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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坑遗事
网友【小梦】 2006-07-07 07:49:02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36    1
情节梗概

荒废已久的战时防空洞,到底掩埋了多少历史的秘密?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瞒着大人进洞探险,隐约中听到了一首古老的情歌,却引来了五死一疯的悲剧,重重灾难由此启幕。

多年以后,疯者的妹妹长大成人,为了找到姐姐的病因,开始调查事情的始末。这时她发现:所有知悉原委的人一个个举家逃离,宁可隐姓埋名也不肯说出当年的真相,而发生她周围的一系列离奇诡异的事件,又仿佛隐藏着某种神秘的阴谋,越是接近真相,越是令她惶恐不安。在她调查的过程中,有一段熟悉的歌声总在身边时隐时现,气若游丝……

目录

第一章夭杀(2)

第二章伤逝(6)

第三章手足(10)

第四章探密(14)

第五章逃亡(19)

第六章万人坑(24)

第七章离别(29)

第八章情迷(34)

第九章相煎(39)

第十章困境(44)

第十一章梦魇(49)

第十二章往事(54)

第十三章灾难(59)

第十四章抉择(64)

第十五章原罪(69)

第十六章复仇(75)

第十七章幻象(81)

第十八章仔玉(86)

第十九章灵一(91)

第二十章禅戒(97)

第廿一章日记(103)

第廿二章危机(109)

第廿三章防空洞(115)

第廿四章易魂(121)

第廿五章真相(127)

第廿六章谈判(133)

第廿七章永逝(139)

尾声(146)

后记(148)

第一章夭杀

1977年9月末,湘南秋意正浓。

位于衡山脚下的雁县,风光秀美,四季相宜。这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小城,东西长不过数千米,南北绵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万。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条青石街,五六米见宽,从县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过闹区,人迹渐罕,直入西方无穷无尽的乡村农田。

这街名叫雁西街。沿着雁西街直到县城与农村交界处,临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名叫胜利山,方圆三百米,最高处距街面垂直约三十米,附近房屋错落灰暗,明显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气派。雁西街如一条静河,散落在胜利山周围的民居则如河滩上颗颗石子,在秋日直射下显现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着沉郁而遥远的湖湘文化气息。

太阳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山下一座禇瓦红墙小屋的大门内传出忙乱跌撞的声音,接着大门“呼呀”一声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半扶半抱着自己的女人,冲到锁在南边窗下的三轮车旁,将她小心放在车中倚稳。

女人抚着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缕血水,长发零乱,几绺刘海儿斜斜地贴在额头,已被大颗大颗汗珠浸得湿透,呻吟着问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来……”

“这个死妹子不晓得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紧!”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车往县城里赶,一边踩车一边向街边手持收音机的老人喊道:“曹爷爷,我去医院了,门没锁,麻烦您老帮忙看一下,等立立回来让她自己做饭吃,厨房挂着的篮子里有月饼和鸡蛋!”话说着,人和车渐渐远去了。

胜利山上树摇风清,一条小道上铺着层层石阶,曲曲折折通向最高处。山顶,一群孩童嬉闹着围在一根十余米长笔直挺立的白色风向杆下。

“林青,小叶,还有张磊,文子,我们今天的行动,绝对不能让家里人晓得。你们出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为首的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女孩,正叉腰看着面前年龄比她更小的几个小孩。

“我们就说去山那头魏星家做作业了,绝对没有泄密!”那几个小孩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的东西呢?快发给他们!”

另一个叫魏星的男孩闻言,赶紧从身边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条不足半米长的木棍,几十块废布料,一些细绳,几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到约定的时间拿出来分发。

带头大姐和魏星指导众小孩将布块包在木棍上,用绳子系好,一人手里拿一根,一群孩子连跑带跳向西侧山下行进。

原来这胜利山虽小,却有两峰:东边的较高,峰顶设有气象观测站,除了驻扎在此的气象员,平时很少有人登临;靠西的一峰,峰顶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台,呈圆柱形,一面与山势重叠,一面凌空,平台顶上的一圈栏杆早已残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锈迹斑斓的铁条,旁边杂草有半米来高,若是在夏天穿着短袖衣裤在此行走,难免被一种两侧生有锯齿的长叶草刮伤。六小孩依次踩着平台侧面参差断裂的砖块爬到顶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块残缺的水泥盖旁。

这里是胜利山最西端,也是雁县最西端,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乡村。湘南丘陵地带,起伏不断的小山丘郁郁葱葱,水色荡漾的池塘和农田,被狭长的垄道隔成一块一块的方形。秋高气爽,正是最舒畅的时候,平台上却无人有心思享受,他们正要实践一项惊天动地的行动。

“一、二、三,抬!”带头大姐指挥几个男孩用力抬那块水泥盖,滋滋,盖子与地面间的沙土磨擦了几声,只挪了两三厘米便不动了。带头大姐让另一女孩小叶与她一起用木棍撬动盖子的一端,男孩们重新使力,“呼呲!”水泥盖终于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个圆形的坑,一股霉潮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众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气稍淡一些,才探头向坑中望去。这个坑既不深也不大,阳光将坑内事物清楚无遗地展现出来:坑底杂草丛生,残砖碎石横七竖八,四面墙上满是绿黑色苔藓,一面墙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几十根铁杠,正好供人从坑口攀缘至底部,另一面墙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门,暗门右侧安装了一枚铁扣,上面布满黑褐色锈砂。

带头大姐指挥他们轮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门前。她用随身的小刀刮去锈迹,扭动铁扣,将一根铁插销自扣中取出,接着手攥铁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门却不动,换上身壮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动。

“什么破门这么重!”带头大姐神情沮丧。

旁边小叶心念一动,用指甲揩了揩墙壁,说道:“门边的墙土很松。”

带头大姐连忙用刀在门缝处刮了刮,果然,细沙丝丝而下,再刮别处,却砖垒谨严,刮不下多少砖沙,似乎当年的人在建造这个“碉堡”时计算出了一点偏差,水泥门尺寸小了点,只好在空隙处填上沙土和碎砖。她小心地沿着正方形门缝将松动的砖沙刮下,片刻间水泥门周围便出现了一道浅沟。

带头大姐用木棍抵住门边一撬,魏星同时手拉铁扣用力,沙沙的响声中,水泥门缓缓开启,露出黑黝黝的洞来。这时一股阴凉的风渗出来,空气中霉潮气息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洞的边长约半米,正好供一人通过。带头大姐给手中木棍的布头浇上少许菜油点燃,爬上洞沿,将头探进洞内,只见面前一面潮湿的墙壁,洞下是一条横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处。

洞内地面比坑内低一些,带头大姐一跃而下,接着四个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叶这时却害怕起来:“我不去了可以不?里头好黑!”

带头大姐呸了一口:“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叶扶着洞口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借着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较短,另一端则笔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众小孩便选择较长的道路走下去。由于长年不见阳光,洞内空气污浊潮湿,不时从远方吹来一阵阴风,凉嗖嗖的使未被衣裤遮住的皮肤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时便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带头大姐早有准备,抽出两根火柴,一根放在来时的路尽头,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这个洞被设计成战争年代的防空洞模样,七拐八绕。转过六七个路口,除了墙壁和脚下的路,仍然不见前面有什么新的景观。

这时小叶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带头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这么叫会吓死人的!”小叶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用手指向墙壁。

众小孩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湿湿的渗着水,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一只只茶杯盖大小的褐色蜘蛛静静地趴在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它们射出的凶狠目光!

带头大姐也吓得不轻,但她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说道:“蜘蛛……有什么可怕的?你们看,这些并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这时连男孩们也开始动摇,于是众小孩决定放弃此次探险,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快吃饭了,有人肚皮里发出充满渴望的“咕咕”声。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时摆放在两个路口的两根火柴棒不翼而飞!

小叶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火柴不见了!回不去了!”

几个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岔路口的四个方向仔细寻找那两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见火柴的踪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风了也不容易马上刮走,何况刚才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

带头大姐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哭,哭也没用,总会有办法出去的……既然有这么多蜘蛛,这洞里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们顺着蜘蛛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另一个出口。”

于是由年纪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带头大姐走在最后,将另外几个小孩夹护在中间,“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忍着越来越强大的饥饿感,怀着对晚饭的憧憬,沿着蜘蛛的墙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时魏星忽然止住脚步,只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仔细听。众小孩竖起耳朵,从甬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却细致绵绵,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带头大姐高兴地说:“我说得没错吧,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而且你们听,好像是收音机里唱歌的声音,说明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众小孩均精神大振,脚步也轻快多了。这时歌声渐渐近了,是一位年轻女子,曼声唱道:“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小孩一向只听过热烈铿锵的革命歌曲,并不知道她现在唱的是什么,只觉歌声缠绵,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机里放的,在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哪个电台敢放出这种资本主义情调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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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22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呆在原来的房间里,并没有跳下楼?”

吴来一脸淡淡的神情,程寂有些纳闷,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比她狡猾的吴来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肯定是的,难怪我跳下去腿一点都不疼!你的房间现在变成了一座幻境,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个人故意造出的幻象……对了,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个幻境里,只有老曹、阿水和她丈夫三个人长相清清楚楚,而我们当初看到的那么多避难的人,脸上却都模模糊糊。”

“好像是的,这又说明了什么?”

程寂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猜想,带我们进入这个幻境的应该就是阿水。她想让我们看到她当年被害的经过,也许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心灵世界,所以我们连她们三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能感觉到。其他那些人面相模糊,是因为阿水并没见过他们,对他们没有清晰的印象,但她对她丈夫和老曹,印象却是刻骨铭心的。”

吴来点点头表示赞同。

程寂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我们得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再在这里呆下去,鬼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有办法?”

“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当初我们跳了窗就一直往东跑,如果真的是跳进了房间里,那么我们跑的那个方向应该正对着房间的门,打开门也许就能走出幻境了。我们继续向东走吧,或许能找到那扇门。”

此时她心里充满了惊疑和惧怕,阿水固然可怜,老曹固然可恶,但如果他们俩一直被困在这个时空里,最可怜无助的应该是自己。好在吴来陪在身边,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和惊险,只要有他在,程寂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刚迈出一步,只听吴来叹了口气,轻轻挣开她的手。程寂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眯起眼睛,笑容里含着一丝赞许和得意。

那笑容仿佛很熟悉,程寂呆呆地看着,忽然想起,她初入幻境时,看到街边小茶馆窗外挂着一根飘带,那迎风飞扬的飘带舞出的就是这样一副肖像。

程寂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眼前吴来的容貌渐渐嬗变,眉目变得更加精致,头发魔术般缓缓拉长,垂在肩上,如一匹黑亮的绸缎,身材也一点点缩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轻轻拍着巴掌,微启樱唇,笑着说道:“好聪明的女孩子!不过,你就没看出我也是幻象吗?”

第十八章仔玉

吴来迅速转身,从二楼窗台跳了下去。他在这里住了一年,知道小楼后面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长久以来无人打理,那草已经长得很深了。然而从三四米高的窗台跳下来,还是把他摔了个呲牙咧嘴,腿部一阵酸麻。他忍着痛摸了摸,还好没骨折。

转头一看,吴来不由得大惊失色,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程寂不见了。

她根本就没有跳下来!

记得自己明明牵着她一起转身,到起跳的一瞬间才松开手,因为怕两人一起跳下会更危险。谁知就是这半秒钟的疏忽,程寂被屋里那些人留下了。

不好!吴来心知不妙,咬着牙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楼上是不是龙潭虎穴,冲到楼梯前就准备上去。

“你进不去的。”

身后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吴来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站着的是谁。他冷冷地说道:“你是来帮我呢,还是来害我?”

老曹爷爷点亮一根白烛,小小的火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他的手掌拢成一个半圆,将那棵弱不禁风的火苗围在了里面。黄光在脸上微微跳动,照出一张苍老的面孔,眼睑因衰老而下垂,将一双眼睛拉成了三角形。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放心,她暂时不会有危险,那些人要害你们轻而易举,没必要这样兜圈子。”

“哦,那你来干什么?”

“来帮你。没有我,你进不了那个门。”

“是吗?”吴来哼了一声,抬头往楼上看去,房间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只有夜风呜咽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你怎么帮我?”

老曹爷爷不答,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早就要你们上衡山去找灵一师父,你们不听,不然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一场大水冲走了所有的人,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又突然出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废话,我早就想到了。”

老曹爷爷怔了一怔:“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上次给你的东西看过了吗?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告诉了,前因后果全都写明白了。”

“那你应该晓得,你父亲的死,完全是他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没有面目活下去,所以……”

“你错了,”吴来打断他的话:“一切都是你害的!”

老曹爷爷手上一抖,蜡烛差点掉到地上。他微微喘着气,问道:“我不明白,他既然把事情都写清楚了,你为什么反而更加仇恨我,难道他故意颠倒黑白?”

吴来奇怪地看着他:“我更不明白,那本日记在你家放了二十五年,你应该早就看过了,难道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老曹爷爷沉默着,叹了口气:“我不识字!”

吴来恍然大悟:“难怪!你只知道他害了你全家,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老曹爷爷心里突突地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多年了。

楼上风声骤响,吴来脸色一变,顾不得跟他解释,转身就要上楼。

老曹爷爷一把拽住他:“你跟在我后面!跟紧点,不然危险!”

他的表情很诚恳,吴来略一思索,站到了他身后。老曹爷爷一手端举着蜡烛,一手护着烛光,一步一挪地上了台阶。萤萤之光照亮了短窄的走廊,静静的仿佛没有一个人。

站在熟悉的地方,吴来正要开门,老曹爷爷止住了他,把手伸进自己衣领里,用力摸了摸脖子,深吸一口气,扭动把手,将门轻轻地推开了。

程寂站在山顶的崖边,一阵风吹来,忍不住战栗个不停,不仅因为冷,更因为眼前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吴来,吴来,你在哪里?我快死了!

程寂哭了出来。她并不怕死,只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之下,被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阿水吓死,实在是不甘心。倘若就这么死了,自己到底葬身于何时何地,也是个疑问。

“我的故事你都看到了,别害怕,我并不想害你。”阿水温和地说道。

“那你想怎样?我要回去,回我自己的那个世界!”

“我会让你回去的,只是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阿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了跟阿原在一起,我飘零半生,却因为信错了一个人,最后死得这样悲惨,以至于四十九年了还是进不了轮回。我在时空里来回游荡,自己当然很累很痛苦,对于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她说得十分恳切,程寂顿生怜悯之心,不禁点了点头:“那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很简单。你还记得那枚戒指吧?姓曹的抢走之后,因为几个月睡不好觉,就把它送上衡山供了起来。我想要进入轮回,必须拿回戒指。”

“为什么?”

阿水眼圈一红:“仔玉本来就是有灵气的石头,那枚戒指浸入了我的鲜血,只有把它拿回来戴在我手上,我才能灵魂归位。况且……况且那是订婚时阿原送给我的,是他家的祖传之物,里面藏着我很多很多的思念,不拿回来,我的灵魂终究是不完整的。”

程寂听了十分难过。这个女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丈夫被害,她受凌辱惨死,肚里的孩子也跟着夭折了,死后灵魂归不了位,连转世重新做人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她只是想请自己上衡山帮他拿回戒指,这件事倒是不难办到。

程寂正想问戒指具体供在哪座庙里,忽然背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却见半空中开了一扇门,老曹爷爷举着蜡烛,后面站着的正是她心里苦苦呼唤的人,吴来。

程寂欣喜若狂。吴来向她伸出了手,她抬腿正要走过去,忽然想到这扇门悬在半空,无所依傍,虽然离自己只有三尺远,却不知这一步迈出去究竟会在哪里落脚,是走出那扇门回到一九九八年的雁西街,还是跌落山下永远消失在这个遥远的年代?

她正惊疑不定,不知眼前情景是幻是真,身后阿水说话了:“过去吧,没事的,这就是你要找的那扇门。”

程寂这才放心了,走到崖边,将手伸给吴来,吴来一把握紧,用力一拉,将她拽出了门。这一刹那她听见阿水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记住,中秋之夜,子时之前,一定要把戒指送来啊!”

回头一看,背后是静悄悄的一间房,没有一个人,阿水不见了踪影,方才吵吵闹闹的李爷爷等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你看见阿水了吗?”程寂傻乎乎地问吴来。

“什么阿水?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在房间里,丢了魂一样地傻站着,吓了我一跳。”

“你没看见胜利山的悬崖,松树,还有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孩子?”

吴来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刚才这一会工夫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没有人要害她,否则她只怕早就出事了。

老曹爷爷忽然问道:“你看到阿水了?”

程寂扭过头去不看他,冷冰冰地说道:“是的,我还看见了很多事。”

老曹爷爷两只肿泡泡的眼袋突突地跳动,颤声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程寂不理他,一拉吴来的衣袖:“我们走吧。”

“等等,”老曹爷爷拉住吴来,递给他一张纸模样的东西,“这个对你们也许有用。不管你们父子为什么恨我,我终究还是你的外公。”

吴来也不仔细看,随手塞进了口袋,搂着程寂下了楼。背后传来老曹爷爷的声音:“女人太聪明了未必是件好事。亲眼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亲耳听见的,也不一定正确。”

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都没去理会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他是在说程寂呢,还是针对那个既聪明又可怜的阿水。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灭了,老曹爷爷叹着气,搓了搓手,掏出火柴,正要重新点燃,身后忽然传出一句幽幽的女声:

“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曹爷爷心里陡然一寒,叭的一声,火柴盒掉到地上,细细短短的小木棒撒了一地。

“丁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薄雾的黎明。邓一生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喂,你好!”

“还没起床吗?我是程寂。”

邓一生一骨碌从单人床上爬起来:“是你呀!我等你电话好久了,夏琴说你急匆匆地回雁县了,昨晚打电话到你家一直没人接,差点急死我们!你现在在哪?回学校了吗?”
 0   2006-07-07 08:26:08  回复
小梦
23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没呢,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托你帮个忙好不好?”

“别跟我客气,我听着不自在。什么事?你说吧。”

“帮我查点资料,四十九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雁东地区在中秋节前后发生过什么事情?”

“No problem!不过,你查这个做什么?跟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

“一言难尽,等回学校我再跟你慢慢说,总之查得越详细越好。”

“好!你晚上在家吗?我查到以后给你电话。”

“不一定,我一会要上衡山办点事,如果顺利的话,晚上之前应该能回。”

“去衡山做什么?”

“找一样东西,跟昨晚雁县发生的洪灾有很大关系。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从衡山回来我会给你打电话,再见!”

邓一生还想说什么,听见“咔”的一声,电话那头只剩下了“嘟嘟嘟”急促的声音。他拿着话筒愣了半晌,喃喃自语:“什么洪灾?我怎么不知道?”

从雁县县城到衡山,坐中巴车只需半个小时。乡间公路在山陵之间蜿蜒,路边秋色清爽,散布在山间田际的农家村舍却显得苍凉破败。旅游业的兴旺富了一批人,然而世世代代居住在衡山脚下的农民,却很难从中分到一杯羹。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乘客。吴来叉着手,静静地听程寂把昨晚的见闻描述了一遍。

他紧闭着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如果你昨晚看到的都是真的,那么阿水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是想拿回她的戒指,进入轮回,重新做人?”

“是啊,她实在太可怜了。”

“她为什么自己不去拿?”

“可能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不能进入寺庙吧。”

吴来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想想,如果她真的是进不了轮回,这漫长的四十九年当中,她难道没有机会托别人帮她去取戒指,就像昨晚托付你一样?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程寂呆了一呆,答不上来。

吴来接着说道:“老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从他一直拒绝接受政府的表彰和照顾来看,他不像是贪财的人,如果为了一枚戒指就下手杀人,怎么后来又能坚守几十年的穷苦日子?这是第一个疑点。再说,阿水并不是一点社会阅历都没有的女孩子,照她自己所说,她曾经独自跑到上海、武汉去找他老公,应该见过一些世面,为什么会那样天真地相信一个陌生男人?还有,二十一年前的案子到底是不是她干的?昨晚李爷爷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程寂一时语塞,她倒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最重要的的一点就是,”吴来看着程寂,眼神中露出些许担忧,“世界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但像你们这样一模一样的实在太奇怪了,难道仅仅是巧合?”

程寂听得心里一震。吴来搂住了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柔声说道:“莫担心,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在你身边。我们先上衡山找到灵一,再打听戒指的事。”

汽车开到衡山下的南岳镇。两人四处看了看,没找到指路的标牌。这时路边忽然闪出一个鬓发如银,满面皱纹的老妇人,殷情地向他们招手:“要上衡山是吧?来,我带你们走!”

老妇人带着他们,穿过古老的南岳牌坊,向北拐进了一条古朴的老街。

“这条路通向南岳大庙,穿过大庙,从后门出来直接就能上山了。”老妇人讨好地笑着,“你两位要不要香烛、炮仗和祈愿符?来大庙上香的人都要买的。”

“不用了,我们不是来上香的。谢谢你带路,我们自己过去吧,不必送了。”程寂说道。

几百米长的窄街,两旁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十之八九都是卖香火的。零零碎碎的小摊占据了半条街道,堆放着黄澄澄的香把和鲜红如血的蜡烛、鞭炮,当地小贩们以热情得近乎谄媚的笑脸招呼着游客,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

正走着,程寂忽然觉得后面裤袋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同时转过头来。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正将一块东西塞进她的口袋。

“你干什么?”吴来喝了一声。

老妇人讨好地笑着,一张脸揉成一朵蜡菊,眯成缝的眼睛里挤出两粒肮脏的东西。“护身符,送给小妹子,菩萨会保佑你。”

程寂将那东西掏出来,从红色的塑套中拉出一片金黄色的护身符,熤熤闪光。“多少钱?”

“你看着给吧,随便几块都可以。”

“你直说吧,几块?”吴来问道。

“嗯,给、给五块吧。”

“多少?”吴来瞪大眼睛,“地摊上到处都有卖,你竟然要五块钱?”

“这是佛祖开过光的,五块钱很便宜了。”

吴来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多开过光的护身符?你莫蒙我,我去过的寺庙多了,像这种批量生产的普通护身符,最多卖两块钱。”

老妇人愁眉苦脸:“两块太少了吧,再加一块好不好,真的是开过光的……”

“两块钱,你卖不卖?要是不肯就算了,反正这东西也没用。”吴来说完,将护身符往老妇人手里一放,拉着程寂就要走。

程寂颇觉不忍,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她,又将符拿了过来。那老妇人立刻眉开眼笑,双手捧钱,连连作揖:“小妹子好心,菩萨会保佑你,菩萨会保佑你!”

吴来只觉得好笑:“你呀,廉价的同情心!等你一走,他们这些人都在背后笑你傻呢!”

“不就五块钱的事嘛!她那么老还出来卖东西,为了赚几块钱还领我们走了一段路,已经很可怜了。”

两人没走多远,只听那老妇人在背后喊道:“妹子!诚心待人,菩萨自然在你心里!”

第十九章灵一

终于走到大庙门前。一条小河绕墙而走,河上横卧着数座小桥,似有皇家宫殿的风范。南岳大庙东边有八座道观,西边有八座佛寺,中轴线上则是儒家建筑的风格。信仰迥异、水火不容的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友好共荣,这在天下庙宇之中堪称一绝,遂被称为“江南第一庙”。

“老曹说的灵一师父是和尚还是道士?”

“应该是和尚,他不信道教。”

“你怎么晓得?”

吴来微笑不答。

程寂叫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昨晚老曹说他是你外公,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是从浙江来的吗?”

“这件事情太复杂,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先去办正经事吧,我的大小姐!”

程寂无奈,只得跟随他穿行南岳大庙,沿着中轴线往北,走过棂星门、奎星阁,正川门、御碑亭、嘉应门、御书楼,一直走到圣帝殿。

“圣帝殿是南岳大庙的正殿,进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灵一这个人。”

圣帝殿造得气势恢宏,很有一股镇邪压祟的气魄。大殿之外的焚香炉前聚着众多虔诚的香客,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漫天飘舞的浓烟中埋头深拜,久久不起。两人不信神佛,也没买香烛,便径直走进了大殿。

殿内雕梁画栋,连木槅门页上都刻着上古的神话和历代传说。神龛前供奉着掌管人间用火的祝融火神,在他脚下伏拜着许多善男信女。

两人绕过跪拜区,找到大殿一角的募捐和尚。正要开口,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捐助佛身,功德无量。施主要捐多少钱?”

“师父你说捐多少钱合适呢?”吴来顺着他的话问道。

“敬佛讲究一个诚字,不在乎钱多钱少,不过,你如果捐一百元以上,可以在功德簿上留个名。”和尚说着,将桌上一本粘乎乎的大开本推过来。那本子上用圆珠笔画着横杠,写着某某捐两百元,某某捐五百元。

“我要是只捐几十块钱,就不能在本子上留名了吧?你这又不开收据,万一我捐的钱没用到佛祖身上,岂不是很冤?”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和尚脸色一变。程寂连忙扯了扯吴来衣袖。

“我信口乱讲,师父不要见怪。我今天替长辈来还愿,肯定是要捐钱的。有个叫灵一的师父,你认识吗?”吴来收起了笑容。

那和尚脸色稍微好了点,说道:“灵一?没这个人,你到别的庙里去问吧!”

走出圣帝殿,程寂忍不住埋怨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怎么乱说话?”

“没事,现在的和尚只认钱不认人,你只要肯捐钱,他们不会计较。”吴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两人正要从后门出庙,程寂忽然拉着吴来,跑进旁边的一座殿里。这座殿里供奉的是圣公圣母。

“干什么?”吴来不解。

“听说圣公圣母是保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我们在这里求个签吧。”程寂一脸温柔的笑容。

“哗,哗,哗”,木签在筒里炒豆子般翻动。程寂跪在蒲团上,低头闭目,一脸虔诚。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一只长签率先掉了出来,第九十一下下签。程寂拾起来,找到龛前端坐的解签和尚。

“施主求的可是姻缘?”

“是。”

和尚表情木然,从签本里撕下一张小纸片递给她。程寂接来一看,上写着:

“总是欲求因果分,好向天地重开颜。多年辛苦精营造,一夜秋风崩断弦。解曰:世事浮沉,顺其自然。”

程寂心里打着鼓,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解呀?”

和尚摇摇头:“下下签不作详解,施主给两块钱就是了。”

走出圣公圣母殿,程寂一直咬着嘴唇。

“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不解下下签?”

“上上签二十,下下签两块,你只给两块,他当然不帮你解签了。你要是甩手给他二十,他肯定会屁颠屁颠给你解了这支签,是你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嘿嘿。”

吴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程寂白了他一眼,他又温言安慰道:“你也受过几年高等教育,怎么连这个都信?再说,既然签里已经说了‘顺其自然’,你就顺其自然过日子吧,莫想那么多。”

程寂不说话了,从大庙后门出来,沿着公路上山,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问道:“山上寺庙很多啊,我们一座一座地去找吗?”

“不必。门票后面有景区图,先去几个大庙问一下。”吴来说着,用笔在图上勾了几下。

上山的道路修成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有的弯道成一百八十度,若是坐车上山,恐怕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体验。衡山上的观光车不仅票价不便宜,线路设计也不合理,两人一合计,决定步行上山,以免错过寺庙。

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座红墙绿瓦的庙宇出现在道旁,门上大书“神州祖庙”四字,只是油漆脱落,原本大红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红,像一幅陈年的对联横批。

吴来对照地图看了看:“这个庙规模还挺大的,进去问问。”

两人跟随其他几个香客一起,一进庙,只见一位素衣白袜的道姑站在路旁,合十行礼:“佛聚有缘人。本庙参观免费,讲解免费,大家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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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这是座道观。”程寂小声说道。

“反正不要钱,进去看看吧,也许会有收获呢。”

这座庙大门虽不甚宏伟,里面却大得很,层层跨越五道山门,每一层都能看到不同的殿宇和神像,令人有一种渐进式的美妙感觉。那道姑彬彬有礼,耐心地陪同讲解。

进了第五道山门,眼前终于出现了正殿,殿前香火旺盛,浓浓青烟飘然缭绕。道姑双手合十,诚恳地看着众人,说道:“本庙专为心诚之人开方便之门,今天各位施主真是好运气,正赶上本庙大法事的日子,我们邀请了全国著名高僧在此,各位不妨在此求上一签,请高僧为你们指点迷津。”

“高僧在哪?”程寂探头向殿内张望,只见两个年青道士站在神像旁边,守着桌上的签本和一些纪念品,模样倒有几分像小贩。靠近门边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年纪较长的和尚,倒是仪表整齐,表情肃穆。

“有意思!道中有僧,僧中有道,这神州祖庙真是一绝。”

吴来忍着笑走过去,小道士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求签二十!”

吴来睁大了眼睛:“太贵了吧,还没抽签就收钱?别的庙都是解签时才收钱的。”

“求一根吧,难得赶上人家做法事,也许很灵呢。”程寂鼓动着。

吴来掏出钱给小道士,随便摇了摇,拾起掉到地上的签条一看,第七十八下下签。他领了签纸,去找那个端坐如钟的老和尚。

“呀,施主抽的是下下签!”老和尚眯缝着眼睛,念念有词,“‘狂风夜扫蓬莱阁,到头只将盛意拂。江山失势舟难掌,去向故乡守空吴。’不吉,不吉呀!”

说罢连连摇头。程寂有些急了,问道:“师父,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老和尚打开笔记本,拈起笔,问吴来:“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吴来说了。老和尚闭起眼,掐指算着,说道:“你今年流年凶险,不宜轻举妄动。逢大事要三思而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夫妻之间要以坦诚相对。要多做善事,散财消灾,方能逢凶化吉……施主若是诚心想要化解,就随我到佛前烧三柱香,消除孽障,保佑平安。”

程寂点头称是,吴来却似乎漫不经心,忽然问道:“烧香之前,请教师父一个问题。”

“请讲。”

“听师父的口音,你是衡山人吧?”

“这个……”老和尚没料道他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是,我在祝融殿中修行,那里是衡山之巅,有天地灵气……”

吴来打断他的话:“师父认识灵一吗?”

“灵一?”老和尚想了想,摇了摇头,“衡山之上,灵字辈的僧人恐怕一个都没有了,那是几十年前的辈份了。”

他不愿多说废话,站起身将两人引至殿旁售香处,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施主可烧三柱香,消灾解难。”

“多少钱?”

“每柱香九十九元。”

“什么?”吴来几乎要跳了起来,“那三柱香不就得三百了?抢钱哪?”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我只要你烧三柱香,刚才有位施主烧了九柱呢!”

程寂见状,连忙说道:“师父你莫见怪,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够。”

“真的不够吗?”老和尚狐疑地看着他们,伸手指了指大殿,神情显得十分严肃,“施主,佛祖面前莫讲谎话!”

程寂和吴来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那和尚见他们仍然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补充道:“真的没带够钱?要不你们找其他香客借一点,日后再还吧。”

吴来忍俊不禁:“大师,你刚才说烧香要心诚,现在又要我去借钱买香,这不是耍佛祖吗?”

“你……”老和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莫生气,莫生气,犯了嗔戒佛祖是要怪罪的。实不相瞒,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地跑业务,总共刨不出一千块钱,山底下卖香的老婆婆辛苦大半天也就挣个十块八块,而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赚了好几百,大师,我看破红尘了,你收我做弟子吧!”吴来一脸无辜,黑亮的睫毛眨巴眨巴。

程寂“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怕吴来说出更出格的话来,赶紧一拉他的手,两人一溜烟跑出了神州祖庙。

“这一家又泡汤了。”吴来两手一摊。

程寂笑得弯下了腰,用手指着他,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这个家伙,没半点正经!”笑了一会,气也理顺了,又说道:“接着再找吧!我对这帮和尚道士都不抱什么信心了,满嘴胡说八道,只想着骗钱,好好的一座衡山,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两人重新上路,沿着盘纤环绕的公路走了一会,横过一座玉板桥,路旁赫然出现一座陵园,“忠烈祠”三字高悬于正门上方,这是抗日战争阵亡将士唯一的一座大型烈士公墓。

山上香客虽多,陵园里却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冷清之中越发显出一种孤高的庄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去拜祭一下吧。”

一座书有“游人到此,脱帽致礼”的石碑竖在草地上,几十年的风雨将它洗磨成淡淡的紫青色,八个硬瘦的楷体字已经有些模糊。古来圣贤皆寂寞,民族英雄亦是如此?

“哎,你说说,抗日烈士葬在这里,解放战争中的人又会埋在哪里呢?”程寂忽然想起了昨晚幻境中的枪声。

吴来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埋在荒郊野外吧,不可能给他们也修个烈士公墓,毕竟那是内战。”

两人沿着前低后高、层次分明的中轴线台阶,快步穿越整个陵区,从后门出去,继续上山,按地图所示,一个庙一个庙地寻找灵一。

衡山之内大大小小庙宇林立,如今中秋临近,正是上香的高峰期,山路上香客络绎不绝,胸前系着绣有“南岳进香”字样的兜巾,举着巨香,舞着小旗,在山中各大庙观穿进穿出,不知踏破了多少双鞋,跪破了多少条裤子。

然而两人走遍山上十几座规模较大的寺庙,也没问到灵一的消息。直到天色黄昏时,两人终于攀上南岳最高峰祝融峰顶,来到风格古朴、意境悠远的祝融殿前。

长长的石阶之上,花岗岩建造的祝融殿矗立在衡山之巅,显得雄伟,奇崛,孤独而苍老。这是今天要找的最后一座寺庙,如果再没有消息,他们就无法可想了。

“施主要找灵一?”殿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和尚上下打量着他们。

“是的,我是来替长辈还愿的。”吴来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老和尚摆了摆手:“晚了,晚了,灵一大师十几年前就已圆寂,即使活到今天,他也是将近百岁的人了。他是我师伯。”

两人一听,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辛辛苦苦爬了一天的山,到头来只得到这样的答复。吴来有些不甘心,又问道:“您这里有没有供着一枚玉戒指?我家长辈说,就算灵一师父不在了,要我见到戒指就替他捐钱还愿。”

程寂暗暗好笑,他竟然想利诱对方。

“戒指?”老和尚蹙起眉头,“没有,衡山是清修静地,怎么会供奉珠玉之物?施主的长辈怕是记错了吧。”

“看来是白跑一趟了。”程寂连连叹气,心灰意冷。

走出祝融殿时,衡山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群峰之间忽然涌起一团浓厚的云雾,山道、树木、亭台全都掩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一座座峰峦只露出尖顶,犹如大海中的个个小岛。夕阳西下,残照如血,给一片云海镀上了赤金色,庄严得令人不敢正视。暮风吹起朵朵白浪,在广袤的云海上激散奔流。

程寂和吴来并排坐在石栏上,看脚下雾海翻腾,风起云涌,一股指点江山的情怀激荡在胸中,若不是心里还有事情放不下,真想陶醉在此,永远不归。

天色渐暗,太阳终于埋下了整张脸,云海逐渐沉淀下去,周围山峰的巨大剪影慢慢隐现出来。眺望远处的峰顶,一轮晧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

两人深知山顶夜晚奇冷,不可久留,便沿公路走下,去找地方住宿。不想今天香客太多,很多人上完香便住了下来,等待观赏第二天凌晨的日出壮景,几个旅馆都已客满。程寂十分沮丧:“早晓得这样,我们提前订房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明天就是中秋节,要是再找不到戒指,你怎么跟那个阿水交待?南岳镇上应该有旅馆,但下山得走三个多小时,太晚了。我们去寺庙问问吧,也许有禅房可以租住。”

两人走到南天门附近的一座小寺庙,一打听,该寺只有一间禅房。

“不可,不可,你二人不是夫妻,男女有别,哪能同住一室?”守寺的小和尚摇着头。

“师父,帮帮忙吧,天都黑了。”程寂恳求着。

“你们如果不看日出,可以往西走,那有个藏经殿,平时去的人少,也许还有地方住。”小和尚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径直回房去了。

“藏经殿在哪?”程寂问吴来。

吴来在地图上仔细找着:“嗯,看起来倒是不远,走过去大概不用一个小时吧。”

夜色如水。眼前曲径重重,山间的凉气从树林和岩石之间渗出来,充塞于整个林区。高大的杉树傲然屹立,沙沙的风声在林间穿梭,考验着两人的体质和毅力。

“你说不用一个小时,绕来绕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程寂哭丧着脸,拖着疲惫的脚步。

吴来喘着气说道:“快了,再转两个弯就到了,加油,加油!”

“藏经殿又不是上香的寺庙,万一人家不让我们住怎么办?”

“那我们就赖着不走,总不至于把我们轰出门吧,又不是不给钱!”

话说着,山路一转,眼前豁然一亮,但见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一座殿宇掩映其问,这自然就是南岳藏经殿了。程寂终于舒了口气,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些,三步并作两步。

藏经殿果然是个好去处,丹墙碧瓦,翘檐欲飞,周围聚绕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庄重之中透出一股别致和清雅。

殿门虚掩,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声音,犹如簸箕扬谷,又如春蚕噬桑,从容而有节奏。两人屏息凝气,轻轻推开殿门,走进了这座幽静的千年古殿。

第二十章禅戒

藏经殿与山上其他寺庙不同,阔大,空旷,素净,没有太多装饰。殿顶距地面约有三四丈,几尊巨大的石柱撑起一方空灵肃穆的殿堂。走进大殿,两人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博大与安宁。

佛龛前供着一座精致的鎏金铜像,“沙沙”的声音来自它的背后。

绕过佛龛,转到殿后,只见清冷的月光之下,一个身穿禇袍,身材高瘦的僧人正躬身执帚,扇形的竹枝帚尾拂过石阶,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静谧的山间古刹更添幽寂,使人不忍打搅。

“师父――”吴来轻轻唤了一声。

扫地声停止,那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他面相清癯,慈眉善目,虽已须眉皆白,却有一种沉稳坚忍的气度。
 0   2006-07-07 08:28:3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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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吴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令他产生敬畏之感的和尚。

老和尚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躬身答道:“旁边有旅舍,本寺不提供住宿,施主请见谅。”说罢伸手指了指方向。

两人点头道谢,又绕回殿前,找到一处幽静的小楼,敲敲门,披着睡衣、散着头发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两位是要两张小床的双人间呢,还是要一张大床的单人间?”

楼梯昏暗狭窄,两人跟随老板娘来到二楼,她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说道:“这就是单人间了,你们看哈,从阳台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景色,位置多好哈!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没有电,不过两位是来住宿的,无所谓哈,外头这么亮的月光,比电灯有情调多了……”

老板娘打着哈哈下楼了。程寂将背包往床上一放,张开手臂,仰面躺了下去,席梦思床被压得一摇一摇的。

“太累了,腿都要走断了!”程寂嘟囔着。

吴来没有躺下,他站在窗边,望着静立于茂林之中的藏经殿,皓月当空,银光满地,碧绿的琉璃瓦和深红的外墙,在月光下反射出神秘的光彩,颇显韵味深长。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声,秋夜的清风吹动一缕清香,若能幽居在此,远离尘世的喧嚣,倒是一件乐事。

“哎,你在发什么呆呢?”程寂叫了他一声。

吴来微微一笑,走到床边,低头吻了吻她:“累了吧?”

“嗯。不过累了一天却没有收获,心里有点恼火。”

“‘中秋之夜,子时之前’,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明天要是再找不到……”

“那就跟阿水解释清楚,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真是可怜,这次如果不能轮回,不晓得下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担心的不是她能不能轮回,我是担心你。”吴来轻轻抚摸她的脸蛋。

“没事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不是坏人,或者说是坏鬼。”

吴来笑了笑,不与她争辩。程寂睡意朦胧,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大殿那边隐隐传出木鱼声。吴来侧身倾听,沉思了一会,轻轻地替程寂盖好被子,见她睡得深沉,不忍叫醒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门,独自下了楼。

藏经殿四周青山环绕,绿树苍苍,历经几世几劫,始终泰然自安。随着朱红大门的推开,雪白的月光倾洒进来,将佛龛里的鎏金铜像照得闪闪发亮。

“波、波、波”,一个苍老的身影坐在佛龛前,左手拈珠,右手持一根木杵,从容地敲打在木鱼之上,供桌上燃着一炉香,袅袅青烟在他周围飘绕。听到有人进来,老僧睁开眼睛,木鱼声却未停歇。

“师父您好!”吴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老僧和蔼地看着他:“施主是不是有事要问?”

“是的。”吴来垂手站在一旁。

老僧放下木杵,站起身来,点燃一支粗大的红烛,端放在香案上。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示意吴来坐下。

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两人对坐在这间四大皆空的殿堂里。外面静悄悄的,清风吹拂,树林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愈显宁静致远。

“施主是不是有难解的心结?”老僧目光柔和,面目慈祥。

“是的,”吴来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显得十分严肃,“我知道有一件大事要发生,却不能阻止。”

“该来的自然会来,要走时自然会走,一切都在先天神数之中。万般皆随缘,半点不强求。”

“师父,我对佛理和禅机懂得不多,坦白地说吧,我有一个至亲的人,还有一个至爱的人,我总感觉她们之间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无法取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扇死门,进,无处可进,出,无法逃脱。”

“进去的,迟早要出来,出来的,迟早要进去。施主是心善之人,既然你自己无法权衡取舍,那就把裁决的权利交给浩浩上苍,它就是藏在你心中的那面明镜。”

吴来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几乎走遍了衡山上所有寺庙,都是香火寮绕,佛乐悠扬,但显得很俗不可耐,就像菜市场一样喧闹,令人心烦。只有走到藏经殿时,耳目之中空无一物,我才真正感到一种震摄人心的力量。想必越是博大精深的境界,越是大怀若虚,虚怀若谷,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老僧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施主很有悟性。佛不在世间,在有缘人心里。”

“藏经殿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师父您却能安安稳稳地守在这里,心如止水,处事不惊,在现代社会里真的是非常难得了。请问师父法号?”

“老僧灵思。”

吴来目光一闪:“灵字辈高僧原来隐居在藏经殿里!”

“施主错了。灵字一辈僧人,多年前就已经相继圆寂,老僧在灵字辈中年纪最小,现在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几十年来一直种菜扫地,修剪花木,擦拭香案,不但被别人遗忘,就连老僧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为什么呢?以您的辈份和年纪,衡山上没人可以相提并论,应该在大庙里面安享清福才是,怎么还要做这些小和尚做的事情?”

“老僧年轻时犯了戒,师父罚我打扫南岳大庙五十年,后来师兄灵一继任住持,才把我调到藏经殿,让我静心思过,劳动量也减轻了很多。”灵思娓娓道来,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灵一师父?”吴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您跟他关系很好吧?”

灵思点了点头:“灵一师兄一向宽厚待人,若不是他极力担保,我早就被师父赶下山了。”

“啊,真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灵思微微一笑:“错就是错,你能逃避别人,却逃避不了自己,更逃避不了高高在上的佛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与人交谈这么久,也算是你我有缘。”

吴来细细咀嚼着灵思的话,这个入定的老僧使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过了一会,他问道:“师父既然在山上住了几十年,知不知道哪座庙里供着一枚戒指?”

“戒指?”灵思下颌微扬,盯着吴来的眼睛。

“是的,”吴来迎着他的目光,“一枚白色的仔玉戒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戒指应该供在藏经殿里。”

“哦,为什么?”灵思脸上仍旧淡淡的,波澜不惊。

“我们这次上衡山,一是为了寻找灵一大师,再就是打听戒指的下落。山上那么多寺庙,竟然没有人知道灵字辈中还有一个老师父住在藏经殿里,让我觉得很惊讶。我想,既然您能够默默无闻地在这里隐居几十年,那枚戒指或许也是同样的遭遇,所以外人都不知晓,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整座山中,只有藏经殿真正像一个清修之地,平静淡泊,与世无争,戒指放在这里是最稳妥的。”

灵思默默听着。

吴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有一种直觉,灵一大师、仔玉戒指、藏经殿,还有师父您,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对吗?”

“施主好悟性,请随我来。”

灵思站起身,走到佛龛侧旁,双手握住一座烛台,左右转动了一会。原来这烛台底座固定在香案上,顶部装有可拆卸的机括。灵思将烛台顶部卸了下来,从夹层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吴来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

只见灵思慢慢地揭开油纸包,拈出了一枚小小环状物件。

“仔玉戒指!”饶是事先已有了思想准备,吴来仍然吃了一惊,胸中怦怦直跳。

细细一看,那枚戒指却并非白色,烛光照射在戒指上,并没有露出令人期待的光彩,只显出一种幽深的颜色,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东西。吴来有些疑惑,抬头看着灵思,他的表情却十分落寞。

“四十九年前,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因事被罚,师父不久即圆寂,灵一师兄继任住持。那一年的隆冬,曹施主专程来衡山找到师兄,将这枚戒指交给他保管。师兄听他叙完事情始末,认为此物沾腥太多,于是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将它供在祝融殿中,以佛经香火日夜熏陶,此后多年平安无事。十五年前,师兄带着病中之躯独自来到藏经殿,将戒指转交给我,说道以他的修为只能镇住此物四十九年,待期限一到,此物必将再生事端,嘱我一定妥善保管,寻一个能化解这段孽事的人,把戒指转交给他。”

吴来问道:“您怎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我?”

“佛聚有缘人。施主专程来寻找此物,必然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施主凭直觉推测戒指在藏经殿中,我却凭多年的修为认定施主就是化解无妄之灾的那一个。”烛火煜煜,灵思的目光显得意味深长,“恕我直言,施主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是的。但我只想做个一般人,真的。”吴来无奈地笑了笑,正要接过戒指,灵思忽然向他伸出手,然后做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吴来望着灵思,讶然呆立,一种神圣的敬意在他心里融成一股暖流。

灵思做完了这件事情,才将戒指郑重地交给吴来。佛龛里的神像将灿灿金光反射到他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辉。从他微笑的眼神中,吴来读到了慈祥、博爱、宽容和超然,庄重得如一尊迷津指渡的真佛。

“施主若见到那个女子,相烦代为转告一声:衡山灵思劝她及早回头,方是功德无量,于己于人,皆大欢喜。”

听他一说,吴来神经一紧,问道:“师父你也认识阿水?四十九年前那场恩怨,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思没有回答,他拂了拂僧袍,慢慢坐下来,拿起了木杵。

“此物近来连连出现异象,合当有此一劫,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施主是有主张的人,必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老僧不便多言了。”

吴来凝望手中的戒指,回想灵思刚才的行为,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转身踏步走出殿门。背后传来“波、波、波”有节奏的声音,一个苍凉而又无比沉稳的声音,低低诵念着: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呢喃般的念祷伴着声声木鱼,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中久久回旋,穿过幽静的树林,透过小楼的玻璃窗,钻进了程寂的梦乡,一遍又一遍,似近似远,如墟里轻烟,那么飘渺,又那么真实。

晨光微熹,一抹初阳斜斜地照进来,程寂睁开了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像睡了一万年。

吴来比她先醒,找楼下老板娘要来了半盆清水。程寂洗完脸,出了一会神,说道:“你现在有时间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吧?你老是不肯说你来雁县之前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搞得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0   2006-07-07 08:29:0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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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感?”吴来忍不住笑了,“那好,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先说你跟老曹的关系吧,你不会告诉我他真的是你外公吧?”

吴来沉默了一会,从贴身的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程寂:“这是我爸当年写的日记,看了之后你会了解一些事情。”

程寂立刻精神一振,走到阳台,和煦的阳光下,她看到这个本子外面包着很老土的红色塑料封套,翻开一看,纸张因陈旧已变得柔软泛黄,字里行间布着一个个墨绿色晕圈,那是岁月留下的霉印。从线装的痕迹的来看,前面已经脱落很多页数了。

她捧着日记本,念道:

“9月24日,晴

儿子今天出生,长得秀秀气气,他们都说很像我……”

程寂侧着头问吴来:“是在说你吗?”

“是啊,帅是有遗传的。”吴来眨着晶亮的眼睛。

程寂啐了他一口,不理他,继续念道:

“……本来我应该去医院陪二毛,但今天工厂事多,走不开,只好托大毛替我在医院守着。等我忙完事赶过去时,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七斤半,胖乎乎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我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他,逗他,都舍不得放手了。儿子很听话,安安静静地缩在小棉被里,不哭也不闹,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

晚上二毛的父母来医院看外孙,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就找了个借口出门避开了。”

程寂看着吴来:“看不出你也有文静的时候,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讨厌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吴来狡黠地笑着。

程寂翻过一页,这一页字迹特别模糊,好像曾经被水打湿过,她接着往下看:

“9月25日,阴转晴

我到医院把二毛接回了家。她的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做家务,我想请假回家照顾她和儿子,她不肯,说不能因为家事影响革命工作,她可以请她母亲搬过来一起住,我也就不坚持了。

这几年总是心神不宁,从十八岁开始,几乎每个月都会梦见母亲,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仇恨,她凄厉的眼神在梦里那么清晰,每次醒来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给予我生命的是母亲,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可是,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只有和二毛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全身放松,暂时抛开一切烦恼。儿子的诞生让我激动得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愿他永远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9月26日阴

又是在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在梦里催促我,责骂我,更可怕的是,她给我的儿子下了一道恶诅,如果我还不肯下手,他就将背负一生的痛苦和不幸。我紧紧抓着床单,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好像要蒸干我体内的所有血液。

二毛醒来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刚才的梦,从知道自己要做母亲的那一刻起,二毛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我怎能残忍地打碎她的幸福?

她问我:‘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你还没想好?’我说是的,一定要给他取个响亮、吉祥的名字,陪伴他一生幸福平安。”

念到这里,程寂看了一眼吴来,他紧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你现在的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吗?”

“不,是我自己取的。”

“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吴来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轻轻说道:“我不会离开,因为我从没来过。吴姓的最大特点,就是不管你取什么名字,前面的姓都能把它否定了。”

气氛仿佛有些伤感。程寂想使他心情高兴一点,歪着头说道:“还好你不姓胡。”

吴来笑道:“我要是姓茹,岂不是更响亮?”

程寂大笑,翻到下一页时,笑声戛然停止,她看到了令她吃惊的句子。

第廿一章日记

“10月10日晴

昨晚又梦见同样的情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从地底下慢慢地冒出来,好像是大地的儿子。我知道母亲想告诉我什么,今晚是月圆之夜,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午夜时分,二毛在熟睡中露出香甜的微笑,长长的睫光在眼睛下面投射出一道小小的阴影,我很想吻一吻她,却怕把她惊醒。我看了一眼睡在摇篮里的儿子,他的呼吸声很好听,小嘴巴一颤一颤的。

不能再看了,我狠了狠心,将小刀别在腰上,用衣服遮好,悄悄地出门,走到公共茅厕旁边守着,不一会,我看见二毛的母亲打开门,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可能也做了恶梦,不然身体怎么一直在发抖?

我怎么知道她晚上一定会出来上厕所?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受了母亲的暗示吧。看到她慢慢地走近,走过我隐藏的草丛,我立即跟在后面,和她一起走进茅厕。

我轻轻地拔出小刀,抬起手,准确地在她喉管上划了一下,只一下,没有多余的动作。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只抽搐了几下,就趴着不动了。自始至终,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

我呆呆地站着,忽然流出了眼泪。无论如何,她待我毕竟还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她的支持,我和二毛就不能顺利地走到一起。

回到屋里,我用肥皂用力地搓手。其实我手上并不太脏,血都流在茅厕的地上了,可我一直不停地洗着,一遍又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洗什么。

屋外月光很亮,我知道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

程寂捧着日记本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再往下翻,文字越来越触目惊心:

“10月15日小雨

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天的日子,曹妈妈的死引起了很多猜疑,但他们怎么也猜不到是她女婿下的手。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平时的温和,文雅,稳重和孝顺,都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

二毛的状况真让人担心,她还在坐月子,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精神有点恍恍惚惚。我请了半个月的假,整天陪在她旁边,但我知道,无论我再做什么事情,也不能弥补杀害她母亲的罪过。

我也知道,迟早有一天,我必须偿还现在做的这一切,就像姓曹的必须偿还当年他欠我母亲的血债一样。

10月25日多云

那个梦又把我惊醒了。今晚的天空没有月亮,我看着窗外一片黑暗,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母亲又在催促我了。

悄悄地下床,披上衣服出门,一直走到街那头的大毛家。我犹豫了很久,抬手敲了敲门,是嫂子开的门,她看到我半夜过来,感到很意外。我说我想跟大哥谈谈二毛的事,嫂子叫醒了大毛,他们俩陪我坐在堂屋里聊天,小叶子睡在里屋。

大毛和二毛关系最好,看得出他非常疼爱这个妹妹。那是自然的,二毛美丽,善良,温柔,哪个人能够强迫自己不喜欢她呢?二毛,我最爱的妻子,她给了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而我却在做着伤害她的事,欲罢不能。

小叶子好像说了句梦话,嫂子赶忙进里屋去看她,大毛的目光跟随着望向里屋。机不可失,我麻利地掏出小刀,在他喉管处只一割,他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倒下了。

我闪身躲在通向里屋的门边,嫂子给小叶子盖好被子,走出来,看到他丈夫歪着头倒在血泊里,吓得傻了眼,正要喊叫,我在后面照样给她划了一刀。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刀刃割断两根喉管之后有些不锋利了,她仍然有知觉,在倒下去之前,她挣扎着看了我一眼,虽然说不出话,但我看得出来,那里面装着的是极度的痛楚、绝望和不相信。我看着她在地上抽动着,想再给她一刀作个痛快的了结,手却在颤抖,脚也像钉住似的一步也迈不开。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泪流满面,眼睛充满眷恋地看着里屋,好像想求我放过她女儿。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进了里屋。小叶子睡得很死,斜斜地躺在床上,刚盖好的被子又被她蹬开了一个角。这个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没有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

我一步一步走近她,听着她微弱的鼾声。堂屋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我看见她微微张着嘴,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忽然想起了我的儿子,他现在也应该睡得很香吧,不知道有没有尿床呢。我忽然迟疑起来,心里乱得很,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始终下不了手。

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回到家里,把衣服换下藏好,躺在二毛身边,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10月26日阴

不出所料,昨晚的事情引起了整条街的轰动。姓曹的一大早去找大毛,推开门一进去,看见两人早就断气了,马上抱起还没醒来的孙女跑出门,然后再去找人帮忙。他做的没错,不能让小叶子看到她父母当时的样子。

街坊邻居都在乱猜疑,有人说是我们的房宅不合阴阳规矩,还有人说我们家撞了邪,要我们烧香消灾。姓曹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走路也不像平时那么利索了,不过他竟然没有倒下去,还在坚持着处理这些变故,也算是一条汉子。

公安来人查了一阵子,说现场没丢失东西,可能是仇杀。但大毛和嫂子平时人缘蛮好的,没跟人结过仇,他们想不出到底谁有作案的动机。他们怎么会想到下手的人跟死者其实无冤无仇,还是他们的妹夫呢?

昨晚没人看到我进出大毛的家,因为如果我不打算被人看见,就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不敢面对二毛,她的眼神看了让人心疼得不行,以前的笑容和神采好像一下子被全部偷走了。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把这一切告诉她,然后自行了断,一了百了。但我不敢,她已经失去了妈妈和哥哥,再失去我,她会崩溃的。

10月27日阴

三毛和四毛从学校回来了,这对双胞胎姐妹很争气,去年同时考起了省城的中专,是他们全家的骄傲。曹妈妈死时她们回来了一趟,哭得死去活来,时隔半个月,她们又赶回来参加兄嫂的丧事。

我在曹家生活了七八年,看着三毛和四毛从小妹子长成了大姑娘。四毛沉默寡言,有点像她爸;三毛的性格跟二毛类似,活泼的时候像小猫,温顺善良却像一只小兔。她最喜欢来我家玩,玩到很晚也不愿回家,就跟她姐挤一个被窝睡觉,把我一个人扔到堂屋睡小床。

她们只请了两天的假。三毛见了哥哥和嫂子最后一面,扑在我怀里使劲地哭,哭累了,她说:‘姐夫,等考完期中考试我再回来看爸爸和你们。’

我心里一阵揪紧,忽然之间很希望她们永远不要回家,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11月7日小雨

立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我给儿子加了一层棉被,他的脸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了,慢慢接近大人的肤色,越看他越觉得很像我,只希望他长大后做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普遍人,莫像我一样才好。

二毛的情绪平静了些,但只要一想起她的母亲和哥哥,还是会泪水流个不停,晚上必须紧紧抱着我才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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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对母亲说:我不想这样,为什么非要逼我?但不知为什么,一进入梦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被动地听母亲一遍一遍地怒诉,却无力表达我自己的思想。

11月9日阴转小雨

三毛和四毛还是回了家,睡在曹家堂屋的大木床上。我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听着她们缩在被窝里小声地说话。她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我隐住了自己的身体,在我下定决心动手之前,不想让她们看见。

不知道等了多久,说话声越来越小,她们终于肩靠肩睡着了。我慢慢走过去,现出身形,刀锋闪闪发亮,划过四毛的脖子,没有发出声音。我抬了抬手,看着三毛的脸,忽然想起了二毛,犹豫着下不了手。

血腥味惊醒了三毛,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妹妹歪着的脖子里不断涌出的液体,再看了看我,吓得全身僵直。不能让她喊出声来,我迅速将小刀架到她的颈上,三毛瞪圆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恐惧和难以置信,还夹着一些哀怨,却没有呼救的意思。我鼻子一酸,狠了狠心,划了下去。在我动手前的一瞬间,三毛忽然泪如泉涌,我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姐夫,我喜欢你啊!’我的手一抖,差一点将刀掉到床上。

我不敢再看她们一眼,隐身出了门,飞一样逃到了胜利山顶。站在我出生的地方,仰起头,用我的脸接受冰雨的惩罚,我知道它无法冲刷我一身的罪恶。

我湿淋淋地进了屋,坐在床头发愣,雨水顺着发沿流了一脸。二毛醒来了,正要检查一下儿子的尿布,忽然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说:‘刚才去茅厕,下大雨了。’

二毛心疼得直掉眼泪:‘怎么不带伞?快把衣服脱下来,把身上擦干,小心会生病的!’

我忽然感觉很累,累得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做伤害二毛的事情了,哪怕让我做一个不孝的儿子。

11月10日阴

天还没亮,外面闹哄哄的。二毛起身下床,正要出门看看出什么事了,姓曹的一脸阴沉地出现在门前。

一个晚上不见,他的脸上好像突然增添了很多皱纹,背也弓了,往日的军人气魄荡然无存。他哆嗦着嘴唇,将三毛和四毛的消息告诉二毛,她立即晕倒在我怀里,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我把二毛送到医院,托一个跟我在孤我儿院一起长大的好友帮忙照顾,又将儿子托付给隔壁大妈,然后赶到姓曹的家里,帮他打点三毛和四毛的后事。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显得更加沉默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充满敌视,难道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姓曹的落到今天的地步,应该是他罪有应得,可为什么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11月11日晴转阴

姓曹的这两天几乎没说什么话,料理完三毛和四毛的事,到了下午,他忽然叫我陪他去胜利山。

站在山顶,冷风吹得我伸不直脖子,他的抗冻能力好像比我好,站在那里竟然没有发抖。

‘前天晚上你在哪?’他冷冰冰地问了一句。

‘在家睡觉啊,你以为我在哪?’我也没好气。

‘我问过二毛了,她说你前晚一直睡在家里,不过,’他盯着我的眼睛,‘出事那晚,我好像听到三毛在叫姐夫。’

‘可能她当时说梦话吧,她跟我关系很好,在梦里叫我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再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当初就是你在山上捡到我,送到战后孤儿院的,你忘了?’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接着说:‘后来院里请你去作报告,我得知自己是你救的之后,就经常往你家跑,再过几年就成了你家的女婿,你不记得了?’

我说得理直气壮。他沉默了一会,说:‘话虽然这么说,但你每次看我的眼神,绝对不像是看待自己的恩人,我总怀疑你别有用心,但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让你记恨的。’

‘你太多心了,你救了我,又是我的岳父,我跟你哪有什么仇?’

‘但愿如此。’他挺直了腰杆,攥紧拳头,脸上又露出军人的坚毅和冷峻,‘要是让我知道谁干的,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谈话就这么不了了之。回到家里,二毛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她立即扑到我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听到妈妈的哭声,我们的儿子好像也很伤心,跟着哇哇地哭,屋子里顿时闹成一团。

‘爸爸刚才问你前天晚上去哪了,我说你一直在家啊,他的眼神很奇怪,看我好像看贼一样。我怕他受不了这么多打击,变得疑神疑鬼,毕竟他已经是老年人了。’

‘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时间我们多过去陪他说说话。’

‘我好害怕,为什么这段时间家里连续出事,怕是有人想杀掉我们全家。’

‘莫想太多,你不会有事的。’

她把头埋在我胸口,哭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哥哥、嫂子和妹妹都死了,我觉得我也逃不掉。’

我把她紧紧地抱住:‘因为有我在啊,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有人要伤害你,除非先干掉我。’

我感到眼眶里有点湿,于是闭上眼睛用力地忍住。我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多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她会怎么办?我真的不敢想。

12月9日晴

今天又到了农历十五,很久没梦见母亲了,但我知道她今晚一定会出现。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向母亲说清楚,她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伤害她!

12月10日晴转阴

母亲在昨晚的梦里怒斥我:‘你知道姓曹的对我们母子做过什么事情吗?’

‘他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让他老年孤独,那是他自找的。可是他现在已经得到报应了,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吧?’我小声地向母亲提出抗议。

母亲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跟你父亲一样,懦弱,没用!为什么留下那个小女孩?’

‘她才三岁……’

‘你想想,她爷爷当年害死你的时候,你又是多大?’

我不敢回答。母亲又说:‘你非要娶他女儿,就要付出代价,你现在自责,难受,都是你自己心软的结果!’

我跪在母亲面前求她:‘到此为止吧!’

母亲用责怨和无奈的目光看着我:‘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却这样不争气!当初他害我们有多惨,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但我真的已经不记恨他了,我们报复得够狠了!’

母亲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我这样恨他,仅仅是因为私人恩怨?他不止毁了我和你,也毁了我们的梦想,还有我们生存的世界。我要是有能力亲自报复他,早就自己动手了,哪还会等到今天?枉费我把最后一线生气全部给了你,你却让我如此失望!’

母亲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枕巾上已经浸透了泪水。天色已经大亮,二毛在厨房做早饭,她憔悴的脸庞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心疼得厉害!

12月23日阴

姓曹的后来没找我,他整天窝在自己的屋子里,极少出门,连晚上也不开灯。我去工厂上班时,二毛就抱着儿子到他家去陪着他说话,直到我下班回家她才回来。

我很害怕姓曹的跟她说什么,又似乎希望他跟她说什么,到底我在想什么,我好像自己也不清楚,唉,一团乱麻!

姓曹的一向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们很少直接打交道。晚上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我甚至会突发奇想:也许他正在屋子里磨刀,等我睡着之后偷偷进来给我一刀子,就像我对待他的妻儿一样。

二毛没有察觉到我最近心烦意乱,她这些天忙里忙外,累坏了。她是个好妻子,面对家庭突生变故,没有一味地消沉和惊慌,而是在悲痛之后坚强地承担起打理家务、安慰父亲、照顾儿子的责任。跟她相比,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们给儿子换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裤,看着像一只冬眠的小刺猬,他的小脑袋还不能抬起来,缩在帽子里,一天要换很多次尿布。

深冬的夜晚冷得像冰,我紧紧抱着二毛,吻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嘴唇,唤着她的小名:‘萍,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带你回我的家乡。’

二毛很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我爸爸捡到的战地孤儿吗?你怎么知道自己家乡在哪?’

‘我母亲在梦里告诉我的。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们在山下盖一间平房,屋前种几株桃花,每天看着清澈的溪水,碧蓝的天空,不远处住着跟我们一样纯朴的农户……’

我轻声地描述心中的理想,二毛靠在我的臂弯,闭上眼睛痴痴地想象。说着说着,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的眼际,落到枕巾上,伸手一摸,却是自己的一滴泪水。

二毛睁开眼睛,流露出许多无奈:‘这是不可能的啊,我们不能把爸爸一个人留下不管,他年轻时打仗九死一生,前几年挨批斗吃了不少苦,现在又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还有你和我的工作单位和组织关系,都不是想丢就能丢掉的啊!’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我轻轻地掀开被窝,坐起身来,不让她看到我眼中止不住落下的泪水。母亲总是埋怨我像父亲一样懦弱,而我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二毛问我要做什么,我说:‘给儿子换尿布。’”

日记断断续续写到这里,最后几页写得更加潦草,纸张上出现一小团一小团的模糊印迹,仿佛是水滴在上面,有些文字已经不太清晰了。

第廿二章危机

“12月24日晴

今天的心情实在不愿意写日记,拿着笔,半天写不出一个字,纸却已经湿了。

大概是在十八岁那年,我开始养成记日记的习惯。那一年的中秋,我第一次梦见母亲,她让我记起了出生时的情景,告诉我姓曹的跟我们有杀身之仇。而我来到人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得到应得的报应,生不如死。

就连让我入赘曹家,也是母亲的计划。她要我想尽办法接近曹家,最好能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然后实施我们的报复行动,一个一个地除掉,最后让姓曹的知道是我干的,让他得到比死更痛苦的打击,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接受的报应。

可是母亲忽略了一点,我和她不同,我有人的肉体,有人的思想,也有人的情感。认识二毛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辜负母亲了。

在心里积压了多年的话,今天终于可以一口气写出来。二毛不在家,她已经解脱了,用她认为最纯洁的方式。

昨天发生的事情好像还在眼前,永远都不能忘记。早晨,当我睁开眼时,看见二毛愣愣地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像木偶一样。我轻轻地推了推她,她转过脸来,已经不是平常我熟悉的模样,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眼睛肿得像桃,呆呆的没有一丝光采,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吓了一跳,叫着她的名字,她忽然掩住脸,大声哭了起来。我以为她做恶梦了,连忙去抱她,她却使劲挣开我。我忽然发现落在枕边的日记本,心里猛地一颤,像遭了雷击一样,万念俱灰,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此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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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昨晚忘了锁抽屉,也许二毛半夜睡不着,无意中发现了它。我又隐隐地好像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过两面人的日子了。

我不知所措。二毛站起身来,也不看我一眼,抱起儿子就往外走。我想拉她,她冷冷地甩开我:‘放手!’

我只好松手,看着她走向曹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惧,反而有种如释重负重新做人的的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到工厂上班。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

晚上回到家,屋里没有开灯,火炉里是冷的,藕煤早就烧完了,只剩下布满小孔的灰黄色残躯。二毛还没回,我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心里一遍一遍想着见到她时该怎么开口。我想,等她回来,不管她对我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我会无条件答应她,绝不辩解,也绝不勉强她,哪怕她恨我到极点,要我去死,我也立刻办到。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地过去,到了夜里十二点,二毛还没回。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去敲曹家的门。也许二毛再也不愿见到我,我也没有脸面再见她,但我一定要告诉她这一切的原因,她嫁的是一个可悲的复仇者,绝不是丧心病狂的恶徒。

哪怕打开门迎来的是姓曹的一把刀,我也无怨无悔。

一切来得如此平静,门开了,姓曹的披着外衣,一脸阴骘,问我:‘这么晚有什么事?’

‘我来接二毛回家。’我说。

姓曹的表情有些奇怪:‘二毛?她没吃晚饭就回去了,说把孩子放在这里陪我。’

我心里顿时‘格登’一下,问他:‘二毛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姓曹的警觉起来,他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就跟平时一样,早上过来,晚上回你们家做饭,只是今天她的话比较少。’

我们立即紧张了,分头去找,一家一家地敲门,拜托邻居们帮忙去找,连茅厕、树林都找了几遍,就是没看到她。深更半夜的,,一个年轻女子能走到哪去?

我心里甚至升起不祥的预感,但我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只是心情很坏,想一个人静一静。

天快亮了,邻居们陆陆续续回去睡觉了。我和姓曹的坐在房间里,这是我们头一次单独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姓曹的对我很不客气,我知道他担心二毛,没有跟他顶嘴。

七点十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天空刚变成浅浅的灰蓝色,屋子里没有生火,手脚已经冷得麻木了。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隔壁大妈扯着嗓子喊:‘快开门!找到二毛了!’

我一跃而起,姓曹的也立刻站了起来,打开门,大妈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神色慌张而且惊恐,说话时舌头都伸不直了:‘二……二毛找到了,在……在池塘里!’

当时我的脑子里轰了一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姓曹的比我冷静,飞快地冲出门,往西边的田野跑过去,我痴痴呆呆地跟在他后面。

后来的事情,我不愿再记起了。我的二毛,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敢再看第二眼。

我只记得在我呆站的时候,姓曹的给了我一拳,他好像在怒骂:‘到底怎么回事?你这畜生!’

我无言以对,突然一股癲狂直冲脑门,我大叫着,转身奔回家,锁上门。全身抖个不停,太冷了,我找不到一点温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边,掀开被子正要钻进去,一张纸扬了起来,我捡在手中,看到是二毛的笔迹,寥寥几行字。她说,她虽然不知道父亲以前做过什么伤害我的家庭的事,但他已经妻亡子丧,再大的罪过也该抵消了,如果我还是不甘心,她希望能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父亲平安的晚年。

‘他已经很苦了,真的,求你放过他!’她最后说。

我瘫倒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有人在拍门,叫喊,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是隔壁的几个邻居,他们怕我想不开,把门给撬了。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想休息一下。’

二毛的后事是老曹一个人操办的。我避开他,把儿子抱了出来,找到好友,托他送去我的家乡,找个善良的人家。在那个虽然偏远却无忧无虑的天堂,从此远离父辈的一切恩怨,抛弃所有的痛苦烦恼,过我和二毛想过却不能过的日子。

二毛是水做的女人,最后又跟水融在了一起,我不配享受这样的待遇。她在水里得到永生,我只能在火中永灭身形,从此往后,再没有谁能伤害她,也没有谁可以勉强我做任何事情!”

写到最后,字迹颤抖,几乎难以辨认。看完最后一个字,程寂早已泪痕满面,轻轻合上日记,却见底面写了一行小字:“悔之晚矣!后来人切莫蹈我覆辙!”

吴来一言不发,只望着云山环绕的山谷出神。古柏森森,清泉泠泠,心灵是否能够得到些许舒缓和抚慰?

“怎么会是这样?老曹真的是你外公?”程寂仍然不愿相信吴来跟那个古怪凶残的老头有血缘关系。

“我也不想,可惜我决定不了。”

程寂拧紧了眉头:“你奶奶以这种方式复仇,看来老曹年轻时一定害得她很惨。他真是作恶多端,不止是害了阿水,还害了你奶奶和你爸爸。”

吴来苦笑着,不置可否。

“你爸爸后来怎样了?”

吴来目光一暗:“他点燃了房子,离开了人世。他住的地方是老曹解放前的旧屋,独门独户,离曹家有几百米远,老曹赶过去时,看到我父亲抱着我的棉被在火焰中,只听见他喊了一句:‘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此外老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吴来飘零的家世难过,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火烧房屋,怎么会留下日记本?”

“我父亲本来就没打算把日记带进火中,他想让后来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包括老曹。但他忽略了一点,老曹顽固得很,自己不识字,也不拿给别人看,所以他至今还不知道我父亲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那你怎么会晓得自己的身世呢?你不是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走了吗?”

“不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吴来轻轻拉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程寂不解地看着他,“戒指还没找到呢。”

吴来举起一只手,指上套着一枚小东西,粗看像是光滑的卵石,表面抹了一层淡淡的乌紫色,再一看,那黯淡肤色之下若有若无地透出羊脂般晶莹的光彩,仿佛是乌云覆盖的一颗小小的月亮。

“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程寂简直要雀跃了。

“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去藏经殿里拿到的。”

“是那个老和尚给的吗?那我们可要感谢他了。”程寂除下他手上的戒指,仔细观察,“咦,不是说白色的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吴来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忘啦,这戒指浸入了阿水的鲜血……”话没说完,程寂立即将戒指塞回他手里:“去你的!我不看了!”

说笑中,两人收拾东西下楼,辞别老板娘。

藏经殿外曲径通幽,一缕朝阳穿过古树的枝叶,温柔地搭在行人的肩上。踏着青苔遍生的石阶,走了一段路后,回首再看林涛树海中的殿宇,从层层绿影中依稀透出一角红墙,万绿丛中一点红,令人不禁产生隔世的错觉。

乘车返回县城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公路旁不时出现佝着腰、挑着担,一步一晃赶往县城卖菜的庄稼人。县城之内熙熙攘攘,平凡的人们正在为生活而辛劳算计,蔬果市场附近更是人流如织,喧声如潮,前天那场洪水似乎已被忘得干干净净。

两人随便找了家小饭店,要了两碗碎肉米粉。吴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程寂胃口不太好,只吃了两三口便停住了筷子。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吴来关切地问道。

“不想吃。”

“那你吃点别的好不好?刮粉?凉粉?臭豆腐?槟榔竽?”

吴来说一样,程寂摇一下头:“心里总觉得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吴来柔声问道,握住了她的手。

“可能是吧,我觉得很多谜团还没解开,这几天右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也莫名其妙的发慌。”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也许会感觉好一点。”

两人手牵着手,在城里信步逛了逛,临近中午时才踱回雁西街。远远的看见程家门前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那人见到他们,立即迎上前来,剑眉朗目,浑身上下散发出阳光般的刚毅,却是邓一生。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给你打电话了。”程寂恍然想起,连拍脑门。

“昨晚没等到你的电话,我还怕你出什么事呢,一早就赶了过来,好在你家在雁西街上比较出名,不难打听到!”邓一生说着,掏出一叠复印纸,“这是关于一九四九年湘西南解放战争的一些资料,可能不够全,你先用着,回去我再帮你查。”

程寂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好像有“衡宝战役”、“林彪”等字眼,她将资料递给了吴来。

邓一生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吴来的存在,友好地笑了笑,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你好!”

吴来跟他握了握手:“辛苦你了,进去坐坐吧。”

屋里已经一个月没住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散布在各个接触空气的物体上。父亲的照片挂在对面墙上,以微笑欢迎女儿的归来,程寂鼻子有些发酸,拿来抹布擦了擦桌凳,招呼邓一生坐下。

“家里没人住,没烧开水,真不好意思。”程寂抱歉地说道。

“你又跟我客气了!”邓一生表情有些不满。

“铛铛铛……”座钟一连敲了十二下。程寂到附近的小饭馆买了几份小炒回来,三个人对付着吃了一顿。

“对了,你们上衡山做什么?”邓一生放下筷子,掏出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

程寂将前天晚上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邓一生听得眼都直了:“还有这种事?你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并且看到了已经死掉的人?”

程寂点点头。

邓一生思索着:“这么说,前段时间发生的离奇事情都跟那个阿水有关了?”

“应该是的,不过她对我们好像没有恶意。”

“那个防空洞离这里远吗?”

“不远,出门沿街往西走两百米就是胜利山,它在西峰顶上。”

“今晚你们是打算在这里等她呢,还是进防空洞去找她?”

“在这等。把戒指还给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向她问清楚。”

“你们要小心一点,这事真太邪了。可惜我明天早上有课,不然也留下来跟你们一块。”

程寂笑着说道:“是呀,夏琴还说要跟你去防空洞呢。”

邓一生的脸红了红:“别取笑我!”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学校了。”

“再坐一会吧,刚刚吃完饭呢。”程寂一边收拾桌上的残局,一边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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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晚上还得备课。”

吴来也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那好吧,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就不留你了。辛苦你跑一趟,谢谢!”

“没什么,我跟程寂是老朋友了。”邓一生淡淡地说道。

程寂收拾完毕,和吴来一起将邓一生送到车站。一路上吴来不爱说话,回到家里,程寂关上门,伸出手指刮他的脸,笑着说道:“醋坛子!醋坛子!”

吴来哼了一声:“谁说的?我吃他的醋干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巴不得人家赶紧回长沙,免得在这碍你的事。”程寂连连叹气,“你呀,要是有人家一半风度就好了!”

“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吴来俯身搂住她的腿,一把抱了起来。

程寂双脚悬空,扬起头故意不看他。吴来手有些酸了,要把她放下来,程寂使了个诈,突然膝盖一弯,脚往后翘起,吴来以为她落地了,手上刚一松劲,猛然觉得前面一空,重心前倾,差点扑倒。

程寂咯咯直笑。吴来气得不行,扳住她一使劲,将她横着抱了起来,走进里屋,用力甩到床上,纵身扑上来,压住她的身子,咬着她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道:“竟敢说我没风度,这就是你的代价!”

程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一拉,窗帘遮住了明亮的阳光,将浓浓的温馨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

暮色降临,明月高悬,长沙的中秋之夜。

校园处处见笑颜,晚会的欢闹声穿梭往复。淡淡清香透过玻璃窗的缝隙,在办公室里织成一张迷网,中人欲醉,那是丹桂的芳香。

邓一生握着的钢笔不时在备课本上划动,思绪却时断时续,需要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集中到明天的课上。思念的琴弦被桂花暗香轻轻拨动,却奏出不成调的酸楚曲子。

终于备完课了,邓一生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天上一轮皓月与地上点点灯火,只觉满目清凉。

他叠好课本,捧起昨天在图书馆里借到的几本关于解放战争的书。他已将与雁县有关的章节挑了出来,复印后交给了程寂,此刻静下心来,独自翻阅着那些历史的沉积。

时间在静夜里流走。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页的文字上,仿佛在思索什么,剑眉越拧越紧,俊朗的脸庞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腾地站起来,顾不得合上书,大步跨出了门。

“程寂有危险,阿水在撒谎!”

第廿三章防空洞

这是程寂第二次吃到吴来亲手做的饭菜,酸酸甜甜,色泽清爽,就像江南女子一样纯美可人,与她平时吃惯了的大咸大辣的湘菜相比,风格迥异。

尤其是那道西湖醋鱼,夹一块白嫩的鱼肉,醮着黑色的浓酱,送进口中,甜丝丝的感觉从舌尖一路滑进心里。来不及仔细品味这份甜蜜,紧接着另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从舌头两侧包抄进来,将心情染成了江南烟雨的忧愁。

就像爱情的历程。

“你这人除了懒了点,嘴巴臭了点之外,也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了。”程寂用筷子敲着鱼头,一副评点江山的模样。

“我等了整整一年,才听到程大小姐夸奖一句,感动得我真是――”吴来学着相声中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表情十分夸张,“热――泪――盈――眶――啊!”

程寂哈哈一笑,伸筷在他手背敲了一下。

老座钟忠心耿耿地坚守职责,迈着衰老的步伐,一步一声“滴答”。

程寂已经将邓一生带来的资料看了一遍,大致是说: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领衔发出起义通电,宣布湖南正式脱离国民政府。湖南宣告和平解放。之后,国民党白崇禧集团构筑了一条以湘南为中心、南至粤北乐昌、西至芷江的“湘粤联合防线”,企图阻止解放军南进。1949年9月13日,解放军奉命在衡阳、宝庆之间进行衡宝战役,对敌人展开攻击。战役历时34天,共歼敌4.7万人,解放了湖南全境。衡宝战役是渡江战役之后,解放军席卷江南损失最大的一次战役。

她浏览了一下战役的全过程,没发现能跟阿水沾上关系的内容。战争之中,普通人的命运是非常渺小的。

时针已经划过了“9”的位置,阿水仍然不见踪影。程寂有点耐不住了。

吴来忽然跳了起来,瞪瞪地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僵直地往上抬,手指抖个不停。程寂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不知道,手自己在抖,我止不住!”吴来皱紧了眉头,将手压在桌上,努力克制着。它颤抖的频率极高,振幅却不大,像绷紧的橡皮筋被撩拨了一下又一下。

程寂抓着他的手,非但止不住,自己的手也跟着颤动起来。她急得流下泪来:“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病了?”

“戒指,是戒指在动!”吴来咬紧牙关,额上沁出一粒粒微小的汗珠。

果然,那一枚小小的戒指透射出一缕荧荧的光,非红非绿,非青非紫,说不出的诡异。光线很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它好像指着一个方向。”程寂仔细看着,那条光线若明若灭,颤颤地指向门外,那个方向正是胜利山的西峰。

“也许阿水想要我们去找她。”吴来沉吟着。

光线越来越弱,挣扎了几下,终于消散于无形。他的手也渐渐停止了抖动。

“看来你猜对了……我们真的要进防空洞?”虽然早就想进去看个究竟,但事到临头,程寂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嗯,该来的躲也躲不了。不过我们得准备些东西。”吴来的眼里藏着深思。

云影在天际盈盈浮动,如絮如烟,偶尔有几缕云掠过月面,轻轻飘走,不留一点痕迹。

两人登上了胜利山,站在西峰之顶,向远处看去,整座县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如同一个个高深莫测的黑洞,潜藏着未知的神秘。月洒清辉,照得山上的树木枝叶毕现。

抬头望月,她就像刚喝了半碗醪米酒,脸色红扑扑的,在羞涩的色彩中透出些许澄黄的光晕。

“今晚的月亮很奇怪啊,怎么这种颜色?”程寂有些纳闷。

吴来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答案:“很漂亮,以前很少看到这种颜色。”

一群不知名的昆虫在山间自由飞舞,薄薄的翅膀扇动着小小的理想。碉堡似的防空洞森然矗立在崖壁边缘,月下看来,颇似古时烽火台的残躯。

洞口开在碉堡平台的中央,早已被人重新挡上水泥板,上面还用几根粗大的木头堵住了。两人齐心协力,费劲地推开木头,见那块水泥板上已经生满了黑油油的苔藓植物,吴来早有准备,取出一把长刀,伸入板下,慢慢移动,转了一圈,将缝隙里的苔泥刮了出来,接下来用两根坚实的木棍抵住水泥板的一侧,两人同时撬动,板子挪开了数寸。

好不容易移开水泥板,洞里黑咕隆咚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程寂从包里取出两只手电筒,拧亮了,往下照着,吴来顺着墙上的铁杆攀缘下去,紧跟着她也下去了。

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潮冷的墙壁,阴森的气息,以及脚下长及膝盖的荒草,与外界隔绝了数十年的联络。

洞不大,两人很快看到了墙上那一面小小的水泥门,灰色的门嵌在褚黄的砖块之间,上面加了一把锈黄的大铁锁。吴来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几根铁丝,在锁上摸索着,一阵悉悉索索过后,只听“喀”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程寂惊奇地啧着嘴:“偷鸡摸狗的本事你倒挺强的嘛!”

“是呀,幸好我为人正派,不然警察有的忙了。”吴来一边回应着,一边刀锤并用,左刮右拍,终于将水泥门弄开了。

一股阴风忽地窜出,打在程寂脸上,吓了她一跳。用手电一照,门内却只有一面横立的墙壁,下面是一条小路,左右延伸。

两人跳了下去,紧拥着对方,打着手电沿着左边的通道走进洞里。

通道又窄又长,呈一定坡度,往山腹中斜插下去。洞里的道路纵横交错,一步一步在黑暗中前行,这里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喧哗,只有渗着水的墙壁,和偶尔急驰而过的刀锋般刺人的风。两束昏黄的光照着前方不远的道路,冰一样的感觉直逼脸面,好冷!

“还好我们有地图,在这种地方想不迷路太难了,怪不得当年我姐她们走不出去。”程寂感叹着,靠紧吴来的臂膀,“老曹怎么会想起把地图送给你呢?”

“可能是良心发现吧,他猜我迟早会进防空洞探个究竟,不希望我困在里面。毕竟,除了我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也许他还指望我能给他送终呢。”

“那你怎么想?你不恨他了?”

“说不清。你恨你姐姐吗?”

“不恨,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个受害者,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应该会有很好的前途。”

吴来沉默了几秒钟,点点头说道:“是啊,老曹已经老成这样了,这些年过得也很惨,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年呢?难道我还去找他算那几十年前的旧帐?”

两人小声说着话,七拐八绕之后,终于走到了防空洞最深处的甬道。小道笔直前伸,尽头好像有一扇小木门,程寂想起了姐姐的话,莫非她所说的那扇死亡之门就在这里?

“你认为阿水会在里面?”程寂忽然觉得很冷,牙关开始打战。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从图上看,这个洞就像迷宫一样,只有这个地方画了个大方框。”吴来指了指地图,又指了指那扇木门,“里面可能是一间大房子,大概就是当年打战时避难的地方吧。”

风声似乎小了些。手电的光线越来越暗,程寂从包里摸出新电池,换下了已经耗尽能量的旧电池,通道立即亮了许多。

木门已经残破不全,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腐朽,一块灰,一块黑,像一张驱鬼的面具。

程寂忽然颤了一下,睁大惊恐的眼睛,指着墙角。吴来用手电照过去,只见一种液体从木门里缓缓渗出,分成两股,顺着两边的墙角,流过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直向甬道外面流去。

那液体有些黏稠,颜色十分古怪,呈现一种蓝、绿、黄数色交错混杂的诡异状态,泛着僵化的气泡,流速很慢,却源源不断,像一双瘦硬的枯爪,机械地向外爬着,挪动着蚯蚓一样的身躯。

程寂心里有些发麻,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感觉升上来,扩散到整个身体。她正想开口说话,静得令人心慌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像幻觉,又像梦境。

邓一生匆匆下楼,穿过欢歌笑语的校园,正要上马路拦出租车,忽听有人在背后大声叫他,转身一看,是夏琴。

“你怎么没去礼堂看晚会?”邓一生问道。

夏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埋怨道:“你还说呢!我找了半天没看到你,想起你明天有课,可能呆在办公室,我就中途退出来去办公楼找你,正好看见你慌慌张张地出来,走得那么快,喊都喊不住!”
 0   2006-07-07 08:30:3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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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邓一生歉意地笑了笑,拦住一辆出租车。

夏琴拉住他:“什么事这么急?”

“以后再跟你说,好妹子,你去看晚会吧,我真的很急,没时间了!”邓一生说着,打开前门进了车。

夏琴挡住门不让他关上:“你去哪?我也要去!”

“帮帮忙,拜托了,明天我再跟你道歉好不好?”邓一生恳求着。

夏琴不由分说,打开后门钻了进去,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哪,我说过要跟你们一块去的!”

邓一生还想劝她,司机却有些不耐烦了,斜起眼看着他俩:“你们到底走不走呀?”

“当然走了,师傅,我们去火车站!”夏琴抢着说道。

邓一生无奈,只好由着她。夏琴噘着嘴,愤愤地埋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想撇开我,去探那个什么洞,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朋友,我算是白认识你们了!”说着悲从中来,声音有些哽咽了。

邓一生一时无言以对,心里也有些愧疚。夏琴虽说任性了点,待他还是无可挑剔的,以她优越的家境和顺利得如同阳光大道的生活经历,这几年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受到的委屈,已经是她出生以来最大的挫折了。

夜已经深了,雁西街像一条冬眠的长蛇,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万赖无声,灯火俱熄,半座县城仿佛睡着了。

“奇怪,刚才下火车时明明人很多,走到西边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这里的人都习惯早睡吗?”夏琴感到十分诧异。

走在这么安静的街上,连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仿佛担心惊扰了什么。有风从街面扫过,凉气如耗子一样扯动着单薄的裤脚。

夏琴有点发怵了,伸手挽住邓一生的胳膊:“怎么会这么安静?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邓一生沉思着,想起程寂说过的那些诡异的情节,此时的气氛不由他不警惕。他关切地问夏琴:“你害怕吗?”

夏琴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不怕!”

“我不是取笑你,是说真的。这里可能有危险,你最好还是回学校吧。”

“不回!”夏琴的脑袋摇得像筛谷子,“你别想再甩掉我!”

邓一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这小姑娘不仅任性,脾气还倔得很。

两人在程家门前敲了很久的门,里面却一点声息也无。窗户紧闭着,程寂和吴来早就走了。

“奇怪,他们不是说在家里等阿水吗,怎么会没人呢?”夏琴喃喃说道。刚才在火车上,邓一生已经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向她转述了一遍。

“他们去哪了?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离子时还有一个小时,难道他们进防空洞了?”邓一生握紧了拳头,竭力使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没人能回答。干净而苍凉的夜空,几只大鸟的影子由远及近,矫健的身形在天幕划出优美的曲线。

每年秋季,北雁南飞过冬,至此地止步栖留,“雁县”之名由此得来。然而今年的雁阵却不同于往年。大雁经过雁西街上空时,莫名其妙地发出声声长鸣,似哀,似惧,似惊,似警,本来整齐有序的“人”字形队伍,忽然被某种力量搅乱了阵形,大雁们像遭到棒击似的四散飞逃,全然没有往日优雅从容的气度。

雁阵惊寒,声断雁西。

“我们怎么办?”夏琴咬着嘴唇。

“我自己去防空洞找她,你就不要去了!”邓一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

夏琴愣了一下。她从未看到邓一生以这种态度待人,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生,这与他平时自我标榜的绅士形象十分不符。她没有放开手,反而挽得更紧了。

“你没听到吗?我要你赶快回去,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邓一生粗暴地甩脱她的手。

夏琴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抽泣起来:“你,你怎么能这样?人家特地过来陪你,你还这样对人家!在你看来,程寂真的比我好很多吗?”

“是的,你跟她根本不能比!你快点回学校,我不喜欢晚上跟你在一起!”邓一生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西走去。

夏琴又气又恨,泪眼婆娑,满腔委屈找不到发泄,撑得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程寂,程寂……你就算对她好,也不该对我这样绝吧!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渐小,她忽然心里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立即拔腿追了上去。

“你怎么还赖着不走?”邓一生语气生硬,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夏琴反而破涕为笑了,她紧紧拽住邓一生的胳膊,轻松地哼了一声:“你这人真是的,刚才差点没把人家气晕!不过念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有什么好心?”邓一生仍然板着脸。

夏琴把头一扬:“你知道有危险,想把我赶走,哼,我不吃这一套!”

邓一生拿她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认真的警告她:“随你的便。不过你记得一定要跟紧我,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琴用力地点点头,泪花犹在闪光,脸上却换上了幸福的笑容。

邓一生摇着头:“平时看你挺胆小的,怎么今晚像吃了兴奋剂?”

他却忘了:有一种力量,能使女人获得极大的勇气,不惧怕任何危险。

防空洞静默无声,在清亮的月光之下,更显得幽暗阴险。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仿佛从地底升了上来,连月亮也有些害怕了,扯过一片云絮遮住了脸庞。

两人站在已经打开的洞口。邓一生这才记起忘了带手电,随身的钥匙串上倒有一只迷你小手电,但那点光线显然不能与深邃的防空洞相抗衡。没有手电,也没有地图,显然不能贸然进洞,他有些踌躇了。

“程寂不是说过吗,当年她姐姐在洞里遇到意外,就是被上山查看的气象员听到了喊声,才获救的。要不我们一起大声喊,也许他们能听见。”夏琴提议。

二人双手拢在唇边,对着黑黝黝的洞口,齐声喊道:“程寂――程寂――”

“程寂――程寂――寂――寂――”回音在洞中一遍一遍回旋。回答他们的始终是沉默。

邓一生有点焦躁了。夏琴忽然叫起来:“对了,我的背包上挂着一只小哨子呢,怎么把它给忘了!”

她从包上取下一只漂亮的绒布小兔,屁股里面藏着一只精巧的小哨子。她将哨子放在嘴上,示意邓一生继续向洞里呼喊,她则吹哨子壮大音量。

“嘘――嘘――嘘――”

尖利的哨音划破深远的中秋之夜,沿着九曲回肠的甬道一声一声传递,久久回响,绵绵不绝。

第廿四章易魂

程寂和吴来正要走近那扇门,外面似乎传来间歇性的尖锐声音,虽然微小,却不间断地一声接一声,再仔细听,好像还有人声。

“这么晚了,谁会来防空洞?”

两人对望着,心中均是惊疑不定。吴来使了个眼色,两人紧紧搀拥着,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走向出口。

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在大声喊话,仔细一听,叫的竟然是程寂的名字。

程寂又惊又喜:“是邓一生!”

两人加快步伐走出去,快到洞口时,程寂忍不住大声喊道:“是不是邓老师?”

“啊呀!你果然在里面!”邓一生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接着又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还有我呢,我也来了!”

这时程寂和吴来已经走到了洞口,翻过水泥门,沿着铁杆爬出洞口,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站在那里探头探脑。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们在洞里?”程寂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疑惑地问道。

夏琴洋洋得意:“还说呢,都是我的哨子的功劳,要不是……”

邓一生拍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长话短说,我们现在情况很危险,得赶快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程寂和吴来同时问道。

“一言难尽!阿水在撒谎,我们……”

邓一生刚举起手示意大家一起下山,猛然间听到脚下轰的一声,像地底下劈了一个炸雷,洞口附近的土地突然松塌,四人猝不及防,顿时如下汤的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栽进了洞底的通道,又向洞里滑了一段路。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团团泥沙将四人包围。

邓一生离洞口最远,个子又最高,因此被埋得最浅。他用力扒开裹住自己下半身的泥土,挣扎着爬了起来。

头顶空间大开,月光柔柔地照进来,天地宇宙,一片澄明。

程寂被埋到了肩膀,想呼叫,嘴里却填了一口的泥。邓一生连忙扒开裹着她的泥土,抱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将她救了出来。

吴来也爬了起来,两人合作将夏琴抱了出来。还好,四个人都只擦破了皮,没有大伤,两只手电也没摔坏。

抬头看时,四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通向洞口的水泥门已经被深深掩埋,不可能再从那里爬出去了。月亮虽然近在头顶,四周却只有乌黑冰冷的石壁,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幽邃的洞里缓缓流出一股寒气,令人肌骨生凉。

“看来我们想不进去也不行了。如果塌方是阿水搞出来的名堂,她不放我们走,我们就没办法出去。”吴来沉声说道。

“就算出去了,她也有别的办法把我们再掳进来。”夏琴接口说道。她感觉有点冷,向邓一生身上靠了靠。

“好,进去就进去!我们有四个人,怕她什么?邪不压正!”邓一生挥了挥拳头,从程寂手中接过手电筒,带头走向防空洞深处。

长长的甬道向黑暗延伸进去,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莹莹地渗着水,却始终流不到地上,仿佛在渗出的过程中同时被墙壁吸纳了。

程寂紧紧握着吴来的手,感觉掌中汗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吴来的。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这深不知底的洞里,仿佛有某种神秘的气息。

冰冷,潮湿,毫无生气的气息,然而你却能真实感觉到它的存在。

这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博大渊深的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双幽寒的目光,带着嘲弄与贪婪,从周围某个地方直逼过来,就算将头埋进吴来的臂弯里,程寂也能感觉到。

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从手臂上突起,触感那么真实。

没有人说话,防空洞里只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拐了好几道弯之后,木门终于近在眼前。腐败的气味更加浓厚,两条蚯蚓状的浓稠液体还在墙角缓缓蠕动,令人作呕。

吴来的手电向旁边扫去,离木门还差十几米远的墙壁上,似乎有一些字迹,不知是用什么写的,暗黑的颜色透出摄人心魄的诡异。那些字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被墙壁的湿气浸得模模糊糊,只有首尾两行字能辨认出来:

首行:“浮生难记,生死饮恨。十年磨砺,始知无分。天道莽莽,七七轮回。无天无地,无鬼无神!……”
 0   2006-07-07 08:31: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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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行:“……得此信者,既知祸福,即速远去。若有泄露一字半句者,举家立诛,状如诸子!”

第一行字不知其意,想必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忆,可惜后面的字都看不清楚了。

而最后那一行字颜色稍亮,书写的年代应该更晚一些,难道就是二十一年前使寻子的家长们看到后立即举家搬迁的恐吓?

“诸子,诸子……是指我姐姐她们吗?”程寂想到写下这些符咒的人的凶残,觉得不寒而栗。

吴来将地图递给邓一生。邓一生将手电的光圈聚焦在这一方小小的牛皮纸上,仔细看了看:“这个门里应该有个很大的空间,好像是正方形的。”

四人站成两排,邓一生和夏琴在前,吴来和程寂在后,慢慢地向甬道尽头的木门走去。阴森的气氛直扑过来,五脏六腑涌动着难受的滋味。

门内忽然响起一阵哀婉缠绵的歌声,声音很小,却沁入了耳膜。

那声音有如水的柔婉,又如风的飘忽,时而轻扬,时而羞媚,时而叹息,时而悲怜。初听仿佛初恋的伤感,再听下去,又变作热恋的迷醉,思念的缠绵,离别的惆怅,最后转为凝涩凄哀的曲调,竟像与最亲最爱之人生离死别,那份悲伤无以言说,令听者不禁唏嘘不已。

歌声有曲无词,唯有柔婉的旋律,轻吟之间流淌而出。这扇象征死亡的破败木门,竟因这歌声而变得顺眼了许多。

“天涯歌女!”程寂低呼了一声。

邓一生挡在夏琴前面,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木门,手电的一束黄光随即射进门内,只照见一面灰暗的墙壁。

歌声并未停止,随着木门的开启,音量比刚才大了一些。邓一生和夏琴小心地迈进,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忽然像被钉住似的,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走在后面的程寂觉得奇怪,正要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只见邓一生一脸的错愕,瞠目结舌,夏琴更加夸张,紧偎着邓一生,全身一个劲地战栗,甚至能听见牙关磕碰的声音。

空气中穿流着腥臭的气息,程寂的心也不禁开始狂跳。吴来将她搂紧,从邓一生旁边闪身进了门。

里面的空间远不如图上画的那样大,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间,面积大约二十几平米。四周墙壁的颜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半透明的,墙壁之内隐隐透出一种僵冷的深青色,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墙壁的构造和肌理。

程寂伸出手指碰一下墙壁,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软软的,潮潮的,有一点弹性,这触感竟像是人的皮肤。她吓得浑身打了个机伶。

房间里亮着微光,程寂向内张望,只见尽头的墙上挂着一盏碧磷磷的灯,一点幽光忽明忽暗,照得房间里阴森森的,空气中弥漫着惨绿色的光粒。

仔细一看,那其实不应该叫“灯”,它没有灯泡,没有灯罩,也没有支架,竟是凭空生出的一簇火焰,无依无托地悬在墙壁上方,冷冷地注视着来客。

碧火下方的墙上贴着一面圆镜,有人立在镜前,红衣如血,长发垂肩。她背对着众人,十指当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有节奏地梳理着头发。那飘渺如同梦幻的歌声,正是源自这里。

“是阿水吗?”程寂正想唤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吴来紧紧搂着她,他的身上似乎有冷汗渗出。

是什么不对劲?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衣着打扮,她的歌声一如既往的美妙动听。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的身材很瘦,不是一般的纤细,跟程寂在幻境中见过的阿水相比,好像忽然缩减了很多,以致于剪裁良好的旗袍穿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像挂在衣架上,空空荡荡。

四个人,八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一根乌黑的棒状物体自她的袖口伸出,将秀发轻轻拢住,黑棒的末端分成五根细长的尖棒,插进头发,再顺着发丝轻轻滑下来,直至发梢,动作简单而优雅。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没有手掌,没有皮肤,只看见五根细长的骨头,犹如枯树老枝,指节机械地弯曲,活像电影里的机器人。

眼前这个唱着歌、梳着头的女子,竟是一具骨架?

阿水止住了歌声,将头发拢到脑后,慢慢地转过身,向他们走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肉,只有一副腐黑生硬的面骨,颧骨突出,牙骨裸露,空洞的眼眶深不见底,藏着捉摸不透的心事。一头长发却乌亮如丝,柔软地搭在肩上,衬得长发之下的枯骨更显诡异。

阿水看着他们吓呆的表情,愉快地笑了。

一具面目狰狞、黑炭一样的骷髅,忽然咧开了嘴,颌骨挪移的方位和距离与常人无异,确实是笑的表情。只是这种笑容容易诱发恶梦。

程寂只觉全身冰凉,杵在当地,半步也动弹不得,像夏琴一样,她也开始战栗起来。

“等你们很久了。戒指呢?”阿水向程寂伸出手,摊开枯爪般的细长指骨。她没有牙齿和舌头,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程寂还没反应过来,邓一生忽然鼓起勇气说道:“等等!你为什么要欺骗程寂?”

“欺骗?我哪里骗她了?”阿水扬起头,深邃的眼洞直勾勾地盯向邓一生。

“你设置幻境,让她看到四十九年前的一幕惨剧,来博取她的同情心。你知道以她的善良,肯定会答应帮你上衡山取回戒指,但百密总有一疏,问题就出在你所设的幻境,我已经查过了,武汉解放是在五月份,如果你丈夫真是逃兵,那你们离开武汉应该在五月之前。可是在幻境中,你们到达雁县却是在九月,按常理推断,即使是走走停停,从武汉到雁县也不需要四五个月时间。”

“哦?说下去。”

“还有,当时驻守武汉的是桂系白崇禧部,他们是不会从浙江招兵的,你说你丈夫是浙江人,那他怎么可能是从武汉逃出来的兵?所以,程寂在幻境中看到的情景,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

阿水还没回答,邓一生又说道:“你欺骗程寂,无非是想让她帮你拿回戒指,为什么一定要她去而不是别人?”

“因为你想要的不止是戒指,还有程寂。让程寂带着戒指进洞找你,这是最省事的方式。”吴来接过了话题。

“以你的能力,不管程寂在哪,你想找到她应该不难吧?为什么非要她进洞来找你?”邓一生不解。

“那是因为她今晚有事不能出洞。”吴来直视着阿水没有眼珠的眼眶,“我说的对不对?”

阿水又笑了,这回她笑得更加灿烂,张开乌黑的颌骨,露出黑黝黝的喉洞,全身骨架颤动,那件艳丽的旗袍也跟着花枝招展,骨骼和锦锻面料磨擦的“嘶嘶”声轻轻响起。

“对又怎样?不对又怎样?你们认为自己还能逃出去吗?”阿水抚了抚秀发,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几个人在她眼里就如关在笼中的猎物。

“你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程寂慢慢恢复了平静,一股受嘲弄的委屈和气愤涌上心头。

“我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仇。”

阿水扬起一只“手”,指着他们背后的墙壁,轻笑着说道:“子时快到了,他们要出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四人茫然地转过头,只见灰扑扑的墙壁中央,忽然泛起一圈血红色的涟漪,那一圈波纹微微晃荡,向四周慢慢扩散开来,整块墙壁随即变成了一片血池。鲜血的腥气和肉体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程寂只觉得全身燥热,仿佛连毛发都被这种恶心的气味袭入了。

血池竖立在“墙”上,却没有掉落半滴血水。腥臭中忽然传出微弱的声音,像有人病重的呻吟,又像野兽临死的嘶鸣。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好像许多人被关进某个封闭的牢笼,为了生存,为了逃出去,他们不停地呼救,不停地哭泣,希望有人听到,将他们救出。然而没有人理会和同情他们,于是他们转而变得歇斯底里,恶毒的诅咒和愤怒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正惊疑间,一只枯黑的手爪猛地探出来,指尖淋淋漓漓淌着血水,差点碰着夏琴的脸。

四人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阿水就站在后面,她可比血手更恐怖,立即又止住了脚步。

血池中伸出的“手”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将整条乌黑的长臂伸了出来,朝空中一阵乱抓。偶尔冒出半只头骨,森森眼洞茫然望着池外,仿佛努力想要钻出来,挣扎了半天没有成功,又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骸骨层层叠叠,在血池中纠缠不休,原本静得令人窒息的防空洞,此时变得异常热闹。

四人手拉着手,紧紧依靠,这间石室小得可怜,他们无处可退。

吴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说道:“我明白了!地图上把这个房间画得很大,但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一小间,原来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你用法术遮住了!”

“你猜猜被我困住的这些人都是谁?”阿水的语气依旧带着讥嘲和轻蔑。

“难道……难道是李爷爷他们?”程寂吓得叫了出来,腾地一下钻进吴来怀里。

“猜错了。”阿水得意地说道,“你说的那些人都好好的在他们家里呆着。”

“不可能!”夏琴忍不住插嘴,“我们来的时候,这半边县城一个人都没有。”

“我只说他们都呆在自己家里,并没说他们现在还是正常的人。他们的身子在家里,灵魂和血肉已经被我借来建筑这道肉墙和血池了。”阿水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

身体还在家里,灵魂和血肉却在防空洞里,那么留在家里的那些居民,现在都是一副什么模样?夏琴想到刚才经过雁西街时的肃杀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他们都已经死了?”程寂小心地问道。

阿水翘起瘦骨嶙峋的食指,在胸前摇了摇:“你又错了。他们只是正在做一个梦,你们和我都在他们的梦里。从前天晚上你回雁县开始,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群尸骨抓住、撕咬。”

“前天晚上我在李爷爷家看到的那些人,到底还是不是活人?”

“唉,你这孩子怎么变糊涂了,你没注意到他们都有影子吗?那是我练易魂之术的第一天,那时他们的灵魂还没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只是被我控制住了而已。”

阿水望着翻滚不息的血池,空无一物的眼洞中射出炯炯碧光,说话的音调也拔高了:“三天三夜易魂术!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完全化掉那些活人的思想,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中,获得重生,到那时,半座县城就是我的了。那场大水真是没白费!”

经她提醒,邓一生忽然想起,问程寂:“你上次打电话说什么洪灾?”

阿水发出一声尖利的枭笑,听得人毛骨悚然,指着吴来:“洪灾?那不过是一个幻觉,除了被大水卷走的那些人,就只有他碰巧看到了。”

程寂十分疑惑:“可是我在学校听到广播新闻了。”

“还有别人听到吗?”阿水咧开嘴,张着黑惨惨的颚腔,“笑”着问程寂。

“我也在学校,没听到什么洪灾的新闻。”邓一生盯着阿水,“这又是你搞的鬼?你把程寂骗回雁县,要她去帮你拿回戒指!”
 0   2006-07-07 08:31:2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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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7-07 07:49: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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