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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十声之一:温玉
网友【dreamer】 2006-06-13 19:24:36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3    1
她说,左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身边的男人懒懒应声,翻个身,一只手又搭上胸膛,熟门熟路。鸳鸯合欢被,七色缂丝锦。她垂下眼皮,锁骨往下,雪白底上一颗朱砂痣。男人的手指半睡半醒,像一些虫类索索围着樱果爬搔。她叹了口气。

男人睁开眼睛,笑了。

从脖颈底下伸过手臂来兜着肩膀,上上下下地抚摩。玉姑娘,生气了?你这身子是千金难买万金求,可到底,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公子真会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她挑动嘴角,懒懒瞟他一眼。

再会说话也比不上玉姑娘。麻痹的虫逐渐苏醒,打着转,舔过那点朱红。男人的声音自睡意中透出腻来,不觉的,又精神了。玉姑娘的才名谁不知道,别说笑话了。这些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又不晓得这句话。

——黄金有价玉无价。是啊,哪个不晓得,晓得得都成了陈谷子烂芝麻,可他还偏要再重复一遍,枕上拖了长声吟哦,就着未熄的红纱灯瞥到他齿缝间一丝粘绿。夜宵鸡汤水芹小饺,下了肚也阴魂不散。一闪。她猛地推开他坐起来。

却被按倒。男人的手在脖子上,像勾死的索。他那厢倒又重整旗鼓,雄赳赳爬上身来。锦被揉成一片彩浪翻在人下面,她仰起脸。那双唇油腻,吮在何处也一样。得承接。

玉姑娘……玉姑娘!男人皱眉咬牙在上大动,自顾喘吁吁胡喊乱叫。短兵相接这关头厮忙得紧,不肯懈怠。她闭了眼,由他去忙,只从喉咙里游出呻唤来。她知道声音可以比肢体扭出更多的花样。

终于一阵剧颤,不动了。他抱住她兀自喘气,紧抵着也到底滑了出来。湿漉漉,更冷。玉姑娘,你真好……我又……我又……怕是总要死在你这千金难买的身子上。他昵声嘟哝。

可不是。既已花了千金,一夜若只一次,怕也不甘吃亏吧。

她想着。困意却来了,于是睡去。

男人瘫软在身上,手指掠过朱砂痣,又津津地抚弄着雪白底子上另一颗绯红颜色了。

霜思林不是林,是一座楼。这风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把楼漆得通体红如秋枫,牌匾便可高挂,自为切题。每当听见这名字被风雅地从众人唇齿间吐出来,温玉就想笑。

她是红彤彤的霜思林中最红的诗妓。老鸨掌中的宝,孜孜地捧着,摇一摇听得见哗哗钱响。等闲要见姑娘一面就得花上成堆银子,上姑娘房里去奉茶一杯又是成堆,还指不定能不能把屁股坐热。老鸨总在玉姑娘款款裙摆之后夹脚跟上来,满面疼惜。公子呵,姑娘该歇着了。您要知道,我们玉姑娘可不比那起庸脂俗粉,每日里做诗做画的,这都是劳神的事儿呐。别把姑娘累着了……于是她别过身去,罗袖掩了脸,是恹恹的表情。

公子可以下楼去坐坐。喝喝酒,听听丝竹,霜思林有的是好姿色,金花金铃金眉金宝,光这四位金字儿姑娘您就打着灯笼别处再寻不到的上品。但欢场上走动的朋友们哪个不晓得,黄金有价玉无价。

玉无价,她温玉是有价的。这世界没什么不能拿钱买。她知道,只要公子肯再狠心破费上一把,千金难买的,万金就求来了。只要公子肯再破费……玉姑娘就不会累着了。

就可以陪着公子,是的,奉陪到天亮。

她并不如老鸨牙缝里吸着凉气咝咝耸叹的那般纤弱。

温玉放下了衣袖。回转身把她一行斜绣着缠枝花的罗襟对着人。月白罗襟里面是红兜肚。红兜肚里面,是人要的一切。

背着手观赏壁上她的书画的公子也转过身来。

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不枉了诗妓之誉。

公子赞叹道。公子的后脑勺对着密密麻麻的诗词墨字,一张脸逼近过来。彬彬有礼地,他像个太阳发出贪馋的光。往她的脸上身上,舔来舔去。

温玉笑了。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诗妓,诗是件体面的衣裳,妓才是她的人。

衣裳脱下了就抛到一边去。公子他过来了。

但公子,若我只剩下身体,你还要不要?

温玉把头向后仰着。男人在这当口,顾不上回答。

没一个会回答。

丫鬟来相请的时候,她正向砚上舔了笔尖儿,要做一首五言律。桃花笺上,八句已成了六句,只差结句正待推敲。但雕花门扇被推开了。

玉姑娘,妈妈叫您换了衣裳见客去。楼下来了好些贵客,专等您呢。 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丫鬟帮着换了见客衣裳,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向镜中略瞥一瞥,不搽胭脂,苍白着一张薄粉的脸下楼去。他们要的就是这个,那些客。要看的就是一个传说中嚼着冷香的诗句便可活下去的女子,是如何在残剩的酒肴中,在男人滚热的股掌间溃散。情欲是渐坠黑夜的日头,烧红了湖水蓝。她能预计那干涸的湖水发出嘶叫。

她有分寸的,因为她清楚。

弓鞋踏着楼板,她让丫鬟搀扶着下楼去。抿一抿唇角,她知道待会儿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必得呈现出一副不食烟火的琉璃面容,但有一点朱红的嘴,浮在空白之上,醒目,烧心。

临到出门,她忽又折身回案前,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到脚底下去。

那晚微服出游的老王爷给迷住了。破例地,下榻在这狭邪冶游之地。

一切正如她预料。温玉姑娘出现在楼下大厅,引得一阵波澜。那些平日只能在楼下盘桓的寻芳客搂着各自的相好,眼睛好似拔出麦芽糖来,穿过空气丝丝缕缕粘在她身上,恨不得餳化成汁。却不敢喧哗。那一桌上坐的客人虽没人知道来历,单看老鸨领着最当红的几个姑娘团团围绕在旁那劲头便不是寻常富户绅商。常出来玩的朋友多少都晓得些眉眼高低,一个个伶俐得猴儿似的,谁那么不长眼,敢来败您老的兴呐?老鸨赔笑低声道。她瞥到厅角有个刚把腿上坐的姑娘推开、站起身跃跃欲试的瘦子被几个龟奴架住了,极其干净利落地从后门轰了出去。没容得半点吵嚷工夫。

您老放心高乐罢。老鸨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我们玉姑娘最是懂事的。

她马上省得,接口。老爷若不嫌弃,不如移步上奴家屋里去坐一忽儿,也好清清净净地说说话儿。这儿乌烟瘴气,如何使得。

他一双眼睛把她上下打量,半晌,点了点头。温玉姑娘,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给玉姑娘看座。

过来坐下,咱们且喝会子酒。他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虽然须发白了,掩不住一种气势。厅里热气一蒸,脸上越发渗出油来,锃亮的仿佛要在毵毵白须上结出细小油珠儿。他端坐在花梨高椅内,衣裳裹得圆滚滚的像根……棒槌。他凝视着她,笑道,不忙上楼。就是这地方有意思,热闹,我想再多待一回。玉姑娘,过来陪我坐着。

老王爷擎起青花瓷盅。温玉笑笑。她是海量。在霜思林这等地方过活,不会喝酒那怎么成?但她矜持地敛衣裙坐下,举杯略抿一点儿,便教背后站着的柔儿代酒。这里是楼下大厅,众目睽睽都盯着她。老王爷来乐过这一次,能好生把他送走了是大家的福分,可他乐过走了,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生意还得做。霜思林不缺海量的姐儿,拉出来每个纤纤弱质都敷衍得三五壮汉。但温玉姑娘这招牌,只有一块。她是知书识礼、诗画双绝的名花,说出去比多少闺秀都响亮的才名。

她是多么的虚伪。温玉端然坐着,看柔儿一杯接一杯,这丫头一向是得力的,应酬工夫滴水不漏。在霜思林,从来头牌贴身的丫鬟娘姨还要尊贵过楼下散间的寻常姑娘。个个的千伶百俐。老王爷的酒量是真好,柔儿脸上已泛起红晕了。她淡淡地,替他拂落了掉在膝上的一颗蜜饯杨梅。

——他不会着恼罢?欢场上红姑教使女代酒是常例。谁知他在不在意呢?这样金贵的头牌。他可是王爷。她与老鸨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王爷虽让柔儿劝着酒,一径瞅着她。喝了酒,脸更红,笑声更洪亮。

她拨了拨自己的手炉,掀开盖加两块香,放在他怀里。老爷您且沉沉酒,歇一回再喝。这儿冷,您焐焐手。

他有三分酒意了。望着她只是点头。唔,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妈妈,难为你调教得好,玉姑娘这气象竟像是大家子的小姐呢,怪道人都说玉无价,玉无价——嘿嘿,诗书什么的就不说了,光这规矩礼数就是多少黄金也买不来的。

老……老爷,蒙您瞧得起。您点拨两下,这孩子就出息了。我们姑娘还得您老多照顾。老鸨的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眼角带她一下,尽是流光烁烁。

好说。懂事的孩子,谁也喜欢。他脸上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怕是德高望重惯了,尽管微服冶游,一时放不下身段来。但,桌子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着了她的手。攥住。

温玉静静笑着。那只手刚抱过手炉,烘得热乎。白铜手炉套着锦缎套子,在他怀里替她发出甜香,像个咻咻的小猫,有它自己的呼吸。它一个劲儿地朝他心上舔。

楼楣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那大红的光照在柔儿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有人带着姑娘上楼去了,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她的错觉。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也像柔儿那样红,她抬手摸到脸上,却是冰凉的。

老爷……啊,老爷……您轻些儿……

只听得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一古脑儿纷跌在地。

一地的碎片。着靴的脚,与玉色绣海棠的缎鞋的脚慌乱地践踏,仿佛跳着什么生疏的异域的舞,踩不到拍子上。那些未完的画,阙尾的诗,半行的词,一一辗转残破。几轴画被横扫,骨碌碌乏力地铺展开去,马上给靴底一踩,兰花丛里半只泥泞的印。

登时铁案如山。她是他的人了。她紧蹙双眉哀求,拖长了声音宛转娇啼。那呻吟却是真疼——老王爷抓住她双手,高举过头按倒在书案上,硬木边缘狠狠嵌在腰里似乎要把人切成两半。他那只手也大,筋骨虽老犹劲,是半生控马弯弓的手,攥女人若擒敌酋。她腕子上一只羊脂镯给捋下来,呛啷粉碎。

哦,怎不叫他们上来。她并不挪步。霜思林谁都晓得的规矩,玉姑娘从不下楼见客,只在楼上红阑尽深处她的闺房里静静候着,等妈妈审阅过后,将那些认为值得一见的客带上来。她不下楼,不动,等人来看她。像一盆难得开放的兰花。这样才矜贵,配得上千金买笑,万金缠头。名声是人嘴里传出来的。

妈妈说,这回的客,来头好象大得紧呢。丫鬟柔儿是个精乖丫头,虽则房里并无他人,仍凑近来低声道,好象是……姑娘您还是下楼去吧。

温玉哦了一声,搁下笔。并不多作俄延。她不记得是什么年月来到这地方了,反正自打来了,从没遭过半点罪。老鸨对她一向另眼相看,除了因为她是她手里方当炽热的红人儿、士子达官慕名而来年年结出金锭银锭的温玉姑娘,还因她这脾气,虽是艳帜高高在上的诗妓、才女,却一些儿不与时宜的毛病也没有。温玉就像她的名字,是软的,温的,晶莹通透而七窍玲珑,适合放在手心细细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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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看!爹爹的令牌!

阿伟把那东西高高地举到她面前,叫道。

[如果您读到这里还没有厌烦,请再听我讲一些过去的片段……那些破碎的、破碎的片段。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她说: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多时没开口,她的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低下头去紧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只顾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弯成一张痛苦的弓,死死绷住……有些事情,如箭在弦。

她在他后面。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男人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她故意也伏下身去,伏在案上,跟他面面相觑。

他没了屏障,只得也看着这张美丽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十八岁的美丽然而任性的女子……他的女学生。他闭起两眼,忽而,有什么纤细温暖的东西抹在他眼皮上。

她的手指硬把他眼睛撑开。咬着嘴唇,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滑稽然却坚定的神情,坚定得令他害怕。

先生,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倔强地说。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八岁上家里聘了先生来,教她诗赋,教她书画。一切名门小姐应该懂得的东西。

于是她跟着先生,学他的诗赋,学他的书画。从八岁,学到十八岁。

她十八岁,该出嫁了。她有个父亲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说。

你给我出去!他摔了书本,一手指门,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请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先生,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们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长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们不能。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

先生,你讨厌我。

他以为她走了。然而竟听到她在身后平静地说。他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她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

想不到这才是你给我的真正的礼物。她点了点头,唇边露出微笑来。我十八岁生日,先生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你讨厌我,好,我记住了。

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页,往他脚下一丢。

还给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反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转身出门,淡淡道,先生,我得去准备我的嫁妆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她转身走了。她说,她要去嫁人了。

她说,先生,今年我八岁,先生多少岁?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扳着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做了大人就不会老是被管头管脚了。

他笑。你现在还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过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码得满十八岁吧!那时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时我就和先生一样大了。

不,那时,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转动着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么?

她摇头。我不告诉你!

她足不出户,准备了很久的嫁妆。然后她去对父亲说,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闹!女大当嫁,不嫁,当尼姑么?

她说,要么不嫁,要嫁的话,只嫁一个人。

她说,父亲,把我嫁给先生吧。

她说,我已经把身子交给先生了。

他为她的诬陷与无耻所震惊。在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在她父亲的雷霆大怒下,张口结舌。

你胡说……他只说得这一句。忽然看到她苍白平静的脸,仿如不干己事地,对他凄然一笑。

她十二岁上偷看西厢记,被他发现。扬言要去交与她父亲。她涎皮笑脸,装作哭天抹泪,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先生,我都认错了……

先生,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儿多背几篇列女传啦……

最终她被他的面色吓坏。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她呆呆地放脱了手,坐在椅上,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她用手蒙住脸,绝望地哭泣。

他在门口悄悄地转过身来。

东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相信她的弥天大谎。然而他不能再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何况学生已没了,先生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先于他而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闵家把个待嫁的小姐丢了,这事轰动一时,成了满城里人们的笑柄。她的夫家义正词严,当即退掉这个还没过门便私逃了的媳妇。谁知她是死是活,就是还能回来,也万万不能再要了。亲家老爷领着儿子,亲自把当年的文定摔还在他们家大门口。

谁知她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东家,她的父母,闵家老爷太太不在世了。亲家退婚的当天,闵老爷便一口气吊了过去,及后没拖两日就过身了。临死前,他喉咙里涌着痰鸣,切齿诅咒他的女儿。

我没有她这个女儿!闵家没有她这个人!——他叮嘱他的夫人,记着!将来那贱货倘若回来,不准她进我的家门,她死了,我闵家的坟也不容她!祖宗都容不得她呵!贱货,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就是死了做鬼,也是个下贱的东西——我等着,到了那世里,我等着看她的下场!永不超升、永不超升呵——

最后一口气,乱着给他擦洗移床的时候,东家还叨念着。那贱货死了,不准她埋在我姓闵的坟里……不准……

东家最后的日子是他帮着太太操持的。等葬了东家,太太也去了。

东家不恨他,他知道。他心里明白,他只恨他那丢尽祖宗脸面的女儿。为此他诅咒她,以最恶毒的语言。

他也恨她。但是事情完了,他背了包袱离开这宅门的那天,忽然想起从前某天,他对她说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她家里,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她便问道,先生,那如果有一天是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笑着回答,不会。



———————————————————————————————————————

在正午灼烈的阳光下,温玉垂下头,轻轻接过阿伟递过来的那物事。它也被日头烤得发烫。

黑漆灵位上,金漆写着字:闵氏温玉之位。

娘!我们一起来玩爹爹的令牌吧!

阿伟在一旁跳着叫道。听起来很遥远。

很远。温玉觉得看不到她的儿子,她张了张嘴,道,阿伟……声音忽然哑了。她只把两手紧紧攥住了那东西,仿佛要捏碎它。

它在她手心。很烫,很烫,很烫。

烫得要烧起来了。

……她觉得她真的烧起来了。

[他们的结局。最后,什么故事总有个结局。不是吗。]

后来他在邻近的一座小镇里找到了她。她生病了,躺在拥挤肮脏的棚子里,跟其他以替人缝补浆洗破衣裳为生的女人一样,面目污垢,憔悴支离。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坚持她的倔强与任性。

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说。然后咳嗽起来。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头上,死死拉着不肯让他掀开。一如儿时她因为顽皮被他责罚,耍起小脾气来的模样。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泪来,说,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养病。养了几日,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以后会有鬼魂么?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说,然后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再回来找你。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先生了,你会要我吗?

她又殷切地望着他,追问。那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烫了,烫得要烧起来了。

你别乱想,好好养病。

等我变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她固执地一定要问。最终他说,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温玉记得了。你答应过我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父母的死讯。他对她说,他们很好。他们原谅了她。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她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下去。

那天午后散了学,游江从塾里回家去。他牵记着妻儿,怕那小淘气阿伟又捣蛋,累坏了他母亲。因此他走得很快,只除了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只泥塑的小老虎。他答应过阿伟,大人是不能骗小孩的。不然小孩会学样。

因此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老了,已经五十岁。但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的时候,他可以走得像年轻人一样,箭步生风。

游江把小老虎揣在怀里,推开他家的院门时,没有看到阿伟像小猎狗一样从角落里突然大呼小叫地扑到他身上。阿伟!温玉!他唤着妻儿,没人应声。

他茫然立在门口,游目望去。在两侧题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子的黯旧红漆板门之内,空的院落,遍地撒下夏天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路踏着进去,恍惚脚下踩着火焰。

阿伟!温玉!……

他突然停止了呼唤。他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滩已为泥土吸收的血水。还留着点深红的迹子,其实看去与周围褐色的土地没有多大分别。

要不是因为正好掉在那里的那件东西,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滩痕迹。

静静躺在泥土上的黑漆的牌位。金字醒目。

闵氏温玉之位。

他慢慢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低下头。

就那样站在那里。

[遗落人间的。最终。]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卷花鸟册页做贺礼。是他自己画的。从前她一直想要。
 0   2006-06-13 19:33:2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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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谢谢先生!让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儿?

她雀跃道。就在案前坐下来打开它,他微笑着立在她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地从她的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

后来翻到一页,她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这一页也翻过去了。

那页上,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完]



后记:温玉的故事,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最初是由于中国民间的“鬼妻”传说。在一些这样的传说里,男子娶了鬼魂或是尸体为妻(表说我变态……人家原故事是这样说的,那个女僵尸很漂亮,而且温柔,只是罕言寡语,并不能饮食活人的东西。),总是在美满幸福子女成群之后,由于男子或旁人触犯了一些禁忌如不能令鬼妻见日光、不能让她吃人间饮食等,使得鬼妻魂飞魄散,从此销声匿迹或是变回干瘪的尸体(这个就有点煞风景了)。并且通常还总要连同她所生的子女一起(果然狠)。本文中母子化为血水的结局亦是曾有所本的。

开始只是想写一个鬼妻的故事。当然,过程中我又十分无奈地(不出所料地)跑题了。而且一跑万里,体质顽强。至于我对本文的原定计划是多少字收尾,就不告诉大家了,以免被活活踹死。

算是一次对自己的新的尝试吧。这个故事我写得很高兴,多少感觉跟从前的似乎是不大一样。温玉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人物,她随波逐流,完全接受命运的各种安排。即使有过某些信念,努力过,一旦失败,她也就那样了。因此虽然有朋友说这种女猪太不励志,但跟我以往惯写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没仇解闷的众女猪比起来,至少是一个新的类型。我愿意自己尝试可能的各种类型,而温玉这种人,现实中我想是真有的(俺不是指她的职业……)。好或坏不去评论,我对于自己的希望,也只不过是能够准确地描摹现实中各类真实人物的投影。或有夸张与变形,但循着这影子,是能够找到现实世界里此类的姿态的。如是而已。

当然,温玉这种类型指的仅是她死后为鬼的阶段。生前,我还是让她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了来着^^

不说撩不说撩,最后解释一下,《叹十声》是我原本想写的一个系列,共计十个烟花女子的故事,温玉算第一个。此名来自同名老歌,歌词为: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以次类推。但一共只叹了三声,我数过了。后面七声不知找谁。(题外话……忽然想起俺小时候看俺爹借的天龙八部,看完一套五本,哭着喊着非要找后三本,俺爹告诉俺总共就五本,俺不信……明明说了“八部”的!555555他骗我!……)

之所以说“原本想写”是因为《叹十声》这第一声总算是叹完撩,接下来我要干别的去了,因此在这儿广告:其他九声相当长时期内不叹,敬请不要期待^^
 0   2006-06-13 19:33:4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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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6-13 19:24:3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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