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圆盘,可是有缺口}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所有的美丽的事物总有缺憾。而幸福是一个圆盘。只是,这个圆盘有缺口,永远都无法圆满。
母亲是一个很模糊的迹象,她只是在我婴儿时咿咿呀呀在我耳边唱着一首天籁似的小曲子。等到稍微大一点,见到保姆的机会,比见到母亲的多得多。
保姆总是在窃窃思语,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她们在我面前说,小姐好!她们对我说所有恭维的话,而在背后她们咒骂我,她们习惯称呼我小疯子。我常常窝在楼梯道,在这里我总是能听到她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恶毒的诅咒。她们说,小疯子,真是小疯子。要不是那个女人给我高二倍的薪水,我绝不会照顾这么个小疯子。保姆指高气仰,生怕自己的鼻子砸下来,挺着腰板,撅着嘴说完上诉这些话。还不忘吐一口涎水。她们就是称呼我为“小疯子”。叫我的母亲“那个女人”。每一任保姆都是这样。可事实上我根本区分不清这些保姆。她们都是我母亲找来的,她们都肤色黯淡粗糙,没有任何素质可言。我看不起她们,不,准确地说,我是蔑视甚而鄙夷她们。
我没事干时,有个坏习惯,喜欢对着镜子比划,我那里比较像母亲,鼻子、眼睛、嘴唇……但我总是看不到她。每次拔打那熟悉的电话时,对方说得总是同样的话,“我没有时间,你自己玩一会吧!要不然让保姆跟你玩伴家家。”然后,电话就会嘟嘟嘟……挂断了。我把那面可怜的镜子打碎。那些异常新鲜开着黏稠芬芳的玫瑰花似的血,它们汹涌似海,一直呈漩涡状排山倒海的姿势围绕在我的身边。我有一种直觉,我确定血液与我有关,它的气息缭绕不息。我永远也无法躲避它。
“你是个贱种。”我的新任保姆X在我跟前咒骂我。“之前那些保姆就是你给赶走的。你个贱货。不值钱的贱货。”
保姆X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像刀峰割破了我的肌肤。这是个肥胖流油的女人,有多到要冲出肌肤的脂肪。她凶悍地指使她的猪蹄来踢我,用双手抓紧我的双脚,把我当成战争场上的那些尸骸拉着往屋外托,我试图反抗,结果又被她以高频率多踢了几脚。我瘦骨嶙峋,12岁70多磅,而她30多岁,最少300磅,劣势如此明显。我不再抗争,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她像处理牲口一样处理我。
我的手一直在流血,它们像婉延的河流不停地流淌。她托着我走一步,地上那条血痕就更绵长。看她把我托动的方向,我猜测到她应该是要把我带到母亲的房间。这个恶毒的肥婆,她知道我的弱点。她太了解我了。她明了我的忌讳,我害怕去母亲的房间。那是个黑暗的如地窖似的房间。
肥婆想囚禁我。她想囚禁我。她想让恐惧侵占并掠夺我所有的思想、睡眠和肉体,让我每时每刻忍受着地狱般的苦楚。让我只能一个人瑟瑟发抖,不停地啜泣。对了,对了,还有孤独,让孤独像一匹野狼般吞噬着我,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让我每个夜晚啮咬自己的根根手指,从左手小姆指开始咬起,直到我在等待、哭泣、空虚中慢慢地荏弱。
那个肥婆的保姆X平常对我毕恭毕敬,行动起来疏懒迟钝。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是,一旦发作,就是像一只发春的肥猪,嚎嚎叫喊动作起来。
我最终还是被肥婆关在母亲的房间。那里面和我事先想得一样,黑漆漆地伸手不见十指。
我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忽然想起了我7岁时写的第一首小诗,我曾把她递给我的母亲看,母亲当时还夸了我几句,我乐得屁癫屁癫的。诗有四句:
我伸出五指,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拼命地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在一个黑暗而潮湿的房间,渺无人烟,黑雾笼照。
我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安静地朗读我自己的大作。我发现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一年前的诗就已写情写景地反映出我今天的处境。越想越亢奋,我就开始狡黠地笑起来。整个房间都是我狂笑声。
“就你这种水平,给我提鞋子都不佩。”
房间里发出了另外一种桀然不同的声线。那是个和我一样的童声。他说的那个‘佩’字的音节拉得特长。大有愤懑不平之意。
“有什么不满地就说出来。我才不怕你呢!”说出这句话后,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明明就很害怕,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可是,真正的高手对决,表现得越是慌乱,便越容易获胜,因为能让对方轻敌。
“你好像心情很糟。这样吧!你先把你心中的事告诉我。”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我母亲那个漆黑的房间里,我自然而然地把关于保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可那些话根本就不是我要告诉他的,是那些语言它们一个个跳跃出去,它们争先恐后一个挨着一个准确无误地从我的头脑里跳了出去。
听完我的叙诉,他开始笑,很僵硬地,冷漠地笑,我甚至可以想像到他的表情。一定是肃杀而庄严的。
他说,“漓!你想错了。你家的保姆温柔驯化得像只绵羊。她根本就没有托你也没有能力托你进这个房间。是你自己好端端地跑进来的。你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地走进来。然后,锁上了门。把锁匙丢出了窗外。你就这么走进这间房间的。”
我怯怯地笑了一下,说,“怎么可能?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
“因为这是你母亲的房间。”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霎时想到,是啊!这是母亲的房间。真的是我母亲的房间。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我的控制,像自来水龙头开始不停灌溉我那颗死了的心。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所有的美丽的事物总有缺憾。而幸福是一个圆盘。只是,这个圆盘有缺口,永远都无法圆满。
{传说的存在}在木盒关上的刹那,她瞟见了最后那只歙动闪烁翅膀的噎着泪水的可怜小虫。她的心咯噔一下黯淡下去。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幽暗而逼仄了。
似乎是作为交换的条件似的,对方开始诉说起来。我根本没有兴趣来听她的故事。但他的话语开始一句一句,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我的头颅,偷偷侵占我的脑细胞。
你一定听过这样一个传说,在虚无的大地上,除了植物和动物,人类本来只有男人一种物种。
某天上帝心血来潮,把其中一个男人砍了一半。上帝把其中的另一半叫女人。
还是由于上帝的心血来潮,他交给了那个美丽的也是唯一的女人,一个手掌般大的木雕斑斓绚灿的木盒,请她代为保管。不过,上帝事先申明:女人决不能打开那个灼灼发亮的木盒。否则,女人将受到惩罚。如坠黑暗的惩罚。可能永远都无法被救赎。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了。那个女人,那个愚蠢的女人,那个愚蠢的臭女人,她打开了木盒。
她放出了无数的丑陋不堪的怪物。
第一只出来的怪物只长了一只眼睛,和蚊子一般大小,身上的翅膀和苍蝇一样的龌龊(这是对苍蝇的污辱)。那只叫憎恨的怪物。只轻轻用它那赃兮兮的翅翼碰了一下女人。女人开始有知觉,她开始对上帝感到了许多不满。为什么我打开盒子就要受惩罚呢?为什么我要听从上帝的指示呢?女人托腮开始思考起来。她还想到应该报复一下我们这个上帝,或者逃走不要让上帝抓走,就可以不受到惩罚了。当然,我们那个英明神武的上帝,那个我们唯一的上帝(不是在拍上帝的马屁),不知在哪里发笑。(因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第二只飞出来的怪物,和人类长得一样得高大,嘴里还叨了个烟斗,吧嗒吧嗒地吸吮着它那个小得指尖大的烟斗。如果你没详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烟斗。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亮的,像思考时的智慧节奏明快。至从这只怪物的出现,女人开始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了胆怯这个词。女人怯懦了,她害怕恐惧上帝的惩罚。谁都不想进入地狱!谁都不想受到惩罚!
第三只……
女人的负担越来越重,她的知觉、意识越来越清晰,精神世界一下子澄清了。可她的惧怕却慢慢地悄然无声地如山般堆累。最后,暴发了。她关上了盒子。在木盒关上的刹那,她瞟见了最后那只歙动闪烁翅膀的噎着泪水的可怜小虫。她的心咯噔一下黯淡下去。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幽暗而逼仄了。可是,她的手再也无法触及。她无法再打开盒子。无法放出最后一只小虫。因为,亲爱的,亲爱的,她的主,她的恩慈的上帝回来了……
她的惩罚即将开始。无力救赎的生活就要开始。
“我等待着命运对我的蹂躏。我是那个女人。那个愚蠢的女人。”
她悻悻地述说,原本我不该感到惊讶的。可奇怪的是,我听到的是个童声,声音略点沙哑的童声,更接近于男孩的声线。
“很滑稽吧!为什么我是男孩的声音。想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嘻!她莞尔一笑。(我看不到她的笑容,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在微笑。)
她自然受到了惩罚。她将会坠入地狱。
开始时她自然很害怕。可恐惧一旦到了尽头。便怕无可怕了。
她的身躯飘浮地像只深海里的鱼,有一些如同海浪般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向她的体内汹涌而来。她有种被撕裂开一般的疼痛,脚下都是熊熊烈火,它们金光闪闪;熠熠生辉。一直在焚烧她。体内渗出了无数的汗水与水份,她就像是被煮的鱼,忍无可忍便大声地呐喊求救,一遍又一遍,她的声线终于被喊哑了。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她可以意识到这只是惩罚开启了一点点的序幕。果然,脖子处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像咸鱼干被叉子给刺了洞一样的伤口。血汩汩地从脖子开口处冒出来。她好想忿詈上帝的惩罚。可她做不到?而鲜血呢?那些湿漉漉的鲜血越流越多渐渐形成了一条小河,最后会淹没她的。
在抬头的瞬间,她瞅见了天空中的云它们以忧美的姿势散开去,只剩下天空的黯蓝色。而白云的散去似乎是为了招唤什么?
她望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干瘪下去,不止是血液的流逝。她的心脏、肾脏、胃、肠子……像一缕缕的青烟变得透明无色,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接着,它们缓慢地袅袅上升,最后替代了原来白云散去的位置。她终于知道白云与天空的诡计——它们的招唤。
她猜想现在的自己,一定脸色苍白,嘴唇干涩。如死灰一般。因为死神离她已经不远了。她的血快流尽了,她的内脏快飘完了。所有的疼痛都会结束的。她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