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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坑遗事
网友【小梦】 2006-07-07 07:49:02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36    1
情节梗概

荒废已久的战时防空洞,到底掩埋了多少历史的秘密?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瞒着大人进洞探险,隐约中听到了一首古老的情歌,却引来了五死一疯的悲剧,重重灾难由此启幕。

多年以后,疯者的妹妹长大成人,为了找到姐姐的病因,开始调查事情的始末。这时她发现:所有知悉原委的人一个个举家逃离,宁可隐姓埋名也不肯说出当年的真相,而发生她周围的一系列离奇诡异的事件,又仿佛隐藏着某种神秘的阴谋,越是接近真相,越是令她惶恐不安。在她调查的过程中,有一段熟悉的歌声总在身边时隐时现,气若游丝……

目录

第一章夭杀(2)

第二章伤逝(6)

第三章手足(10)

第四章探密(14)

第五章逃亡(19)

第六章万人坑(24)

第七章离别(29)

第八章情迷(34)

第九章相煎(39)

第十章困境(44)

第十一章梦魇(49)

第十二章往事(54)

第十三章灾难(59)

第十四章抉择(64)

第十五章原罪(69)

第十六章复仇(75)

第十七章幻象(81)

第十八章仔玉(86)

第十九章灵一(91)

第二十章禅戒(97)

第廿一章日记(103)

第廿二章危机(109)

第廿三章防空洞(115)

第廿四章易魂(121)

第廿五章真相(127)

第廿六章谈判(133)

第廿七章永逝(139)

尾声(146)

后记(148)

第一章夭杀

1977年9月末,湘南秋意正浓。

位于衡山脚下的雁县,风光秀美,四季相宜。这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小城,东西长不过数千米,南北绵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万。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条青石街,五六米见宽,从县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过闹区,人迹渐罕,直入西方无穷无尽的乡村农田。

这街名叫雁西街。沿着雁西街直到县城与农村交界处,临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名叫胜利山,方圆三百米,最高处距街面垂直约三十米,附近房屋错落灰暗,明显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气派。雁西街如一条静河,散落在胜利山周围的民居则如河滩上颗颗石子,在秋日直射下显现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着沉郁而遥远的湖湘文化气息。

太阳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山下一座禇瓦红墙小屋的大门内传出忙乱跌撞的声音,接着大门“呼呀”一声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半扶半抱着自己的女人,冲到锁在南边窗下的三轮车旁,将她小心放在车中倚稳。

女人抚着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缕血水,长发零乱,几绺刘海儿斜斜地贴在额头,已被大颗大颗汗珠浸得湿透,呻吟着问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来……”

“这个死妹子不晓得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紧!”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车往县城里赶,一边踩车一边向街边手持收音机的老人喊道:“曹爷爷,我去医院了,门没锁,麻烦您老帮忙看一下,等立立回来让她自己做饭吃,厨房挂着的篮子里有月饼和鸡蛋!”话说着,人和车渐渐远去了。

胜利山上树摇风清,一条小道上铺着层层石阶,曲曲折折通向最高处。山顶,一群孩童嬉闹着围在一根十余米长笔直挺立的白色风向杆下。

“林青,小叶,还有张磊,文子,我们今天的行动,绝对不能让家里人晓得。你们出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为首的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女孩,正叉腰看着面前年龄比她更小的几个小孩。

“我们就说去山那头魏星家做作业了,绝对没有泄密!”那几个小孩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的东西呢?快发给他们!”

另一个叫魏星的男孩闻言,赶紧从身边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条不足半米长的木棍,几十块废布料,一些细绳,几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到约定的时间拿出来分发。

带头大姐和魏星指导众小孩将布块包在木棍上,用绳子系好,一人手里拿一根,一群孩子连跑带跳向西侧山下行进。

原来这胜利山虽小,却有两峰:东边的较高,峰顶设有气象观测站,除了驻扎在此的气象员,平时很少有人登临;靠西的一峰,峰顶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台,呈圆柱形,一面与山势重叠,一面凌空,平台顶上的一圈栏杆早已残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锈迹斑斓的铁条,旁边杂草有半米来高,若是在夏天穿着短袖衣裤在此行走,难免被一种两侧生有锯齿的长叶草刮伤。六小孩依次踩着平台侧面参差断裂的砖块爬到顶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块残缺的水泥盖旁。

这里是胜利山最西端,也是雁县最西端,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乡村。湘南丘陵地带,起伏不断的小山丘郁郁葱葱,水色荡漾的池塘和农田,被狭长的垄道隔成一块一块的方形。秋高气爽,正是最舒畅的时候,平台上却无人有心思享受,他们正要实践一项惊天动地的行动。

“一、二、三,抬!”带头大姐指挥几个男孩用力抬那块水泥盖,滋滋,盖子与地面间的沙土磨擦了几声,只挪了两三厘米便不动了。带头大姐让另一女孩小叶与她一起用木棍撬动盖子的一端,男孩们重新使力,“呼呲!”水泥盖终于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个圆形的坑,一股霉潮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众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气稍淡一些,才探头向坑中望去。这个坑既不深也不大,阳光将坑内事物清楚无遗地展现出来:坑底杂草丛生,残砖碎石横七竖八,四面墙上满是绿黑色苔藓,一面墙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几十根铁杠,正好供人从坑口攀缘至底部,另一面墙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门,暗门右侧安装了一枚铁扣,上面布满黑褐色锈砂。

带头大姐指挥他们轮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门前。她用随身的小刀刮去锈迹,扭动铁扣,将一根铁插销自扣中取出,接着手攥铁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门却不动,换上身壮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动。

“什么破门这么重!”带头大姐神情沮丧。

旁边小叶心念一动,用指甲揩了揩墙壁,说道:“门边的墙土很松。”

带头大姐连忙用刀在门缝处刮了刮,果然,细沙丝丝而下,再刮别处,却砖垒谨严,刮不下多少砖沙,似乎当年的人在建造这个“碉堡”时计算出了一点偏差,水泥门尺寸小了点,只好在空隙处填上沙土和碎砖。她小心地沿着正方形门缝将松动的砖沙刮下,片刻间水泥门周围便出现了一道浅沟。

带头大姐用木棍抵住门边一撬,魏星同时手拉铁扣用力,沙沙的响声中,水泥门缓缓开启,露出黑黝黝的洞来。这时一股阴凉的风渗出来,空气中霉潮气息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洞的边长约半米,正好供一人通过。带头大姐给手中木棍的布头浇上少许菜油点燃,爬上洞沿,将头探进洞内,只见面前一面潮湿的墙壁,洞下是一条横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处。

洞内地面比坑内低一些,带头大姐一跃而下,接着四个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叶这时却害怕起来:“我不去了可以不?里头好黑!”

带头大姐呸了一口:“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叶扶着洞口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借着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较短,另一端则笔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众小孩便选择较长的道路走下去。由于长年不见阳光,洞内空气污浊潮湿,不时从远方吹来一阵阴风,凉嗖嗖的使未被衣裤遮住的皮肤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时便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带头大姐早有准备,抽出两根火柴,一根放在来时的路尽头,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这个洞被设计成战争年代的防空洞模样,七拐八绕。转过六七个路口,除了墙壁和脚下的路,仍然不见前面有什么新的景观。

这时小叶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带头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这么叫会吓死人的!”小叶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用手指向墙壁。

众小孩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湿湿的渗着水,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一只只茶杯盖大小的褐色蜘蛛静静地趴在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它们射出的凶狠目光!

带头大姐也吓得不轻,但她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说道:“蜘蛛……有什么可怕的?你们看,这些并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这时连男孩们也开始动摇,于是众小孩决定放弃此次探险,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快吃饭了,有人肚皮里发出充满渴望的“咕咕”声。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时摆放在两个路口的两根火柴棒不翼而飞!

小叶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火柴不见了!回不去了!”

几个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岔路口的四个方向仔细寻找那两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见火柴的踪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风了也不容易马上刮走,何况刚才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

带头大姐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哭,哭也没用,总会有办法出去的……既然有这么多蜘蛛,这洞里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们顺着蜘蛛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另一个出口。”

于是由年纪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带头大姐走在最后,将另外几个小孩夹护在中间,“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忍着越来越强大的饥饿感,怀着对晚饭的憧憬,沿着蜘蛛的墙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时魏星忽然止住脚步,只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仔细听。众小孩竖起耳朵,从甬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却细致绵绵,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带头大姐高兴地说:“我说得没错吧,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而且你们听,好像是收音机里唱歌的声音,说明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众小孩均精神大振,脚步也轻快多了。这时歌声渐渐近了,是一位年轻女子,曼声唱道:“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小孩一向只听过热烈铿锵的革命歌曲,并不知道她现在唱的是什么,只觉歌声缠绵,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机里放的,在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哪个电台敢放出这种资本主义情调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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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16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哦,是吗?”程寂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吴来的容貌:秀气的眼眉,江南女子式的鼻子,身材偏瘦,笑起来嘴角微扬,很有南方小男人的气质。抱着他的时候程寂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抱着一个无依无助的婴孩,难怪有人说男人是女人的第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程寂不禁微笑了,她一推夏琴:“你快去吃饭吧,等会要迟到了!”又把邓一生也推了出去:“天要黑了,你别老在女生宿舍呆着!”

宿舍只剩下程寂一个人,只有隔壁宿舍偶尔传来女生尖叫打闹的声音,不远处的公共洗澡间隐隐传出水声。

程寂关了灯躺在床上,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栋宿舍楼挨着校内的马路,程寂住在二层。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淡淡的橘黄色光芒从窗外流泻到屋里,地上映出一块界线模糊的亮光,气氛有些阴郁。

突然间,程寂感到一阵胸闷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压力涌上来,她猛地一惊,立即清醒了许多,睁开眼,那股压力依旧毫不松懈地压迫胸口,心脏怦怦地跳着,呼吸有些困难。

屋里只有程寂一个人,然而第六感告诉她:有人在屋里,正盯着她!

是谁?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难道只是错觉?

莫名的恐惧感立即包围了程寂,她忍不住想拉开毯子起床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四周盘桓,但僵硬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连脖子也无法扭动一下,就这么麻木地躺在床上。

窗下有几个女生路过,说笑声渐渐临近,又渐渐远去。四周旋即恢复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感觉看不见的气流在房间里无声地游曳。

“谁?”程寂拼尽全力叫了出来,然而声音却变了形,犹如一声哀哭。

隐隐之中,“它”离程寂十分靠近,似乎正在聆听着程寂狂蹦不止的心跳,嗅着程寂紧张急促的呼吸,程寂几乎能感受到“它”身上散发的气息,轻轻的,冷冷的,仿佛没有生命。

程寂只觉额头冰凉,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灯光似乎更加黯淡了。

颈后一阵一阵的凉,像是轻风,又像虫爬,痒痒的有点发麻。程寂想伸手挠挠脖子,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空荡荡的宿舍忽然响起一种细微的声音,幽咽,哀婉,如泣如诉,声声缠绵。

竟然是琵琶!

然而程寂却听不出它是从哪个方向发出的,这琵琶声如丝般细弱,却充塞了整个宿舍空间,在夜色中肆意漂游,不可抵挡地钻进耳朵,扩散到整个身体,在心房里回旋撞击,程寂只觉得全身酥软,好像快要被这乐曲融化了。

从乐音中忽然传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才能听得见。程寂又开始冒汗了,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似乎有人慢慢地走近她的床,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衣袂飘动的声音。

又来了!程寂痛苦地闭上眼。那个看不见的“人”逼近了,凑在程寂耳旁轻笑着说道:

“开始了,开始了……”

只有呼吸的气息,没有声带振动的话音,这飘渺的气息却显得十分坚定。不过片刻工夫,那“人”仿佛又移开了,程寂感觉压力小了些,仍然不敢睁开眼。

她忽然又听到另一种声音。

声音越来越大,是女子的欢笑,干净清爽,如银铃般悦耳。笑到后来,逐渐变了声,那笑声不再带有跳跃般的愉快,渐渐转为勉强的干笑、苦笑、讪笑、讥笑、冷笑,到最后声声凄厉,在宿舍中悲鸣盘旋,仿佛哭冤喊魂的幽灵。

程寂再也忍不住,憋足了力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马路上人声嘈杂,笑语喧阗,晚课已经结束了。楼梯口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门开了,夏琴和另外几个室友跑到程寂床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做恶梦了?”

“……刚才做了个梦,没什么。”程寂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刚才的幻觉。这些女孩胆量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只会吓坏她们。

她扭头看了看枕边的收音机,可能自己睡觉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偏离了音乐频道,此时里面只传出无信号的沙沙声。程寂没有多想,顺手将收音机关了,塞进抽屉。

第二天程寂早早起了床,经过昨晚一番折腾,感冒竟然全好了。

“今天去图书馆泡泡吧,还是要让生活充实一点,不然真会被自己的想象吓疯了。”程寂想着,看了看窗外清朗的天空。

后天就是中秋了,湘南雁东地区的天气却变得阴霾起来,到了下午,忽然起了阵阵凉风,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不多时几滴雨落了下来。雁西街上,行人脚步匆忙地往家里赶,还有许多人搬着方木凳从房门里跑出来,冲到树下,踏上凳子慌慌张张地将晾在铁丝上的自家衣物扯下来,抱在怀里跑回了家。

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生的竟有点痛感。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巨大雨声,户外越来越昏暗,乌云犹如一面灰色幕布,将整个天空迅速遮蔽,变成一块阴沉沉的天花板。

“好大的一场雨!很多年没见过了。”房东李爷爷站在窗边,看着屋外惊风乱飐,密雨如织,才刚过三点,天色晦暗得却像六七点钟的初夜,街对面的房屋已经看不清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小吴的衣服还晾在楼顶吧?”

“早就收了,前天我上去晒衣服时顺便把他的衣服都拿回来了。”李奶奶说着,从衣柜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吴来的衣服,“他说今天回雁县,你看外面这么大的雨,可怎么走啰!”

一道亮光突然一闪,将天幕劈开一条狰狞的创口,紧接着“轰嚓”一声,惊雷骤响,仿佛炸在人的心上,令人浑身猛地一颤。呼吸开始变得迟钝,空气已经在暴雨中趋于凝滞,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堵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斜斜地将冷雨吹进小屋里,老曹爷爷望了望窗外,慢慢地将窗户掩紧,拨下插销,风雨声立即小了许多。

老曹爷爷提起饭桌脚边的热水瓶,往茶杯里续了水。用了多年的杯子早就积满了茶垢,无论茶浓茶淡,在这个杯子里只能显现一种苍老的玄褐色。他捧起茶杯,送到嘴边正要饮,一瞥眼间忽见杯中水纹荡漾,幅度越来越大,险些溢出来。

老曹爷爷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确信自己的双手并未颤抖。然而杯中茶水却越晃越激烈,好像被狂风吹怒的海浪,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拍打过来,热水溅在手上,他慌忙将杯子放回桌上,茶水立即恢复了平静。

“风太大了,恐怕是窗户没关好。”这个念头刚一闪,只听“吱呀”一声响,两扇古灰色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一股夹杂着腥味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

老曹爷爷无奈,只得凑上前,费力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扣紧插销,检查确定关紧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刚想舒一口气,忽然硬生生地憋住了。

茶杯中水面平静,一张脸孔若影若现地倒映出来。

好熟悉的一张脸!

屋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老曹爷爷倒吸一口冷气,再仔细看时,桌上那张脸却又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消失了。

老曹爷爷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他强忍着,站直了身子向床边走去。多年的军戎生活将他打磨出一身铮铮铁骨,即使现在年迈力衰,仍然还能看出当年坚挺有神的气质。

窗外的凄风暴雨犹在咆哮,更显得这间小屋的晦暗和孤寂。一步一迈,心跳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快,背后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袭来,从脚踝升到脊梁,衣服与身体的空档中凉飕飕地,刺骨的冰冷。

屋里有人!

第十四章抉择

老曹爷爷霍地转身,就在屋角的空地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身影。

“是谁?”老曹爷爷沉声问道。

身影不答,却前移了两步。老曹爷爷这时看清楚了,不由松了一口气,斥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回学校了吗?这么大的雨,你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问完这句话,老曹爷爷突然觉得不对劲:这半天一直房门紧锁,她是如何进来的?

那身影缓缓移近,她的旗袍在遮天蔽日的昏暗中显出一种阴祟的颜色,脸庞却闪现出穿透黑暗的惨白色,更使嘴角的笑容倍添诡异之感。

她轻启薄唇:“你认不出我了?”

声音又软又糯,不是本地口音,仿佛很陌生,却又似十分耳熟。

“啊!”老曹爷爷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思绪百转千回,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四十九年,每天都在祈祷着,要你长命百岁,等待我出来的一天。”女子微笑着,仿佛在叙说一件愉快的事情,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神却锋利如一双芒刺,恨不得立即扎进他心里。

“你想怎样?”老曹爷爷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不敢迎对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别怕呀,你知道我伤不了你的,不然你哪能活到今天?不过呢――”女子咯咯笑着,“我会保佑你活到后天晚上的。你听,一切已经开始了,开始了……”

远处似乎传来阵阵吼声。女子羸弱的身影逐渐变得迷离,化为淡淡的剪影,与周围的阴暗渐渐融合,终于消散在空气中,她的语声却在屋里盘旋回荡,余音久久不绝。

“开始了……开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件旧外套挂在屋角墙上的钉子上,兀自还在摇摆。

刚才的情景是真实还是幻觉?老曹爷爷呆呆地站着,竟似已经痴了。

天色更加阴黯,瓢泼的大雨似乎没有一点退让的迹象,苍茫的水气在屋外交织成灰蒙蒙的一片。

这时吼声渐渐近了,如密鼓,如虎咆,在广袤天地间远远地传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躲在屋里避雨的人都惊疑不定,有几个人已经打开房门,站在阶檐下向远处张望。

只见一座硕大的灰褐色影子如巨龙一般呼啸而来,“巨龙”过处,所有房屋、树木、电线杆、田地、山丘顷刻间被吞没,溅起冲天的浊浪,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有掠夺一切的魄力。

“巨龙”犹如脱轨的列车,气势汹汹地向雁西街直扑过来。

“发洪水了!发洪水了!”

站在外面的人高声惨叫,下意识地发足狂奔。守在屋里的人也立刻慌了,纷纷开门欲逃。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说时迟,那时快,“巨龙”眨眼间已冲了过来,掀翻屋顶,席卷杂什,滔滔洪水霎时便覆灭了一切声响……

程寂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啃书,第一次发现校园生活原来这么美妙,以前的三年时光都荒费了。吃过晚饭,天色黄昏,从食堂回宿舍时她绕了远路,悠悠闲闲地走在飘着淡淡桂花清香的校园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大喇叭高高挂在电线杆上或是楼房墙上,广播声在校园里传得很嘹亮,播两篇新闻,放一段轻音乐,新闻内容虽然乏味,这样听着倒也蛮惬意。
 0   2006-07-07 08:23:24  回复
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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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魏守田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和皱纹不住地收缩,颤抖,似乎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我不晓得。”

“是不晓得还是不能说?”邓一生插嘴问道。

魏守田迟疑着,艰难地摇头:“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你们就当我不晓得吧。”

程寂与邓一生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均感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令所有人对二十一年前那件往事三缄其口?

“为什么不能说?”邓一生追问。

“你们莫问了……我确实不能透露那件事,哪怕是一丁点。”

二妹仔有些不满:“我爸都说了,不能告诉你们,你还问!”

程寂眼望着邓一生,既无奈又觉得不甘心。回头见魏守田微微颤抖,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欲言又止,程寂心念一动,说道:“我晓得您什么都不能说,但如果由我自己说出来,就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样好不好?我自言自语,如果说的对,你不用理睬我,如果说错了,你就转一转眼珠。”

魏守田沉默了一会,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了。

程寂仔细想了想,整理着近日来零乱的思绪,慢慢说道:“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包括我姐和魏星在内的六个小孩,因为贪玩,想去胜利山顶的防空洞探险,没想到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直到深夜还没回家,家长们就一起上山去找他们……”

她一字一句地说,同时眼睛观察着魏守田的反应,只见他表情麻木,似乎听而不闻,于是继续往下说:“你们是怎么晓得他们在防空洞里的?这个问题我还不太明白。我猜是有人看见了,告诉你们,但是那个防空洞在山顶一侧的悬崖边,平时很少有人去……”

程寂苦苦思索着:“除了贪玩的小孩,只有一个人会经常上山,那就是气象员!”

魏守田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山上有气象站,气象员正好上山去查看晚间的风向和温度,看到他们进防空洞……不对!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会阻止。难道,是那几个小孩进洞之后遇到了意外,同时大叫起来,让他听见了?”

魏守田一动不动,脸上却写满了悲痛。

“当时他可能并没在意,后来得知你们到处找小孩,他才想起来告诉你们。可是听说防空洞里道路七拐八绕,像迷宫一样,没有地图根本就出不来,你们肯定不敢贸然进去……你们应该是先去找地图了,可是时间紧迫,上哪去找呢?防空洞是战争年代修建的,政府那里也未必有地图,除非当年经历过战争、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住在附近的人家里才有可能藏着。老曹爷爷正好就是军人出身,甚至他可能当年就参与过修建防空洞,本来以他的性格是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但被困的小孩里有他唯一的孙女,所以他就拿出地图,跟你们一起去找……”

魏守田静止的面部突然抽动了一下,眼珠左右转动。

程寂停顿片刻,又自言自语:“我说的不对,难道老曹爷爷没去?为什么呢?他不想去救自己的亲孙女吗?我想不通……不过好在即使他不去,我爸也没去,还有另外四个家长,要带回六个小孩还是很容易的。你们点起火把进了洞,按照地图,终于找到了小孩,但这时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姐还没断气,你们就把五个小孩的尸体和我姐都带出洞了……”

魏守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流淌下来。旁边魏妈妈和二妹仔也不禁抹着泪,这件事的细节她们并不清楚,魏守田那天回家后就不许她们问起半句。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你们还不至于这么害怕,而且一致守口如瓶,好像这件事一说出来就会惹出大祸似的。我想,你们应该在洞里看到了某个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大,让四个大男人乖乖的不敢透露半句?我真不明白。让我再想想……”

程寂紧紧皱着眉头,这正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症结。

第十三章灾难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件事很奇怪,老曹爷爷和我姐姐程立始终对我很有敌意,可我从来没做过触犯他们的事情……最近去看望我姐,听她唱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天涯歌女》,唱得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她一见我就非要我唱,其实我唱歌不怎么样。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我去拜访老曹爷爷,他也要我唱这首歌,唱完之后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觉得他们对这首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很害怕,又很仇恨,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尤其是我姐,她这一生就是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猜想,她受的刺激可能跟这首歌有关。可是老曹爷爷为什么也害怕这首歌呢?难道他也受过这首歌的刺激?……”

程寂盯着魏守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找到小孩时,也听到了《天涯歌女》!”

魏守田痛苦地闭着眼睛,沉默不动。

“是谁在唱歌?这首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不过,就算听到歌声,你们也不应该害怕成那样呀!恐怕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逼得你们心照不宣地守着洞里的秘密。是什么东西呢?……我姐说过,他们出事的地点是在一条笔直的甬道,尽头有一扇木门。那些小孩进门后吓得拼命往外逃,门里一定有很恐怖的东西。我姐一向胆子大,再说她并没有进门,可也吓得要命,我想应该是她撞晕之前看到了什么……对了,她还说过门外的墙上写着字,她认为是咒语,但又不肯说出来。是不是那些所谓的咒语使你们不敢把洞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魏守田轻轻叹了口气。

“墙上到底写着什么?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敢说?为什么你们急着搬走?是不是……”

魏守田突然睁开眼睛:“到此为止吧!”

程寂不甘罢休,接着说道:“你们一回家就立刻收拾家当搬走,一个字也不说。我想,那些字应该透露了某种重要信息……你搬回老家,却说自己得罪了雁县的大官,从此过起隐居生活,断绝了跟雁县的一切往来,很明显,你是想逃避什么。……我姐说过‘四十九年的咒语,今年就要灵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最近发生的怪事是不是跟墙上的字有关?四十九年是指什么?难道说今年会发生什么事情?……”

魏守田面孔由暗而红,松弛的皮肤上突起老树根一样的青筋,激动地颤抖着,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嗬嗬地说不出一句话,忽然侧过身去剧烈咳嗽起来。

二妹仔吓了一跳,连忙扶着父亲坐起来,魏妈妈端上一杯温水,拍打着魏守田的脊背,他稍稍平静了一些。

二妹仔向程寂怒目而视:“这下你高兴了吧?”

程寂深觉歉疚,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邓一生突然插上一句:“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脸孔严重扭曲,眼睛瞪得很大,表情惊讶到了极点?”

咳嗽声戛然而止,魏守田惊讶地看着邓一生,不说话,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默认了。

“他们牙关咬得很紧,嘴角流出粘乎乎的液体,好像是呕吐的胃液,掰开嘴巴,会看到他们舌头僵直,舌尖打了个卷。表面上看来,好像是情绪过分激动或者突然窒息,导致心脏痉挛停止跳动,才使他们丧命,但是当他们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你时,就算天气很热,你也会忍不住全身发抖……”

魏守田不说话,两眼发直,喘息连连,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恐惧和忧虑,仿佛多年前那一幕重新出现在眼前。

邓一生点了点头:“这就是了。”

程寂十分困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邓一生沉默着,旁边夏琴轻声答道:“你姐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啊?”程寂终于明白为何吴来不让她去见姐姐最后一面,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邓一生分析着:“他们只是小孩,不至于激动得休克,也不可能是窒息而死,因为通道里还能点火把呢。所以很可能他们是被害的,但究竟是谁干的,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几个知情的人偏偏又不肯说……”

程寂突然想起:“难道是唱歌的人?”

“有可能。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用猜了,”魏守田突然喘息了几声,“其实我们也不晓得是谁,就算晓得也绝对不会说的……寂妹子,你很聪明,一点就通,但有些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至于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晓得……你们辛辛苦苦找到涟源来,我只有一句话要奉劝你。”

“什么话?”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

东方初白,又是一个艳阳天。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他说的话怎么跟我爸一模一样?”在魏守田家里稍稍睡了一会,清晨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程寂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问的倒是:你非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夏琴走在她旁边,短缺的睡眠在她脸上画了两个黑眼圈,“以前你是想找出你姐姐的病因,想办法治好她,现在她都不在了,你还打算查到底吗?”

“是啊,为什么还要查呢?”程寂也禁不住自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是局外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没弄清楚,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邓一生笑了笑:“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别说你,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卷进去了,不把它弄个清楚就睡不着觉。这样吧,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放两天假,我陪你回家去探一探那个防空洞,看它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进去看?”程寂有些惊讶,“听说那个洞早就被封死了。”

“先去看看再说,连几个小孩都能进去,或许我们也有办法进去。”

“我也去!”夏琴见把她晾在一边,很不高兴。

“哦,你不怕了?”邓一生故意问道。

“怕也要去,就是不能让你小看了我!”

不料因为前一天晚上着了凉,一回到学校程寂就开始发烧,到医务室开了点药,躺在宿舍床上,饭也懒得吃,更别说坐火车了,国庆节回雁县一事只好搁了下来。邓一生和夏琴也没回家,邓一生每天都过来,给程寂带一些开胃的食品。休息了几天,程寂渐渐恢复了精力。假期结束,今晚要开班会,程寂穿着睡衣,懒懒的不想出门,托夏琴帮自己请假。

“嗨!都大四了,谁管谁啊!老师不会点名的,再说他知道你这几天病了。”夏琴收拾着书本,问道:“我现在去打饭,你想吃什么?”

“不吃了,邓老师刚给我带了瓶八宝粥,一会喝。”

夏琴瞟了瞟坐床边的邓一生,转头问程寂:“你男朋友怎么不来看你?就算他不知道你病了,放假也该来看看你呀。”

“他出差了,”程寂耸耸肩,“前几天去外省办事,明天才回,要不然他会陪我去涟源的。”

夏琴神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似乎要跟程寂说悄悄话,但音量恰好能让邓一生听见:“哎,我说,你跟你男朋友长得蛮像的,很有夫妻相呢!”
 0   2006-07-07 08:23: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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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忽然响起女人凄惨的叫声,男人怒极的吼声和低沉急促的喘息声,隔了一会,又似乎听到女人恐惧无助的哭泣,挣扎求救的悲鸣,断断续续,呜咽凄怆。

程寂听得心惊肉跳,努力想要醒来,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线,全身丝毫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叫,却连嘴都张不开。此时她多么希望邓一生和夏琴能喊她一声,或者推她一下,然而近在咫尺的邓一生和夏琴正闲闲地说着话,并不知道程寂遭受的梦魇。程寂急得直想流泪,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快醒来,快醒来!”

哭泣和悲鸣声渐渐停止,程寂刚松了口气,远处忽然出现一条纤弱身影,在黑暗中淡淡地映现,缓缓地移过来。

说她移,因为她根本没有迈开脚步,全身上下一动也没动,竟是整个地飘了过来,越来越近,在离程寂还差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红衣如血,长发如绢,一张原本很可爱的圆脸却苍白如霜,粉嫩的脖颈上隐隐有些青紫。她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盯着程寂,那面容程寂曾经无数次梦见,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空气在僵持中凝固,程寂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天上那半块月饼似乎也开始害怕,畏畏缩缩地藏进云纱里。

第十二章往事

红衣女子身形略动,向程寂迅速飘过来。眼看她撞到自己的身体,程寂大骇,不料红衣女子像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撞过来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手穿过程寂的手,身体穿过程寂的身体,竟是虚无的幻象。

红衣女子将自己虚无的脸贴近程寂的脸,轻轻呵着气,气息犹如地窖的寒雾,吹得程寂全身冰凉,几乎晕过去,耳边却明明白白听见气息变化形成的话语:

“一切已经开始!”

没有声带的颤动,话语如同叹息,从耳朵直钻入程寂心底,禁不住浑身战栗。

红衣女子侧过头来,冰一样的脸上竟然闪现一丝甜蜜的笑意,她含着欣赏的眼光,用虚无的手抚摸着程寂,从手掌,手臂,上溯到脖颈,一直向脸颊滑过去。尽管没有丝毫触感,然而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笼罩开来,令人窒息。程寂知道这只是梦境,拼命地睁眼,努力想要晃一下脖子,没有成功,她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指尖,拼尽全力想要动一下,还是没成功。

程寂急得心里直叫,挣扎良久,只听见自己嘴里艰难地发出了“嗯――嗯――”声音,旁边邓一生连忙摇了摇她:“刚说了一会子话,你怎么就睡着了?快起来,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衣女子瞬间消失了,程寂睁开眼睛,梦魇结束回到现实,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邓一生站起身,说道:“半夜会很冷的,我们都不能睡觉,坚持一下,天亮我们就能离开这了。”

程寂和夏琴也站了起来,长夜漫漫,到后半夜会越来越冷,不知怎么度过。程寂沿着墙角来回走了几步,伸伸腰,双手触及脚踝,活动一下手脚。

走到鸡舍门口,程寂忽然紧走两步,俯身拾起一样东西,仔细地翻看。邓一生凑上前去,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食品包装袋。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程寂指着包装袋,说:“你看看生产日期!”

邓一生掏出打火机点着,接过袋子细细地看,这是一个用来装玫瑰仔姜的包装袋,很简陋,袋上印的图案重影叠叠,这种零食姜在所有副食店和小卖部都能买到,味道咸辣,每包只要几毛钱,所以深受孩子们欢迎。他将包装袋翻过来看,边缘印着的生产日期虽然模糊,但前面表示年份的几个数字还是能清楚辨认出来。

邓一生脱口而出:“1998?”

“对,是今年生产的食品,这说明村子里还住着人!”

“啊?”夏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不知道。我老觉得不对劲,这个村子好像没人住,又好像有人住。那老头多半没说实话。”程寂思索着。疑心一起,恐惧心理便减弱了一些。

邓一生望着眼前这间房子的大门,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夏琴有些害怕:“门锁了呀,怎么进去?万一真像那老头说的,房子里说不定会有……”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程寂咬了一下嘴唇:“进去看看也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站在门口也逃不掉!”

邓一生走到门前,看了看锁,这是农村最简单的门锁,只在门板和门梁上分别钉上铁扣,将一枚弹珠锁插进去锁住了。邓一生捏着锁,用力往外拔,铁扣上的钉子只微微松动了一点,他后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冲上前,一脚踹出,“砰”地一声,木门开了!

这一声在静如死水的乡村突然响起,真如平地一声惊雷,程寂和夏琴差点叫出来。

房门开处,屋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一股中药味飘了出来。邓一生往里看了看,抬步跨进门中,向身后招招手,程寂和夏琴相搀着,紧紧跟在邓一生后面,走进这座不知隐藏了多少诡秘的房子。

屋里比较简陋,借着月光,能辨出一架硕大的木柜,一个方桌,墙角的一只大水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像是发霉的花生,又像钻进了一床几十年未洗的捂出霉味的大棉被,其中还夹着浓郁的中草药气味,和些许旱烟味。

堂屋里没有人,也没听见说话或行动的声音,然而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房间里,离他们如此的近,每个人都觉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迹象,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与魏村长家布局类似,在这间堂屋的里面墙上也挂着一幢帘子,似乎掩着一扇门,那里面,应该就是卧室了。

邓一生在堂屋中间略站了站,确定无人后,他走到门帘前,闪在一侧,将两个女孩拉到自己身后,用手轻轻拨开了帘子。

里屋赫然出现几条飘忽的黑影!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一亮,有人拉了电灯。突如其来的光明令人一阵眩晕。

拉灯的人缓缓转过身子,赫然就是魏村长!他静静地看着来人,眼神十分复杂。

程寂挨在邓一生背后,见突然亮灯,又看邓一生没说话,忍不住探出头来向屋里张望。这间卧室比魏村长家要大一些,正对门的墙下横着一张床,魏村长站在床边,床头坐着的却是方才遇见的那个神秘老人。

靠近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更大的木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不合时宜的厚重棉被,喉咙里不时发出微微喘息。旁边守着两个女人,领他们进村的二妹仔警惕地看着邓一生,另一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却不认识。

光明使人情不自禁地轻松了许多。邓一生掀开门帘,三人鱼贯而入。

“你们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这样都没被吓住。”魏村长神情有些落寞,“但是,事情都过去二十来年了,难道你们的长辈还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们找到这里来?”

三人面面相觑。程寂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长辈指派我们?是我们自己要来看魏叔叔的!”

魏村长冷笑着说:“回去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社会了,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程寂听得一头雾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魏村长露出怀疑的神色:“不管你们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看看,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算什么旧账!”说着向床上躺着的人一指。

二妹仔侧过身,三人终于看清了卧床人的模样。他的头发摊在枕席上,粘成一束束,看起来已经有些天没洗过了,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只有脸上的皱纹偶尔因为喘息而抽动一下。

“他是……”程寂不解地看着魏村长。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啊,”程寂惊讶地叫了一声,“魏守田叔叔?怎么会这样?”

“二十一年前,守田给我们来信,说他在雁县得罪了一个当官的,没办法生活了,想搬回板栗村住……”

“搬回?”程寂疑惑地问道。

“守田本来就是涟源人,从小在板栗村长大,工作之后才调到你们县。我们俩都是他堂哥。”魏村长下巴朝床头坐着的老人扬了扬。

老人连忙起身说道:“刚才吓到了两个小妹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们找到守田。”

夏琴插嘴问道:“我睡觉时听到有人哭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那老人比魏村长和蔼一些,总觉对两个女孩心怀歉疚,“趁你们睡觉的时候,让二妹仔录了两盘磁带,派两个人蹲在屋外头放录音,只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以后不敢来了。”

“那我们追出去时怎么没看到他们?”

“这里冬天很冷,有的人家在房子外面多砌了一道墙,跟原来的墙挨得很近,不了解的人晚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两个放录音的人就是躲进了两道墙的夹缝里,我也是,跟你们说完话就钻进夹缝,从后门进屋了。”

“村里人怎么都不见了?”程寂问道。

“他们其实都在自己家里。只是我打了招呼,叫他们把鸡鸭和狗都托付给隔壁村子的亲戚照管,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又在每座房子的门上涂了一些灰土。”魏村长回答。

“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夏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慨。

一直守在床边的二妹仔忍不住了,向程寂发话:“既然你们都晓得了,我也就把话挑明:看你不像多坏的人,回去告诉你家人,这里是涟源不是雁县,就算你们的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过来,我们也不怯!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就算当年有再大的纠葛,我哥早就死了,我们全家搬回老家,忍气吞声躲让了这么多年,我爸前年还瘫痪了,病成这样,剩我们俩母女辛苦操劳,你们还有什么不肯放过的!”

二妹仔说话急促,噼哩叭啦像放鞭炮。程寂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说完,正要分辩,却听从床上传来“厄――厄――”的声音,像停水了打开水笼头时发出的空气嘶吼,是躺上床上的魏守田想要说话!

二妹仔和魏妈妈连忙凑过去,魏守田艰难地运动着喉咙,听起来如同响尾蛇在草间蠕动,徐徐发出声音:

“不、不关他们的事――”

程寂走上前,问道:“魏叔叔你好,我叫程寂,我爸爸叫程其元,你还记得吗?”

魏守田看着程寂,眼睛发出了光彩,似乎很高兴,眼角却泛起泪光。“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爸还好吗?”

“他已经过世了,还有我姐姐,蔡以忠叔叔和李阿姨,也都不在了。”

“哦,”魏守田显得很感慨,“人生无常啊!……你出生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晃就二十一年了。”

他望着魏村长:“莫为难他们,不关他们的事。”魏村长点了点头。

程寂说道:“魏叔叔,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他们的死都跟那个中秋节晚上有关系。”

魏守田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眼珠闪动。二妹仔急忙俯下身来:“怎么了,爸?是想喝水吗?”
 0   2006-07-07 08:22:1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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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琴!”

两人同时惊呼,冲进堂屋,不见一个人影。

“在里面!”两人辨认方向,哭声正是从里面墙上那扇布帘里传出的。邓一生抢在程寂前头,冲到帘前,攥紧了拳头,一咬牙,将门帘呼地一下扯开。

出乎意料,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小床,和摆在窗下的一张旧书桌。屋里只有一个人,夏琴缩在床头,像是刚刚惊醒,哭得稀里哗啦,见两人进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咕噜爬起来,扑到邓一生身上,放声大哭。

邓一生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别怕,别怕,好在我们三个都在!你怎么睡在这?”

“我,我也不知道。”夏琴仿佛受了惊吓,不肯抬头,只用手指向墙角,哭着说:“那里有人!”

程寂吓了一跳,捏紧了邓一生的衣角,向墙角看去,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没人呀,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不是的,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哭,是个女的,哭完了还唱歌,你们听,你们听!”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泻入,程寂看着邓一生,他也蹙着眉头。夏琴哭声渐渐小了,夜静静的没有声响,只有精灵一样的秋风从窗边一遍一遍地掠过,窥视着屋内的一切。

三人怔了片刻,正要说话,忽然,一阵轻轻的啜泣响起,静夜中听来,叹息声犹在耳畔。程寂和邓一生看着夏琴,只见她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色,颊边泪痕未干,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哭声,是从墙角传来的!

似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戚戚地哭了几声,略一停,接着移到窗外,变为凄凄的尖笑声,飘飘渺渺,断断续续,仿佛一只摄人魂魄的鬼爪。

起初哭声是在东北墙角,现在笑声却转到了西边窗下,只一刹那工夫,常人就算跑步也不可能这样快,何况刚才连一丁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三人大惊,连邓一生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那女子笑了几声,飘然似要远去,邓一生如梦初醒,将吓傻了的两个女孩猛地一推:“快,出去看看!”

奔出房门,沿着墙根转到屋后面,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踪影。或许只有非人类的物质,才能这样来去自如。

黑蒙蒙的乡村之夜,静得令人窒息,突然响起一两声虫鸣,也如鬼哭一般,听得人心头一颤。只有天上那一点淡淡的亮光,给这片土地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绿幽幽,昏惨惨,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氛围,混杂着农村特有的田土气息和动物粪便的气味。这小小的板栗村,竟似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怎么办?难道真的有……”程寂喃喃地说,不敢道出那个“鬼”字。

“别胡思乱想。无论如何,我们先找到村里的人再说,不管是谁!”邓一生虽然也害怕,但此时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理所当然要承担起保护的责任,“如果有谁在捉弄我们,我决不放过他!”

邓一生攥紧了拳头,带着两个女孩,开始挨家挨户的寻找。

村里的道路曲曲折折,房屋稀稀拉拉,有的四五家联成一排,更多的是独门独户,孤零零地踞于田间。这个村子显然并不富足,房屋多半是半新的瓦房,也有寒碜的土坯房。空气很干燥,轻风从土路上拂过时,浮灰飘起,更显冷冷清清。

然而奇怪的是,所有人家都紧闭着房门,敲门时,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似乎久已无人居住。三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在他们睡着的半天时间中,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渐深沉。如果还找不到人,谁来向他们解释这些奇怪的事情?今晚又将如何入眠?三双眼睛互相寻求着安慰,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家一家地敲门,一次一次地失望,心情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已近子午时分,一股幽幽的寒意飘浮在天地之间。

不远处一家土坯房前似乎人影一闪,邓一生一咬牙,大步了冲过去。“反正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好歹找个人出来问问!”

程寂和夏琴相搀着,正要跟着过去,忽然背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人来。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矮小的老者。

那老者手提一盏马灯,油污的透明灯罩中,碧莹莹的蚕豆大小的火光微微闪动,映出一张苍老枯瘦、满是沟壑的脸,眼神却十分友好。

“你……是谁?”程寂壮着胆子问道。

“我是这个村子的老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程寂和夏琴松了一口气,方才一阵惊吓,总算遇到了一个村里人。

“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是外地来的,呃……来探亲,中午魏村长招待我们吃了饭,可我们睡了一觉起来,人都不见了。”

“你们怎么进村的?”

“从乡里坐三轮车到村外的山口,再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才到的。”

“路上好走吗?”

“还算顺利。”

“那就奇怪了,”老人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进村只有一条路,从坟山脚下经过,但那条路已经被封了一年,邻村的人还砍了一棵大树把路堵死了,你们怎么还能顺利进来?”

“不会吧?”程寂和夏琴对视一眼,“我们没看见什么大树呀。为什么要把路堵死?两个村子有仇吗?”

老人摇了摇头:“仇倒是没有,不过,已经很久没人敢来板栗村了。”

“为什么?”

老人沉默了半晌:“你们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带你们进村的?你们是不是还见到很多村里人了?”

他问一句,程寂和夏琴就点一下头。老人神情古怪,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们还没打听情况就进村了。”

“什么情况?”两人听得云里雾里。

“一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大事。”老人缓缓述说,“魏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开始是发烧,有点像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呕吐,然后吐血,吃药也没用,没过几天就全身溃烂,到死也不晓得是什么病。抬出去埋了后,没多久她父母和帮忙办丧事的人也传染了一模一样的病……”

“魏村长跟我们说过,但他说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呀!”程寂忍不住打断了一句。

老人轻轻叹着气:“是去年的事情,到现在整整一年了。那个病实在厉害,不出一个月,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染上了,每天都有人去世,每天都有人抬着死去的亲人去下葬。也许今天是你抬别人,明天、后天,就轮到别人抬你了。山上的坟堆一座接着一座,都是新砌的土,送葬的哀乐从早响到晚。”

程寂和夏琴听得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出现了当时那一幕惨景,耳边隐隐听到送葬的锣钹唢呐合奏着凄恻的丧乐。

“后……后来呢?”

“后来板栗村就成今天这样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们没听说过啊?”

老人微微冷笑,显得有些无奈:“哪个当官的敢把这种事往上报?哪个电视台报纸的记者敢写这样的报道?村子里没剩下几个健康人,谁也不敢再住下去,都搬走了。附近几个村子也没人敢靠近,索性把进村的路封死了。”

“那……那我们今天看到的……”

老人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情,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两人的身后。

两个女孩紧拥着,背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似乎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无声无息地袭过来,凉意顺着下肢升上脊梁,传遍了全身,令人忍不住一阵哆嗦。想回头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脖子却因恐惧而变得僵硬了,半点动弹不得。

老人默默转过身,慢慢地朝墙角阴暗处走去,嘴里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前只在每个月圆的时候出来,现在连白天都敢现身了。唉,中秋,中秋又要到了!过了这一晚,要是平安无事,就赶紧回去吧,再也莫来了,千万千万……”

邓一生向人影一闪的地方奔去,追到土坯房前,左顾右盼,却见四处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莫非刚才眼花,把树影看成人了?他晃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转身跑回去找程寂和夏琴,却见两人傻站着,一动不动。

邓一生觉得奇怪,又怕吓着她们,不敢冒然拍肩膀,便轻轻拍了拍掌,咳嗽一声,问道:“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两人如梦初醒。程寂想着刚才老人说的话,突然将握着夏琴的手用力一捏,夏琴吃痛,叫了一声:“好疼!干吗?”

“刚才他是不是说,村里的人都死了,剩下几个身体好的都搬走了?”

“是啊。”

程寂瞪大眼睛:“那,那,他……他又是谁?”

夏琴也立即瞪大了眼睛,牙关不由自主地打战,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在说谁啊?”邓一生不解。

程寂将刚才的情况告诉了他,邓一生顿了顿脚:“去看看!”

三人向老人所去的方向快步追赶,绕着墙走到大门前,屋前是一块平整的土坪,再往前则是一片幽深冷寂的池塘,几茎枯败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摇摆着,细弱的腰身若隐若现。冰凉的水气夹杂着苔藓植物的潮气以及塘边垃圾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十分难受。

池塘很大,旁边只有细长的只容一人行走的土路,不见一个人影。村里空荡荡的,零零散散的房屋在夜色中显出阴森森的气氛。

那老人呢?

如果他说的是真,那村里这些生活的痕迹,牲畜粪便、田边的稻草,难道都是幻觉?或者,这个久无人居,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已经成为那些凶死鬼的家园?

想到中午还吃了他们做的饭菜,两个女孩只想呕吐。夏琴颤声问道:“刚才那个老头有影子吗?”

程寂答不上来:“我……我没注意,好像有吧。”

这家的房门也上了一把锁,木门早已油漆脱落,看不出原始颜色,表面的一层木片也已经剥离,斑驳的面孔背后,似乎掩藏着无数沧桑和幽怨。邓一生用力敲了几下门,跟刚才那些人家一样,无人应答,又一次失望,尽管并没抱什么希望。

屋旁还挨着一间小屋,比正屋矮了近一半,上面搭着稻草,一看就知是饲养家禽的地方。乡间的土路很不好走,走了几个小时,早就腿酸脚麻,夏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鸡舍墙边捶着腿,哭丧着脸:“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吧!”

这样盲目地走下去徒劳无益,邓一生和程寂也坐了下来,在这种地方,没人还记得卫生常识。三人头靠着头,肩膀挨着肩膀,一阵轻轻的“咕咕”声响起,夏琴咬着嘴唇:“好饿!要是能把月亮变成月饼多好,这么大一块,足够我们吃饱了。”

程寂想笑,却笑不出来,靠着邓一生的肩膀,合上眼,又睁开眼,不知是坐着的姿势不舒服,还是连日来奔波劳累,越睡越是腰酸背痛,身心疲惫。闭上眼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镇,模模糊糊,梦中人的面目也隐隐约约。乡村的夜里有些冷,她缩了缩身子,将头埋在邓一生胸膛。

“要是吴来在多好,他那么狡猾,说不定能想出办法。”程寂迷迷糊糊地想着。
 0   2006-07-07 08:21: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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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生耸耸肩膀:“没办法,这案子已经压了二十一年,那时文革刚过去不久,公安部门还乱着呢,一直没破案,久而久之更没人管了。至于你说的二十五年前曹家的案子,根本连记录都找不到!”

程寂无奈,再往后翻,是一份1977年涟源县户口迁出、迁入登记表,表格中排列着十几个户口迁移记录,逐条看去,其中有一栏标着:

“姓名:魏守田……外地户口迁出地址:雁县雁西街68号……申报入户地址:涟源县伏口乡板栗村……”

邓一生说道:“你想查那三户人家搬到哪去了,我师妹只找到这一家,另外两家恐怕是搬到外省去了,查不到资料。我一拿到这几份东西,立马就去找你了。”

夏琴瞟了他一眼,也凑过头去看程寂手里的资料,忽然“呀”了一声:“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涟源县,你们如果想去找这个人,我可以带路。”

邓一生本想拒绝,但看她露出期待的神色,只好违心地说:“好吧,那我们下周末就去涟源!”

倏忽一周即逝。穿过溶岩夹岸的湄江,三人终于进入这个依山的小村落。夏琴的陪同没有带来什么方便,她对涟源境内这个偏远的山村并不了解。

夏琴拦住一个扛着锄把准备下田劳作的年轻妇女,询问魏家的房址。那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三人,操着极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夏琴刚要回答,邓一生抢着说道:“我们是魏守田叔叔的老乡,特地过来看望他。”

“跟我来。”那妇女转身便往村里走。

三人对望一眼,邓一生笑了笑:“看来这里民风蛮淳朴的,你向她问路,她还主动带你上门。”

田间道路曲折细长,宽度只容一个人行走,三人跟着那妇女的脚步,七拐八绕之后,早已记不清来时的路。两旁是秋收的稻田,田里已被人踩成乱泥坑,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不久前这里进行的一场热火朝天的收割运动。有的田里铺上了稻草,准备接着栽种洋芋或者花菜,不远处乱七八糟堆着几捆稻草,静静地守望这片哺育着一村人的田地。

走了将近半小时,那妇女终于将三人带到一间青砖褐瓦的平房前。她将锄头放下,一手撑着锄把,另一手敲了敲房门,“笃笃笃”,三下沉闷的响声过后,里边传出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披着半旧中山装,表情严肃,大约六十来岁的老人。

“村长……”

妇女一口纯粹的涟源乡里话,听起来如同外语,一边跟村长汇报,一边还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来客。程寂等三人楞了楞,只听懂“村长”二字,后面的内容就全如天书了。

只见村长皱了皱眉头,将三人打量片刻,似乎有些疑惑。

邓一生忙说道:“我们是魏叔叔的老乡,因为学校派我们来涟源实习,所以特地过来看望魏叔叔。她爸爸就是魏叔叔以前的邻居。”说着下巴朝程寂扬了扬。

村长露出一丝笑容,侧身一让:“进来说话吧。”他似乎很不习惯笑,这一丝笑容就像是拼命拧干毛巾里的水分,挤得额上和眼角的皱纹扭作了一团。

堂屋很大,然而采光不好,大白天里只有靠南的半间屋亮堂堂的,另外半间屋则显得有些阴凉,四处墙壁涂着青灰色的水泥,里面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挂着颜色不明的布帘。

村长招呼三人在桌旁坐下,邓一生道了谢,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魏,以前是这里的村长,去年退了,但村里人碰到什么事还是习惯来找我。”魏村长在对面坐下,“你们从雁县来?”

“是的。”

“魏守田一家搬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你们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魏村长语调平和。

“是的。”邓一生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魏叔叔现在在家吗?”

“他不在家里,在村口的山上。”魏村长表情有些感慨,“你们从雁县来,难怪不晓得,魏守田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啊?”程寂忍不住失望地叫出来,想到三人一路颠簸来到此地,却得到这样的答复,顿觉心灰之极。

“他的家人还在吗?”邓一生还有些不甘心。

“都不在了。两口子本来有一子一女,男仔在他们搬来之前就没了。后来妹仔得了一场怪病,全身瘙痒溃烂,又没钱送医院,在床上痛得乱翻,没多久就死了。妹仔咽气没几天,他们夫妻也得了同样的病,大家都说是妹仔传染的,不敢去进屋看望,到他们死之后,才有人报告乡卫生所,他们派人来给房子喷了消毒剂,再把人抬出去埋了。”

三人不禁一阵唏嘘。程寂尤其感到沮丧,刚看到一线曙光,又被黑暗吞没了。

“我们想去坟上拜祭一下,可以吗?”邓一生问道。

“不是不可以,但从这里出村口再上坟山,一个小时恐怕还到不了,等你们拜祭完下山,再去乡里长途汽车站,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发往县城的车了。”

“我们来之前问过了,最后一班车是在下午三点半发车,”邓一生抬手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应该来得及。”

魏村长脸色一变,缓缓摇头:“年轻人不晓得规矩!没活到寿龄的人遭横祸死去,那就是凶死,凶死的人不能葬入祖坟,而且去上坟也只能选正午时间。”

“为什么?”

“凶死的人怨气很深。正午是天地之间阳气最盛的时候,怨气不敢出头,过了正午,那些怨气就会慢慢凝聚,越来越多,到午夜十二点就会变成一股厉气,谁要是这个时候在外面行走,撞到了厉气那就凶多吉少了!”

魏村长正对着窗户,门前一棵茂盛的梧桐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只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从窗户透进来,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摇动,他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扑朔迷离。

“有这么邪?”程寂和夏琴半信半疑,邓一生则摇了摇头,刚想说这是“封建迷信”,迎面遇到魏村长讳莫如深的眼神,心里忍不住突了一下。

“今天是上不了坟了。”魏村长站起身来,“先吃饭吧,吃完饭,我找人送你们去乡里坐车。”

魏村长走到门口,喊道:“二妹仔,下地择点菜,准备给客人做饭!”有人遥遥地应了一声,听声音正是刚才那个妇女。

邓一生侧过头悄悄对程和夏琴说道:“你们信不信?这个村长故意吓我们。”两人还没回答,魏村长已经返身走了进来,闲闲地说了些话。不多久,那妇女已经做好饭菜端上来,一盘自家晾的腊肉炒萝卜干,一盘西红杮炒鸡蛋,一盘清炒花菜,一盘鲜嫩雪里红,一盆蘑菇鸡蛋汤,农家菜品,油盐酱辣等作料放得少,味道清淡得多,倒是米饭雪白喷香,诱人馋虫,是刚收获的晚稻米。

魏村长也不谦让,伸出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吃,吃!乡里地方,莫嫌弃才好!”不时殷勤地往客人碗里夹菜劝吃,程寂等心里老大不乐意,连忙推辞了。魏村长眼神中满是期待,似乎生怕怠慢了客人,三人只好硬着头皮使劲往嘴里扒饭。

须臾饭毕,魏村长出门去找人送客,那妇女也不在房中,屋外远远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间杂着鸡鸣狗叫,简朴的热闹中更显出山村的宁静致远。

邓一生思忖着,说道:“这村长也真奇怪,一会说怕我们赶不上末班车,一会说上坟只能在正午,我怎么感觉是在故意推辞。”

听他一说,程寂也有些疑虑:“等他回来我们再问个清楚。实在不行,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有两天假期,到时候我们提前过来,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推辞。”

三人坐在堂屋里左等右盼,夏琴不时地走到门口张望,正午的太阳使人有些懒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一呵欠使屋里的气氛更显慵懒,程寂仿佛也被传染了,长长地打一呵欠,眼眶立即被一片朦胧的泪光笼罩。接着邓一生也伸了伸懒腰,说道:“要不你们先休息一下吧,等村长回来我叫醒你们。”

邓一生正好说出了程寂和夏琴的内心愿望,两人立刻点点头,往屋里看去,只有墙角摆着一张木床,黑乎乎的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床单早已看不出颜色,被子杂乱地在床头揉成一团,似乎远远的就能闻到霉湿恶心的气味。两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那张床,便用纸巾将饭桌仔细擦了几遍,以肘为枕,很快就睡去了。

梦中的程寂似乎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厚厚的软软的绒被,那床轻轻摇动着,仿佛夕阳下小河微波中荡漾的一叶扁舟,又像童年的摇篮,母亲的怀抱,梦寐以求的心灵港湾。

母亲!念头一起,程寂微微睁开眼睛,旁边赫然出现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她侧坐着,挽着高高的发髻,正温柔地推着摇篮。程寂努力睁大眼睛,见那女人转过头来,眉目酷似自己,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她缓缓俯下身子,凑过来,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冰凉的气息吹在脸颊上,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切已经开始!”

声音又糯又甜,侬侬的似乎不是本地口音。

程寂大奇,正要问时,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床剧烈地晃动起来,直晃得她恶心不已。头晕目眩之中猛然听见邓一生的叫唤:“哎,哎,快起来!快起来!”

程寂一惊而醒。邓一生神情紧张,摇着她的肩膀,一叠声地说道:“天、天黑了!除了我们,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第十一章梦魇

果然,窗外天色已暗,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再看自己,竟然躺在那张破木床上,夏琴却不见了踪影!

“夏琴呢?”

“中午的饭菜有问题!”邓一生恨得捏紧拳头,“你们睡下没多久,我也晕晕乎乎的,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天!”程寂觉得脑袋胀得快要裂开了,“赶紧去找呀,她一个年轻女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邓一生摇摇头:“外面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响动,村里的人好像都走光了!”

程寂快步走到门口,果然,四周一片寂静,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一丝人烟。记得中午来时,看到村长家附近还有几户人家,有人蹲在门槛上吃饭,还有妇女聚成一堆絮叨家常,一群母鸡在门前坪上追逐抢食。就在他们吃饭时,还听见隔壁打骂孩子的声音。可是现在才刚过八点,所有房子竟然半点光亮都没有,也听不见任何说话或行动的声音。

天色阴阴,一层乌纱般的云雾掩着缺了半边的月亮,从朦朦薄云中透射出清寒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这两个人。风声渺渺,像无数精灵来无影去无踪地在夜空中游动,窗边,梧桐树影隐隐地映在玻璃上,如一个硕大鬼怪舞着漆黑的袖袍,低低地咆哮。

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就像泡在一瓶浓浓的黑墨之中。

程寂和邓一生呆呆地望着,仿佛被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吞灭了。

突然,房里传出些许声响,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像是铁皮刮在大理石黑板上,又像盛饭时钢勺刮着压力锅内壁,声音虽不大,却从两人心里刮了过去,浑身不由得一阵纠紧。紧接着,一阵哭声清晰地响起。
 0   2006-07-07 08:21:1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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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寂看着姐姐,等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六个小孩,包括我、蔡文、曹叶、张磊、林青和魏星,去了胜利山顶的一个防空洞里。那个洞被封了几十年,有人说里面埋着宝贝,还有一张地图,我们没见过地图,就想靠自己的智慧把宝贝找出来。”

程立垂下眼睑,面色黯淡,似乎为当年那股幼稚的勇气后悔不已。

“那个洞很深,很大,就像迷宫一样,里面一团漆黑,我们的火把只能照亮眼前的路。墙角流着粘粘的水,黑乎乎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墙上也是湿漉漉的,爬满了褐色的大蜘蛛……”

一想到那天晚上洞里的情景,程立不禁露出恐惧的神情,二十一年过去了,这一幕仍然时常在恶梦中浮现。程寂听她幽幽地道来,忍不住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我们准备了很多东西,还做了路标,以为就算找不到宝贝,也可以沿着原路返回,没想到……”程立双手抓住桌沿,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等我们撤退时,路标竟然都不见了!接着,有人哭了,有人在发抖,有人吓得尿湿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沿着墙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出口。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唱歌……”

程寂心里猛地一阵颤抖:“有人唱歌?莫不是……”

“对,唱的就是《天涯歌女》!”程立霍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刀,程寂竟不敢直视。“这时前面出现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扇木门,我们当时都以为找到出口了,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走出去。”

程寂隐隐觉得大事不妙,果然,程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想到,这是一扇死亡之门!”

“那,门里面到底有什么?”程寂知道这句问话实在多余,但此刻房间的空气已随着程立的话语变得诡秘异常,若不开口说说话,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氛围吞掉了。

程立摇摇头:“我不晓得。我根本就没有进去,不过,我在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几行字。”

“什么字?”程寂只觉心脏在胸腔中突突跳跃,她隐隐感觉,这些字可能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程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铃铃铃……”

“谁呀!周末也不让人睡个懒觉,讨厌!”夏琴嘟囔着爬起床,睡眼惺松走到电话机旁。

“上午好!还没起床呀?”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声。

“邓一生!”夏琴心里一跳,闪过一丝激动,随即又被愤怒的情绪取代,音量陡然增大,怒吼一声:“你找谁!”

邓一生被震得愣了愣:“你怎么啦,没事吧?……我找程寂。”

夏琴冷笑一声:“程寂?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你都搂着人家跳舞了,还不知道人家在哪!”不等邓一生答话,便将电话啪的一下挂了。

夏琴气鼓鼓地躺回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刚一会,“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节奏很快,似乎敲门的人心情比较急迫。夏琴走到门边,随手弄了弄头发,刚扭开门把手,一个高瘦的身影闪了进来。

“啊――你干吗!进女生宿舍也不先问一声!”夏琴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单薄的低胸睡裙,双臂一拢,护住了雪白的酥颈,心里却忍不住有种窃窃的喜悦感。

“对不起对不起!”邓一生忙不迭地道歉,眼睛却在环顾四周,“怎么程寂不在吗?”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好妹妹,算我不好,你怎么罚我都可以!我真有急事找程寂,前天她托我查几份档案,我拿到了,告诉我她在哪,我得赶紧找到她!”

“她一早就回雁东了,说是去她姐那。”夏琴恨恨地说道。

“什么!”邓一生跳起来,一把抓住夏琴的肩膀,吓了她一跳,“你怎么不早说!”

程立摇摇头:“我刚看了两三行,就听见门里一声惨叫,他们几个像逃难一样跑了出来,我也跟着跑,奔跑中火把光线错乱,一头撞到墙壁,痛得我栽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以为自己会死了,没想到这一撞却让我捡回一条命。”

“这么说,你也不晓得他们在门里面看到了什么?”

“是。”程立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掩不住一丝恐惧和慌乱,身体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程寂疑心顿起,问道:“可是,在你向外跑的时候,还有倒地快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也没看到什么吗?”

“没有,没有。”程立坚决地摇着头,“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只晓得另外几个人都没活着出来,但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也没看见。”

“既然什么都没看到,你为什么说已经把那个结打开了?”

“我打开的不是他们死因的那个结,是墙上的咒语。”

“咒语?”程寂张大了嘴,只觉越听越奇。

“一个下了四十九年的咒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今年就会应验了。”程立忽然转过头来,“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过来了。”

“哦,那就一起下楼吧,先吃饭。今天不想去食堂了,我们到对面街上吃小炒吧。”

“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饭?”

程立点点头。程寂想到姐姐每天都要跟一群疯狂的人挤在一起抢饭吃,心里一阵难受,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有时候跟那些人打交道比跟正常人还轻松一些。”程立淡淡地说道,似乎看透了程寂的心思,她拈了拈手中的丝巾:“这条丝巾跟我裙子的颜色不相配,还是给你戴吧,你今天穿的衣服倒很配。”

程立说着,站到程寂身后,双手轻拉,将丝巾在她脖子上环了一圈,从后面系了一个结。

程寂感觉颈后皮肤微微生风,程立吹气如兰,纤指灵巧,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姊妹之情,竟如身在梦境。

正在遐想间,程寂猛然觉得脖子一紧,系着的丝巾被狠命向后拉扯。程寂大骇,下意识地伸手想扯开丝巾,程立早有准备,手上越发使劲,将程寂直拖到床边,伸出一条腿抵住床头铁杆,双手使劲往下拉。

程寂头向上仰,迷茫中与程立目光相遇,见她满脸放光,又是兴奋,又是满足,还夹杂着一丝恐慌。程寂两手向后乱抓,泪水顺着眼际线滚滚流下,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却清晰地听见程立的语声,却像在叹息:

“你不是我妹妹,莫怪我!”

程寂的思维已趋于停滞,再没有思考这句话的活力。她心里长叹一声,人生悲苦,早走未必不是幸运,于是慢慢合上眼睛,只觉身体正在向深潭中沉下,世界变得异常宁静。

此时,心海中忽然漂来一叶小舟,渐渐地,拱桥、荷叶、溪流,那个前临水后靠山的江南小镇浮现出来,远处似乎又传来飘渺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第十章困境

黑暗散去,斜阳余晖从小窗中透进来,在房间里形成几道光柱,微尘在光柱中轻飘漫舞。程寂眨了眨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身临何境。

“你醒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满腔委屈立时涌上心头,程寂微微扭头,视野中出现了吴来。她伸了伸手,吴来疼爱地握住,将她抱了起来。

旁边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程寂这才发现邓一生和夏琴也在房间里。

“我们先去交费,你要是没事了,晚上就跟我们一起回学校吧,明天还有课。”邓一生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两人结伴出去,把门带上了。

“你现在在人民医院。”不等程寂开口问,吴来已经解答了,“还好,只是窒息导致的暂时昏迷,醒来就没事了。”

程寂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确信自己还在人间,凑上前抱紧吴来,心里终于踏实了。

“我姐呢?”程寂渐渐回忆起中午那一幕。

吴来不答,只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你今晚回学校,莫有什么心理负担,你姐的事我会料理好――她已经去了。”

“啊?”程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

吴来摇摇头:“我也刚到不久。你那两个同学中午赶到医院去找你,发现你晕倒在地,你姐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初步判断是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程寂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她从来没得过心脏病。”

“但她的死确实因为心脏突然痉挛缺氧,好像受到极大刺激。”

“是不是有人突然进屋,吓了她一跳?”

“不清楚。你同学进房间时,里面除了你和你姐,没有别的人。要不是她自己受惊,等别人赶过去,恐怕就来不及救你了。”

程寂抱着头想了想,头脑里一片混乱。姐姐那时分明精力充沛,怎么会突然受惊而死呢?

“我想去看看她。”程寂说着就要下床。

吴来拦住她:“莫去了,见了反而不好。天黑了,你还是回学校吧,这边的事有我和邻居们料理,你就莫管了。”

程寂觉得有点奇怪,但一想到程立狠命勒自己脖子时的表情,不禁心里一寒,点了点头。

窗外是黑茫茫的一片,三人的座位离门口很近,车厢连接处“哐镗哐嘡”的碰撞声显得分外刺耳。

“好些了没有?头还晕吗?”邓一生关切地问道。

程寂摇摇头:“就是有点饿,一天都没吃东西。”

夏琴正为早上的事有些内疚,闻言立刻起身,去给她泡了一包方便面回来。“本来应该让你请假回家多呆两天,办完你姐姐的事再回学校上课,但是你姐姐……”

邓一生打断夏琴的话:“伤心的事情不要再去想,即使家人都不在了,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

他从包里取出几张A4纸:“这是我师妹找到的几份老档案,偷偷复印了带出来的。也真是幸运,她正好被分在档案室上班,不用再去求别人。”

程寂展开纸,看起来是几页表格,末尾还有卷宗编号和穿孔的痕迹,表格中的字是手写体,复印出来不太清晰。程寂仔细翻看,前面几份是1977年雁县治安刑事案件的登记表,其中一页纸上抄着:

“9月27日晚,家住雁县雁西街67号的程立(女,10岁)、68号的魏星(男,9岁)、71号的曹叶(女,7岁)、72号的林青(男,9岁)、74号的张磊(男,9岁)、80号的蔡文(男,8岁)等六名儿童,因深夜未归,其家长于当晚十二点左右寻至雁西街西胜利山顶一防空洞内,将六人找到并带回。其中五人已死亡,死亡时间均在当晚八时左右,死亡原因初步断定为心肌梗塞导致瞬间缺氧;另一女童程立生还,额部重伤,经抢救已脱离危险,但情绪极不稳定。据寻找儿童的家长回忆,事发地点的防空洞已废弃多年,现场尚未发现他人作案痕迹。六名儿童均为雁西小学在读学生,报案人为程立之父程其元,1977年9月28日。”

程寂看了一遍,不解地问道:“这算什么档案啊?只是一份笔录嘛!警察根本没去过那个防空洞,就把当事人的话抄一遍,这也叫办案?”
 0   2006-07-07 08:20:5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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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邓一生直视程寂的眼睛,轻言诉说,“你好像对我有点误解,我却总是没有机会向你说明。很多人说我到处留情,甚至说我滥情,那是他们太不了解我。她们对我好,我也对她们好,在我眼里,女孩就是水做的,是用来让男人疼爱的。偏偏有那么多不懂温柔的男人,不知道珍惜,却只会伤害女孩的感情。我常常想,如果能把我克隆成与女性相同的人数,那她们所有人都会拥有幸福的一辈子了。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我,我只能把她们当作姐妹、朋友,不能真正救她们脱离苦海。”

程寂被这番言论逗乐了:“痴心妄想,爱博而心劳,你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呢!”

邓一生的表情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语气更加轻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追过一个女孩!”

见程寂露出怀疑的神色,邓一生忙又说道:“虽然她们当中有的人比你漂亮,但女孩的魅力不在于外表。如果我只是心血来潮,我不会这样三年如一日。在我的生活圈里,你就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程寂耳鬓,以最不可抗拒的声音缓缓问道:“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相信我!”

程寂只觉身体微微颤动,她合上眼睛,不敢迎对邓一生的目光,内心一团乱麻。吴来是不会这样跟她说话的,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羁,和不可捉摸的神秘,与眼前的邓一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父亲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响:“不要再跟吴来交往!不要再跟吴来交往!不要!不要!……”

程寂痛苦地闭着眼,隐隐之中感觉邓一生慢慢将头靠近,低下来,渐渐快要贴上她的脸颊,鼻息轻缓地吹在她的皮肤上,就像柔弱的柳叶微微拂过。

程寂本能地一缩,忽然牙关一咬,拼尽全力将邓一生一推,挣脱出来。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

程寂不敢抬头去看他,说完这句话,她立即返身逃出了礼堂大门。

邓一生呆了一呆,急奔出去,左右张望,却见程寂已朝着宿舍方向跑出很远,不一会便消失在晕黄的路灯下。邓一生只觉心口一阵冰凉,抬头看时,却见一弯新月如眉,掩在浮云之后,若隐若现。

月光晦暗,夜色中的雁西街一片沉寂,只有稀稀疏疏几处灯光。

屋内没有开灯,老曹爷爷习惯独处于静夜之中。窗户玻璃四周的旧钉子早已松动,风从细缝中掠过,轻微的吁吁声在屋中反复游荡。收音机已成残渣,一种孤独无依的揪心感觉越来越强烈。夜愈深却愈难入眠,老曹爷爷迟缓地下了床,披上浆洗了无数次的旧军衣,拉开门,出去透透气。

树影婆娑,静夜中却如鬼影乱舞。往西走到胜利山的另一端,那是老曹爷爷早年的住处,多年前便已成为一片废墟,如今荒草遍地,几乎遮盖了小径,脚下偶尔踩到半块残砖,或是一段不规则的木头。

野外没有一丝灯火,那一丝月光远不足以给人间布下一线希望。路荒无人,草丛中间或传出一两声秋虫的悲鸣。老曹爷爷心事沉重,缓缓行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不远处就是他早年房舍所在的位置,渐渐走近,前方似乎传来些许响动。老曹爷爷心中一凛,屏住呼吸,慢慢前行。

夜昏暗。一个黑影朦朦胧胧,手持一柄类似平铲的器具,他时而蹲下身子,似乎寻找着什么,时而起身挥动铲子,一掘下去,抛出一撮混着杂物的泥土,接着又俯下身子,用手仔细扒拉着。

这时一丝清凉的风忽然掠过,旁边荒草随之轻轻摇摆,沙沙细声不绝于耳。黑影霍地直腰杆来,目光如电,警剔地向四周扫去,他觉察到一股诡谲阴森的气息。

就在这时,从黑影背后传出一个幽灵般冷涩迟缓的声音:

“我晓得你想找什么……”

第九章相煎

老曹爷爷走在前面,佝偻着身子,像是背负重物,又似被沉重的压力逼得抬不起头来。吴来紧闭着嘴,默默走在身后,望着他苍老颓唐的背影,心中不知是怜,是恨,是苦,还是疑。眼见他身子突然晃了晃,似乎踩到石头,吴来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却没有上前搀扶。

老曹爷爷终于站定,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想找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是不是?”

“是。”想到父亲,吴来挺起了胸。

“我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带了疑。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如果不是当年有人亲眼看见他把你抱在怀里,点燃房子自杀,我应该第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话未落音,吴来往前踏出一步,胸脯激动地起伏,沉声问道:“你说什么?我爸爸是自己烧死的?”

老曹爷爷点点头:“如果你以为你父母的死是我害的,那你就错了。”

“哦,是吗?”

“当年我虽然反对你的父母亲结婚,但并没有害他的意思。相反,二十五年前使我全家遭难,害我晚年孤独的,正是你父亲。”

“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我出院回家,发现你父母的照片不见了,除了你和那个程妹子,这些年没有人进过我家门。你拿走了他们的照片,我才终于肯定,你就是他的儿子。那天被你父亲抱着投火自杀的,不过是一条婴儿的棉被,在那之前你就被他送走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找回雁县。”

吴来目光闪烁,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是否在说谎。

“我今年已经八十,孤身一人过了二十几年,是是非非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想找你父亲的遗物,我这里倒是还留着一件,也许你看了之后,会晓得很多事情。” 老曹爷爷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跟我来!”

这两夜依然辗转无眠。快到天亮时,程寂终于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小小舞台上,四周望去,这是一家古式的茶楼,此刻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客人们无心喝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舞台,二楼的游廊上也坐了一圈涎着笑脸的男人。

众人目光聚集在舞台中央一个女子身上。程寂似乎站在她身后,只见她穿着一身艳红的半袖旗袍,镂金刻银,一派华丽风格,乌黑的长发挽作一个荷花髻,向众人微微颔首,将怀中琵琶轻轻一拨,一声清越,满座顿时安静下来。

歌女稍稍清了清喉咙,纤指撩撩,琵琶声如珠玉落盘,环佩叮咚,嘈嘈切切。程寂虽不懂乐器,却也觉心胸渐渐舒展开来,说不出的受用。但听歌声轻起,句句柔曼忧愁: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嗳呀嗳哟,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台下老少男子目光火辣,有人眼望耳听,不觉口角垂下涎津,连忙唆回嘴里。程寂心中莫名升起忧患之感,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几声,脚下地面微震,茶楼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纷纷四散奔窜。那歌女惊得瑟瑟发抖,抱着琵琶站起来,也要向外跑去。

这一回头,程寂终于看到她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她浓脂艳粉,却掩饰不住少女的纯真神态,这眉目,赫然就是自己!

炮弹声轰鸣声、飞机划过上空的声音就在耳边,源源不断。程寂痛苦地挣扎,双脚却像被绳索缚住,竟一步也迈不开。情急之中,猛然醒来,却见窗外旭日初升,室友们陆续起床,床头电话恰在此时“铃铃”响起。

“喂,找谁?”程寂兀自惊魂未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一个细柔的女声从听筒中悠悠传来:

“是程寂吗?我是你姐姐……”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多年来,她与程立从未心平气和地交流过,更别说以亲姊妹相待。骤然接到程立的电话,程寂呆了一呆,赶忙晃晃脑袋,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妹妹,今天周末,你不用上课吧?”

“我,我,嗯,不……不上课。”对这个亲切的称呼猝不及防,程寂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舌头也不利索了。

“我现在想见你,有些事要告诉你。你应该对二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吧?中午之前,我在房间等你!”

摞下电话,程寂飞快地洗潄完,匆忙赶到火车站。长沙与雁东同居京广线,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趟车在两地间往来。

门开启,程寂轻轻走进病房。四周白墙如雪,白瓷砖的地面一尘不染,单人床上铺着湖绿色床单,从床沿垂下来,几乎触及地面。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颜色已经旧了,却浆洗得干净笔挺,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是讲究生活的。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走进的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涌上来,程寂心头一阵纠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敲打着心脏,呯通,呯通,呼吸竟有些困难,她连忙挤一挤眼睛,定了定神,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能刚从大太阳中走进房间,有点不适应吧。”程寂想着,见程立正背对门口站在窗下,望着满世界的阳光出神,她今天穿着一件羽纱般轻盈的白色连衣裙,衬得身材亭亭玉立,犹在雾中仙境。

“上次说要给你带丝巾,我没来得及回家去拿,就在附近商店买了一条,你看看喜不喜欢。”程寂说着,将丝巾放在书桌上,“我刚才问了护士,她说你最近恢复得很好,完全可以回家调养,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程立慢慢转过头来。程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姐姐,她鹅蛋脸型,眉目精致,清雅中有绝俗气质,只是肌肤苍白,似乎缺少阳光的滋润,下巴尖俏,却显出一种傲世之态。

然而与她眼神交接,两道冰寒阴鸷的光芒直射过来,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目光似一劈闪电,令人感到犹如暗夜之中风雨雷鸣的恐惧。

这目光只闪了一闪,程立随即恢复了常态:“坐。”

程寂在床沿坐下,只觉全身莫名其妙地不自在,似乎臀下有无数虫蚁在爬动,心里暗暗后悔没来得及通知吴来一起到医院。

程立仍然站着,将丝巾拿在手中抚弄:“要我回家?回哪去?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老房子里,还不如在医院。”

听到这话,程寂不由得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不用瞒我,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系在你裙子拉链上的麻线。”

程寂想起,上次到医院时父亲七日丧期未过,自己身上还系着守孝的麻线,为了不让姐姐看到,便将它别在拉链上,用上衣挡住了,想必是在与程立的一阵推搡中不慎将麻线露了出来。

“生死由命,没什么可哭的。”程立显得十分平静,“这些天我一直在冥思苦想,终于把二十一年前的那个结打开了。”

“是什么?”程寂心跳遽然加速。

程立不答,思索了片刻,说道:“你一定很想晓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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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牵手走出病房,只听身后老曹爷爷捶着床,声音厉如老马悲嘶:“冤孽呀!四十九年前我就已经忏悔过了!这二十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为什么又要来!”呜咽之声越来越低。

想到这里,程寂脑海里又浮现老曹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不由得全身不自在起来。

这一段路是寂静的荒野,车厢里的灯光照亮了窗外狭小的地带,再往远处,则是一片漆黑的未知境界。程寂有点想念吴来了。她回学校了,吴来也要开始枯燥的工作,不知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会不会想自己,没人给他打扫房间,恐怕过不了几天,那张床又要变成狗窝了吧!

程寂胡乱想着,把嘴凑近窗户,长长地呵了一口气,玻璃上立刻出现一块白色的区域,她伸出手指,划着吴来的名字。突然间望见窗外前方空地上有个人,借着晕迷的光线,似乎是个女孩。

列车开得很快,那女孩离程寂忽地近了,她穿着一身红色半袖旗袍,古色古香的样式,站着纹丝不动,犹如一座雕像,只有长发在空中轻轻地飘着。程寂来不及仔细看,列车已经超过女孩,就在那一瞬间,女孩的脸在窗上闪了一下,程寂惊得叫了一声,那竟是自己的脸!

旁边旅客也正在发呆,闻声惊了一下,程寂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刚才看到外面有人了吗?”

那人奇怪地看着程寂:“乡下地方,又是晚上,哪会有什么人,你是不是在做梦?”

程寂不死心,又问另外的旅客,所有人都是面无表情,程寂只好怨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幻觉越来越离谱了!”

列车终于进入长沙站。程寂提着行李箱,下了站台,向出站口走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孩早已守在那里。

“你怎么又来了?”程寂淡淡地问道,并不觉得奇怪。

“你每次都在开学前一天晚上才到校,每次都坐这趟车,我想不来都不行。”邓一生迎上前来,微笑着接过她的行李。

第八章情迷

看到邓一生跟着程寂进宿舍,殷勤地帮她整理行李,夏琴一张俏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她冷冷地看着,半晌,站起身来,端盆拿桶,一阵乒乒乓乓。

“今天舞会好玩吗?去洗澡呀?”邓一生百忙之中不忘微笑着问一句。

“洗头、洗澡、洗衣服、洗鞋子!放心,我不会回来太早的,免得打扰你们!”夏琴乜斜着眼,也不等他回话,咣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程寂不知所以,问邓一生:“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她约我去参加舞会,我没空,她就生气了。”

“邓老师你真是迷死人不赔命呀!”程寂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邓一生连忙摆手:“别别别,你别叫我老师,我听着怪不舒服。”他在本校政治教育系毕业,留校当起了辅导员,比程寂和夏琴高三届。

“那叫你什么?邓师兄?邓学长?”

“你还是叫我全名吧,我听着自在一点。”

程寂“哦”了一声:“邓一生,邓医生,又是一个新学期,你是不是有新的‘救人’计划了?”

邓一生脸红了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专救天下女子于水火之中’,这是那帮同学开玩笑说的……我哪是那样的人!”

“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程寂将他往门口推去,“你快走吧,楼下值班的大妈要上来轰你了,再说我也怕被夏琴的眼神杀死!”

窗外秋风细凉,月华清辉。已经熄灯很久了,程寂仍然辗转反侧,这些天来第一次一个人睡,心思开始紊乱,脑子里一会是父亲的殷殷叮咛,一会是吴来不羁的笑容,一会又是一张自己的脸,千头万绪理不清。

夜深沉,万籁俱寂,程寂终于有了点朦胧的睡意。雪白的蚊帐随风微微地漾动,窗外遥远的地方依稀飘来一曲轻妙的音乐,不知是何乐器,似乎还有人柔柔地唱和,令听者身心舒畅,如临碧溪,如坐云端。

忽然,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房中,长发垂肩,黑夜中看不清容颜,只见她肩头微耸,似乎在轻轻啜泣。

程寂正心惊胆战,那女子竟缓缓移动身体,一步一挪,走到她的床头。

“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程寂猛然想起吴来昨晚说的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脑袋里“嗡”的一下,张大了嘴巴,喉咙里憋出“嘶嘶”声,拼尽全力想要叫出来。

只见白衣女子飞快地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程寂的嘴。她的手臂在夜色中显得苍白晶莹,手指纤若无骨,程寂只觉脸上一阵冰凉,险些晕过去。

白衣女子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掠开眼前的长发。借着微光,程寂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蛾眉秀鼻,明眸传神,是个娇美的女孩,程寂却不由地大吃一惊,在心里喊了一声:

“夏琴!”

夏琴见她吓成这样,脸上露出取悦而又歉意的笑容,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以不动声带的微小声音说道:“别怕,是我!”

程寂点点头,心里犹疑不定,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见夏琴面色似乎有些伤心,悄声说道:“我心里难过,睡不着,今晚让我睡你床上好不好?”

程寂往里挪挪身子,夏琴拢了拢睡裙的下摆,跻身躺下,两人将毯子向上一扯,罩住了脑袋。

“你干吗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程寂有些恼怨。

“嘘!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吵醒了。呵呵,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梦游啊?”

“你要是梦游我反而不怕了。”程寂将前几天在家乡发生的种种奇事简单说了。说到诡异的地方,夏琴吓得身子直往里缩,末了问道:“啊?这些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深更半夜我哪敢编这些故事来吓你!”

夏琴想了想,说道:“最奇怪的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中秋节晚上,你姐她们到底去哪玩了?遇到了什么事?把这个问题解开了,其他的就都明白了!”

“是啊,但是好像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

“你去找邓一生,那家伙交游广、见识多,说不定能帮你的忙。”

“我倒没想起他来,明天再去问问吧。对了,你们今天是不是吵架了?”程寂握住了夏琴的手,在毯子里捂了一会,已经有些温热了。她们俩同系同班同宿舍,感情一直很好,偶尔因为邓一生的事闹别扭,很快就和好了。在吴来面前,程寂像个小孩,而在活泼任性的夏琴面前,她又觉得自己像大姐。

夏琴扁了扁嘴:“气死我了,他明明答应跟我一起参加舞会,临时又变卦了,气得我也没去!”

“他是去火车站接我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才不愿意跟他打交道!”

“男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搞不懂,你对他好,他不觉得,你不理他,他偏偏死皮赖脸跟着你,比女人还难猜!”

程寂不禁哑然失笑:“你呀,是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他身边每天都围着一堆漂亮女孩,早就对女人的温柔麻木了。他并不喜欢我,可能因为我一向不爱理他,让他产生一种挫折感,所以故意体贴讨好,等把我感化之后,他就会有成就感了。哼,我才不吃这一套!你也不能对他太好了,这种男人就该给他点脸色看看。”

“可是,”夏琴又伤心起来,“我一看见他就冷漠不起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开学这几天事务繁杂,邓一生也没来找她们,只打了几个电话安慰程寂,直到过了一周,他才终于脱身出来,邀请程寂去吃馄饨,程寂本想叫上夏琴,却被他拒绝了。

一条马路贯穿校园,两旁绿树成荫,在炎热的空气中围出一道长长的阴凉地带。马路尽头逐渐变窄,学校后门便开在此处,附近店铺林立,俨然是一条小吃街。

天色渐暗,许多学生从后门出来,小吃街上人头攒动。邓一生和程寂坐在一家福建人开的馄饨店里,店面虽小得可怜,却也干净利落。

听完程寂的叙述,邓一生细想了想,说道:“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查出那些陈年旧账。”

程寂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去公安局查档案。既然出了人命,就算没有破案,公安部门也应该会留下记录。”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可是,就凭我们能查到那些档案吗?”

“我们当然不能,但有人可以。”邓一生又露出迷死人不赔命的笑容,“我认识一个师妹,她爸爸是省公安厅的高干,她自己是学档案专业的,毕业后也在公安部门工作。这两天我去找她帮帮忙。”

“哦?”程寂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邓一生,“又是一个被你‘救’过的女孩吧?看来邓医生又要去‘复诊’了。”

邓一生表情有些讪讪的:“你也来取笑我……晚上大礼堂举行迎新生文艺晚会,晚会结束后是自由舞会,你也来参加吧。”

“我去干什么?我既不是新生,也不是老师,再说我又不会跳舞。”

“我可以教你呀!每次请你跳舞你都不去,明年就要毕业了,难道你想以舞盲的身份走进社会?”

学校礼堂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舞池,照明灯一律关闭,只有镭灯在头顶闪动,轻缓的舞曲中,五颜六色的光束旋转扫射,舞池中的身影忽明忽暗,忽炫忽隐,偶尔在人们脸上扫过,惨亮的脸色一忽即灭。程寂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幻灭感,竟似不在人间。

“你怎么了?慢四很容易学的,别紧张。”邓一生发觉程寂神色有异,握紧了她的手。

程寂摇摇头,跟着他的步伐,笨拙地移动脚步。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邓一生的邀请,难道仅仅因为有事相求?要是吴来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吧,若让夏琴看到,恐怕更要气得吐血。

程寂只顾胡思乱想,竟没察觉到邓一生慢慢地靠近她,见她没有反应,胆量一增,缓缓将胸膛贴近她的脸庞。

程寂缓过神来,刚想避开他,忽然感觉有人顺着后脑勺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第一反应这是邓一生的手,然而转念一想,两人舞步未乱,邓一生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难道竟有第三只手伸到她的脑后?

程寂不由一惊,然而那种被抚慰的感觉十分舒服,像童年时冬天偎在父亲怀里取暖,竟令她不愿抗拒,不自由主地露出幸福的微笑。

邓一生喜不自胜,以为自己数年努力终见成效,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上心头,扶着程寂腰部的手轻轻使劲,将她轻揽入怀。

程寂心中暗暗叫苦,想要摆脱,却不知为何全身无力,像是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着她,而这力量居然有种博大深沉的意境,使她贴在邓一生的胸膛感到十分温暖。慌乱中耳根忽然响起父亲曾说的话:

“不要再跟吴来交往!”

程寂困惑不已,抬起头来。这时他们已经步入舞池中央,此处光线最明,邓一生剑眉朗目,鼻梁英挺,鼻尖略带鹰钩,坚毅中不失精致,程寂似乎感觉到四周黑暗角落中无数嫉妒的目光向她迸射过来。
 0   2006-07-07 08:19:5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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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鬼的地方,不要提起它了!你忘了?二十五年前死了那么多人,二十一年前又死了人,好不容易这些年太平了,你还敢招惹麻烦?”

“太平?”李爷爷拈着烟斗,在板凳边缘磕了磕,“你觉得现在太平吗?老程死了,老蔡也死了,又一个中秋节要到了,一切都有命运,我们又能决定什么?”

这两天似乎风平浪静。程寂打点好上学要带的东西,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要一个人坐上火车,沿着京广线北上,在熙熙攘攘的学校里,开始她最后一年的学业。雁县离省会并不远,火车上的时间仅两个多小时,然而程寂想到又要与吴来分别,心中实在不舍,收拾行装的动作缓慢沉滞。

夜幕降临,这一天正是农历的七月半,天空飘着浅浅浮云,月亮在乌色包围中显得不太明朗,微风中透着点凉意。

雁县的风俗,今晚鬼门关大开,也是祖先和逝去的亲人们回家探视的时候。这一天所有人家都要“供老客”,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天黑前必须一切就绪,将盛着佳肴的碗碟整齐地布于大饭桌上,鸡鸭鱼肉汤样样俱全,桌子位于堂屋正中央,周围摆好方凳或椅子,按照椅凳的数量,倒上几杯白酒,也有人家倒的是当地特产的醪米酒,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然后打开大门,全家人退出堂屋,在门外路边烧几堆钱纸,静候祖先用餐。这时空气里自然满是菜香和酒香,有的小孩会吵着要进去吃饭,这时大人通常一巴掌打去,喝道:“莫吵!祖宗们正在吃饭呢,去,烧钱纸!”

程寂收拾完回到自己的家里,吴来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和餐具。

“这小子!平时懒得连衣服都不洗,勤快起来倒还像那么回事!”程寂一边想着,一边和吴来一起搬桌子、摆碗筷、上菜、斟酒。布置好供桌之后,两人退出房间,蹲在阶上,将一摞高高的钱纸撕开,一张一张烧了起来。

温暖的焰光中,颗颗火星飞舞起来,闪闪发亮,随即又暗了下去。灰烬飘飘荡荡,载着悠悠思念,不知欲往何处。

“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看着窜动的火光,程寂想着父亲的模样。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是人的心理作用吧。”

“我听说,七月半烧钱纸,风会把纸灰吹起来,一直吹到祖先的坟上,不管他埋得多远。”

“这个你也信?那僵尸你信不信?吸血鬼你信不信?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你信不信?还有……”吴来还要说下去,程寂甩手一掌打在他肩上,恨得咬牙切齿:“你再说,你再说,看我不把你打残了!”

斜对面就是老曹爷爷的屋子,此刻他坐在家中桌旁,透过窗户,静静看着屋外的人情世态。他不愿“供老客”,更不愿烧钱纸,人到八十,百事历遍,万般看透,那些小儿女的行为,他已经懒得再做了。

七点到了,老曹爷爷双手捧着收音机,将天线拉成一根细长的白杆,拨动开关,调到常听的频道。奇怪,只听里面传出来沙沙的杂音,似乎这个波段并没有电台。老曹爷爷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数字,起身扯了一下灯绳,昏黄的光充满了屋子,他眯起眼睛再仔细一看,数字并没有错,确实是这个波段。

老曹爸爸纳闷着,左右旋了旋,想听听其他电台的新闻,忽然他听到唱戏的音乐,声音调大一些,原来是越剧。他最爱听的戏曲便是越剧,既然今天听不成新闻,听听戏也不错。老曹坐在靠椅上,半闭着眼睛,一手拿着收音机,另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合着乐曲轻轻的拍着。不一会,一段越剧唱完了,沉默了两秒钟,收音机里传另一段曲子来。

吴来和程寂取笑着,看看时间,“供老客”该结束了,钱纸也差不多烧完了。两人站起身走进堂屋,将多余的凳子和晚筷撤下,准备享受这顿丰盛的晚餐。便在这时,不远处的平房里猛地传来一声惊吼,接着又是两声,竟是老曹爷爷!

叫声惊动了四邻,吴来和程寂也冲过去,众人推开房门,老曹爷爷半瘫在地上,两眼圆睁,神情惊恐万分,满面皱纹扭曲着,身体仍在不住地颤抖。收音机落在身旁地上,他直勾勾地盯着,似乎要喷出火来将它烧成灰烬。

这时所有人都听清了,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段缠绵的女声,唱着那许多年前的歌曲,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老曹爷爷不说话,眼眦极睁,瞪着地面。吴来走过去,拾起收音机要将它关上,手拨了一拨,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开关竟然失灵了!吴来稍稍一愣,又去拨弄调频的旋杆。奇怪的事发生了,不论他怎么调,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始终连绵不断,既不能换台,也不能关机,甚至连将声音调小一点也不能!歌声仿佛有种神秘的魔力,牢牢控制了收音机。

吴来正觉惊奇,呆若木鸡的老曹爷爷突然发出一声嘶叫,晚上听来有如野猫哭夜,令人心里不由一纠紧:

“给我!收音机!”

老曹爷爷鬼爪般干瘦的手伸在半空,吴来将收音机递给他,只见他眼中忽的射出一道凶光,突然间力量陡增,一把夺过收音机,死命往地上挫砸,一边砸一边狠狠地咒骂:“你回来!你回来!我不怕你!我也活够了!”

小小的匣子哪经得起这番怒砸,立刻体无完肤,电池和几个老旧的零件蹦了出来,七零八落。歌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空空空”的砸地声,老曹爷爷的手掌早已血迹斑斑,他却像没有痛觉似的。众人面面相觑,连忙架起老曹爷爷,有人夺下他手里的破碎收音机,有人好言安慰,有人跑出去找车,忙成一团。

吴来转头对程寂说道:“我们几个男仔送老曹爷爷去医院,你先回去吧,要是困了你就先睡,莫等我。”

程寂心里有些不情愿,这几天她和吴来寸步不离,家里遭遇变故,若不是身边有吴来帮忙处理,又费尽心思给自己开导解闷,自己一个人真的承受不起。邻居叫来一辆小面包,坐不下几个人,程寂无奈,只得叮嘱吴来早点回家,独自回去了。

没有吴来陪伴,时间过得极其缓慢。程寂无心看书,不住地抬手看表,眼见过了十点,她实在忍不住,走下楼去,敲了敲隔壁宋阿姨家的门。随着门开,她看见宋家的男孩正在洗漱池旁刷牙。

“你回来多久了?吴来没跟你在一起吗?”

“唔,我们比他先回来,他留在医院照顾一下,应该很快就回了。”小宋摇动着牙刷柄,含糊嘟囔着。

程寂告辞回楼,正要推开房门,无意中向老曹爷爷家撇了一眼,见那扇古黑的窗户上似乎人影一闪,再一看时,又没了动静。程寂摇摇头:“唉,最近怎么老有幻觉!”

回到房中,一种孤立无助的感觉突然袭来,她亮着灯,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时钟滴答滴答走着,她开始有些担心,同时又不断安慰自己:“莫乱想,他很快就回来了。”

夜越来越深,程寂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楼梯处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程寂精神一振,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呼吸紧张起来。门开了,幸好是吴来,程寂吁了一口气,跑上前去抱住他:“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呆了!”

吴来爱昵地抱了抱她,反手将门锁住。程寂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拿来看时,原来是张半身照片,已经很旧了,泛着黄边,有些地方还有裂痕,像一张皱纹卫生纸。照片的右边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身子微侧,扎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长辫,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羞涩的微笑。

“这是什么照片?她是哪个?”

“是我母亲,”吴来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湿润了程寂的眼眶,她看了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吴来:“你长得有点像她。”

吴来微微苦笑:“你再仔细看看,照片上有什么古怪?”

程寂有些纳闷,将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没什么古怪呀,就是摄影师水平不高,拍得有点歪,右边空间很小,左边却留着一片空白。”

“摄影师没有问题,”吴来低眉垂目,显得心事重重,“这张其实是我父母的结婚照,照片上本来有两个人!”

沉闷了一个暑假的校园,终于在阵阵秋风中传来生动的声音,学子们提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返回学校。邓一生刚从食堂出来,脚步轻快。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一种习惯性的、职业的、形态完美的微笑,他知道旁边随时有女生在偷偷看着他。对于她们,邓一生从来不吝惜回报以春天般的温暖和力所能及的关怀。

“邓老师,今晚的舞会你去不去?”一个女生快步赶上来,是中文系的夏琴。

“不去了,我现在要去火车站接人。”

夏琴显得十分失望:“我都跟班上同学说过了,你不去,我上哪再找一个舞伴?”

邓一生心想:我又没答应你一定会去。但他仍然微笑看着她:“像你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女生,还怕没人请你跳舞?恐怕到时候眼睛都挑花了。我今晚确实有事去不了,太遗憾了!”

“你去接谁呀?”

“我的女朋友。”邓一生很认真地回答。

夏琴眨眨眼睛:“女朋友?你的哪一个女朋友?”

邓一生笑得更迷人:“当然是我唯一的那个女朋友,你又不是不认识。”

夏琴咬着嘴唇:“哼,我就不信她真的是你女朋友,你都讨好人家三年了,可惜人家理都不理你!”

列车在京广线上飞驰,窗外是茫茫黑夜,远处的衡山脊脉隐隐约约。程寂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托着下巴发呆,想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和蔡叔叔夫妇的死、姐姐的病、多年前的谜案、昨晚看到的吴来父母的结婚照,以及今天下午在医院听老曹爷爷说的那些话,似乎每件事情都有关联,然而又像隔着某一扇门,让人看不见真相。

下午出发前,程寂跟着吴来去了一趟位于城东的县人民医院,她实在不喜欢见到那个怪僻的老头,但吴来一定要去,她也只好同去。老曹爷爷伤势并不重,受到的刺激却非同小可,半天没缓过神来,一听见有人走近,他立即如惊弓之鸟,全身绷紧,腾地一下转过头,向来人射去电一般的眼光,看得人心里直悚。

见到他们两人进来,老曹爷爷似乎情绪又激动起来,盯着程寂的眼神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你真的不是她?”

程寂被问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老曹爷爷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不像,不像,声音不像。”他忽然伸手去抓程寂的胳膊,程寂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甩开,闪到吴来身后。

“你莫怕,我没有恶意……我要告诉你们,这里面有一个可怕的目的,它埋在地下,四十九年了,一旦爆发,那是一场大灾难……大灾难呀!所有人都会遭殃。你们一定要阻止,阻止!”老曹爷爷歇了歇,喘了口气,语速十分急促,“快去衡山,中秋节之前,去找灵一,不然就来不及了!”

程寂和吴来对望一眼,心里均想:“这老头有点神智不清了,说话颠三倒四。”吴来说道:“你休息吧,没事了,不要自己吓自己。”
 0   2006-07-07 08:19: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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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寂挽着吴来走到蔡家门前,她捋了捋头发,“笃、笃、笃”三下敲门,等了一会,里面没有动静。程寂再敲三下:“蔡叔叔!蔡叔叔!我是程寂,你在家吗?”两人竖起耳朵听,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奇怪了,昨晚明明打电话约好的呀,怎么不在呢?”

“你呀,跟人约在九点见面,结果自己一觉睡到九点一刻还叫不醒!蔡叔叔今天肯定有事要出门,没时间等你了。”

“昨天奔走了一整天,太累了嘛!可是李阿姨怎么也不在呢?她一般很少出门呀。”程寂咬着嘴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家了。这时只听房间里面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再仔细一听,似乎还能听到秋风在房间里盘旋吹掠的声音。

“奇怪,”吴来沉思着,“他们好像走得很匆忙,没有留录音电话,连窗户也没关好。”

听吴来这么一说,程寂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小说和电视里常见的凶杀案情冒上心头,她害怕起来:“那怎么办?我们去报警吧!”

正在这时候,外面街上忽然人声鼎沸,两人走下楼,在楼梯口遇到三个警察,神色肃穆地上了楼。楼房旁边的果蔬交易市场外聚了许多人,还有人陆续从附近的店铺、楼房里赶出来,市场门口顿时喧嘈起来。吴来拉着程寂挤进人群,见围在中央的两个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蔡老板的下属,果蔬市场的管理员,他们神情悲痛,正在发布一个重大消息:

“我们刚从派出所回来,是的,翻下山谷的正是蔡老板的松花江,车子已经摔烂了,但车牌号还能看出来。”

“那蔡老板怎么样了?”旁边一个商贩赶紧问道。

“唉,山崖不是很高,但摔下去还是留不住命!”管理员抹了抹眼睛。

“蔡老板一向做事稳重,开车技术也蛮好,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呀!”商贩和居民们七嘴八舌,叹息着。不等听完,程寂只觉眼眶一湿,落下泪来,吴来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李阿姨呢?她也在车上吗?”程寂问那两个管理员。

“是呀,他们还带着行李,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李姐的表情倒并不痛苦,还带着笑,可能当时正躺在后座睡觉,在梦里去世的。”

吴来凑在程寂耳边说道:“走,我们去他家里看看。”两人上了楼,蔡家的门已经打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另外两个警察在屋里取证。见两人要进去,门口的警察伸手拦住了。警察狐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程寂忙说道:“我是蔡叔叔的侄女,他跟我爸是结拜兄弟。”

“那也不能进去,我们正在办案!”

“那好吧,我们不进去就是了,”吴来说道,“我们刚刚得到噩耗,觉得太意外了,所以赶了过来,想问问蔡叔叔和李阿姨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在山路上出的车祸,刹车意外失灵,我们怀疑是人为原因。”警察的一只手仍然拦在门口。

“他们临终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咽气了。”

吴来仍不死心:“那,蔡叔叔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呃,比方说遗嘱什么的。”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吴来连忙解释:“你千万莫误会!我只是想问问蔡叔叔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有。他身上有一张纸条,看样子是早就写好的,说如果他们出了意外,就把所有财产捐给市里的精神病医院,别的没有了。”警察略略思索了一下,又补充说道:“在车前的仪表台上划了几个血字,估计是死者临终前用手写的。”

“是什么?”吴来和程寂同时问道。

“我们现在也没查清楚,就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万人坑!”

李奶奶双手捏住煤炉的两耳,用力提起,将炉子搬到过道的墙边,看看炉内火势将尽,于是拿起火钳,添进一块新煤,然后慢慢挪进屋里,端出煮饭用的米锅,在门口阶边的自来水管旁蹲下,一丝不苟地淘起米来。

房门没有关,可以听到屋里说话的声音。

“派出所的人问了些什么?”

“也没问什么,就是给我们作了一份笔录。昨天晚上我们给蔡叔叔打电话,问他二十一年前那件事,但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什么也没说,我们就约好今天上午在他家见面。等我们到他家时,他已经在几十里之外出事了。他的车前两天才检修过,今天突然刹车坏了,警察怀疑有人故意害他,但现在还找不出什么线索。”

“照你这么说,老蔡明明跟你们约好了,今天清早却收拾行李要到外地去,谁也不晓得什么原因……”李爷爷沉吟着。

“是的,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就算临时有事要离开雁县,按蔡叔叔平时的做法,也会给我们打个电话或者留个纸条,不至于这样匆匆忙忙,倒像是故意躲开我们。”吴来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双肘立在大腿上,十指交叉,支撑着头部。程寂挨着他坐着,也在冥思苦想。

李爷爷叹息着:“老蔡这个人为人还不错,不像其他暴发户一样目中无人,没想到会跟人结下这么大的仇,竟然逼得他离家出走,还害他死得这么惨。”

“我觉得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吴来舔了舔被风吹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如果他真的跟人结了仇,怎么连亲戚,邻居,还有跟了他十几年的人一点都不知道?听那些人说,这几天没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情,只是程寂的爸爸去世之后,蔡叔叔很悲痛,但他突然带着李阿姨出走,确实令人猜不透原因。”

“二十一年前,那三户人家搬走时也是这样,说走就走了,不晓得什么原因。”李爷爷叹了口气,“老蔡没留下什么话吗?”

“他没向身边的人透露什么。但警察在他衣服里发现一张纸条,可能是临走前写好的,说愿意捐出所有财产,好像已经预感到会发生意外,为了躲开这场意外才决定离家的。”吴来说到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您刚才说,二十一年前搬走的是三户人家?”

李爷爷点点头。

吴来眼睛发亮了:“当年出事的有六个小孩,除了程家没有搬,蔡家只搬到了城东,应该还有四户,难道其中还有一家人没搬走?”

李爷爷的表情有些古怪,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是的,还有一家,而且他就住在这里,哪也没去,不过你们在他身上恐怕问不出什么。”

吴来和程寂对望一眼,倒吸了一口气,齐声说道:“您说的难道是…。。”

“没错,就是老曹。就在那天晚上,他失去了唯一的亲孙女――曹叶!”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立刻不说话了,过了半晌,程寂机械地摇了摇头:“原来是他!我再也不想进他那个屋子了,阴森森的,白天看着也像鬼屋!”

吴来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抚,他也沉默了一会,望着李爷爷的眼睛:“还有一个问题解不开,蔡叔叔临死的时候拼尽全力写了三个字,可能跟他的出走和离奇死亡有关系,但是谁也想不通他要告诉我们什么。”

“哪三个字?”李爷爷只觉心里一抖。

吴来沉声说道:“万人坑!”

门外突然“梆”的一声,三人吓了一跳。出来看时,却见饭锅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呈放射状撒开,李奶奶正弯着腰,双手将面上的一部分未与地面接触的米小心捧起,放回锅中。见他们出门,李奶奶端起饭锅,歉意地笑了笑:“老啦,端个锅都不稳,你们年轻人莫见笑啊!我再去取一点米,重新淘。”说着,脚步蹒跚地进屋了。

吃过晚饭,吴来斜躺在床上看电视,程寂忍不住推一推他:“哎,莫看电视了,陪我聊聊天!”

“聊什么?”吴来一动不动,似乎心不在焉。

“我现在脑袋里一片混乱。这几天发生的事稀奇古怪乱七八糟,感觉做什么事都不顺!”

“是啊,先是你爸去世,然后又有那个奇怪的钱包,你姐一看到你就横眉怒对,老曹爷爷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找到能解开二十一年前那个谜的人,偏偏蔡叔叔一家又发生意外了。”吴来拍了拍额头,“我这里面也乱哄哄的。”

程寂咬着嘴唇,想了想,只觉头皮都要炸了,索性一拍脑袋:“算了算了,不想了,再想我就要搬去给我姐做病友了。”她也躺下来,扭动身体,贴着吴来的脸:“哎,要不你跟我说说你们家乡的事吧。”

“我家乡?”吴来闭上眼睛,“也就是浙江一个小镇,没什么好说的。”

“说嘛,说嘛!”程寂娇嗔着,从吴来手中拿下摇控器,将电视关了。

“那是桐庐的一个小镇,叫滨江镇,在大源溪和富春江交汇的地方。小时候水特别清,站在石桥上,能看见江底一粒一粒的沙石,水就在脚下流着,一直流进富春江。不过这几年水质越来越差了,附近建了一些厂子。”

“你们小时候玩些什么呢?”

“钓鱼啊,玩水啊,划船啊,或者在江边石板滩上晒日光浴。小时候还有渔家女撑着船捕鱼,到了晚上,她们唱着渔歌,点起渔火,生活虽然比较苦,却很有情调。不过现在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种情景了。”

程寂闭着眼睛,想象青山怀抱的一座小城,藏着一湾碧水,青青的石板路,静静的江边小楼,还有两头微翘的长核形小渔舟和纯朴素丽的渔家女,这一幕好像很熟悉。

“你说的我梦见过,真的,不止一次。”程寂回忆着,“我梦见自己唱着歌,撑着小船,从桥下穿出,还有一个男仔在岸边等着我。”

“哦――看来你遇到我是早就注定了,你小时候就梦见我了,是不是?”吴来笑出声来,侧过身子,两人鼻尖碰着鼻尖,他用食指刮着程寂的脸颊,“真不害羞!小小年纪就开始做这种春梦!”

“才不是呢!我梦见的那个男仔好像不是你,虽然每次都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觉得不像你,他的个头比你高那么一点点。”程寂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着。

“嗯?”吴来装作大怒的样子,一翻身将程寂压在身下,“你竟敢梦见别的男仔?”说着扳住程寂的脑袋左右摇晃,嘴里还故意哼哼:“逆我者亡,看我怎么教训你!”

程寂被他摇得晕头转向,一叠声笑着:“我晓得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莫摇啦,我顺了你还不行吗!”

吴来嘿嘿笑着:“我还没说完呢:逆我者亡,顺我者亦亡!”他伸手抖开毛毯盖住两人,顺手将台灯拉灭了……

第七章离别

楼上风光正好,楼下的一对人却愁眉不展。李爷爷坐在靠凳上,闷声抽着烟斗,这烟斗他已经搁置好几年了,今天又翻了出来,袅袅青烟在屋里飘绕,像是闻见阿拉伯笛音钻出竹篓舞动的一群小蛇。

“老李,你怎么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要不是我摔锅提醒,还不晓得你会说出什么话来!”李奶奶面色紧张,看着丈夫。

“我没有跟他们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这些事情我自己也稀里糊涂。他们说万人坑……”
 0   2006-07-07 08:18:4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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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7-07 07:49:02  回复

回复/评论:万人坑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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