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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坑遗事
网友【小梦】 2006-07-07 15:49:02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36    1
情节梗概

荒废已久的战时防空洞,到底掩埋了多少历史的秘密?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瞒着大人进洞探险,隐约中听到了一首古老的情歌,却引来了五死一疯的悲剧,重重灾难由此启幕。

多年以后,疯者的妹妹长大成人,为了找到姐姐的病因,开始调查事情的始末。这时她发现:所有知悉原委的人一个个举家逃离,宁可隐姓埋名也不肯说出当年的真相,而发生她周围的一系列离奇诡异的事件,又仿佛隐藏着某种神秘的阴谋,越是接近真相,越是令她惶恐不安。在她调查的过程中,有一段熟悉的歌声总在身边时隐时现,气若游丝……

目录

第一章夭杀(2)

第二章伤逝(6)

第三章手足(10)

第四章探密(14)

第五章逃亡(19)

第六章万人坑(24)

第七章离别(29)

第八章情迷(34)

第九章相煎(39)

第十章困境(44)

第十一章梦魇(49)

第十二章往事(54)

第十三章灾难(59)

第十四章抉择(64)

第十五章原罪(69)

第十六章复仇(75)

第十七章幻象(81)

第十八章仔玉(86)

第十九章灵一(91)

第二十章禅戒(97)

第廿一章日记(103)

第廿二章危机(109)

第廿三章防空洞(115)

第廿四章易魂(121)

第廿五章真相(127)

第廿六章谈判(133)

第廿七章永逝(139)

尾声(146)

后记(148)

第一章夭杀

1977年9月末,湘南秋意正浓。

位于衡山脚下的雁县,风光秀美,四季相宜。这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小城,东西长不过数千米,南北绵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万。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条青石街,五六米见宽,从县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过闹区,人迹渐罕,直入西方无穷无尽的乡村农田。

这街名叫雁西街。沿着雁西街直到县城与农村交界处,临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名叫胜利山,方圆三百米,最高处距街面垂直约三十米,附近房屋错落灰暗,明显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气派。雁西街如一条静河,散落在胜利山周围的民居则如河滩上颗颗石子,在秋日直射下显现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着沉郁而遥远的湖湘文化气息。

太阳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山下一座禇瓦红墙小屋的大门内传出忙乱跌撞的声音,接着大门“呼呀”一声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半扶半抱着自己的女人,冲到锁在南边窗下的三轮车旁,将她小心放在车中倚稳。

女人抚着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缕血水,长发零乱,几绺刘海儿斜斜地贴在额头,已被大颗大颗汗珠浸得湿透,呻吟着问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来……”

“这个死妹子不晓得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紧!”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车往县城里赶,一边踩车一边向街边手持收音机的老人喊道:“曹爷爷,我去医院了,门没锁,麻烦您老帮忙看一下,等立立回来让她自己做饭吃,厨房挂着的篮子里有月饼和鸡蛋!”话说着,人和车渐渐远去了。

胜利山上树摇风清,一条小道上铺着层层石阶,曲曲折折通向最高处。山顶,一群孩童嬉闹着围在一根十余米长笔直挺立的白色风向杆下。

“林青,小叶,还有张磊,文子,我们今天的行动,绝对不能让家里人晓得。你们出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为首的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女孩,正叉腰看着面前年龄比她更小的几个小孩。

“我们就说去山那头魏星家做作业了,绝对没有泄密!”那几个小孩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的东西呢?快发给他们!”

另一个叫魏星的男孩闻言,赶紧从身边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条不足半米长的木棍,几十块废布料,一些细绳,几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到约定的时间拿出来分发。

带头大姐和魏星指导众小孩将布块包在木棍上,用绳子系好,一人手里拿一根,一群孩子连跑带跳向西侧山下行进。

原来这胜利山虽小,却有两峰:东边的较高,峰顶设有气象观测站,除了驻扎在此的气象员,平时很少有人登临;靠西的一峰,峰顶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台,呈圆柱形,一面与山势重叠,一面凌空,平台顶上的一圈栏杆早已残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锈迹斑斓的铁条,旁边杂草有半米来高,若是在夏天穿着短袖衣裤在此行走,难免被一种两侧生有锯齿的长叶草刮伤。六小孩依次踩着平台侧面参差断裂的砖块爬到顶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块残缺的水泥盖旁。

这里是胜利山最西端,也是雁县最西端,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乡村。湘南丘陵地带,起伏不断的小山丘郁郁葱葱,水色荡漾的池塘和农田,被狭长的垄道隔成一块一块的方形。秋高气爽,正是最舒畅的时候,平台上却无人有心思享受,他们正要实践一项惊天动地的行动。

“一、二、三,抬!”带头大姐指挥几个男孩用力抬那块水泥盖,滋滋,盖子与地面间的沙土磨擦了几声,只挪了两三厘米便不动了。带头大姐让另一女孩小叶与她一起用木棍撬动盖子的一端,男孩们重新使力,“呼呲!”水泥盖终于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个圆形的坑,一股霉潮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众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气稍淡一些,才探头向坑中望去。这个坑既不深也不大,阳光将坑内事物清楚无遗地展现出来:坑底杂草丛生,残砖碎石横七竖八,四面墙上满是绿黑色苔藓,一面墙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几十根铁杠,正好供人从坑口攀缘至底部,另一面墙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门,暗门右侧安装了一枚铁扣,上面布满黑褐色锈砂。

带头大姐指挥他们轮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门前。她用随身的小刀刮去锈迹,扭动铁扣,将一根铁插销自扣中取出,接着手攥铁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门却不动,换上身壮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动。

“什么破门这么重!”带头大姐神情沮丧。

旁边小叶心念一动,用指甲揩了揩墙壁,说道:“门边的墙土很松。”

带头大姐连忙用刀在门缝处刮了刮,果然,细沙丝丝而下,再刮别处,却砖垒谨严,刮不下多少砖沙,似乎当年的人在建造这个“碉堡”时计算出了一点偏差,水泥门尺寸小了点,只好在空隙处填上沙土和碎砖。她小心地沿着正方形门缝将松动的砖沙刮下,片刻间水泥门周围便出现了一道浅沟。

带头大姐用木棍抵住门边一撬,魏星同时手拉铁扣用力,沙沙的响声中,水泥门缓缓开启,露出黑黝黝的洞来。这时一股阴凉的风渗出来,空气中霉潮气息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洞的边长约半米,正好供一人通过。带头大姐给手中木棍的布头浇上少许菜油点燃,爬上洞沿,将头探进洞内,只见面前一面潮湿的墙壁,洞下是一条横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处。

洞内地面比坑内低一些,带头大姐一跃而下,接着四个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叶这时却害怕起来:“我不去了可以不?里头好黑!”

带头大姐呸了一口:“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叶扶着洞口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借着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较短,另一端则笔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众小孩便选择较长的道路走下去。由于长年不见阳光,洞内空气污浊潮湿,不时从远方吹来一阵阴风,凉嗖嗖的使未被衣裤遮住的皮肤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时便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带头大姐早有准备,抽出两根火柴,一根放在来时的路尽头,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这个洞被设计成战争年代的防空洞模样,七拐八绕。转过六七个路口,除了墙壁和脚下的路,仍然不见前面有什么新的景观。

这时小叶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带头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这么叫会吓死人的!”小叶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用手指向墙壁。

众小孩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湿湿的渗着水,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一只只茶杯盖大小的褐色蜘蛛静静地趴在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它们射出的凶狠目光!

带头大姐也吓得不轻,但她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说道:“蜘蛛……有什么可怕的?你们看,这些并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这时连男孩们也开始动摇,于是众小孩决定放弃此次探险,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快吃饭了,有人肚皮里发出充满渴望的“咕咕”声。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时摆放在两个路口的两根火柴棒不翼而飞!

小叶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火柴不见了!回不去了!”

几个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岔路口的四个方向仔细寻找那两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见火柴的踪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风了也不容易马上刮走,何况刚才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

带头大姐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哭,哭也没用,总会有办法出去的……既然有这么多蜘蛛,这洞里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们顺着蜘蛛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另一个出口。”

于是由年纪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带头大姐走在最后,将另外几个小孩夹护在中间,“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忍着越来越强大的饥饿感,怀着对晚饭的憧憬,沿着蜘蛛的墙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时魏星忽然止住脚步,只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仔细听。众小孩竖起耳朵,从甬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却细致绵绵,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带头大姐高兴地说:“我说得没错吧,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而且你们听,好像是收音机里唱歌的声音,说明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众小孩均精神大振,脚步也轻快多了。这时歌声渐渐近了,是一位年轻女子,曼声唱道:“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小孩一向只听过热烈铿锵的革命歌曲,并不知道她现在唱的是什么,只觉歌声缠绵,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机里放的,在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哪个电台敢放出这种资本主义情调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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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12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邓一生耸耸肩膀:“没办法,这案子已经压了二十一年,那时文革刚过去不久,公安部门还乱着呢,一直没破案,久而久之更没人管了。至于你说的二十五年前曹家的案子,根本连记录都找不到!”

程寂无奈,再往后翻,是一份1977年涟源县户口迁出、迁入登记表,表格中排列着十几个户口迁移记录,逐条看去,其中有一栏标着:

“姓名:魏守田……外地户口迁出地址:雁县雁西街68号……申报入户地址:涟源县伏口乡板栗村……”

邓一生说道:“你想查那三户人家搬到哪去了,我师妹只找到这一家,另外两家恐怕是搬到外省去了,查不到资料。我一拿到这几份东西,立马就去找你了。”

夏琴瞟了他一眼,也凑过头去看程寂手里的资料,忽然“呀”了一声:“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涟源县,你们如果想去找这个人,我可以带路。”

邓一生本想拒绝,但看她露出期待的神色,只好违心地说:“好吧,那我们下周末就去涟源!”

倏忽一周即逝。穿过溶岩夹岸的湄江,三人终于进入这个依山的小村落。夏琴的陪同没有带来什么方便,她对涟源境内这个偏远的山村并不了解。

夏琴拦住一个扛着锄把准备下田劳作的年轻妇女,询问魏家的房址。那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三人,操着极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夏琴刚要回答,邓一生抢着说道:“我们是魏守田叔叔的老乡,特地过来看望他。”

“跟我来。”那妇女转身便往村里走。

三人对望一眼,邓一生笑了笑:“看来这里民风蛮淳朴的,你向她问路,她还主动带你上门。”

田间道路曲折细长,宽度只容一个人行走,三人跟着那妇女的脚步,七拐八绕之后,早已记不清来时的路。两旁是秋收的稻田,田里已被人踩成乱泥坑,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不久前这里进行的一场热火朝天的收割运动。有的田里铺上了稻草,准备接着栽种洋芋或者花菜,不远处乱七八糟堆着几捆稻草,静静地守望这片哺育着一村人的田地。

走了将近半小时,那妇女终于将三人带到一间青砖褐瓦的平房前。她将锄头放下,一手撑着锄把,另一手敲了敲房门,“笃笃笃”,三下沉闷的响声过后,里边传出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披着半旧中山装,表情严肃,大约六十来岁的老人。

“村长……”

妇女一口纯粹的涟源乡里话,听起来如同外语,一边跟村长汇报,一边还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来客。程寂等三人楞了楞,只听懂“村长”二字,后面的内容就全如天书了。

只见村长皱了皱眉头,将三人打量片刻,似乎有些疑惑。

邓一生忙说道:“我们是魏叔叔的老乡,因为学校派我们来涟源实习,所以特地过来看望魏叔叔。她爸爸就是魏叔叔以前的邻居。”说着下巴朝程寂扬了扬。

村长露出一丝笑容,侧身一让:“进来说话吧。”他似乎很不习惯笑,这一丝笑容就像是拼命拧干毛巾里的水分,挤得额上和眼角的皱纹扭作了一团。

堂屋很大,然而采光不好,大白天里只有靠南的半间屋亮堂堂的,另外半间屋则显得有些阴凉,四处墙壁涂着青灰色的水泥,里面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挂着颜色不明的布帘。

村长招呼三人在桌旁坐下,邓一生道了谢,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魏,以前是这里的村长,去年退了,但村里人碰到什么事还是习惯来找我。”魏村长在对面坐下,“你们从雁县来?”

“是的。”

“魏守田一家搬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你们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魏村长语调平和。

“是的。”邓一生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魏叔叔现在在家吗?”

“他不在家里,在村口的山上。”魏村长表情有些感慨,“你们从雁县来,难怪不晓得,魏守田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啊?”程寂忍不住失望地叫出来,想到三人一路颠簸来到此地,却得到这样的答复,顿觉心灰之极。

“他的家人还在吗?”邓一生还有些不甘心。

“都不在了。两口子本来有一子一女,男仔在他们搬来之前就没了。后来妹仔得了一场怪病,全身瘙痒溃烂,又没钱送医院,在床上痛得乱翻,没多久就死了。妹仔咽气没几天,他们夫妻也得了同样的病,大家都说是妹仔传染的,不敢去进屋看望,到他们死之后,才有人报告乡卫生所,他们派人来给房子喷了消毒剂,再把人抬出去埋了。”

三人不禁一阵唏嘘。程寂尤其感到沮丧,刚看到一线曙光,又被黑暗吞没了。

“我们想去坟上拜祭一下,可以吗?”邓一生问道。

“不是不可以,但从这里出村口再上坟山,一个小时恐怕还到不了,等你们拜祭完下山,再去乡里长途汽车站,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发往县城的车了。”

“我们来之前问过了,最后一班车是在下午三点半发车,”邓一生抬手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应该来得及。”

魏村长脸色一变,缓缓摇头:“年轻人不晓得规矩!没活到寿龄的人遭横祸死去,那就是凶死,凶死的人不能葬入祖坟,而且去上坟也只能选正午时间。”

“为什么?”

“凶死的人怨气很深。正午是天地之间阳气最盛的时候,怨气不敢出头,过了正午,那些怨气就会慢慢凝聚,越来越多,到午夜十二点就会变成一股厉气,谁要是这个时候在外面行走,撞到了厉气那就凶多吉少了!”

魏村长正对着窗户,门前一棵茂盛的梧桐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只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从窗户透进来,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摇动,他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扑朔迷离。

“有这么邪?”程寂和夏琴半信半疑,邓一生则摇了摇头,刚想说这是“封建迷信”,迎面遇到魏村长讳莫如深的眼神,心里忍不住突了一下。

“今天是上不了坟了。”魏村长站起身来,“先吃饭吧,吃完饭,我找人送你们去乡里坐车。”

魏村长走到门口,喊道:“二妹仔,下地择点菜,准备给客人做饭!”有人遥遥地应了一声,听声音正是刚才那个妇女。

邓一生侧过头悄悄对程和夏琴说道:“你们信不信?这个村长故意吓我们。”两人还没回答,魏村长已经返身走了进来,闲闲地说了些话。不多久,那妇女已经做好饭菜端上来,一盘自家晾的腊肉炒萝卜干,一盘西红杮炒鸡蛋,一盘清炒花菜,一盘鲜嫩雪里红,一盆蘑菇鸡蛋汤,农家菜品,油盐酱辣等作料放得少,味道清淡得多,倒是米饭雪白喷香,诱人馋虫,是刚收获的晚稻米。

魏村长也不谦让,伸出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吃,吃!乡里地方,莫嫌弃才好!”不时殷勤地往客人碗里夹菜劝吃,程寂等心里老大不乐意,连忙推辞了。魏村长眼神中满是期待,似乎生怕怠慢了客人,三人只好硬着头皮使劲往嘴里扒饭。

须臾饭毕,魏村长出门去找人送客,那妇女也不在房中,屋外远远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间杂着鸡鸣狗叫,简朴的热闹中更显出山村的宁静致远。

邓一生思忖着,说道:“这村长也真奇怪,一会说怕我们赶不上末班车,一会说上坟只能在正午,我怎么感觉是在故意推辞。”

听他一说,程寂也有些疑虑:“等他回来我们再问个清楚。实在不行,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有两天假期,到时候我们提前过来,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推辞。”

三人坐在堂屋里左等右盼,夏琴不时地走到门口张望,正午的太阳使人有些懒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一呵欠使屋里的气氛更显慵懒,程寂仿佛也被传染了,长长地打一呵欠,眼眶立即被一片朦胧的泪光笼罩。接着邓一生也伸了伸懒腰,说道:“要不你们先休息一下吧,等村长回来我叫醒你们。”

邓一生正好说出了程寂和夏琴的内心愿望,两人立刻点点头,往屋里看去,只有墙角摆着一张木床,黑乎乎的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床单早已看不出颜色,被子杂乱地在床头揉成一团,似乎远远的就能闻到霉湿恶心的气味。两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那张床,便用纸巾将饭桌仔细擦了几遍,以肘为枕,很快就睡去了。

梦中的程寂似乎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厚厚的软软的绒被,那床轻轻摇动着,仿佛夕阳下小河微波中荡漾的一叶扁舟,又像童年的摇篮,母亲的怀抱,梦寐以求的心灵港湾。

母亲!念头一起,程寂微微睁开眼睛,旁边赫然出现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她侧坐着,挽着高高的发髻,正温柔地推着摇篮。程寂努力睁大眼睛,见那女人转过头来,眉目酷似自己,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她缓缓俯下身子,凑过来,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冰凉的气息吹在脸颊上,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切已经开始!”

声音又糯又甜,侬侬的似乎不是本地口音。

程寂大奇,正要问时,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床剧烈地晃动起来,直晃得她恶心不已。头晕目眩之中猛然听见邓一生的叫唤:“哎,哎,快起来!快起来!”

程寂一惊而醒。邓一生神情紧张,摇着她的肩膀,一叠声地说道:“天、天黑了!除了我们,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第十一章梦魇

果然,窗外天色已暗,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再看自己,竟然躺在那张破木床上,夏琴却不见了踪影!

“夏琴呢?”

“中午的饭菜有问题!”邓一生恨得捏紧拳头,“你们睡下没多久,我也晕晕乎乎的,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天!”程寂觉得脑袋胀得快要裂开了,“赶紧去找呀,她一个年轻女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邓一生摇摇头:“外面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响动,村里的人好像都走光了!”

程寂快步走到门口,果然,四周一片寂静,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一丝人烟。记得中午来时,看到村长家附近还有几户人家,有人蹲在门槛上吃饭,还有妇女聚成一堆絮叨家常,一群母鸡在门前坪上追逐抢食。就在他们吃饭时,还听见隔壁打骂孩子的声音。可是现在才刚过八点,所有房子竟然半点光亮都没有,也听不见任何说话或行动的声音。

天色阴阴,一层乌纱般的云雾掩着缺了半边的月亮,从朦朦薄云中透射出清寒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这两个人。风声渺渺,像无数精灵来无影去无踪地在夜空中游动,窗边,梧桐树影隐隐地映在玻璃上,如一个硕大鬼怪舞着漆黑的袖袍,低低地咆哮。

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就像泡在一瓶浓浓的黑墨之中。

程寂和邓一生呆呆地望着,仿佛被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吞灭了。

突然,房里传出些许声响,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像是铁皮刮在大理石黑板上,又像盛饭时钢勺刮着压力锅内壁,声音虽不大,却从两人心里刮了过去,浑身不由得一阵纠紧。紧接着,一阵哭声清晰地响起。
 0   2006-07-07 16:21:18  回复
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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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是夏琴!”

两人同时惊呼,冲进堂屋,不见一个人影。

“在里面!”两人辨认方向,哭声正是从里面墙上那扇布帘里传出的。邓一生抢在程寂前头,冲到帘前,攥紧了拳头,一咬牙,将门帘呼地一下扯开。

出乎意料,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小床,和摆在窗下的一张旧书桌。屋里只有一个人,夏琴缩在床头,像是刚刚惊醒,哭得稀里哗啦,见两人进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咕噜爬起来,扑到邓一生身上,放声大哭。

邓一生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别怕,别怕,好在我们三个都在!你怎么睡在这?”

“我,我也不知道。”夏琴仿佛受了惊吓,不肯抬头,只用手指向墙角,哭着说:“那里有人!”

程寂吓了一跳,捏紧了邓一生的衣角,向墙角看去,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没人呀,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不是的,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哭,是个女的,哭完了还唱歌,你们听,你们听!”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泻入,程寂看着邓一生,他也蹙着眉头。夏琴哭声渐渐小了,夜静静的没有声响,只有精灵一样的秋风从窗边一遍一遍地掠过,窥视着屋内的一切。

三人怔了片刻,正要说话,忽然,一阵轻轻的啜泣响起,静夜中听来,叹息声犹在耳畔。程寂和邓一生看着夏琴,只见她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色,颊边泪痕未干,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哭声,是从墙角传来的!

似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戚戚地哭了几声,略一停,接着移到窗外,变为凄凄的尖笑声,飘飘渺渺,断断续续,仿佛一只摄人魂魄的鬼爪。

起初哭声是在东北墙角,现在笑声却转到了西边窗下,只一刹那工夫,常人就算跑步也不可能这样快,何况刚才连一丁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三人大惊,连邓一生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那女子笑了几声,飘然似要远去,邓一生如梦初醒,将吓傻了的两个女孩猛地一推:“快,出去看看!”

奔出房门,沿着墙根转到屋后面,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踪影。或许只有非人类的物质,才能这样来去自如。

黑蒙蒙的乡村之夜,静得令人窒息,突然响起一两声虫鸣,也如鬼哭一般,听得人心头一颤。只有天上那一点淡淡的亮光,给这片土地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绿幽幽,昏惨惨,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氛围,混杂着农村特有的田土气息和动物粪便的气味。这小小的板栗村,竟似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怎么办?难道真的有……”程寂喃喃地说,不敢道出那个“鬼”字。

“别胡思乱想。无论如何,我们先找到村里的人再说,不管是谁!”邓一生虽然也害怕,但此时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理所当然要承担起保护的责任,“如果有谁在捉弄我们,我决不放过他!”

邓一生攥紧了拳头,带着两个女孩,开始挨家挨户的寻找。

村里的道路曲曲折折,房屋稀稀拉拉,有的四五家联成一排,更多的是独门独户,孤零零地踞于田间。这个村子显然并不富足,房屋多半是半新的瓦房,也有寒碜的土坯房。空气很干燥,轻风从土路上拂过时,浮灰飘起,更显冷冷清清。

然而奇怪的是,所有人家都紧闭着房门,敲门时,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似乎久已无人居住。三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在他们睡着的半天时间中,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渐深沉。如果还找不到人,谁来向他们解释这些奇怪的事情?今晚又将如何入眠?三双眼睛互相寻求着安慰,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家一家地敲门,一次一次地失望,心情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已近子午时分,一股幽幽的寒意飘浮在天地之间。

不远处一家土坯房前似乎人影一闪,邓一生一咬牙,大步了冲过去。“反正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好歹找个人出来问问!”

程寂和夏琴相搀着,正要跟着过去,忽然背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人来。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矮小的老者。

那老者手提一盏马灯,油污的透明灯罩中,碧莹莹的蚕豆大小的火光微微闪动,映出一张苍老枯瘦、满是沟壑的脸,眼神却十分友好。

“你……是谁?”程寂壮着胆子问道。

“我是这个村子的老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程寂和夏琴松了一口气,方才一阵惊吓,总算遇到了一个村里人。

“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是外地来的,呃……来探亲,中午魏村长招待我们吃了饭,可我们睡了一觉起来,人都不见了。”

“你们怎么进村的?”

“从乡里坐三轮车到村外的山口,再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才到的。”

“路上好走吗?”

“还算顺利。”

“那就奇怪了,”老人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进村只有一条路,从坟山脚下经过,但那条路已经被封了一年,邻村的人还砍了一棵大树把路堵死了,你们怎么还能顺利进来?”

“不会吧?”程寂和夏琴对视一眼,“我们没看见什么大树呀。为什么要把路堵死?两个村子有仇吗?”

老人摇了摇头:“仇倒是没有,不过,已经很久没人敢来板栗村了。”

“为什么?”

老人沉默了半晌:“你们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带你们进村的?你们是不是还见到很多村里人了?”

他问一句,程寂和夏琴就点一下头。老人神情古怪,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们还没打听情况就进村了。”

“什么情况?”两人听得云里雾里。

“一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大事。”老人缓缓述说,“魏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开始是发烧,有点像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呕吐,然后吐血,吃药也没用,没过几天就全身溃烂,到死也不晓得是什么病。抬出去埋了后,没多久她父母和帮忙办丧事的人也传染了一模一样的病……”

“魏村长跟我们说过,但他说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呀!”程寂忍不住打断了一句。

老人轻轻叹着气:“是去年的事情,到现在整整一年了。那个病实在厉害,不出一个月,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染上了,每天都有人去世,每天都有人抬着死去的亲人去下葬。也许今天是你抬别人,明天、后天,就轮到别人抬你了。山上的坟堆一座接着一座,都是新砌的土,送葬的哀乐从早响到晚。”

程寂和夏琴听得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出现了当时那一幕惨景,耳边隐隐听到送葬的锣钹唢呐合奏着凄恻的丧乐。

“后……后来呢?”

“后来板栗村就成今天这样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们没听说过啊?”

老人微微冷笑,显得有些无奈:“哪个当官的敢把这种事往上报?哪个电视台报纸的记者敢写这样的报道?村子里没剩下几个健康人,谁也不敢再住下去,都搬走了。附近几个村子也没人敢靠近,索性把进村的路封死了。”

“那……那我们今天看到的……”

老人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情,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两人的身后。

两个女孩紧拥着,背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似乎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无声无息地袭过来,凉意顺着下肢升上脊梁,传遍了全身,令人忍不住一阵哆嗦。想回头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脖子却因恐惧而变得僵硬了,半点动弹不得。

老人默默转过身,慢慢地朝墙角阴暗处走去,嘴里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前只在每个月圆的时候出来,现在连白天都敢现身了。唉,中秋,中秋又要到了!过了这一晚,要是平安无事,就赶紧回去吧,再也莫来了,千万千万……”

邓一生向人影一闪的地方奔去,追到土坯房前,左顾右盼,却见四处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莫非刚才眼花,把树影看成人了?他晃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转身跑回去找程寂和夏琴,却见两人傻站着,一动不动。

邓一生觉得奇怪,又怕吓着她们,不敢冒然拍肩膀,便轻轻拍了拍掌,咳嗽一声,问道:“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两人如梦初醒。程寂想着刚才老人说的话,突然将握着夏琴的手用力一捏,夏琴吃痛,叫了一声:“好疼!干吗?”

“刚才他是不是说,村里的人都死了,剩下几个身体好的都搬走了?”

“是啊。”

程寂瞪大眼睛:“那,那,他……他又是谁?”

夏琴也立即瞪大了眼睛,牙关不由自主地打战,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在说谁啊?”邓一生不解。

程寂将刚才的情况告诉了他,邓一生顿了顿脚:“去看看!”

三人向老人所去的方向快步追赶,绕着墙走到大门前,屋前是一块平整的土坪,再往前则是一片幽深冷寂的池塘,几茎枯败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摇摆着,细弱的腰身若隐若现。冰凉的水气夹杂着苔藓植物的潮气以及塘边垃圾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十分难受。

池塘很大,旁边只有细长的只容一人行走的土路,不见一个人影。村里空荡荡的,零零散散的房屋在夜色中显出阴森森的气氛。

那老人呢?

如果他说的是真,那村里这些生活的痕迹,牲畜粪便、田边的稻草,难道都是幻觉?或者,这个久无人居,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已经成为那些凶死鬼的家园?

想到中午还吃了他们做的饭菜,两个女孩只想呕吐。夏琴颤声问道:“刚才那个老头有影子吗?”

程寂答不上来:“我……我没注意,好像有吧。”

这家的房门也上了一把锁,木门早已油漆脱落,看不出原始颜色,表面的一层木片也已经剥离,斑驳的面孔背后,似乎掩藏着无数沧桑和幽怨。邓一生用力敲了几下门,跟刚才那些人家一样,无人应答,又一次失望,尽管并没抱什么希望。

屋旁还挨着一间小屋,比正屋矮了近一半,上面搭着稻草,一看就知是饲养家禽的地方。乡间的土路很不好走,走了几个小时,早就腿酸脚麻,夏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鸡舍墙边捶着腿,哭丧着脸:“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吧!”

这样盲目地走下去徒劳无益,邓一生和程寂也坐了下来,在这种地方,没人还记得卫生常识。三人头靠着头,肩膀挨着肩膀,一阵轻轻的“咕咕”声响起,夏琴咬着嘴唇:“好饿!要是能把月亮变成月饼多好,这么大一块,足够我们吃饱了。”

程寂想笑,却笑不出来,靠着邓一生的肩膀,合上眼,又睁开眼,不知是坐着的姿势不舒服,还是连日来奔波劳累,越睡越是腰酸背痛,身心疲惫。闭上眼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镇,模模糊糊,梦中人的面目也隐隐约约。乡村的夜里有些冷,她缩了缩身子,将头埋在邓一生胸膛。

“要是吴来在多好,他那么狡猾,说不定能想出办法。”程寂迷迷糊糊地想着。
 0   2006-07-07 16:21: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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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忽然响起女人凄惨的叫声,男人怒极的吼声和低沉急促的喘息声,隔了一会,又似乎听到女人恐惧无助的哭泣,挣扎求救的悲鸣,断断续续,呜咽凄怆。

程寂听得心惊肉跳,努力想要醒来,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线,全身丝毫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叫,却连嘴都张不开。此时她多么希望邓一生和夏琴能喊她一声,或者推她一下,然而近在咫尺的邓一生和夏琴正闲闲地说着话,并不知道程寂遭受的梦魇。程寂急得直想流泪,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快醒来,快醒来!”

哭泣和悲鸣声渐渐停止,程寂刚松了口气,远处忽然出现一条纤弱身影,在黑暗中淡淡地映现,缓缓地移过来。

说她移,因为她根本没有迈开脚步,全身上下一动也没动,竟是整个地飘了过来,越来越近,在离程寂还差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红衣如血,长发如绢,一张原本很可爱的圆脸却苍白如霜,粉嫩的脖颈上隐隐有些青紫。她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盯着程寂,那面容程寂曾经无数次梦见,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空气在僵持中凝固,程寂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天上那半块月饼似乎也开始害怕,畏畏缩缩地藏进云纱里。

第十二章往事

红衣女子身形略动,向程寂迅速飘过来。眼看她撞到自己的身体,程寂大骇,不料红衣女子像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撞过来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手穿过程寂的手,身体穿过程寂的身体,竟是虚无的幻象。

红衣女子将自己虚无的脸贴近程寂的脸,轻轻呵着气,气息犹如地窖的寒雾,吹得程寂全身冰凉,几乎晕过去,耳边却明明白白听见气息变化形成的话语:

“一切已经开始!”

没有声带的颤动,话语如同叹息,从耳朵直钻入程寂心底,禁不住浑身战栗。

红衣女子侧过头来,冰一样的脸上竟然闪现一丝甜蜜的笑意,她含着欣赏的眼光,用虚无的手抚摸着程寂,从手掌,手臂,上溯到脖颈,一直向脸颊滑过去。尽管没有丝毫触感,然而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笼罩开来,令人窒息。程寂知道这只是梦境,拼命地睁眼,努力想要晃一下脖子,没有成功,她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指尖,拼尽全力想要动一下,还是没成功。

程寂急得心里直叫,挣扎良久,只听见自己嘴里艰难地发出了“嗯――嗯――”声音,旁边邓一生连忙摇了摇她:“刚说了一会子话,你怎么就睡着了?快起来,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衣女子瞬间消失了,程寂睁开眼睛,梦魇结束回到现实,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邓一生站起身,说道:“半夜会很冷的,我们都不能睡觉,坚持一下,天亮我们就能离开这了。”

程寂和夏琴也站了起来,长夜漫漫,到后半夜会越来越冷,不知怎么度过。程寂沿着墙角来回走了几步,伸伸腰,双手触及脚踝,活动一下手脚。

走到鸡舍门口,程寂忽然紧走两步,俯身拾起一样东西,仔细地翻看。邓一生凑上前去,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食品包装袋。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程寂指着包装袋,说:“你看看生产日期!”

邓一生掏出打火机点着,接过袋子细细地看,这是一个用来装玫瑰仔姜的包装袋,很简陋,袋上印的图案重影叠叠,这种零食姜在所有副食店和小卖部都能买到,味道咸辣,每包只要几毛钱,所以深受孩子们欢迎。他将包装袋翻过来看,边缘印着的生产日期虽然模糊,但前面表示年份的几个数字还是能清楚辨认出来。

邓一生脱口而出:“1998?”

“对,是今年生产的食品,这说明村子里还住着人!”

“啊?”夏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不知道。我老觉得不对劲,这个村子好像没人住,又好像有人住。那老头多半没说实话。”程寂思索着。疑心一起,恐惧心理便减弱了一些。

邓一生望着眼前这间房子的大门,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夏琴有些害怕:“门锁了呀,怎么进去?万一真像那老头说的,房子里说不定会有……”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程寂咬了一下嘴唇:“进去看看也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站在门口也逃不掉!”

邓一生走到门前,看了看锁,这是农村最简单的门锁,只在门板和门梁上分别钉上铁扣,将一枚弹珠锁插进去锁住了。邓一生捏着锁,用力往外拔,铁扣上的钉子只微微松动了一点,他后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冲上前,一脚踹出,“砰”地一声,木门开了!

这一声在静如死水的乡村突然响起,真如平地一声惊雷,程寂和夏琴差点叫出来。

房门开处,屋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一股中药味飘了出来。邓一生往里看了看,抬步跨进门中,向身后招招手,程寂和夏琴相搀着,紧紧跟在邓一生后面,走进这座不知隐藏了多少诡秘的房子。

屋里比较简陋,借着月光,能辨出一架硕大的木柜,一个方桌,墙角的一只大水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像是发霉的花生,又像钻进了一床几十年未洗的捂出霉味的大棉被,其中还夹着浓郁的中草药气味,和些许旱烟味。

堂屋里没有人,也没听见说话或行动的声音,然而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房间里,离他们如此的近,每个人都觉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迹象,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与魏村长家布局类似,在这间堂屋的里面墙上也挂着一幢帘子,似乎掩着一扇门,那里面,应该就是卧室了。

邓一生在堂屋中间略站了站,确定无人后,他走到门帘前,闪在一侧,将两个女孩拉到自己身后,用手轻轻拨开了帘子。

里屋赫然出现几条飘忽的黑影!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一亮,有人拉了电灯。突如其来的光明令人一阵眩晕。

拉灯的人缓缓转过身子,赫然就是魏村长!他静静地看着来人,眼神十分复杂。

程寂挨在邓一生背后,见突然亮灯,又看邓一生没说话,忍不住探出头来向屋里张望。这间卧室比魏村长家要大一些,正对门的墙下横着一张床,魏村长站在床边,床头坐着的却是方才遇见的那个神秘老人。

靠近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更大的木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不合时宜的厚重棉被,喉咙里不时发出微微喘息。旁边守着两个女人,领他们进村的二妹仔警惕地看着邓一生,另一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却不认识。

光明使人情不自禁地轻松了许多。邓一生掀开门帘,三人鱼贯而入。

“你们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这样都没被吓住。”魏村长神情有些落寞,“但是,事情都过去二十来年了,难道你们的长辈还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们找到这里来?”

三人面面相觑。程寂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长辈指派我们?是我们自己要来看魏叔叔的!”

魏村长冷笑着说:“回去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社会了,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程寂听得一头雾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魏村长露出怀疑的神色:“不管你们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看看,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算什么旧账!”说着向床上躺着的人一指。

二妹仔侧过身,三人终于看清了卧床人的模样。他的头发摊在枕席上,粘成一束束,看起来已经有些天没洗过了,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只有脸上的皱纹偶尔因为喘息而抽动一下。

“他是……”程寂不解地看着魏村长。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啊,”程寂惊讶地叫了一声,“魏守田叔叔?怎么会这样?”

“二十一年前,守田给我们来信,说他在雁县得罪了一个当官的,没办法生活了,想搬回板栗村住……”

“搬回?”程寂疑惑地问道。

“守田本来就是涟源人,从小在板栗村长大,工作之后才调到你们县。我们俩都是他堂哥。”魏村长下巴朝床头坐着的老人扬了扬。

老人连忙起身说道:“刚才吓到了两个小妹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们找到守田。”

夏琴插嘴问道:“我睡觉时听到有人哭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那老人比魏村长和蔼一些,总觉对两个女孩心怀歉疚,“趁你们睡觉的时候,让二妹仔录了两盘磁带,派两个人蹲在屋外头放录音,只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以后不敢来了。”

“那我们追出去时怎么没看到他们?”

“这里冬天很冷,有的人家在房子外面多砌了一道墙,跟原来的墙挨得很近,不了解的人晚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两个放录音的人就是躲进了两道墙的夹缝里,我也是,跟你们说完话就钻进夹缝,从后门进屋了。”

“村里人怎么都不见了?”程寂问道。

“他们其实都在自己家里。只是我打了招呼,叫他们把鸡鸭和狗都托付给隔壁村子的亲戚照管,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又在每座房子的门上涂了一些灰土。”魏村长回答。

“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夏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慨。

一直守在床边的二妹仔忍不住了,向程寂发话:“既然你们都晓得了,我也就把话挑明:看你不像多坏的人,回去告诉你家人,这里是涟源不是雁县,就算你们的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过来,我们也不怯!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就算当年有再大的纠葛,我哥早就死了,我们全家搬回老家,忍气吞声躲让了这么多年,我爸前年还瘫痪了,病成这样,剩我们俩母女辛苦操劳,你们还有什么不肯放过的!”

二妹仔说话急促,噼哩叭啦像放鞭炮。程寂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说完,正要分辩,却听从床上传来“厄――厄――”的声音,像停水了打开水笼头时发出的空气嘶吼,是躺上床上的魏守田想要说话!

二妹仔和魏妈妈连忙凑过去,魏守田艰难地运动着喉咙,听起来如同响尾蛇在草间蠕动,徐徐发出声音:

“不、不关他们的事――”

程寂走上前,问道:“魏叔叔你好,我叫程寂,我爸爸叫程其元,你还记得吗?”

魏守田看着程寂,眼睛发出了光彩,似乎很高兴,眼角却泛起泪光。“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爸还好吗?”

“他已经过世了,还有我姐姐,蔡以忠叔叔和李阿姨,也都不在了。”

“哦,”魏守田显得很感慨,“人生无常啊!……你出生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晃就二十一年了。”

他望着魏村长:“莫为难他们,不关他们的事。”魏村长点了点头。

程寂说道:“魏叔叔,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他们的死都跟那个中秋节晚上有关系。”

魏守田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眼珠闪动。二妹仔急忙俯下身来:“怎么了,爸?是想喝水吗?”
 0   2006-07-07 16:22:1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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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守田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和皱纹不住地收缩,颤抖,似乎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我不晓得。”

“是不晓得还是不能说?”邓一生插嘴问道。

魏守田迟疑着,艰难地摇头:“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你们就当我不晓得吧。”

程寂与邓一生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均感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令所有人对二十一年前那件往事三缄其口?

“为什么不能说?”邓一生追问。

“你们莫问了……我确实不能透露那件事,哪怕是一丁点。”

二妹仔有些不满:“我爸都说了,不能告诉你们,你还问!”

程寂眼望着邓一生,既无奈又觉得不甘心。回头见魏守田微微颤抖,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欲言又止,程寂心念一动,说道:“我晓得您什么都不能说,但如果由我自己说出来,就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样好不好?我自言自语,如果说的对,你不用理睬我,如果说错了,你就转一转眼珠。”

魏守田沉默了一会,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了。

程寂仔细想了想,整理着近日来零乱的思绪,慢慢说道:“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包括我姐和魏星在内的六个小孩,因为贪玩,想去胜利山顶的防空洞探险,没想到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直到深夜还没回家,家长们就一起上山去找他们……”

她一字一句地说,同时眼睛观察着魏守田的反应,只见他表情麻木,似乎听而不闻,于是继续往下说:“你们是怎么晓得他们在防空洞里的?这个问题我还不太明白。我猜是有人看见了,告诉你们,但是那个防空洞在山顶一侧的悬崖边,平时很少有人去……”

程寂苦苦思索着:“除了贪玩的小孩,只有一个人会经常上山,那就是气象员!”

魏守田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山上有气象站,气象员正好上山去查看晚间的风向和温度,看到他们进防空洞……不对!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会阻止。难道,是那几个小孩进洞之后遇到了意外,同时大叫起来,让他听见了?”

魏守田一动不动,脸上却写满了悲痛。

“当时他可能并没在意,后来得知你们到处找小孩,他才想起来告诉你们。可是听说防空洞里道路七拐八绕,像迷宫一样,没有地图根本就出不来,你们肯定不敢贸然进去……你们应该是先去找地图了,可是时间紧迫,上哪去找呢?防空洞是战争年代修建的,政府那里也未必有地图,除非当年经历过战争、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住在附近的人家里才有可能藏着。老曹爷爷正好就是军人出身,甚至他可能当年就参与过修建防空洞,本来以他的性格是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但被困的小孩里有他唯一的孙女,所以他就拿出地图,跟你们一起去找……”

魏守田静止的面部突然抽动了一下,眼珠左右转动。

程寂停顿片刻,又自言自语:“我说的不对,难道老曹爷爷没去?为什么呢?他不想去救自己的亲孙女吗?我想不通……不过好在即使他不去,我爸也没去,还有另外四个家长,要带回六个小孩还是很容易的。你们点起火把进了洞,按照地图,终于找到了小孩,但这时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姐还没断气,你们就把五个小孩的尸体和我姐都带出洞了……”

魏守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流淌下来。旁边魏妈妈和二妹仔也不禁抹着泪,这件事的细节她们并不清楚,魏守田那天回家后就不许她们问起半句。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你们还不至于这么害怕,而且一致守口如瓶,好像这件事一说出来就会惹出大祸似的。我想,你们应该在洞里看到了某个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大,让四个大男人乖乖的不敢透露半句?我真不明白。让我再想想……”

程寂紧紧皱着眉头,这正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症结。

第十三章灾难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件事很奇怪,老曹爷爷和我姐姐程立始终对我很有敌意,可我从来没做过触犯他们的事情……最近去看望我姐,听她唱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天涯歌女》,唱得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她一见我就非要我唱,其实我唱歌不怎么样。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我去拜访老曹爷爷,他也要我唱这首歌,唱完之后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觉得他们对这首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很害怕,又很仇恨,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尤其是我姐,她这一生就是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猜想,她受的刺激可能跟这首歌有关。可是老曹爷爷为什么也害怕这首歌呢?难道他也受过这首歌的刺激?……”

程寂盯着魏守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找到小孩时,也听到了《天涯歌女》!”

魏守田痛苦地闭着眼睛,沉默不动。

“是谁在唱歌?这首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不过,就算听到歌声,你们也不应该害怕成那样呀!恐怕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逼得你们心照不宣地守着洞里的秘密。是什么东西呢?……我姐说过,他们出事的地点是在一条笔直的甬道,尽头有一扇木门。那些小孩进门后吓得拼命往外逃,门里一定有很恐怖的东西。我姐一向胆子大,再说她并没有进门,可也吓得要命,我想应该是她撞晕之前看到了什么……对了,她还说过门外的墙上写着字,她认为是咒语,但又不肯说出来。是不是那些所谓的咒语使你们不敢把洞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魏守田轻轻叹了口气。

“墙上到底写着什么?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敢说?为什么你们急着搬走?是不是……”

魏守田突然睁开眼睛:“到此为止吧!”

程寂不甘罢休,接着说道:“你们一回家就立刻收拾家当搬走,一个字也不说。我想,那些字应该透露了某种重要信息……你搬回老家,却说自己得罪了雁县的大官,从此过起隐居生活,断绝了跟雁县的一切往来,很明显,你是想逃避什么。……我姐说过‘四十九年的咒语,今年就要灵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最近发生的怪事是不是跟墙上的字有关?四十九年是指什么?难道说今年会发生什么事情?……”

魏守田面孔由暗而红,松弛的皮肤上突起老树根一样的青筋,激动地颤抖着,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嗬嗬地说不出一句话,忽然侧过身去剧烈咳嗽起来。

二妹仔吓了一跳,连忙扶着父亲坐起来,魏妈妈端上一杯温水,拍打着魏守田的脊背,他稍稍平静了一些。

二妹仔向程寂怒目而视:“这下你高兴了吧?”

程寂深觉歉疚,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邓一生突然插上一句:“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脸孔严重扭曲,眼睛瞪得很大,表情惊讶到了极点?”

咳嗽声戛然而止,魏守田惊讶地看着邓一生,不说话,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默认了。

“他们牙关咬得很紧,嘴角流出粘乎乎的液体,好像是呕吐的胃液,掰开嘴巴,会看到他们舌头僵直,舌尖打了个卷。表面上看来,好像是情绪过分激动或者突然窒息,导致心脏痉挛停止跳动,才使他们丧命,但是当他们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你时,就算天气很热,你也会忍不住全身发抖……”

魏守田不说话,两眼发直,喘息连连,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恐惧和忧虑,仿佛多年前那一幕重新出现在眼前。

邓一生点了点头:“这就是了。”

程寂十分困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邓一生沉默着,旁边夏琴轻声答道:“你姐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啊?”程寂终于明白为何吴来不让她去见姐姐最后一面,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邓一生分析着:“他们只是小孩,不至于激动得休克,也不可能是窒息而死,因为通道里还能点火把呢。所以很可能他们是被害的,但究竟是谁干的,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几个知情的人偏偏又不肯说……”

程寂突然想起:“难道是唱歌的人?”

“有可能。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用猜了,”魏守田突然喘息了几声,“其实我们也不晓得是谁,就算晓得也绝对不会说的……寂妹子,你很聪明,一点就通,但有些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至于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晓得……你们辛辛苦苦找到涟源来,我只有一句话要奉劝你。”

“什么话?”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

东方初白,又是一个艳阳天。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他说的话怎么跟我爸一模一样?”在魏守田家里稍稍睡了一会,清晨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程寂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问的倒是:你非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夏琴走在她旁边,短缺的睡眠在她脸上画了两个黑眼圈,“以前你是想找出你姐姐的病因,想办法治好她,现在她都不在了,你还打算查到底吗?”

“是啊,为什么还要查呢?”程寂也禁不住自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是局外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没弄清楚,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邓一生笑了笑:“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别说你,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卷进去了,不把它弄个清楚就睡不着觉。这样吧,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放两天假,我陪你回家去探一探那个防空洞,看它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进去看?”程寂有些惊讶,“听说那个洞早就被封死了。”

“先去看看再说,连几个小孩都能进去,或许我们也有办法进去。”

“我也去!”夏琴见把她晾在一边,很不高兴。

“哦,你不怕了?”邓一生故意问道。

“怕也要去,就是不能让你小看了我!”

不料因为前一天晚上着了凉,一回到学校程寂就开始发烧,到医务室开了点药,躺在宿舍床上,饭也懒得吃,更别说坐火车了,国庆节回雁县一事只好搁了下来。邓一生和夏琴也没回家,邓一生每天都过来,给程寂带一些开胃的食品。休息了几天,程寂渐渐恢复了精力。假期结束,今晚要开班会,程寂穿着睡衣,懒懒的不想出门,托夏琴帮自己请假。

“嗨!都大四了,谁管谁啊!老师不会点名的,再说他知道你这几天病了。”夏琴收拾着书本,问道:“我现在去打饭,你想吃什么?”

“不吃了,邓老师刚给我带了瓶八宝粥,一会喝。”

夏琴瞟了瞟坐床边的邓一生,转头问程寂:“你男朋友怎么不来看你?就算他不知道你病了,放假也该来看看你呀。”

“他出差了,”程寂耸耸肩,“前几天去外省办事,明天才回,要不然他会陪我去涟源的。”

夏琴神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似乎要跟程寂说悄悄话,但音量恰好能让邓一生听见:“哎,我说,你跟你男朋友长得蛮像的,很有夫妻相呢!”
 0   2006-07-07 16:23: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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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吗?”程寂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吴来的容貌:秀气的眼眉,江南女子式的鼻子,身材偏瘦,笑起来嘴角微扬,很有南方小男人的气质。抱着他的时候程寂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抱着一个无依无助的婴孩,难怪有人说男人是女人的第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程寂不禁微笑了,她一推夏琴:“你快去吃饭吧,等会要迟到了!”又把邓一生也推了出去:“天要黑了,你别老在女生宿舍呆着!”

宿舍只剩下程寂一个人,只有隔壁宿舍偶尔传来女生尖叫打闹的声音,不远处的公共洗澡间隐隐传出水声。

程寂关了灯躺在床上,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栋宿舍楼挨着校内的马路,程寂住在二层。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淡淡的橘黄色光芒从窗外流泻到屋里,地上映出一块界线模糊的亮光,气氛有些阴郁。

突然间,程寂感到一阵胸闷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压力涌上来,她猛地一惊,立即清醒了许多,睁开眼,那股压力依旧毫不松懈地压迫胸口,心脏怦怦地跳着,呼吸有些困难。

屋里只有程寂一个人,然而第六感告诉她:有人在屋里,正盯着她!

是谁?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难道只是错觉?

莫名的恐惧感立即包围了程寂,她忍不住想拉开毯子起床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四周盘桓,但僵硬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连脖子也无法扭动一下,就这么麻木地躺在床上。

窗下有几个女生路过,说笑声渐渐临近,又渐渐远去。四周旋即恢复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感觉看不见的气流在房间里无声地游曳。

“谁?”程寂拼尽全力叫了出来,然而声音却变了形,犹如一声哀哭。

隐隐之中,“它”离程寂十分靠近,似乎正在聆听着程寂狂蹦不止的心跳,嗅着程寂紧张急促的呼吸,程寂几乎能感受到“它”身上散发的气息,轻轻的,冷冷的,仿佛没有生命。

程寂只觉额头冰凉,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灯光似乎更加黯淡了。

颈后一阵一阵的凉,像是轻风,又像虫爬,痒痒的有点发麻。程寂想伸手挠挠脖子,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空荡荡的宿舍忽然响起一种细微的声音,幽咽,哀婉,如泣如诉,声声缠绵。

竟然是琵琶!

然而程寂却听不出它是从哪个方向发出的,这琵琶声如丝般细弱,却充塞了整个宿舍空间,在夜色中肆意漂游,不可抵挡地钻进耳朵,扩散到整个身体,在心房里回旋撞击,程寂只觉得全身酥软,好像快要被这乐曲融化了。

从乐音中忽然传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才能听得见。程寂又开始冒汗了,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似乎有人慢慢地走近她的床,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衣袂飘动的声音。

又来了!程寂痛苦地闭上眼。那个看不见的“人”逼近了,凑在程寂耳旁轻笑着说道:

“开始了,开始了……”

只有呼吸的气息,没有声带振动的话音,这飘渺的气息却显得十分坚定。不过片刻工夫,那“人”仿佛又移开了,程寂感觉压力小了些,仍然不敢睁开眼。

她忽然又听到另一种声音。

声音越来越大,是女子的欢笑,干净清爽,如银铃般悦耳。笑到后来,逐渐变了声,那笑声不再带有跳跃般的愉快,渐渐转为勉强的干笑、苦笑、讪笑、讥笑、冷笑,到最后声声凄厉,在宿舍中悲鸣盘旋,仿佛哭冤喊魂的幽灵。

程寂再也忍不住,憋足了力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马路上人声嘈杂,笑语喧阗,晚课已经结束了。楼梯口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门开了,夏琴和另外几个室友跑到程寂床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做恶梦了?”

“……刚才做了个梦,没什么。”程寂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刚才的幻觉。这些女孩胆量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只会吓坏她们。

她扭头看了看枕边的收音机,可能自己睡觉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偏离了音乐频道,此时里面只传出无信号的沙沙声。程寂没有多想,顺手将收音机关了,塞进抽屉。

第二天程寂早早起了床,经过昨晚一番折腾,感冒竟然全好了。

“今天去图书馆泡泡吧,还是要让生活充实一点,不然真会被自己的想象吓疯了。”程寂想着,看了看窗外清朗的天空。

后天就是中秋了,湘南雁东地区的天气却变得阴霾起来,到了下午,忽然起了阵阵凉风,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不多时几滴雨落了下来。雁西街上,行人脚步匆忙地往家里赶,还有许多人搬着方木凳从房门里跑出来,冲到树下,踏上凳子慌慌张张地将晾在铁丝上的自家衣物扯下来,抱在怀里跑回了家。

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生的竟有点痛感。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巨大雨声,户外越来越昏暗,乌云犹如一面灰色幕布,将整个天空迅速遮蔽,变成一块阴沉沉的天花板。

“好大的一场雨!很多年没见过了。”房东李爷爷站在窗边,看着屋外惊风乱飐,密雨如织,才刚过三点,天色晦暗得却像六七点钟的初夜,街对面的房屋已经看不清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小吴的衣服还晾在楼顶吧?”

“早就收了,前天我上去晒衣服时顺便把他的衣服都拿回来了。”李奶奶说着,从衣柜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吴来的衣服,“他说今天回雁县,你看外面这么大的雨,可怎么走啰!”

一道亮光突然一闪,将天幕劈开一条狰狞的创口,紧接着“轰嚓”一声,惊雷骤响,仿佛炸在人的心上,令人浑身猛地一颤。呼吸开始变得迟钝,空气已经在暴雨中趋于凝滞,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堵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斜斜地将冷雨吹进小屋里,老曹爷爷望了望窗外,慢慢地将窗户掩紧,拨下插销,风雨声立即小了许多。

老曹爷爷提起饭桌脚边的热水瓶,往茶杯里续了水。用了多年的杯子早就积满了茶垢,无论茶浓茶淡,在这个杯子里只能显现一种苍老的玄褐色。他捧起茶杯,送到嘴边正要饮,一瞥眼间忽见杯中水纹荡漾,幅度越来越大,险些溢出来。

老曹爷爷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确信自己的双手并未颤抖。然而杯中茶水却越晃越激烈,好像被狂风吹怒的海浪,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拍打过来,热水溅在手上,他慌忙将杯子放回桌上,茶水立即恢复了平静。

“风太大了,恐怕是窗户没关好。”这个念头刚一闪,只听“吱呀”一声响,两扇古灰色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一股夹杂着腥味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

老曹爷爷无奈,只得凑上前,费力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扣紧插销,检查确定关紧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刚想舒一口气,忽然硬生生地憋住了。

茶杯中水面平静,一张脸孔若影若现地倒映出来。

好熟悉的一张脸!

屋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老曹爷爷倒吸一口冷气,再仔细看时,桌上那张脸却又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消失了。

老曹爷爷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他强忍着,站直了身子向床边走去。多年的军戎生活将他打磨出一身铮铮铁骨,即使现在年迈力衰,仍然还能看出当年坚挺有神的气质。

窗外的凄风暴雨犹在咆哮,更显得这间小屋的晦暗和孤寂。一步一迈,心跳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快,背后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袭来,从脚踝升到脊梁,衣服与身体的空档中凉飕飕地,刺骨的冰冷。

屋里有人!

第十四章抉择

老曹爷爷霍地转身,就在屋角的空地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身影。

“是谁?”老曹爷爷沉声问道。

身影不答,却前移了两步。老曹爷爷这时看清楚了,不由松了一口气,斥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回学校了吗?这么大的雨,你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问完这句话,老曹爷爷突然觉得不对劲:这半天一直房门紧锁,她是如何进来的?

那身影缓缓移近,她的旗袍在遮天蔽日的昏暗中显出一种阴祟的颜色,脸庞却闪现出穿透黑暗的惨白色,更使嘴角的笑容倍添诡异之感。

她轻启薄唇:“你认不出我了?”

声音又软又糯,不是本地口音,仿佛很陌生,却又似十分耳熟。

“啊!”老曹爷爷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思绪百转千回,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四十九年,每天都在祈祷着,要你长命百岁,等待我出来的一天。”女子微笑着,仿佛在叙说一件愉快的事情,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神却锋利如一双芒刺,恨不得立即扎进他心里。

“你想怎样?”老曹爷爷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不敢迎对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别怕呀,你知道我伤不了你的,不然你哪能活到今天?不过呢――”女子咯咯笑着,“我会保佑你活到后天晚上的。你听,一切已经开始了,开始了……”

远处似乎传来阵阵吼声。女子羸弱的身影逐渐变得迷离,化为淡淡的剪影,与周围的阴暗渐渐融合,终于消散在空气中,她的语声却在屋里盘旋回荡,余音久久不绝。

“开始了……开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件旧外套挂在屋角墙上的钉子上,兀自还在摇摆。

刚才的情景是真实还是幻觉?老曹爷爷呆呆地站着,竟似已经痴了。

天色更加阴黯,瓢泼的大雨似乎没有一点退让的迹象,苍茫的水气在屋外交织成灰蒙蒙的一片。

这时吼声渐渐近了,如密鼓,如虎咆,在广袤天地间远远地传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躲在屋里避雨的人都惊疑不定,有几个人已经打开房门,站在阶檐下向远处张望。

只见一座硕大的灰褐色影子如巨龙一般呼啸而来,“巨龙”过处,所有房屋、树木、电线杆、田地、山丘顷刻间被吞没,溅起冲天的浊浪,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有掠夺一切的魄力。

“巨龙”犹如脱轨的列车,气势汹汹地向雁西街直扑过来。

“发洪水了!发洪水了!”

站在外面的人高声惨叫,下意识地发足狂奔。守在屋里的人也立刻慌了,纷纷开门欲逃。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说时迟,那时快,“巨龙”眨眼间已冲了过来,掀翻屋顶,席卷杂什,滔滔洪水霎时便覆灭了一切声响……

程寂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啃书,第一次发现校园生活原来这么美妙,以前的三年时光都荒费了。吃过晚饭,天色黄昏,从食堂回宿舍时她绕了远路,悠悠闲闲地走在飘着淡淡桂花清香的校园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大喇叭高高挂在电线杆上或是楼房墙上,广播声在校园里传得很嘹亮,播两篇新闻,放一段轻音乐,新闻内容虽然乏味,这样听着倒也蛮惬意。
 0   2006-07-07 16:23: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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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播送一条刚刚收到的新闻!”广播员的声音忽然很严肃,“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湘南地区突降暴雨,湘江雁县段水位暴涨,江水已漫过堤坝进入城中,目前受灾情况尚不清楚。此次洪灾气象部门没有提前预警,据有关负责人称……”

程寂吃了一惊,看着头顶一片祥和的天空,很难想象两百公里之外雁县的那场暴雨。一种深深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她立刻甩开脚步飞奔回宿舍,“砰”地闯进门,抓起电话,手指止不住地发抖,重拨了几次,终于摁对了李爷爷家的号码,但只听“嘟――嘟――”一声接一声,始终无人接听。

“吴来!吴来!你到底在哪里,快接电话呀!”程寂在心里一遍遍喊着,急得直跺脚。

仍然没人拿起话筒。程寂无奈,只得放下电话,从书桌里翻出纸笔,龙飞凤舞地留了张字条,叫夏琴帮她请假。写完后,她迅速挎上小包,带上钱和收音机,匆匆赶往火车站。

程寂听着收音机,新闻里说由于雨未停,且已天黑,受灾情况尚不明了。程寂知道这些新闻通常只会将灾情往小里报,实际情况一定非常糟糕,不由得心急如焚。

列车临近雁县,窗外下着小雨,雨水顺着玻璃斜斜地流下来,划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湿气从车厢连接处飘了进来,靠边的座位也感觉蕰蕰的。程寂从县城东边的火车站下了车,忘了带伞,只得以包遮头,顶着雨朝家的方向跑去。

雨似乎又小了些,程寂好不容易跑到雁西街上,街道两旁有许多人站在房檐下,看见她出现,都迎了上来。

程寂跑到李爷爷家,门没关,李爷爷和李奶奶正坐在屋里,她敲敲门走了进去,街坊邻居们也都围了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挤满了人。

“李爷爷,吴来回了吗?”

“他下午回的。”李爷爷和蔼地看着程寂,表情却有些悲伤。

程寂四下张望:“人呢?在楼上吗?我去找他。”说罢转身要出门上楼。

李爷爷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程寂的肩膀:“寂妹子,你莫太伤心了。下午发大水时,小吴正在往回赶,就在街上……他被卷走了。”

“什么!”程寂猛地一呆,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亲眼看见的。”隔壁宋家的男孩站了出来,“吴来一向跟我玩得好,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唉!”他神情黯淡,轻轻摇着头。

“不可能!不可能!”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眼眶,程寂掩住脸,不禁失声痛哭。刚才在火车上一直心惊肉跳,想不到一回家就听到噩耗。

邻居们纷纷上前好言安慰。待程寂哭声小了些,李奶奶温言说道:“寂妹子,事情已经是没办法改变了,你莫太伤心,先上楼去睡一觉吧,明天一早你们再出去找找他。”

大伙儿陪着程寂上楼,又说了一会安慰的话,陆陆续续离开了。夜有点凉,程寂抖开被子盖住身子,默默地躺在床上。

夜静悄悄的,只有楼下的说话声似断似续。窗未关严,有一丝风从缝隙里渗进来,窗帘微微地摆动。

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床头书桌上覆盖了一层薄尘,上面乱七八糟放着一些书笔和杂物,椅子歪放着,两件衣服横在扶手上,地面角落里依稀扔着废纸和方便面外盒。自己回学校才半个多月,这间屋子又成了一片狼籍。

床底下不会又塞着两桶脏衣服吧?想到这里,程寂似乎又嗅到了吴来身上那股独特的汗味。

吴来,吴来,你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吧?

眼眶忍不住又湿了,程寂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正要擦一擦,突然瞥见窗帘上黑影一闪!

程寂立刻睁圆了眼睛,没错,是有个黑影,细细的,长长的,正在慢慢蠕动,仔细一看,好像是窗台下面伸出的一只手臂。

程寂惊呆了,想喊又不敢喊。只见那只手摸索着,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用力握紧了,接着人影一闪,像是有人费力翻了上来。

那影子在窗台上站稳了,稍稍歇息一下,随即伸出手轻轻地将窗户打开。一缕凉气流进来,窗帘随着微风向屋内频频翘动。

程寂心跳狂乱不已,张大了嘴,见那影子从窗帘中一闪而出,略一屈身,跃下窗台,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吴来!”

程寂又惊又喜,正要叫出声来,却见吴来踮着脚快步走近,食指竖唇:“嘘――”

程寂硬生生地忍住了,坐起身来,悄声怨道:“搞什么鬼?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吴来表情却很严肃,不见了往常贯有的嘴角微扬的笑容,他伏下身子抱起程寂:“跟我走,快点!”

程寂大惑不解:“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啊。”

“几句话说不清,快点走,这里很危险!”吴来说着,要将程寂送上窗台。

程寂心里疑窦丛生,一把抓住吴来手臂:“不行,你必须说清楚,不然我不走!”

吴来无奈,只得将程寂放下,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刚下火车,没到家就遇上了洪水,我赶快爬上一棵大树,死死地抱紧。很奇怪,洪水虽然特凶猛,但一阵子就过去了,等我再往街上看时,水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地上大部分房屋都被冲垮了,人也全都不见了……”

程寂这才注意到吴来一身狼狈,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泥沙气味。

“不是啊,他们都在呢,房子也好好的,虽然有的地方被水冲坏了,但没有哪一家被水冲走呀。”

“这正是最奇怪的!我找了一会,没有看到一个人,就往县城东边去了,那里受灾情况要好得多。可是等我找到帮手再回到雁西街时,所有的房子忽然恢复了原状,人也一个不少地都在家里呆着。”

“不会吧?”程寂好像在听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当时被水冲晕看错了?”

吴来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敢肯定大水刚过的那段时间里,这里是一片废墟。”

“那这些人……”

“也许他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吴来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程寂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番话,但吴来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一事,摇摇头说道:“不对!我刚才在楼下跟他们说话时,看到他们都有影子呢,没什么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许是你想错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太蹊跷了,即使他们还是原来那些‘人’,你呆在这里也很危险。”

吴来握着程寂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要快点,不然就夜长梦多了!”

“好,我们走!”程寂双手撑着窗台的边沿,在吴来的帮助下爬上去。接着吴来也爬了上去。

“这里不太好爬,我先下去,你跟在我后面,注意安全!”吴来说着蹲下了身。

就在此时,屋里陡然一亮,有人拉开了灯!

两人心里一紧,回头看时,正是李爷爷夫妇,还有其他许多街坊邻居。刚才两人只顾爬窗台,竟没注意他们何时进了屋。

“寂妹子,你干什么?”李爷爷轻呼一声。

“我、我……”程寂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站在窗台上,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阿弥陀佛!”李奶奶喃喃念叨着,“你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打扰活着的人。等头七时,我们会给你多烧钱纸,保你在下面平平安安,不愁吃不愁穿。何苦不甘心,非要回来?”

程寂心里一惊,讶然看着吴来。他脸色苍白,眼神显得又急又气,身体微微发抖,握着程寂的手渗出了冷汗,程寂只觉手心一阵冰凉。

宋家男孩也说话了:“吴哥,我晓得你舍不得寂妹子,你放心,我们都会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我晓得你人很好,但是请你放过她吧!”

程寂看看他们,又看看吴来,一时没了主张。

吴来将手用力握紧,沉声问道:“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我,我不晓得……”程寂心乱如麻。

浑厚的声音响起,李爷爷说话了:“寂妹子,你莫被他骗了,他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会深更半夜的把你送上窗台?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他就是想害你,让你去陪他。”

程寂心里猛地一寒,没被吴来握住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窗杆。

“这就对了。”李爷爷赞赏地说道,“你莫怕他,刚刚离去的人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你只要莫跟他走出这个窗台,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把手伸给我,我们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把你拉回来!”说着向程寂伸出双手,灯光在墙上印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程寂有些动摇了,想要挣开吴来,不料他却将她的手狠命一捏,握得更紧了,同时一声怒吼,震得人心里一颤:

“走开!”

吴来转过头盯着程寂的眼睛:“你到底信他们还是信我?”

他的眼神充满焦虑和期待,脸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程寂想起父亲去世那段最伤心的日子里他的陪伴,以及两人相识一年多的快乐相处,不由得心中一酸,将心一横,说道:“我信你!”

吴来转怒为喜,感激地看着程寂。李爷爷手臂僵在半空:“这个时候你还敢相信他?你只要后退一步就摔下去了!”

程寂望着众人,点点头:“我相信他是正常人!是不是大家都误会了?”

这时站在地上的所有人忽然都笑了。李爷爷缩回手,看着程寂,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寂妹子,我们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一再劝你,你却只相信那个已经不在的人,唉!”

程寂正要开口,吴来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跳!”

两人迅速转身,程寂牵着吴来,闭上眼往下一跳,心里默默念着:“要么活着,要么摔死,千万不能残废啊……”

耳畔响起呼呼的风声,但很快就停止了。程寂睁开眼睛,居然全身毫发无伤,只是双脚有点麻木。再看吴来,他没事地爬起来,也是一脸困惑。

“怎么回事,是我爸爸在保佑吗?”程寂有点摸不着头脑。

“多半是吧……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快点走,莫让他们追上!”

吴来拉着程寂,两人看准方向,向东边一路狂奔。

“你、你刚才为什么要我跳?你就不怕摔断腿?”程寂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有别的办法吗?那么多人守在屋里,我们完全没有希望逃跑……跳下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可、可是,我总觉得刚才转身跳的时候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对劲!”

两人沿街跑出不远,吴来忽然停住,程寂来不及刹住脚步,往前直冲,被吴来拽了回来。

“快跑呀!他们要追上了!”程寂急了。

吴来脸色有异,左顾右盼。程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0   2006-07-07 16:23:4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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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虽未深,大街上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烟,一星灯光,也没有半点语声。冷冷清清的街道,两旁房屋森然凛立,仿佛一座阴寒的人间地狱。

万籁俱寂。就连身后,也没听到任何人追赶的脚步声。

人呢?

两人目瞪口呆,顿觉手足冰凉,犹如跌进了九重冰窖。

第十五章原罪

“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眼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时代,世界忽然变得完全陌生,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许你曾经想到过,轻松地与朋友聊过,但如果有一天,这种只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演绎的情节,真的就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能怎么办?

现在,程寂和吴来呆呆地站在雁西街上。确切地说,是站在一条陌生的雁西街上。

他们清楚地记得,从李爷爷家出门往东,雁西街两旁接踵摩肩地排列着民居,大多是红墙褐瓦尖顶的小平房,也有新盖的水泥白墙的小楼房,民居之中偶尔出现一间小卖部、水果店、裁缝店或者卫生所。再往东走,街边的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街景也越来越热闹。程寂从小生长在这条街上,她坚信自己就算闭着眼也能一直走到县城中心。

但现在,他们发觉眼前房屋数量很少,而且低矮破旧,参差不齐,显得十分陌生,决不是平时天天见到的那些建筑。有的房屋土墙坍塌,瓦片零落,几个枪眼模样的小洞赫然出现在墙上,仿佛电影里枪战过后的场景。

就连脚下的道路也同往日不一样,灰暗狭窄,坑坑洼洼,尘土堆积,一派肃杀的景象。

四下里一片死寂。灯光,人影,话声,一概全无,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又聋又瞎又哑。

头顶忽然传来“哧啦啦”的一阵响声,仿佛微风翻动书页,轻快而冷漠。两人仰头一看,街边小店的窗前,一柄小旗在微风中抖动,旗角贴住了半个边,仍然能看出上面写是的一个醒目的“茶”字。

一片单薄的下弦月不知何时魅现于天幕,在夜空中发出梦幻般的光华,几颗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在月亮周围。万里无云,惨白的月光挥洒大地。

后天就是中秋了,怎么今晚的月亮只有半圆?

下午明明狂风暴雨,怎么晚上会有如此晴朗的月亮?

我们究竟在哪?

我们。。。。。。我们还活着吗?

程寂狠命咬了一下嘴唇,好痛!她紧紧依着吴来,惶恐地张望四周,却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两条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一深一个浅,正是她和吴来。

“莫怕,莫怕!”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

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枪响,两人吓了一跳,仔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程寂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问道:“怎么办?”

强烈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周围,吴来却反而镇静下来,沉吟着说道:“我们从原路回去!”

“什么?”程寂失声说道,“那不是送死吗?”

“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再往前跑也没用,还不如挺起胸膛回去,看他们到底想怎样!”

程寂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紧拥着,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还没走多远,前方就已到达荒芜的农村,李爷爷家的小楼却始终没有看到。两人紧握着的手心渗出恐惧的汗水,终于发现他们已经走入了一个迷局。

仿佛时空突然倒转,将他们困在了未知的黑洞。

他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看!”吴来突然喊道。

程寂一转头,只见左前方出现一道柔和的山影,确切地说,是一座小山丘的夜影,似乎很眼熟。

程寂正疑虑着,吴来低声说道:“好像是胜利山!”

没错,那山丘的起伏轮廓像极了胜利山,然而山上山下一间屋子都没有,山顶也不见了那根高高矗立的风向标。漫山蓊郁的林木和长及人腰的秋草,将它覆作一尊野山,在夜色中显出深沉静默的神态。

这种静默却使它身上散发的气息更显凄厉,竦然。

沿着山路绕上去,很快便到了西端的峰顶。胜利山西边比东边坡度大得多,有一处悬崖,峭壁的上方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

“这树什么时候栽的?我经常上山玩,怎么从没见过?”程寂奇怪地走上前。

青松凛立,巨大的枝翼遮盖了身下一块不小的土地。程寂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她看着吴来,他的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两人走上前,低着头钻到松树下面。针叶之间漏进几束淡淡的月光,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仿佛置身于幽幻之境。

树荫庇护下,一座鼓状黑影凸起在崖壁上端,像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孩。黑影上方铺着一层伪装的长草,若不是两人事先已经熟悉地形,且又钻到树下,从外面是很难看出来的。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应该就是防空洞的位置!”吴来接口说道。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颠覆着程寂二十年来的记忆,雁西街、胜利山、防空洞……一切熟悉的事物现在却显得那么陌生。

“你以前进去过吗?”吴来问道。

程寂摇摇头:“从小大人们就警告我们,不许走近这个洞口,说里面有很多鬼,只要一走近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说着,两人踏着厚软如被的草地,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一脚踏空了坠入洞中或者跌到山下。

这时,盖在防空洞上面的草毡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

那手似乎十分警惕,轻轻地拨开旁边的草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又伸出了一只手。

程寂紧紧攥着吴来的手,此情此景想起童年时大人吓唬小孩的话,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黑影晃动,半只头颅悠悠乎乎地从洞中冒出来,头发如一团乱草,似乎在地底下生活了很长时间。

头颅缓缓转动,目光如炬,观察着四周动静,当它转向程寂站立之处时,程寂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他看到我们了!”程寂差点叫出来,吴来一把掩住她的嘴。

那头颅却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目光横扫,在他们身上未作丝毫停留便移开了。它确认旁边无人,便一点一点地从洞里探出来,是个男子,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只穿一件短褂,敞开着胸膛,身材显得十分壮硕。

只见男子以最轻快的动作爬出草洞,蹑手蹑脚地拨开松叶走出去,站在坡顶向山下张望。他的脚步一高一低,似乎腿脚不太灵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的小街仍然悄无人声,从那间小茶馆的窗口不知何时伸出一条长长的飘带,如舞台上戏子盈盈挥动的水袖,在空城里传递着一种莫名的信息。

飘带舞动时,仿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错杂纠缠,渐渐交织成一幅写意的图画,像极了女子的头部肖像,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长发,甚至挂在嘴角的一丝轻蔑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明朗起来。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肖像望着程寂不停地笑,程寂痴痴地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嘴角上扬,眯眼,回报以憨憨的笑容,只觉身体飘飘然地,仿佛被云雾包围。

吴来的眼睛却盯着那个壮年男子。男子展眼一见飘带,像是得到了某个愉快的消息,满脸放光,返身又钻进了松树。

男子从隐藏的两人身边一瘸一拐地走过,差一点碰着程寂的胳膊。程寂却浑然不觉,瞪目张嘴,傻呆呆的模样吓了吴来一跳,将她轻轻一拉,她却像熟睡中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啊”地惊叫了一声。

程寂如梦初醒,同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不料那男子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草洞前,探下身子,十指作靶,一会功夫便将覆盖洞口的草毡扒到一边,露出一个半米见宽的洞口来。他将两只手掌拢在嘴边,朝洞里叫喊:“挂白幅了,他们都撤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洞里陆陆续续爬出许多人,大约有五六十个,扶老携幼,牵儿抱女,每个人都显得十分谨慎。

程寂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群人古里古怪,被他们发现不知是福是祸。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一个人往他俩站的地方多瞧一眼,两人仿佛隐身了似的。再一看,他们之中除第一个爬出来探哨的男子之外,全都是老幼妇孺,均是衣冠不整,十分落魄。

等等!不对!

程寂又看了他们一眼,险些吓晕过去。所有人的脸庞都像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五官不甚分明,在这夜半的山上,真如一群孤魂野鬼,然而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中交错晃动,又像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站在前面的探哨男子面目清晰,看起来三十左右,个头虽不高,但身板硬朗,浓眉大眼,眉心习惯性地锁成一个小团,赤着的胸膛上斑痕累累,显得不怒自威。程寂看着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们看不见我们。”吴来凑在程寂耳边低声说道,程寂轻轻点了点头。

男子很有威严地一挥手:“没事了,我们下山吧!”说着带头大踏步往山下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下山,不一会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黑咕隆咚的草洞,孤零零地隐没在黑暗中。

程寂和吴来也跟着他们走下山。尽管他们看不到自己,但两人还是十分谨慎,毕竟还没弄清楚突然冒出的这些人究竟是善是恶。

只见那些人来到街上,分别走进两旁的房屋,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过多的话语,每一户人家进屋时,只对壮年男子微微頷首示意,便匆匆掩上了房门。

很快几十个人就只剩下壮年男子一人。他见众人都平安回了家,如释重负,拖着扎了绷带的腿,慢慢地向西走去。

程寂与吴来交换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在他旁边。

沿着胜利山麓再往西走,一座土砖小屋从树丛中露出半边脸来,瞧男子的表情,那应该就是他的家了。这时他似乎一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程寂他们。

程寂又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们了!”手上一紧,原来是吴来轻轻拽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慌张。

那男子的目光似乎并未注视他们,望着胜利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洞还没掩好!”男子喃喃说了一句,转身又往山上走去。

程寂和吴来牵着手走在他身后,四周草声沙沙,男子脚步迟缓。

旁边草丛里蓦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男子的腿,正好触到男子的伤处。男子吃痛,忍住了没叫出声,低头看时,却见那手污迹斑斑,不知是人是鬼。

微微的呻吟声传了出来,男子拨开草丛,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衣服扯成了烂布条,浑身脏兮兮的,像泥尘,又像血迹。

“你是哪个?”壮年男子问道。

“大,大哥,我是逃难来的,白天,白天遇到了打仗,救救我……”伤者费力地说道,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像是苏浙一带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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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暗暗心惊,摇摇头:“你伤得不轻,我救不了你。”

“大哥,行行好,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没出生,我不想死啊……”

哀求声打动了壮年男子,他沉吟着:“你腿上、背上中了枪,手上也有伤,我家里虽然有止血金创药,但恐怕止不住……除非马上送往医院,但今晚是不可能了。”

伤者痛苦地埋下头,他强撑着负伤的身躯逃到这里,以为只要遇到了人,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赶走了鬼子,我以为能回家了,怎么又打了起来……都,都是那帮共匪!……”

男子一怔:“你是国民党的兵?”

伤者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低声说道:“我不想打仗,我,我想回家,帮帮忙,大哥……”

男子霍地站起身,怒视着伤兵:“闭嘴!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你们却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内战都是蒋介石挑起来的,你们就要灭亡了,等着吧!”

伤兵惶恐地看着他:“你,你……”

“你老子我也是共产党,可不是你们骂的共匪!”男子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后腰,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这些天自己身上没有枪,“妈拉巴子!要不是看你受了重伤,老子一枪毙了你!”

男子说着,扭转头愤愤地离开,却听背后伤兵还在叫唤:“大,大哥……”

“还有什么事?快说!”男子极不耐烦。

伤兵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大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一件事,帮我找到我妻子……”

“你们出来打仗还能带堂客?”男子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怀疑和鄙夷的神色。

伤兵显得有些尴尬:“当,当然不可以。我们是……从武汉逃出来的,想去湘西,路上遇到炮火,失散了……”

壮年男子轻蔑地笑了:“哦,原来是个逃兵!”

“求你了,大哥!我妻子怀着小孩,走不动,你,你帮我找找她,”伤兵说着,艰难地从指上除下一只脏得分不清颜色的戒指,眼中又流下泪来,“这个,是我们的信物,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要,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男子伸手接过。伤兵又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布包:“这里……这里面还有一点钱,几件衣服,大哥你拿去吧,不要嫌弃……才好。”

男子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接过布包,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是能找到你堂客,这些我都会交给她。”

伤兵眼中放出了光芒,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男子用指甲轻轻剔去裹在戒指上面的泥土,眼睛忽然发亮了:“这是和阗产的上品白仔玉!温润光滑,精光内敛,边缘有水头……看来是真品。”男子眯缝着眼睛,“我祖父和父亲都是玉匠出身,见过不少精品,不过像这样质地的仔玉恐怕不多见。”

伤兵万万没料到会遇上一个识货的,眼见他两眼放光,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感,暗生悔意,费力地向他伸出手:“大哥,不,不用麻烦你了,还给我吧……”

男子不答。他想起自己十来岁就操起菜刀跟着闹革命,打了无数的仗,换回无数个伤疤,这次因为负伤不能随军作战,还奉命留下来做转移群众的工作。再一想,自己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十几年,就算革命胜利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捏一捏手中的仔玉戒指,它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啊!

那男子心中正在百转千回,冷不丁腿上一紧,伤兵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大,大哥,还我吧……”

男子突然将心一横,伸手狠命一推,卟地一声,伤兵仰面倒在草地上,伤口迸裂,汨汨地流出血来,眼中泪犹未干,嘴里却丝丝地说不出话来。

伤兵背贴青草,面对青天,五官痛苦地抽搐着。那张脸并不相识,然而程寂心中却油然而生亲近之情,一股悲痛的情绪从心灵直涌上眼眶,仿佛正在受难的是自己嫡亲的人。

看那伤兵的眼神,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有万千心事放不下,他盯着壮年男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你……”

男子索性铁了心不理睬,转身拨开草丛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

伤兵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乞盼他良心发现。却见那壮年男子面露凶光,原本就很威武的眉毛锁得更紧,一步一步,向伤兵走近。

程寂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伤兵前面,向那个眛了良心的人怒目而视:“不要过来!你还有没有人性?”

然而壮年男子既没有看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俯身抄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伤兵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手穿过程寂的身体,程寂仿佛成了虚幻,竟不能造成任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伤兵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洒在自己脸上,开出一朵瑰丽的红花,慢慢地歪了头,他的目光中尽是愤恨、不甘和留恋,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那男子手上、胸前沾染了血迹,顺手扯过一把荒草胡乱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朝尸体鞠了一躬,将戒指和布包一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是程寂第一次亲眼看到谋杀,而且如此惨无人道。她呆住了,时间仿佛一瞬间凝滞,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抽泣起来,抬头看吴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怎么不阻止?”程寂有些愤怒了。

“你也试过了,有用吗?”吴来低声说道。

程寂一愣,她看到吴来神情落寞,眼眶竟也湿湿的,似乎有泪水的痕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吴来流泪。

“走!”吴来拉着程寂向那男子居住的茅屋走去,似乎不愿再往草丛中看一眼。

夜凉如水,已是凌晨时分,那条不知是不是雁西街的小路上静无人声。战斗结束,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壮年男子也睡了。程寂和吴来肩靠肩坐在门前,痴痴地守了一夜。

东方出现一抹微红,黑云中射出几线曙光来。程寂倚着吴来,正迷迷糊糊之间,猛然被吴来推醒,睁眼一看,有个人正踏着野草,向屋子走来。

来人身材矮瘦,长发胡乱地披在脑后,竟是个女子。只是脸上满是泥土,黑的,黄的,青的,看不清长相,穿着一件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男式外衣,脚步凌乱,一副狼狈的模样。

笃,笃,笃。

女子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人在吗?”

此话一出,程寂大惊失色,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

第十六章复仇

来不及细想,只听屋里传出些许声响,门开了,壮年男子站在门后,眼眶浮肿,脸上表情犹自惊疑不定,想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一夜没睡好,刚才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

“大哥,我从浙江来的,到湖南投亲,没想到昨天在路上遇到打战,跟丈夫失散了。走了大半夜才找到有人的地方,实在太累了,能不能在你这喝口水、歇歇脚?”

女子声音酥软得如一团棉花,让人听了心里柔柔的好不舒坦。男子警惕的眼神渐渐舒缓下来,往旁边让了让身子:“当然可以,进来吧。”

女子带着谢意笑了笑,抬步进门,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肚子。

程寂和吴来跟着进了门。

清晨的阳光柔若无骨,淡淡地照进这间小屋。屋子很简陋,除了床、饭桌、凳子、水缸、橱柜等基本生活器具,其他的一概全无。

屋顶上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仔细分辨,原来是椽木之间架着的鱼鳞般的瓦片已经有点松散了,露出无数“一线天”似的空隙。晴天看来倒有几分诗意,只是不知下大雨时屋内会是怎样一副狼狈状。

那男子招呼女子在桌前坐下,倒上一碗白开水。女子环顾四周,这个家没有一点女主人存在的痕迹,偏着头笑了笑:“大哥一个人住么?”

“呃,呃,是的。”男子显得有些局促,搔了搔脑门。

看他现在的神情,与几个小时前虎狼一般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程寂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却不知这男子十几年来跟着部队南征北战,所接触的不是肝胆相照的战友,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哪曾有过跟年轻女子独处一室的经历?何况这女子声音婉转温柔,如一杯加了蜂蜜的菊花茶,清甜的感觉沁人心脾。

“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王。”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叫阿水。”女子看到男子的紧张神情,不由得轻轻笑了笑,满脸的污渍掩饰不住晶亮如水的双瞳,她注意到男子腿上绑着的绷带,“王哥是军人?”

“嗯……以前参过军,受了伤就留了下来,前几天仗打到这里,我负责把群众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阿水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旋即神色又黯淡下来:“要是我们早几天遇到王哥,也许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了。王哥,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好吗,帮我找找我丈夫,他应该还在这附近。”

“你丈夫长的什么样?”

阿水没有察觉到王哥声音的微微颤抖,用手比划着说道:“他比我大三岁,个头比你高一点,身材比你瘦一点,很清秀的样子……他以前也是军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王哥脸色陡然一变。阿水见状,忙问道:“怎么了?你见过他吗?”

“没有,没有。”王哥立刻摇摇头,“我只是想,这些天战事不断,你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找到他,说不定……说不定他找不到你,自己走了。”

王哥信口胡说,极力掩饰着惊慌的心情。

“不会的,他说了要带我去湘西,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再说……”阿水一脸坚定的表情,温柔的笑容荡漾在她脸上,一只手抚着肚子,“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王哥眼瞳一缩,一丝不悦之情涌上心头。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打击你,人在战争面前是很渺小的,万一有个不测……”

“不管怎样,请你一定帮我找到他,如果……如果他真有不测,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水垂下泪来,王哥连忙说道:“莫哭,莫哭,是我讲错话了,你莫往心里去。”

他见阿水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走过去将床铺稍稍整理了一下,说道:“你一夜没睡吧?床很硬,你将就着睡一觉,我帮你去附近打探一下。”

阿水感激地点点头:“王哥千万别说客气话,我们一路逃难过来,荒郊野地也睡过,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将随身的包塞在枕头下,和衣便躺了下去。

王哥抬腿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你现在最好莫出门,仗还没打完,外面乱着呢,能躲就躲。”

“王哥,辛苦你了,你真是个好人。”阿水实在太困了,打了个哈欠,不一会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0   2006-07-07 16:24: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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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哥轻轻推门出去。程寂和吴来连忙跟上前,见他缓缓掩上了门,眼神十分复杂,在墙角抄起一把铲子,向胜利山走去。

分开草叶,伤兵仍然仰面躺在原地,他的面目因痛苦而变得扭曲,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瞪着东方初升的太阳。

王哥将伤兵睁圆的眼睛轻轻合上,抡起铲子,将旁边杂草铲开,清理出一块空地,然后双手挥舞不停,一口气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来。

他擦了一把汗,将伤兵尸体拖过来放到坑里。程寂听见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住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下了狠心,不过你本来就活不长了,莫要怪我啊……”

放置平稳后,王哥挥动铲子扬起土,就在黄土掩上伤兵面部的一刹那,合上的眼睛突然暴睁,瞪瞪地吓了王哥一跳。他连忙扒开土重新将他眼睛合上,用土厚厚实实地掩埋了,又将地上铲倒的杂草抓了几把铺在坟上,匆匆拖着铲子回去了。

日上高竿,阿水犹在酣睡。王哥掩上门,轻手轻脚地从大水缸中舀了水,仔细擦去身上的泥迹。

床上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大叫,本来就心惊胆战的王哥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一瓢水全泼在身上,凉了个透彻。

那边阿水腾地坐了起来,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她一抬头,看见王哥狼狈的样子,怔了一怔,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刚想洗个脸。”

“真对不起,”阿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叫声吓到了他,顿觉十分歉疚,“我做了个恶梦,太可怕了,简直不敢再想起……对了王哥,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我到附近找了找,没看到他。我没敢再往西走,衡宝公路上还在打仗呢。”

阿水闻言十分沮丧:“除了这里,附近哪还有别的村落?他在外面冻了一夜,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王哥见她小嘴一扁,好像又要哭了,连忙安慰道:“你莫着急,莫胡思乱想,等吃过午饭我再出去找找好不好?”

一说吃饭,阿水仿佛听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正在大声抗议,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饿得虚飘了,她慢慢地下了床,接过王哥手里的木瓢,舀水洗了把脸。

随着脸上的尘土一点点擦尽,王哥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直了。只见她肌肤白皙如雪,圆圆的脸蛋则在白中透出两抹粉红,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澈明净,笑起来眯成两弯新月,虽不算十分漂亮,却显得娇小可人,令人一见便生怜爱之心。

正自出神,忽听阿水说道:“王哥,真不好意思,钱都在我丈夫那里,我现在身无分文……”

王哥打断她的话,慨然说道:“这是什么话!人在乱世,谁没有个大灾小难的?帮你这点忙还谈什么钱!什么都不说了,只要你不嫌地方差,就在这里住下来……莫误会,你睡床,我铺个草席睡地上。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千万莫跟我客气,等找到他以后再走也不迟。万一找不到……”

“不会的,他只要还活着,一定会来找我。如果迟迟找不到,说明他已经不在了,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这是阿水今天第二次提到死。王哥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没想到自己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竟会被一个女子牵绊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而复始,月亮渐渐瘦下去,又渐渐丰满起来。每天早晨,王哥一如既往地出去“找人”,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吃午饭,下午再出去,晚上再回来。

阿水是个勤快的女人,这间破屋子自从有了她,倒是整洁了不少。但阿水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少,眉头也一天比一天拧得紧,她知道找到丈夫的希望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了,但只要没得到他的确切消息,她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依旧执着地等待下去。

王哥想尽办法与阿水聊天,替她排遣心中的烦忧。时间一点点消磨,阿水对丈夫的挂念却与日俱增,潜藏在他心底的负罪感不知何时才能排遣,而他所犯的罪恶又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时间越久越觉得惴惴不安。

等等,不对!

程寂猛然一惊,看着吴来:“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好像觉得一下子就过了半个多月,可是、可是我们明明一直站在这里,既不觉得很饿,也不觉得很困。”

“是啊,这就说明……”

“说明我们自己身体所在的那个时空,跟眼前看到的这个时空是不交叉的,好像是谁赋予了我们超时空的眼睛,能看到另一个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身体仍然存在于一九九八年十月三号晚上的那个时空,当我们看到眼前的时空一下子快进了半个多月时,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度过这么多天,很可能只过去了几个小时,甚至只有几分钟!”

吴来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睛显得十分平静,好像这个玄机他早就想到了,接着说道:“眼前的时空感觉上好像过去了半个多月,其实这只是那个给我们超时空眼睛的人下的一道心理暗示。这样做肯定有什么目的,既然我们暂时还没办法脱离眼前这个时空,那就索性在这里守株待免,我倒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让我们看到什么事情!”

两人大模大样地在坐在床上,他们这时已经习惯于被人视而不见了。

这天下午,王哥照例出去“找人”,行动迟缓的阿水将门口晾的几件衣物取下,抱进房里,摊在床上慢慢叠好。忽然,她的动作停了一下,拈起王哥的一条膝盖破了个大洞的裤腿,歉意地笑了笑,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想找针线来补一补。然而拉开饭桌下面的小抽屉,没有,掀开铺床的干草褥子,也没有。

阿水扁了扁嘴,似乎在想:“没有女人的家真是一团糟,连缝衣服的工具都没有!”

她的目光停在了墙角的大木箱上。很普通很方正的一只旧衣箱,很多人家里都有,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箱子放在大橱柜的上面,必须踩在凳子上才能勉强够得着。她曾问过王哥为何把衣箱放置得这么不方便,他说里面只有两床破棉絮,平时用不着,放在那里不占地方。

仿佛有种不甘心的倔劲冲上脑门,她搬来方凳,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踮起脚尖够着了箱子上的小锁。正寻思钥匙放在哪里,不提防脚下突然失去平衡,身体猛地一倾,下意识地抓紧了小锁,只听“哐”的一声,凳子滑倒了,接着“咚”的一声巨响,箱子被她拽了下来。

看来箱子并不沉重,不过借它这么一缓,阿水避免了厄运,只踉跄了一下,并没摔倒。回头再看那个箱子,小锁虽然没被砸坏,老迈的锁扣却没经得起这一摔,钉在锁扣里的钉子松开了,阿水手上稍一用力,就将两根钉子起了出来,再一掀,箱子就打开了。

一股久未晾晒的霉气冲了出来,阿水不禁皱了皱眉头。衣箱里乱七八糟堆着棉被和布料,随手翻了翻,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她将里面的杂物都抱了出来,放在床上,既是为了寻找针线,也顺便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箱。

随着一张大棉被的展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散布在房间里,程寂闻不到,阿水却忍不住连打了七八个喷嚏。她夸张地伸开两臂,用力抖了抖棉被,想要将它整齐地叠好,忽然“叭”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将棉被往床上一放,低下头拾起一只布包,刚看了一眼,水波流转的双瞳瞬间凝成了一潭死水。

肮脏的布包,早已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布面上几大块殷殷斑驳的深色,显得触目惊心。阿水怔怔地站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上面,打湿了一片。

程寂也觉得难过,心想她此时心里一定是百转千回,悲疑交加,她可能已经猜到了不幸,只是还不知道具体的过程。

阿水哭了一阵子,解开布包,一件一件翻着丈夫的衣物,赫然看到了那枚戒指。

她坐在床边,瞪着红肿的眼睛,定定地出了一会神。许久,她俯下身,伸手在棉被的罩面里掏了一阵,没找到别的东西。她想了想,挪开枕头,从自己随身的包里取出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锦缎质地的旗袍,剪裁,绲边,衣领,都显得温婉典雅。艳红夺目的颜色,表面大团大团的金色花纹显得立体感十足,尤其那一粒粒花纽扣,手工精细,远看犹如一只只灵动的小蝴蝶。程寂瞧着十分眼熟,她在梦里早已见过了。

阿水将两个布包都叠好,藏在床褥下,又将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塞进木箱,吃力地把箱子托到橱柜顶上。然后她开始解扣,褪衣,程寂连忙伸手遮住了吴来的眼睛。

阿水换上了旗袍。微微舒展的半袖设计,使这件衣服并没有传统旗袍的拘束感,只是她小腹微凸,动作显得不甚灵便。

她戴上戒指,匆匆打开门出去,程寂这才将手移开,两人跟着出了门。远远的看见王哥从西边过来了,阿水机灵地躲开他的视线,绕了路往东走到小镇的街上。

王哥走得很慢,他在四处溜达着打发时间,抬头看看天色将晚,便一步一挪地向自己家走近。甫一推门,他愣住了,屋里没有一个人。

阿水!阿水!

他大声喊着,没有人回答。

空空荡荡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王哥颓然跌坐在凳子上,一种极度空虚的感觉刹那间侵占了全部身心。

难道,阿水已经走了吗?他不敢想,一想到这就是一阵揪心的疼痛,默默地坐到天黑。

门忽然开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进来,走到桌边,熟练地点着了煤油灯。

王哥只觉眼前一亮,旗袍的鲜红光芒反射到他的眼中,刺目,而且令人神思眩迷,阿水站在摇曳的灯影中,显得端庄娴静,风姿嫣然。王哥呆呆地看着,竟忘了说话。

“饿了吧?你的裤子破了,我去镇上买了针线,一会帮你缝一下。今天是中秋,我顺便买了点酒菜回来。”

“要是我也有一个这么贴心的堂客多好!”王哥在心里感叹着,目光落在旗袍上,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件这样的衣服,真是好看!”

“我跟你说过的啊,我原是桐庐乡下打鱼出身,阿原当年参军去打日本鬼子,我就离开家乡一路去找他,在上海呆了几年,后来又辗转追到武汉,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跟着他一起逃到了湖南。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靠弹唱赚点钱糊口,这身衣裳就是我的行头。”

“你的声音这么动听,唱歌一定极好,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耳福?”

阿水微微一笑:“王哥过奖了,你要是不嫌难听,我就给你唱两句。”

她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弹琵琶的姿势,清了清嗓子,纤指虚拨,柔声唱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

程寂看了吴来一眼,失声说道:“天涯歌女!”

王哥听得神思荡漾,张着嘴,竟忘了鼓掌叫好。

阿水唱毕,微微欠身答礼,然后变戏法般从背后拎出一个竹篮,掀开覆在上面的布,一只烧得滚圆流油的肥鸡趴在篮子中央,旁边是一盘切好的卤牛肉,和一只盛着浅黄色醪米酒的小瓦坛。

程寂虽然闻不到,却知道空气中一定飘浮着浓郁馋人的香味,王哥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
 0   2006-07-07 16:25:0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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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空布满阴云,遮住了月的光华,看不出中秋节的气氛。空气潮闷,令人呼吸十分不畅。

第十七章幻象

阿水那两弯新月似的眼睛里藏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她像往日一样,麻利地摆好碗筷,又在一只大海碗中倒满了米酒,左手端举到他的面前,右手却始终垂在桌面之下。

“打扰王哥多日,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趁着今天过节,算是借花献佛。我不能喝酒,就以白开水敬你,王哥要是把我当朋友,当妹子,就干了这碗!”

香甜粘滑的米酒,闻着便令人心醉。王哥仰头喝下,抹了抹嘴,一股浓香顺着喉咙流淌到心里。嘴里余了几粒软绵绵的糯米,轻轻咀嚼,唇齿留香。

米酒入口清甜,后劲却十分厉害。阿水殷勤地劝吃劝喝,不一会儿,王哥已是双颊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今、今天真是太高兴了!阿水,你晓得吗,白匪被我们部队逼到了宝庆,白崇禧那只老狐狸要逃跑了,看样子、过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

“哦,那很好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往西边去打听了,他们在灵宫殿干了一仗,白匪被打得七零八落,哈哈……”

“你今天没去找他吗?”

王哥的脸被酒烧得红扑扑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找?上哪去找?都半个多月了,人早就没了!”

阿水脸色一变,侧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些天白白等候了,只苦了我肚里的孩子。”

“你,你千万莫想不开!说真的,那男的有什么好?逃兵!软骨头!哭起来像女人,老子看了就、就生气!”

“你见过他?”阿水忽地转过身来,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王哥情知说漏了嘴,然而落肚的几大碗米酒正在发挥巨大作用,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无思无畏,无所顾忌,将右臂大大咧咧地向后一甩,说道:“他,他半个月前就死掉了,我怕你难过,一直没、没敢说!”

“是吗……”阿水闭目凝思,眼皮微微地颤动。“王哥连他的脾气都知道,当然是见过他了。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临走时有没有交待什么话?”

烛影摇红,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面容少了些许甜美可爱,却凭添了一种成熟沉静的韵味。王哥醉眼看去,泡在酒精里的一颗心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一股莫名的激动情绪噌地冲上脑门,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往前探。

指尖触到阿水的肌肤,她睁开眼,猛然看到王哥炽热的目光如火般燃烧,令人浑身不自在,急忙站起身来闪开了。

“王哥,你坐下说话,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什、什么话?”王哥半睁着通红的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仿佛有某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将他潜意识中的欲望挑拨了出来,起初是一棵火苗,借风一吹便成了熊熊烈火,烧得他全身说不出的烦热。他索性离了桌,摇摇晃晃地走近阿水。

阿水心里暗暗叫苦,一边躲避,一边说道:“别这样!你坐下好不好?我问你他是怎么死的,临死时有没有说什么话?”

这句话激怒了王哥,他大声吼道:“他早就死了,你还三句话离不开他!这些天我待你怎样?你说!”他猛地冲上前,抓住阿水的肩膀。

阿水吃痛叫了一声,极力想要挣脱,谁知王哥的手劲大得出奇,休想挣开一分一毫。她索性不再挣扎了,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去镇上问过了,你根本就不姓王,你姓曹,为什么要骗我?”

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已经不甚光亮的仔玉戒指。那男子见被戳穿了身份,顿时又羞又怒,一把将阿水娇弱的身子扳了过来,抱起,踉踉跄跄地冲到床边,将她横放在床上,一只手用力摁住她,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去解她的衣服。

不料这身旗袍做工极是怪异,那几粒蝴蝶般美丽的花纽扣竟然只是作装饰用,真正的扣子隐藏在侧面的缝隙里。姓曹的男子找不到扣子,不由得急红了眼,掀起旗袍下摆,想要将这件华丽的衣裳撕裂,一时间却撕不开。

阿水感觉他手上的劲道小了一些,立即拼命挣扎,双手乱抓。那男子一边压着她,一边气急败坏地吼着:“你丈夫已经死了,就是老子把他干掉的!妈拉巴子的,老子就不信比不上那个绣花枕头!”

枕头!

阿水忽然想起枕头下面放着把剪刀,连忙伸手进去抽了出来,将刀尖对着姓曹的男子猛地刺过去。

寒光一闪,那男子一惊躲开,胸口已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一丝殷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他这时早已欲火难忍,加上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去就要抢下阿水手里的剪刀。

推搡之中,阿水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淋,但她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放手。怎奈她的力气比那男子小得多,终于被那男子夺去了剪刀,一甩手扔远了。她此时早已铁了心肠,手里没有了武器,便发疯似的摇头晃脑,张开嘴不顾一切地去咬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男子被她咬了几口,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不由得将心一狠,伸出双手,十指铁钳般卡住了她的脖子。

阿水拼命地挣扎,拽住男子的手腕使劲往外拉,却无法将他拉开半点。粗重的呼吸越来越迟缓,她的眼神变得散乱无神,手渐渐松开,停止了一切反抗。

天空猛地一声炸雷,惊得男子一跃而起,顿时酒醒了一半。窗外不知何时飘进了一丝雨气,混杂着蕰潮的泥土气息,沉闷了许久的中秋之夜,终于下起了冷冷的冰雨。

阿水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声响,却叫人看得人心里发怵。

“阿水,阿水……”男子似乎十分后悔,轻声唤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的旗袍下摆已在拉扯中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对白净修长,弹性极好的大腿,在灯光中显得魅惑异常。

那男子心中一荡,一个邪恶的念头倏地冒出来,他用颤抖的手一寸一寸摩挲着她的肌肤,那种光滑温软的手感令他再也把持不住,操起剪刀“哧拉”一下,将旗袍下摆剪开,掀上去,晶莹如玉的女人下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程寂从没见过这种情景,一时吓呆了,竟忘了伸手去遮吴来的眼睛。

强烈的视觉刺激令男子的呼吸愈加急促,他趴在胴体上贪婪地揉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股冲动排山倒海般涌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随即扯开了自己的裤带。

须臾事毕,男子疲软地瘫坐在床头。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从橱柜里翻出药瓶,将护创药粉在胸口抹了抹。

雨水穿过屋顶的漏洞,一颗接一颗跌落下来,滴答,滴答。地上很快纵横出几道墨黑色的水痕,沿着高低不平的泥地,弯弯曲曲地向角落流去,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水土交融的气息。有几丝雨飘到阿水的脸上,划出泪一样的纹路。

望着床上赤裸着下身的阿水,男子的眼中似有一丝慌乱和愧疚,俯身将尸体抱起扛在肩上,打开门,迎着绵绵秋雨走了出去。

程寂从惊魂中缓过神来,颤声骂出了一句:“畜生!”

“你错了,”吴来淡淡地说道,“禽兽不如!”

他用坚实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走,去看看他还想干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就在出门的一刹那,程寂转头看了吴来一眼,两行泪渍赫然出现在他的面颊上。

秋雨抽成细密的丝线,轻轻扎在身上,刺骨的冰凉令人忍不住开始哆嗦。两人身上并未被淋湿,这种寒冷的感觉究竟来自眼前时空的温度,还是他们自己的内心?

走在前面的曹姓男子,身上却已湿了一大片,单薄的褂子贴着后背,隐隐现出结实的肌肉。他径直上了胜利山顶,钻进松树,将阿水放在地上,轻轻移开地上的木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他抱起阿水,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了洞。程寂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防空洞就像电影里见过的那种地道,里面直通入地下,洞口不大,开在隐蔽处,上面盖着木板,板上再覆了草叶作掩护。

良久,洞口钻出一个脑袋,那男子终于爬了上来,两手空空,看来他把阿水留在了洞里。他重新盖好木板,覆上草毡,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钻出松树下了山。程寂注意到他手指上套了一样东西,不用猜一定就是那枚仔玉戒指,最终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雨依旧不停,程寂和吴来静静地站在山上,两人都没说话。眼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就像一部立体声电影,如此完整,如此真切。在混乱的时空中呼吸着仿佛布满了血腥的空气,令人几乎要窒息晕倒。

想到阿水之死的惨烈,程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真可怜,防空洞里面一定很黑、很冷,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是被扔到了防空洞最里边的一扇门里,”吴来幽幽地说道,“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坑,黑漆漆、冷冰冰,再也爬不出来,因为门已经锁住了。”

程寂听得心里一阵阴寒,问道:“你怎么晓得?”

吴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是老曹?”

“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猜不出来吗?你不记得上次老曹听到歌声就砸收音机的事了?肯定是他做了亏心事,到老年也不得安心。我说呢,第一眼看到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程寂愤愤地说道,她对那个男人充满厌恶感,称呼也省去了“爷爷”二字。

吴来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你现在知道这些自以为是国家英雄的人,心里有多么龌龊了吧?”

“什么意思啊?……”程寂不解地看着他,正要问清楚,忽然眼睛一瞪,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事物,惊得张大了嘴,把下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山顶那一片长着小草的平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婴孩。

荒芜的山上突然出现一个婴儿,本来就很奇怪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孩子竟是从地底下一点一点地冒上来的,先是脑袋钻出来,然后全身慢慢地浮出了地面。

就像一个潜泳的人冒出水面来透透气,难道那婴儿是在土里闷得太久,所以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程寂瞠目结舌,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天哪,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受不了了!”

“离开?怎么离开?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个时空的吗?”

“我哪晓得!我记得当时情况很危急,你叫我跟你一起从窗台跳下去……啊哟,不对!”

程寂猛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起来了!总觉得跳窗的时候有点不对劲,我们本来背对窗户,应该转身一百八十度,可我感觉自己好像转了一圈。”

“哦?”

“我明白了,我们跳窗时肯定有人在暗中作怪。当我转身一百八十度时,眼前看到的还是窗棂,接着我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才终于看到窗外,但这个窗外其实是一种幻觉,照这样说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照这样说来,那个人故意让我转了三百六十度,等我跳下去时,其实是跳回了房间。”
 0   2006-07-07 16:25: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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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7-07 15:49: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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