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
她坐在窗畔,用一把象牙梳子梳理头发。
这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从她决定留长发之后不曾间断过。如今,长长的发丝已经盖到了脚面,金澄澄的,像传说中从黄金泉中流出的金色泉水。贴在脸颊上冰凉柔软,慢慢地,慢慢地,让人不知不觉地沉如这金色之泉。
她梳地极慢极细致,从发根至发梢,一遍又一遍。象牙梳子在发丝间轻拂而过,发出细致的嘶声,在这无人的夜色中,好似一支寂寞的歌谣。
良久,她罢手,轻轻叹息。抬眸,窗外是一株樱花树,满树的樱花怒放,几乎要将夜烧起来,偶有风过,花瓣似雪飘落。她伸出纤瘦的手,接住一片,那精致的花瓣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她回忆中童年的香味毫无二致。
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时光的深处。
那时的她,和,那时的他。
她的家族历史悠久,子嗣极多,她又是极害羞不喜交际,所以刚开始并没有亲眼见过他。只是听相熟的表姐们谈起家族里有个放荡不羁的表哥,年纪不大,却是出名的会玩,出名的风流,一双眼睛黑得妖异,任何女人只要被盯上一眼立刻神魂颠倒。
这些传闻听过也就算了,本来就是与她无干的事。可是命运偏偏不由她悠然袖手旁观。
那年,还未长成,爱情却来了。
篝火旁,一群表兄弟表姐妹们手挽手,跳着古老的舞蹈,衣袂翻飞,倩影双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在这衣香鬓影中,他是最出色的一个,只是随意往那一站就压倒了所有表兄妹。和传闻中一样,那双妖异的眼眸淡淡一扫,就让人无法呼吸,天生魅惑,只为使人断肠。
她拼命躲在那棵樱花树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看他,突然他注意到了,回头冲她一笑。她一惊,用手捂住眼。
他却不放过她。
“呀,这位小美女是谁啊?”他走过来,从树后拖出她。她又是窘又是欢喜,脸涨的通红。
“花花公子,别碰小女孩,为你心碎的人已经够多了。”几位表姐嬉笑着叫嚷。
他不理,俯下身看她的脸。“你一定是最小的表妹,好可爱,再过几年就会出落成大美女了,到时,可别不理表哥。”
在那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她不敢抬头,窘得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听到他又是一笑。
“为向小淑女致敬,可否共舞一曲?”他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
被他带着起舞时,她恍若梦中,眼中耳中心中全都是他。他贴在她耳根,说着似真似假的情话,她半懂不懂,却满满的欢喜。
一曲终了,他问:“为什么不说话,不喜欢我吗?”
这句话像道雷将现实劈进她一时情迷的大脑中。她张口结舌,仓皇而逃。
背后,有人讥谑的笑。“大情圣,你的小美女是个哑巴!”
哑巴!哑巴!她捂住耳,不忍再听,眼泪却如雨。
这一刻,她如此痛恨生为哑巴的事实。
舞会结束时,她又躲在樱树后,默默地看着他牵起一个女孩的手双双离去。
那个女孩,美得像个妖精,天然艳冶,一头乌发直垂到地,稍动一下,流光四溢,他的目光久久眷驻。
人散去后,风也似乎冷了许多。
她仍呆呆伫立着,樱花落了满身,无意识地拂去,却是拂了还乱,一如少女的心事。
再见他,是在不久以后的一个家族宴会上。
他还是他,只是身边的女伴已经换人。同样美得惊人,却是棕色皮肤,野性热烈,那个女孩也有一头长长的秀发。
有人风言风语。“呦,这个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太小看他了,宴会散了马上换人。”
他搂着女伴,与她擦身而过。
“请让让,小姐。”他说。
他唤她小姐,他早已遗忘了偶尔兴起挑逗的小表妹。
她立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收起伤心。
转眼数年过去,当年梳公主头的小女孩长成了穿着宽大长裙的美丽少女。
她没有再见过他,不是不想,是不敢,这种怯弱的心情只能放于心间独自咀嚼。
只是偶尔听说,他愈发声色犬马,也愈发英挺清逸,说话的人若是女子,无不双眼发亮,若是男子,则又是不屑又是嫉慕。从中,她推测着他无双的风姿,在窗前梳理长发时一遍又一遍地重温。
头发一日长过一日,有如时间的证明。她从不肯让人梳剪,宁愿自己打理,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这头长发,只觉手指划过发丝时,有种暖意涌上心头,也许,它的名字叫做希望。
只是,希望的来临有时伴随着残酷。
十七岁,在年华最盛的那一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在她父亲的葬礼上。
微雨,一众黑衣的亲属。
她伏在棺木上,为失去唯一的亲人而哭泣,哭声嘶哑凄厉,几乎撕碎了阴沉的天空。
无法说出心中的伤痛,只能以泪水宣泄。
“哑巴哭起来还真是难听。”人群中有细细的声音。并不是每个人都虔诚地哀悼死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漠然,有的觊觎这孤女身后的财产,像沙漠上空盘旋的秃鹰,虎视眈眈。
葬礼结束后,她疲惫地几近虚脱,勉强跟着众人往回走。
恍恍惚惚地,踩住了一位表姐的裙角,上等的丝绸上毫不留情地印上了稀泥。耳边尖叫顿起,还未反映过来,已被人推倒在泥泞之中,面前是那位怒火冲天的大小姐。
脑海中一片空白,悲伤和羞耻在血脉沸腾。
太过分了!几乎冲到喉咙的话,最终化为虚无。
她抬起头,眼前似乎只有灰蒙蒙的雨幕,雨水带着寒意打在身上,直入心肺。
唯一可以抱她,哄她开心的人在前一刻已经回归大地的怀抱。这世上再没有人站在她一边,伸出救助的手。
然而,到底还是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冷的泥泞中拖了出来。
“小姐,你做得太过分了,请道歉!”来人的声音年轻而富有磁性,让人听一次便永世不忘。
“开玩笑!”面前的大小姐吃惊之下仍毫不退让。
“道歉!”男子斩钉截铁。
几分钟火药味浓重的对视后,对方终于收起嚣张的羽翼悻悻地离去。
她低着头,不敢看那男子,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像触到了热铁,火辣辣地烫。
为什么?要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重逢?
男子低下头,不允许她逃开视线。
“小表妹。”他的嘴角轻轻一勾,满满的笑意漾满整个天地。而她,也因这三个字彻底失了神。
冤孽,冤孽,到底还是逃不开他编织的情网。他的手,只要能握紧她一刻就足够了。
再次相遇半月后,他告诉她,他爱她。他黑亮深邃的眼眸眷恋缠绵,眼角眉梢都是爱意,任谁都可以猜到幸福的影子。
半年后,她嫁给了他。
那么完美的婚礼只属于童话,她是童话里的公主。
午后的教堂,庄严肃穆,却因为她的幸福而添上了一抹妩媚。全身雪白的她,像被雪花簇拥的精灵,将脸掩在半透明的头纱下,娇羞地偷窥着身旁宣誓永生保护她的男子。
呵,她,的,丈夫。
在心中,将这个词默念千万遍,手中捧着的香橙花似乎洞悉了她的心,窃笑着,开得越发娇艳,香气越发浓郁。
唯一的遗憾,是她无法面对着他,面对着神灵,坚定欣然地说出我爱你。但,他不会在意的,因为他爱她。他们的路还这么长,她会用一生来告诉他,嫁于他是最可喜的事。
戒指被庄重地戴在指上,他冲着她笑,宠溺地,爱慕地。他的吻落在唇上,像五月温润的小雨。
与他执手走出教堂,钟声不绝,蓝得透明的天空中一行白鸽欢快地飞过,落下几片雪羽引人遐想。紫阳花,在阳光中开得正好,绝美夺目,而比之她的笑容,又远远不如。
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天,才知道幸福是如此易碎的东西,用手小心捧护着,也还是会轻易地碎成千万片。当时,初做新娘的她,又怎么会明白这些,即使明白,也无力挽救些什么。
四匹马拉的彩车载着新婚夫妇驶回庄园,在那棵樱树下,车停下,他抱她下车,天旋地转,她仰头只见粉色的撄瓣似雪,纷纷扬扬,袅袅悠悠,落了一身。有一片掉在唇上,原本纯净的颜色,沾上了唇膏,染上了别样的风情。她调皮地张口噙住,细细咀嚼,微微的甘甜芬芳过后,却有一丝丝苦意在口中弥漫开来。
沉浸在爱中的女子忽略了那苦意,只是笑着,任由男子抱着走进大厅,一步一步登上楼梯,直至推开新房的门。立在门口,他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怀中娇小可人的新娘,黑得妖异的眸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然后,猛地一抛——
她跌落在地上,吃惊地仰头——
“好了,小表妹,戏演完了。”
什么,什么戏,茫然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不明白?怎么说好了。”男子嘻笑着打了个响指。“你看我身上穿的这件外衣,是帝都最好的裁缝做的,不算料子,单手工费就要三百金币。我用的手杖,是上等的象牙镶上金饰,也要个四五百金币。还有,在帝都的寓所,马车,烟草,古董,样样都是精品中的精品,那个不是耗资无数,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骄奢无度的挥霍,所以……”
所以……?寒意爬上她的脊梁。
“你很有钱,小表妹,大概连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钱吧。亲戚里有点志向的男人都巴巴想娶你,还好我手快。”男子洋洋得意。“也是你太天真,墓地里一场戏就给骗得头昏沉沉,家产给了你还不是给人胡骗去,不如我拿了,反之都是自家人了。”
她目呲欲裂,张大了嘴想询问,出口的却是不成音的调调。
他欣赏着她的挣扎,笑着说:“你是哑巴真好。”
她扑上前,死死抓住他的裤角发出咿咿呀呀令人心碎的尖鸣。天若有情,怕也会落下几滴眼泪来,但这个男人只是厌恶地狠狠将她踢开,顺手掸了掸灰。
骗人,告诉我你在骗我!泪水汹涌而出,她跪在地上,手蜷着,指甲抠入肉中三分,血蜿蜒流下。这痛,比起心痛连万分亦不及。
男人温情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今后,你就乖乖待在这里——一直到死!”
关门,落锁,一切回归于寂静,只余那哑女凄绝的哭声。
这一关,便是七年。
夜已深,窗外寒风阵阵,盘旋呼啸,宛如百鬼夜哭。
她懒懒起身,象牙梳子滑落,与地板清脆相击。仅仅是淡漠一眼,女子举足而过,斜斜地着倚着窗,向夜幕深沉处眺望。
今晚,他会回来。
七年了,好漫长,当年琉璃娃娃般的少女已然不见,只留下这个空壳,人未老,心已倦。
他真是狠心,这么多年再也不曾踏足此地,存心把她丢在记忆深处,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