,妓才是她的人。
衣裳脱下了就抛到一边去。公子他过来了。
但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温玉把头向后仰着。男人在这当口,顾不上回答。
没一个会回答。
丫鬟来相请的时候,她正向砚上舔了笔尖儿,要做一首五言律。桃花笺上,八句已成了六句,只差结句正待推敲。但雕花门扇被推开了。
玉姑娘,妈妈叫您换了衣裳见客去。楼下来了好些贵客,专等您呢。 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丫鬟帮着换了见客衣裳,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向镜中略瞥一瞥,不搽胭脂,苍白着一张薄粉的脸下楼去。他们要的就是这个,那些客。要看的就是一个传说中嚼着冷香的诗句便可活下去的女子,是如何在残剩的酒肴中,在男人滚热的股掌间溃散。情欲是渐坠黑夜的日头,烧红了湖水蓝。她能预计那干涸的湖水发出嘶叫。
她有分寸的,因为她清楚。
弓鞋踏着楼板,她让丫鬟搀扶着下楼去。抿一抿唇角,她知道待会儿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必得呈现出一副不食烟火的琉璃面容,但有一点朱红的嘴,浮在空白之上,醒目,烧心。
临到出门,她忽又折身回案前,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到脚底下去。
那晚微服出游的老王爷给迷住了。破例地,下榻在这狭邪冶游之地。
一切正如她预料。温玉姑娘出现在楼下大厅,引得一阵波澜。那些平日只能在楼下盘桓的寻芳客搂着各自的相好,眼睛好似拔出麦芽糖来,穿过空气丝丝缕缕粘在她身上,恨不得餳化成汁。却不敢喧哗。那一桌上坐的客人虽没人知道来历,单看老鸨领着最当红的几个姑娘团团围绕在旁那劲头便不是寻常富户绅商。常出来玩的朋友多少都晓得些眉眼高低,一个个伶俐得猴儿似的,谁那么不长眼,敢来败您老的兴呐?老鸨赔笑低声道。她瞥到厅角有个刚把腿上坐的姑娘推开、站起身跃跃欲试的瘦子被几个龟奴架住了,极其干净利落地从后门轰了出去。没容得半点吵嚷工夫。
您老放心高乐罢。老鸨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我们玉姑娘最是懂事的。
她马上省得,接口。老爷若不嫌弃,不如移步上奴家屋里去坐一忽儿,也好清清净净地说说话儿。这儿乌烟瘴气,如何使得。
他一双眼睛把她上下打量,半晌,点了点头。温玉姑娘,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给玉姑娘看座。
过来坐下,咱们且喝会子酒。他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虽然须发白了,掩不住一种气势。厅里热气一蒸,脸上越发渗出油来,锃亮的仿佛要在毵毵白须上结出细小油珠儿。他端坐在花梨高椅内,衣裳裹得圆滚滚的像根……棒槌。他凝视着她,笑道,不忙上楼。就是这地方有意思,热闹,我想再多待一回。玉姑娘,过来陪我坐着。
老王爷擎起青花瓷盅。温玉笑笑。她是海量。在霜思林这等地方过活,不会喝酒那怎么成?但她矜持地敛衣裙坐下,举杯略抿一点儿,便教背后站着的柔儿代酒。这里是楼下大厅,众目睽睽都盯着她。老王爷来乐过这一次,能好生把他送走了是大家的福分,可他乐过走了,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生意还得做。霜思林不缺海量的姐儿,拉出来每个纤纤弱质都敷衍得三五壮汉。但温玉姑娘这招牌,只有一块。她是知书识礼、诗画双绝的名花,说出去比多少闺秀都响亮的才名。
她是多么的虚伪。温玉端然坐着,看柔儿一杯接一杯,这丫头一向是得力的,应酬工夫滴水不漏。在霜思林,从来头牌贴身的丫鬟娘姨还要尊贵过楼下散间的寻常姑娘。个个的千伶百俐。老王爷的酒量是真好,柔儿脸上已泛起红晕了。她淡淡地,替他拂落了掉在膝上的一颗蜜饯杨梅。
——他不会着恼罢?欢场上红姑教使女代酒是常例。谁知他在不在意呢?这样金贵的头牌。他可是王爷。她与老鸨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王爷虽让柔儿劝着酒,一径瞅着她。喝了酒,脸更红,笑声更洪亮。
她拨了拨自己的手炉,掀开盖加两块香,放在他怀里。老爷您且沉沉酒,歇一回再喝。这儿冷,您焐焐手。
他有三分酒意了。望着她只是点头。唔,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妈妈,难为你调教得好,玉姑娘这气象竟像是大家子的小姐呢,怪道人都说玉无价,玉无价——嘿嘿,诗书什么的就不说了,光这规矩礼数就是多少黄金也买不来的。
老……老爷,蒙您瞧得起。您点拨两下,这孩子就出息了。我们姑娘还得您老多照顾。老鸨的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眼角带她一下,尽是流光烁烁。
好说。懂事的孩子,谁也喜欢。他脸上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怕是德高望重惯了,尽管微服冶游,一时放不下身段来。但,桌子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着了她的手。攥住。
温玉静静笑着。那只手刚抱过手炉,烘得热乎。白铜手炉套着锦缎套子,在他怀里替她发出甜香,像个咻咻的小猫,有它自己的呼吸。它一个劲儿地朝他心上舔。
楼楣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那大红的光照在柔儿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有人带着姑娘上楼去了,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她的错觉。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也像柔儿那样红,她抬手摸到脸上,却是冰凉的。
老爷……啊,老爷……您轻些儿……
只听得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一古脑儿纷跌在地。
一地的碎片。着靴的脚,与玉色绣海棠的缎鞋的脚慌乱地践踏,仿佛跳着什么生疏的异域的舞,踩不到拍子上。那些未完的画,阙尾的诗,半行的词,一一辗转残破。几轴画被横扫,骨碌碌乏力地铺展开去,马上给靴底一踩,兰花丛里半只泥泞的印。
登时铁案如山。她是他的人了。她紧蹙双眉哀求,拖长了声音宛转娇啼。那呻吟却是真疼——老王爷抓住她双手,高举过头按倒在书案上,硬木边缘狠狠嵌在腰里似乎要把人切成两半。他那只手也大,筋骨虽老犹劲,是半生控马弯弓的手,攥女人若擒敌酋。她腕子上一只羊脂镯给捋下来,呛啷粉碎。
哦,怎不叫他们上来。她并不挪步。霜思林谁都晓得的规矩,玉姑娘从不下楼见客,只在楼上红阑尽深处她的闺房里静静候着,等妈妈审阅过后,将那些认为值得一见的客带上来。她不下楼,不动,等人来看她。像一盆难得开放的兰花。这样才矜贵,配得上千金买笑,万金缠头。名声是人嘴里传出来的。
妈妈说,这回的客,来头好象大得紧呢。丫鬟柔儿是个精乖丫头,虽则房里并无他人,仍凑近来低声道,好象是……姑娘您还是下楼去吧。
温玉哦了一声,搁下笔。并不多作俄延。她不记得是什么年月来到这地方了,反正自打来了,从没遭过半点罪。老鸨对她一向另眼相看,除了因为她是她手里方当炽热的红人儿、士子达官慕名而来年年结出金锭银锭的温玉姑娘,还因她这脾气,虽是艳帜高高在上的诗妓、才女,却一些儿不与时宜的毛病也没有。温玉就像她的名字,是软的,温的,晶莹通透而七窍玲珑,适合放在手心细细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