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滔滔地说着,傅咏晗静静地听,低着头用手指绞着衣带。末了,她红着眼睛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也是我的命。青芜,过去是我对不起你,难得你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人一认命,就比较容易听话。我满意地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会筹款帮你自立门户,哄抬身价。这里给你取的名字是‘玉莲’吧,多俗气,以后你就用本名‘咏晗’好了。”
“名字岂能随便外传……”傅咏晗说到这里,蓦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又落下泪来,不再辩驳。静默了一会,她只是担忧地问:“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银子,青芜你一个出家人,上哪里弄那么多钱呢?”
“别忘了我有医术啊。”我妩媚地笑了笑,“这年头有病的人这么多,我相信总有些人是出得起大价钱的。”
从此以后,宾州多了一座绮丽的阅江楼,楼里多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傅家娘子咏晗。传说这位咏晗娘子兰心蕙质,写得一手好诗,与诸多官宦雅士酬唱和答,风雅无限。因此艳名遍播宾江两岸,历经十年而不衰。
“听说姐姐昨日在太守府上醉了,今天特来看望。”我坐在红檀木的椅子上,一边剥着新鲜的荔枝,一边盯着铜镜前懒懒梳妆的女子。
“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一边用力扯着自己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傅咏晗一把推开了身后的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弄疼我了!”
我笑着站起来,站到她身后,拈起牙梳:“还是我来,四儿你出去玩吧。”叫四儿的小丫头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乖巧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傅咏晗闭着眼睛任我给她梳头,半晌轻叹了一声:“青芜,你的手还没生呢。”
“给小姐梳了那么久的头,自然忘不了。”我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把手中的头发攥紧了一些,“不是让姐姐昨天不要去赴太守的宴会吗,怎么又去了?”
“干嘛不去?反正我现在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晚上点了牛脂蜡烛看见谁都跟皮影似的,在哪里都是一样。”傅咏晗忽然扭过头来冲我妩媚一笑,“青芜,你不让我去,是怕我见了什么人吧。”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怕你回到旧居,伤心过度罢了。”我冷笑了一声,“要不怎么昨儿个醉得那么厉害,听四儿说罗裙上淋淋漓漓染了好多酒渍。”
“四儿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傅咏晗镜子中的脸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连太守大人扬言要教训我的话都告诉你了吧。”
“那也是姐姐性子太傲,名气再大终归是乐籍中人,好好地得罪人家朝廷命官做什么?”我把最后一绺头发给她盘好,不轻不重地道,“上次若不是我施法消了李都督的记忆,他定会气得派人把这阅江楼砸了呢。适度的傲慢可以哄抬身价,可是傲过了头就没有好果子吃了。姐姐就乖觉些,别再浪费我的法力了吧。”
“是,这些是我欠着你的。”傅咏晗接了话头,压抑了许久的得意终于浮了上来,“不过以后想必是用不着劳烦你了,或许不久之后,我还能离了这肮脏地方呢。”
“姐姐说的是丁忧回乡,此刻做客在太守府的郑伦郑大人吧。听说昨天就是他出面给你解了围,与你彻夜畅饮。”我给她的发髻上簪上了一朵绿绢牡丹,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盯着铜镜中并排在一起的两张脸,“可惜,姐姐已经老了。”
傅咏晗的脸色蓦地有些发白,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了铜镜。与我靠修炼维持住的年轻容颜相比,傅咏晗即使抹了浓重的脂粉,也遮不住岁月在她脸上带来的痕迹。终于,她伸手把镜子面朝下扣在了桌子上,玩笑般骂了我一句:“青芜,你这么怕我脱离这下贱的身份吗?”
我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四儿禀告道:“姑娘,有一位郑大人来访,姑娘见是不见?”
“郑大人?”傅咏晗当即站了起来,随即回头支起镜子,抚了抚鬓角,口中径直道,“快请他进来。”
“慢着——”我忽然挡在了镜子前,“姐姐的规矩,不是非得让客人登门几次才见的吗?怎么今儿个做出这种自贬身价的事来了?”
“他——不一样。”傅咏晗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稍纵即逝的怒意,随即平静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我不妨介绍你们相识。”
“那就不用了,我在这里看看书就好。”我毫不理会傅咏晗的逐客令,走过去拿了一本诗集,凭着窗户坐了下来,再不理会她。这阅江楼本就是我筹款建的,傅咏晗也知道没有权利让我离开。
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傅咏晗忽然低低地扔下一句话:“青芜,这一次……求你成全我。”说着,便提了裙子消失在雕花木门之外。
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傅咏晗陪了一个青衫的男子款款从厅中出来,慢慢在花园中散步。那青衫男子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傅咏晗如同被点亮了一般的眼眸,偶尔对着我站立的位置得意地一瞥。十年的时间,早已把当年娇羞的闺秀改造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无可否认,即使是在我挑剔的眼中,傅咏晗仍旧是美艳的。
心里仿佛硌进了一粒沙子,我撇过头,把目光透射在手中的书页上,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取了一本《元微之集》,面前的几句诗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为修道半缘君。
我冷笑了一声,随手把诗集扔在桌子上,对着镜子展现出一个适度的笑容来,然后慢慢走下了楼梯。
刚走进回廊,我忽然看见一只白鸟伸展着羽扇一般的翅膀从花丛中蹁跹飞过,耳中听见了傅咏晗的脉脉笑语:“郑相公,昨日我本想推掉宴会,却梦见这只白鸟口吐人言,催我前去。说起来,还是它引得我们相识呢。”
“哦,我倒识得此鸟乃名贵的朱鹮,却不知它在梦中跟姑娘说了什么?”青衫男子的口气中,充满了好奇。
“它说……我不告诉你。”傅咏晗低头娇羞一笑,转头走开,不料一眼看见站在回廊中的我,那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我没有看傅咏晗,目光却盯着她身后的男子——丁忧回乡的郑伦郑大人。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我,随即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避开了目光。
“姐姐,这位便是你口中念叨的郑大人了吧。”我轻笑一声打破了微妙的僵局,“怎么不给妹子引见一下?”
傅咏晗此刻才有些回过神来,她背对着郑伦,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强笑道:“正要给妹妹引见呢,这位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郑大人。”顿了顿,傅咏晗调整出先前的优雅笑容,走过几步站在我和郑伦中间,“郑相公,这是拂云观的程青芜道长。”
“程青芜道长?”郑伦一震,立时笑道,“初次见面,在下有礼。”说着便是一揖。
我还了一礼,心知他装作不识,也不戳破,只是揶揄了一句:“看大人如此惊诧的模样,是嫌我的道号不好吗?”
“哪里哪里。”郑伦见傅咏晗一双眼睛正盯在他身上,连忙掩饰道,“我只是看青芜道长长得有些像观音神像,故而惊异。”
“是吗?”傅咏晗听了,转头专心地打量着我,脸上渐渐露出惊奇的神色,“听郑相公一说,倒真有些像了。可惜当日青芜道长在我家做了几年婢女,我竟没有看出来。”
“姐姐的眼神一向不好,自然看不清楚人。”我冷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我的容貌长得像母亲,而父亲便曾告诉我,母亲长得如同他们当日初遇之处的观音塑像。我猜母亲修炼多年,在幻化成人之时自然模仿了所居庙宇的观音面容,这副容貌遗传给了我,平白让我添了几分仙气。
我的话让傅咏晗面色一沉,却发作不出,而一旁的郑伦也有些讪讪起来。
我转了头,却正看见那只白色的朱鹮站在房脊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三人的微妙处境,乌黑剔透的眼睛中散发着一种无奈的悲悯,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厌倦。
伸手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我拉了傅咏晗的手将盒子塞过去:“这是我刻意为姐姐炼制的谷精丹,有清肝明目之效,免得姐姐常常会认错人。”
“我没有病,我不吃药。”仿佛被盒子烫了一下,傅咏晗猛地缩了一下手,却没能缩回去。
“姐姐总是这么讳疾忌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郑大人,你说是不是?”一边问,我一边朝郑伦望过去,眼睛一斜,却发现那只朱鹮已经展翅飞开。
“道长这句话含义颇深,在下心服口服。”郑伦看了我一会,忽然微笑道,“只不知拂云观位处何处,改日在下定当登门拜访,求道长对症赐药。”
“赠药倒是不难,不过我倒想让郑大人送我一件礼物。”我指着远处朱鹮越来越小的身影说,“我要它翅膀上的羽毛做一把扇子。”
十
“师父,你出来!”回到观中,我摒退了众人,独自走到药圃中。
“唉,虽然口中叫‘师父’,暗地里却在骂着‘死鸟’吧。”一个白点由远而近,掠过我精心分隔好的药畦,落在一株障溪藤上,晃晃悠悠。
“别毁了我的药。”我冷冷地看着它,“还是这个惫懒样子,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飞升成仙。”
“丫头居然教训起我来了?”白鸟哼了一声,立时化作与我多年前初识时毫无改变的白衫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了藤椅上,“横竖都是藤,有什么不一样?”
“师父,”或许是因为朱桓的模样实在不像个长辈,每次我说出这个称呼感觉都像一个讽刺,“你为什么要引傅咏晗和郑伦相见?”
“青芜,都十年了,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情?甚至想让郑伦来拔我的羽毛,以便阻止我再到阅江楼去?”见我沉吟不语,朱桓蓦地坐直了身体,面上的神色不复方才的吊儿郎当,反倒透露出一种沉痛来,“你已经让傅咏晗沦落风尘了,还没有报复够吗?还想阻止她跟命中良人相会,让她一辈子陷落在青楼中?青芜,你收手吧!”
“我收手?”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朱桓的话,我忽然冷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你把我的心思揣摩得这么通透了。”
“我哪里揣摩得了你?”朱桓看着我表情漠然的脸,难得地动起气来,“当初我见你生性良善开朗,才下了决心传你法术,以作我修行的最后一道功课。哪知道这十年来,你虽然给贫民广施义药,心中却仍然念念不忘报复。青芜,你心中怨念不灭,叫我如何能安心飞升?”
“原来说来说去,师父还是嫌我耽搁了你成仙啊。”我转过头去,低低冷笑,“可惜我就是这睚眦必报的狠毒本性,师父当初真的是看错人了呢。”
“我哪里埋怨过你耗费了我的法力?”朱桓怒道,“我只是看不得你倚仗法术戏弄他人!郑伦与傅咏晗是命定的姻缘,你为什么一定要横加阻挠?”
“命定的姻缘也可能是始乱终弃!”我终于忍不住怒视着那只大义凛然状的傻鸟,“你以为郑伦不顾守孝的身份与傅咏晗牵扯是因为爱吗?不,我敢断定,他不过是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手段罢了!傅咏晗忘记了十年前郑伦的相貌,甚至不知道当年的郑生就名叫郑伦,所以才傻乎乎地把从良的心思寄托在他身上。傅咏晗有眼无珠,可你好歹也是个修炼了百年的半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