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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药
网友【小梦】 2006-09-14 06:52:5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0    1


我父亲的遭遇后来成为家族里隐秘的传说。

以明经科落榜归来的程生,形容落魄,步履维艰,想到回家后必遭势利族人白眼,更是心灰意冷。一路闷闷走下,竟已错过了宿头,眼见山林中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显是一座寺院,便偏离了官道,一路踩踏着枯枝荒草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座荒废的古寺,原本红漆的大门只剩下一扇,不知给白蚁还是老鼠啃得零零落落。程生走进院中,发现正殿和经楼早已摇摇欲坠,胆战心惊地绕了一圈,只好来到偏殿之前。

偏殿的门关着,虽然黑漆依旧脱落,门环上却没有灰,透出几分人气。程生本是胆小之人,然而此番落榜后了无生趣,一发狠胆子便壮了起来,伸手在房门上用力一推,身子自然而然地侧在了一旁。

等了一会,并没有狐狸蝙蝠之类的异物窜出,程生便点了随身的火折,步入殿中,寻思在此将就着住一晚。

不料眼睛刚适应了殿中的阴暗,程生立时见到乌压压一大群人从前方扑面而来,舞手动足一派狰狞,不由吓得啊哟一声,倒退几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之上。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有人哼了一声,显是有人见了他的狼狈形状,再忍不住嘲笑之意。

“谁?”程生手一抖,火折竟掉在地上熄灭了。他猛地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身后,肤色细腻,眉目如画,肩上背了一只满载草叶的药篓,在月光中恍如蓬莱仙子御风而下,说不出的清冷动人。

“那些不过是寺庙里常见的泥塑浮雕,不是妖魔鬼怪。”女子说着,绕过程生径直走入殿中,熟稔地点燃了烛火。

程生此刻看清,面前整整一壁墙上,凸塑了以千手观音为首的百余尊神像,玲珑细致,栩栩如生,不由尴尬一笑。

此刻那女子已将药篓放下,从中取出各式草药放在木桌之上,细细分类,并不理会程生。程生进又不是退又不是,讪讪地站在门口,暗地打量殿中陈设,才发现这女子竟已将这荒寺的偏殿布置成了居住之所。

“姑娘是住在这里吗?”程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见那女子依旧专注于草药上,便矜持地道,“既然如此,小生告退了。”说着转身离开,心中竟隐隐生起怅然若失之意。

“这附近无处借宿,公子今晚就住在这里吧。”那女子此刻方抬起头来,话语虽然客气,却含着说不出的疏远冷淡。

程生科举落第本就悲愤难当,此番又先后被这女子嘲笑怠慢,不由激起了一腔孤高自持:“小生自会想法过夜,不劳姑娘操心。”说着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欲拂袖而去。

“回来。”那女子竟起身追出,在程生身后叫道,“看公子郁气滞结,病已不远。小女子略通医道,给公子开一副药如何?”

“小生是死是活,不劳姑娘挂怀。”程生说到这里,心中郁闷难消,蓦感生无可恋,踉踉跄跄地便走出了荒寺大门,再不回顾。一路慌不择路,竟走入密林之中,眼见皓月当空,却无自己立锥之地,程生长叹一声,解下腰间汗巾便往树枝挂去。

尚未觅到合适的垫脚石,程生便听身后传来冷冷语声:“上天造化生命,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寻死的。”

程生一凛,回头正见那寺庙中的采药女子立在身后,不由叹道:“我早已说过,是死是活不劳姑娘挂怀,让我安安静静死了便好。”

“你倒说说为何非死不可?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那女子认真道。

程生苦笑一声:“我自幼父母早亡,忍受族人白眼苦熬十年寒窗,只盼能金榜题名,不再寄人篱下。谁知天不佑我,赴试三次均名落孙山,你说我这种人活着还有何趣?”

那女子听了,沉吟道:“小女子虽无妙手仁心,却也略通药理,不如回去吃我一副药,明日任你死活如何?”

程生寻死本是一时冲动,此刻见这美丽女子诚心相邀,心中便渐渐生出悔意。遂点头答允,取下枝头汗巾,跟那女子回到荒寺偏殿之中。

女子煎药之际,程生手足无措,只好细细打量殿壁浮雕。他望了一会泥塑的观音像,又回头偷偷注视那女子忙碌的侧面,心中恍惚觉得她的面目竟与观音有几分相似。

不一会,女子煎出一碗汤药,说是有清肝镇气之效。程生也不推辞,一口喝了,其味并不甚苦。

一夜安睡之后,程生晨起只觉神清气爽,眼见那女子已在院中翻晒草药,赶紧搭手帮忙,口中搭讪道:“姑娘端的医术高超,不知昨日给小生喝的是什么药?”

那女子伸手从药堆中拈出一枝苍翠小草,微笑答道:“夜牵牛。”

程生眼见她这一笑清丽无双,不由心神荡漾,大起胆子笑道:“夜间牵牛孤独,未知织女何处?”

那女子闻言,笑容一敛,正色道:“公子何出此调笑之语?”

程生大是惶恐,汗如雨下,那女子见他窘态,再度一笑,自顾负了药篓出门,不再理他。

程生于是不敢放纵,见那女子并未赶他,索性赖住不走,每日只帮着晒制草药,料理饮食,慢慢便将自己籍贯身家等和盘托出,却不敢询问女子的身世。由此过了几日,程生见那女子始终不冷不热,心中也有些气馁,等到那女子采药归来,便假意告辞道:“小生叨扰数日,想必姑娘心中已是厌烦无比,就此拜别。以后山长水远,恐怕再无相见之时。”

“果真要走么?”那女子口气依然疏淡,然而神色中果然带了几分不舍之意。

程生心头一喜,深深一揖,结结巴巴地道:“小生唐突,也不敢问姑娘是否仙女下凡。若姑娘肯……肯随我回乡,自立门户,小生自当……自当不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那女子静静地听着程生言语,脸上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变化,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细细地打量着程生,把程生看得心中发虚,不知该再说点什么。

半晌,那女子淡淡一笑:“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须应我一事。”

程生喜不自胜,连声道:“姑娘尽管说便是。”

那女子伸手捡起一枚草叶,正色道:“不二娶。”说完哧的一声,将叶子撕成两半。

程生心中一紧,连忙满口应承,当日便与女子收拾回乡。归家之日,族人问起女子来历,程生只答是山间药农之女。然而其事暧昧蹊跷,遂成乡间谈资,少不得流言滋生。程生也不顾许多,与女子成了亲,开了间小小药房,却也尽够衣食之用。

过了一年,我出生了。是个女孩。



父亲对我的出生欣喜异常,与母亲成亲后他不再热心科举,每日从药店回来后便亲自教我诗书。我极聪明,有过目不忘之才。父亲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必光我门楣。”

然而我最爱呆在药房之中。人极矮小,淹没在药柜长长的阴影里。抽屉式的药柜中,盛满奇妙的植物尸体,弥散着一种既清爽又略闷气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立在药柜前,抬头望见一层层的屉格,仿佛一级级的台阶,可以带我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母亲的指点下,我认识了许多药草。每当我得意地说出一种药草的特征和药性之后,父亲会高兴地将我抱在怀中,而母亲,则只是在一旁淡淡而笑。

母亲并不如父亲喜欢我。这是我从懂事以来,就已认识进而坚信的,所以我才更加急切地想要引起母亲的注意。有时候她坐在院子的枇杷树下,我就假装嬉闹着从她面前来回跑过,她往往会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眼睛继续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娘在看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啊。”有一次,我偷偷地问父亲。

“你娘是仙女下凡,她在思念家乡呢。”父亲和蔼地回答,却掩不住眼中一缕黯淡。“这是秘密,青芜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后父亲这样叮嘱我,我便重重地点头。

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和邻居家亲戚家的孩子们是不同的。这个念头让小小的我既骄傲又紧张。

母亲自有了我后再也没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亲为求一个儿子的急切和焦躁。开始有人劝父亲另娶,父亲虽然回绝掉,但却多了几分唉声叹气。这种焦躁与日俱增,父亲开始学会了喝酒,然后眼睛红红地望着药房里母亲彻夜忙碌的身影。

于是谣言再度于沉寂中泛起。有的说父亲当年并未去考功名,是被母亲迷惑而耽搁了时日;有的说父亲不敢纳妾是惧内,因为药店的生意几乎全由母亲维持,父亲不敢断了自己的衣食来源。

这种传言既能被我听到,父亲一定更有耳闻。一次他正教我习字,忽然掷笔怒道:“别学了,女孩子读书又有什么用?”说完转身就走。我抬头,看见他鬓边几丝华发。

只有母亲浑若无事,仿佛天底下永远是一片安详。她依然美丽如父亲初识之时,岁月似乎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镇上引起诸多的嫉羡与议论。连我也曾经询问过她保持容颜的秘方,她却笑着说:“你还小呢,以后自然会知道。”我便没有再问下去,以后后悔却已不及。

然而谣言终究是盛了起来,如同初春日子里从北边刮来的风沙,怎样也挡不住。

“爷爷说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面前,他们一哄而散。“你也是妖精,打死你!”小石块扑面飞来,我吓得跑回了家。迎面正撞见镇上的夏媒婆,乐滋滋地往袖里塞着一锭银子——后面是父亲赔笑的脸。

父亲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尴尬。

我的脸红了,飞也似要往后院跑,却被父亲一把抓住:“不许告诉你娘。爹要给你添个弟弟。”

我不觉得需要一个弟弟,我只喜欢静静呆在药房里,观察母亲的侧影。后来我跑进药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一堆新采来的药材中间,青翠碧绿衬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里拈着一粒光华灿烂的珠子,皱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动的雕像。

我叫了一声“娘”,她的眼光便转过来,见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便收回去,

继续凝视那珠子。我满腔的话语和委屈都化作了眼泪流下脸颊。原来在她的眼里,只有药草,从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我。

在父亲继续私下准备迎娶新妇的时候,母亲失踪了。她在一次日常出门采药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和父亲坐在门槛上等了足足一天,我便支持不住睡在了父亲的怀中。当我第二天早上从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仍旧坐在门槛上,他的头发已经凝上了露水。

“爹,我们出去找娘吧。”我扯着呆若木鸡的父亲的衣袖,大声地提醒他。

“不用去了。你娘,回天上了。”父亲痴痴地看着天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也抬头望天,只看见一群麻雀从树梢间飞过。于是我便设想母亲也如同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一去不回。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哪怕她衣着简朴,辛勤劳作,她也永远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用宽容和怜悯的眼光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却置身于一切凡俗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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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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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母亲的失踪并未影响父亲的婚礼,在族长的主持下,他娶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姿色平庸,却人称有“宜男之相”。

后母的到来并没有使父亲兴奋起来,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见他独自呆在药房里,昏暗的光线映得他像一张剪纸。他的房内瓶中插着一株夜牵牛,是母亲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痕迹。父亲曾在酒醉后对我说只要这株药草在,母亲就有回来的希望。

我相信了,殷勤地为它换水,忧心地注视它绿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终于有一天,父亲失望地将完全萎蔫的夜牵牛从瓶内抽出,如同抽出了他躯体里最后的生命,然后埋在庭前的泥土中。

我在后母的叫骂声中看见了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我原谅了父亲,因为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母亲的眷恋有那么深。我开始怨恨起母亲来,她不要我们,她从来没有接受过甚至领会过我们对她的爱。

后母对我并不好,大概源于父亲对她的冷淡,她背着父亲骂我是“小狐狸精”。这时关于母亲是狐精的传言已添枝加叶,日臻完善。我看见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这使我自己也慢慢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只有一半来自人类。而另一半,则不知是来自仙女,还是来自狐精。

父亲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说他梦见了母亲,就在他们以前相遇的荒庙前,将一片叶子撕成两半。父亲说他现在就是那片叶子,因为他已经背弃了当日的誓言。

“你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她嫁给我就如同观音菩萨舍身救人,让我不至于死得荒凉、活得落魄,因为她已经告诉我,我更适合做一个安稳的药店老板,而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她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父亲在一派肃杀的秋风中溘然而逝,无数的落叶在窗外被卷落在地。他平凡的一生如同大树上一枚不显眼的叶片,落在水中只引起一圈涟漪。水波消失,就没有人再记得起他的存在。

后母空有“宜男之相”却也没有生育,清点了药铺她已准备再嫁。她是个讲实际的人,不会为个节妇的虚名苦捱光景,而房产则照例由族中收回。

后母收拾东西时我无事可做,只好站在一边看。

“我怎么办呢?”我问她。

“族中大伯不是答应收养你了吗?”

“我不去,他们厌恶我。”我带点求告的口气说,“我想离开这个镇子。”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难改”。为了打动她,我赶紧说:“你不是要远嫁到南方去吗,不如将我一起带去再卖掉,你还可以挣下点钱。”

她有点心动,低头盘算,然后用慈爱的语气说:“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会给你安排一户好人家。”

就这样,我进了宾州太守傅老爷府,傅夫人见我模样乖巧,手脚麻利,便点了我专门服侍小姐。



小姐的闺名叫咏晗,这是夫人千般叮嘱我不可以泄露出去的秘密。

小姐一直很好奇我为何甘愿卖身为婢,我答言只是为了摆脱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亲戚的冷落中长大,然后草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终此一生。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早已意识到自己不是“纯粹的人”,我与普通人都不一样。这个念头是我平凡生活中唯一可以守住的骄傲,我宁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慢慢咀嚼这份特殊所带来的兴奋与苦涩,而不是把自己的特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那些愚蠢之人的谈资和话柄。我在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那个时候,我将咬破这层层束缚的茧,羽化成蝶。

小姐看上去是典型的闺秀,她比我大一岁,端丽的面容中带着浓浓的书卷秀气,连语声也温柔和缓。从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喜欢上了她,特别是她在傍晚倚坐窗前时,夕阳在她的半边面颊上投下光晕,竟有些昔日母亲的圣洁风范。而她对我更是如姐妹一般亲切,宽和得有时让我恍惚以为又回到了昔日和睦的家。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府中对小姐行动的限制十分严厉,她的行动几乎完全局限在绣楼和楼下窄小的天井中。初时我只以为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渐渐地却听到一些传言。——原来传言是无所不在的,谁也别想躲过。

据说小姐自小就通文墨,有才名。一次老爷指着花园里一株梧桐树吟了两句诗让她续:“墙头梧桐树,风来听秋声。”小姐立时续道:“未知东君意,心绪乱纵横。”老爷一听“心绪乱纵横”一句,当即脸上变色,占卜几次之后,便将小姐禁锢在府中,不给她任何在人前露面的机会。渐渐地,连府中的婢仆也开始窃窃传递一个令人震惊的预言——小姐一语成谶,将来必定沦落风尘。

或许只有我对这个预言真正安之若素,每天尽我的本分做好每一件事,时常还会没来由地心情大好。一天小姐见我兴冲冲地拿了竹竿出去打枝头的柿子,便坐在栏杆前悠悠地道:“青芜,你不愿草草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终此一生,便逃到这里来——可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停了手,怯生生地转过身来:“小姐……”

“没什么。”小姐笑了笑,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书。

那一刻,我的心竟有一丝抽痛,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天晚上,我服侍了小姐歇下,便照常偷偷下了绣楼,站在天井中,让清幽的月光如水一般流遍我的全身。这个习惯我已经养成多日,虽然自己不明所以,却感觉每次沐浴过月光之后神气便清爽了许多。

伸出双手接住自天而降的月光,我闭目感受着心中难言的舒畅,沉醉在这片安详静谧的世界之中,似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呷呷的鸟叫,我生气地睁开眼睛望过去:“你凭什么笑我?”话音一落,我蓦地伸手掩住了嘴唇——不过是鸟叫而已,我怎么就能听出它是在嘲笑我?

“嘻嘻,果然是个有灵性的丫头。”那只鸟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了这只怪鸟的模样——它傲然地站在屋脊上,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一尘不染,而红色的面颊和黑色的长喙又为它增添了几许高贵气度——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鸟。

“你是谁?”我颤着声音问。

“还能说话,证明我没有看错。”怪鸟又用它难听的声音笑了起来,“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同类。”

“胡说!你是妖怪,我是……”我忽然语塞,心中一片迷茫——我是什么?

“看来你还是没有开悟呀。”怪鸟忽然展翅从屋脊上飞了下来,我注意到它的双翅展开时如羽扇一般美丽。然后,它在我震惊的注视中,变成了一个丰姿秀逸的白衣少年。

“咦,看到我这样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你居然没有尖叫?”少年有些失望地抱怨道,“亏我还预先施了法术,让整个宅子的人都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要干什么?”我警惕地朝绣楼跨出了一步,事后我也很惊异——自己那个时候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伤害到小姐。

“我看上去那么像坏人么?”少年笑道,“我叫朱桓,是朱鹮鸟修炼而成的仙人。我看你有灵性,打算帮你修成仙道,也给自己积攒功德,好从地仙晋升为天仙。”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于是道:“那么你先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人,最多只能叫‘半人’。”朱桓印证了我平时隐隐绰绰的怀疑,见我还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将我引到粉墙之前,笑道:“待会儿别吓得晕过去哦。”

“就算是照出副狐狸的样子来,又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漠然肯定会煞了他幸灾乐祸的兴致,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原来你早知道了。”朱桓果然有些失望,“那我就不用浪费法力使出显影之术了。”

“你是说……我的母亲真的是狐精?”我竭力想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个结论,声音听在耳中却有些变调,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确切地说,是狐仙。”朱桓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阵,点了点头,“你母亲的修炼看来早已到达了地仙的层次,否则她不会有多余的灵气传到你身上来——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吧?你底子不错,很容易修炼到破茧之时,这样我既攒了功德,又少费了力气。”

朱桓在一边喋喋不休说话,我却没有听进去多少。微微垂着眼,我心里翻涌的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来到人间不过是要修善积德,而母亲的失踪不过是抛却了丈夫和女儿,飞升成仙去了!

“怎么样,愿意拜我为师了吗?”朱桓还以为我在聆听,末了得意洋洋地问。

“我不想修炼。”我忽然说出连自己都奇怪的话来,“因为我不知道修炼有什么用。”

朱桓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似乎是瞧见了一个傻子,他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台阶绊了一跟头。

“修炼之人无情无义,只会让人伤心愤怒,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我心头一片烦乱,不欲再与朱桓纠缠,绕开他打算回房去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修炼的好处。”朱桓见我不再理他,只顾上楼,便化身为白鸟飞到我面前,呷呷道:“十天之后,我会再来一趟,等你最后的答复。

我看着朱桓扑簌着它美丽如羽扇的翅膀飞去,心中明白自己最终会答应它,我现在不过是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几天后,我找到了这个理由。

那天小姐不知发了什么兴致,一直坐在后窗前,专心地似乎在观察什么,连一页书都没翻。我好奇地偷偷地立在她身后,也向窗外望,却只见到柿子树后的那堵土墙,自我到来之后就从未改变过的土墙。

我忍不住问:“小姐,那墙有什么好看的?”

她微微笑起来,我捉到了笑意中一分得意:“你只须将墙上高的地方想象成丘岭,低的地方想象成川壑,那土墙不就变成一幅绝好的山水了吗?”

我随口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胸中有丘壑’吗?”

“哪里有那样的境界。”小姐叹了一声,神色落寞地道,“其实我所能想像的,全是来自那些山水卷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试探着问:“小姐,你很想看真正的山川吗?”

“只是白日梦罢了。”小姐转过脸,自嘲地一笑,让我平白地心疼起来。我偶尔还可以借故到外面逛逛,而小姐却是一年到头地拘禁在这一方院落中。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可以凭借法术带小姐到墙外的世界去看看,她一向端庄得有些黯然的容颜上会焕发出怎样的笑容。

“小姐……”我忽然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青芜……”小姐也动了情,摸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无人之处,便叫我‘姐姐’吧,我心里,也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

难言的感动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暗暗地在心里承诺:“小姐,我一定要竭力满足你的心愿,让你不会后悔把我当作妹妹。”
 0   2006-09-14 06:53:3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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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桓再度到来的时候,我在他意料之中地答应了跟他学道,从此改称那只笑声难听的白鸟作“师父”。



朱桓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教我法术的时候却一丝不苟。每天夜里我会偷偷来到天井中,让他用缩身术将我们变成寸许长的小人,坐在粗大的树枝上以免被人打扰。

偶尔朱桓不骂我笨时,我会假装歉疚地询问朱桓在宾州的逗留是否闷气。这时候他就会做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笑嘻嘻地说还好,白天在宾州街道上闲逛可以看到不少美女。

“再美也不会有小姐美吧?”我不服气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朱桓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那副表情明显就是对我审美能力的侮辱。

“那当然,你在宾州见过比小姐还美的女子吗?”

“当然有。”朱桓说到这里,忽然显出了一抹高深的笑容,“青芜,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我当然照过,自然知道自己的容貌比起小姐来还有差距,于是我不堪忍受朱桓的讽刺,站了起来:“如果你不收回你的玩笑,明天我就拿副打鸟的弹弓来对付你。”

“我不是玩笑。”朱桓显然对弹弓有三分畏惧,急急地道,“因为你是活的,而你的小姐是死的。你有灵性,她没有。”

“她也是身不由己。”我记起了小姐自幼受到的各种淑女教育,无奈地回答,却又蓦地灵光一闪,“师父,你先教我缩身术吧。”

“小姐,你看这个盆景可还好看?”我兴冲冲地抱着央了府中花匠特意买来的盆景走进小姐的房间。

“好看。”小姐从后窗前转回身来,欣喜地看着我放在案头的盆景。盆景并不大,长只一尺,两块玲珑的太湖石上点缀了星星绿苔,旁边种了一株小小的盘云松,掩映住山顶一方瓷制的八角小亭。虽然并不是什么希罕物儿,但对于看厌了土墙的小姐来说,却是另一番美妙意境。

“这便是你日前所说的送我的礼物吗?”小姐盯着盆景低声道,“青芜,谢谢你,你总是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不,小姐,这并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心里默默地回答,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方才将房门闩好,下定了决心对小姐道:“小姐,你果真想要到这盆景般的山色中游玩吗?”

“当然了。”小姐仍旧伏在案上,没有回头,“可惜只是白日梦而已。”

“我可以……让小姐梦想成真。”我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结巴巴地道,“只要小姐……不告诉别人……”

“梦想成真?”小姐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我。

“是的。”我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但还是下了决心把实情告诉小姐,“我这些天跟一位仙人修习了法术,可以把小姐身体缩小,放到盆景中去……”说着说着,我发现小姐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由一阵心虚,“当然,小姐若是不愿……青芜也不敢勉强……我原本只是想让小姐快乐……”

说完了,我见小姐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忽然后悔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定是将天真纯洁的小姐给吓着了,只好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说:“我去给小姐沏壶茶来。”转身便想逃走。

“青芜,你回来。”小姐忽然在我身后叫道。我立时转头,却看见小姐已经微笑起来,她原本就澄澈的眸子闪着明亮的光芒,“你不是会法术吗?就让我到盆景去玩一玩吧,这个——真是我自小的梦想呢。”

我向小姐走了过去,低声道,“小姐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问问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知道青芜不会害我的,不论你是谁,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妹。”小姐微笑着拉起我的手,“我相信你。”

这几句毫无保留的话让我心头一阵感动,当下让她闭目站好,自己念动了缩身术的咒语。一阵白光之后,小姐已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被我用手掌轻轻地送到了盆景顶部的瓷亭之中。

我看见小姐惊恐地向脚下一望,后退了几步,随即战战兢兢地又重新走到了瓷亭边缘,渐渐适应了她从未经历过的“浩大”景色。她伸手摸了摸亭边的松枝,侧过身子欣赏着夕阳从窗外映射在太湖石上的美景。在亭中流连了一阵,小姐又大着胆子走出了瓷亭,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山路一路前行,最后坐在半山腰一片干燥的苔藓上,满脸惊喜地仰头打量着头顶的山石和枝叶。

我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姐的表现,不知不觉中微笑已从心中蔓延到了脸上。原来修习法术真是有用的呢,我可以带给我周围的人快乐和幸福,而这种赠予般的举动也让我的心里漫溢了满足。我想,这便是修仙之人真正的快乐所在吧。

念动咒语将小姐恢复了原型之后,我坐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第一次尝试使用法术,对我的精力确实是很大的消耗。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小姐自言自语地吟了这几句诗,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我:“青芜,真是太美妙了!一切就像梦里一样,不,比梦里的感觉还要壮美!谢谢你,谢谢你……”

“小姐……”我万没有料到一向端庄持重的小姐会露出这样激烈的姿态,不由有些手足无措,“小姐高兴就好。看到小姐高兴,我心里更加高兴呢。”

“我想,若是将山石下面的泥土淘出一方水池,再种上几片浮萍当作莲花,那么这盆景中的景色就完美无缺了!”小姐将我拉到案前,指着那方盆景兴冲冲地建议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兴奋的小姐,我从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十六岁少女本应拥有的天真烂漫。我想我成功了,那个平日里盛装木偶一般的咏晗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想象和创意的青春少女——不是我的“小姐”,是我的“姐姐”。

“你今天用了缩身术?”晚上朱桓来教我的时候,不满地打量着我,“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学习法术是用来修炼成仙的,不是用来在人前卖弄的!”

“我才不是卖弄,”我不服气地反驳,“我只是为了帮小姐实现愿望。”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但我提醒你,法术不高的时候千万不要预先暴露了身份。”朱桓咬着牙,竭力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其势汹汹的师父嘴脸,“有一群臭道士四处跟我们为敌,他们荒谬地认为只有人才能修仙,而其他想要修仙的生灵都是该死的妖怪。他们法术不低,你现在这个法力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少招惹是非。”

“我相信小姐……”我好不容易瞅着空子插了句话,就又被那唠叨的白鸟抢了话头,“你怎么成天就惦记你那小姐?她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她给了我‘尊重’,而其他人都没有给过我。”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所以你就要一辈子给她当丫鬟,给她养老送终?”朱桓怒道。

“自然不是。”我认真地回答,“等小姐嫁了个好人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专心修炼去。”

“那好,我现在就把她命定的姻缘算出来,早早把她嫁掉算了。”朱桓皱了皱鼻子,“省得别人看你这个徒弟法力太低,还以为是我这个师父差劲。”

朱桓说着,果然盘腿坐在柿子树枝上,闭目不语。我见他已入定,只好把憋在嘴里的话吞下肚去,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不过,若能预先知道小姐命中的夫婿,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过了一会,朱桓抬手一指,他头顶的枝条上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树叶来,悬空地围绕在他身边,最终渐渐坠落下去。等朱桓张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衣襟上。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眼见朱桓盯着那树叶皱起了眉头,我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

“自然看得出来。”朱桓明显地被我的怀疑刺激了,他猛地抬起头说,“那个人就是住在宾州南城的郑生,不过这桩姻缘波折太多,卦象上看不到未来。”

“那我就想办法促成他们吧。”我随口笑道。

朱桓见我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正色道:“青芜,任何人要修仙都要经历天劫,天劫到来的时候连我都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你明白了吗?”

“哼,这么早就开始推卸责任啦,师父?”我玩笑般地回答了一句,心中一瞬的惶惑很快在对郑生的好奇中消散了。



等我终于学会了蹑云之术的第二天,我忍不住满心的躁动,一大清早就在小姐的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小姐的脸瞬间便羞红了,轻轻啐道:“你自己想去看就去,难不成我还拦得住你么?”

我嘻嘻地笑道:“我预先把姑爷看一看,也是让小姐心里好有个数。现在看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

小姐含笑转了头,半晌羞道:“那你便早去早回。母亲若是问起,我便说差你出去买胭脂了。”

我答应了,便绕到院子后面,挑了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念动了咒语。这蹑云术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白日飞升的时候,凡人无法看见,平空少了许多麻烦。

宾州城不算太大,我很快就来到了城南,却见密密麻麻一片矮小的瓦屋,哪里分得出那郑生藏身何处?无可奈何之间,我只好熄了云头,站在街上找了个妇人打听:“请问有位姓郑的公子可是住在此间?”

“公子?”那妇人见我是大户人家的婢女打扮,不由笑道,“姓郑的后生倒是有,却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个放牛郎而已。而且自从他把牛看丢了以后,连放牛郎都做不得了,每日只给人帮短工奉养老母——姑娘你难道找的就是他?”

“我也不知,麻烦大娘指点他的住处,我一看便知。”

听我如此说,那妇人便指了远处几间漏舍给我。我道了谢,于无人处再度捏了蹑云诀,无声无息地飞进了大门之中。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径直飞进卧房,只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桌前,她的面前放着一碗糙米饭和一份青菜。

“儿啊,怎么今天又不和娘一起吃饭?”老太太无奈地朝着另外一间房叫道。

“娘先吃,我再看一会儿书。”一个男子的声音回应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罗唆了几句爱惜身子之类的话,自己端了碗吃起来。

我的心跳得厉害了些,悄悄地便向另一间屋子而去,隔着门缝却只能见到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敝旧的衣服凑在窗前看书。

掂量了一下门缝的尺寸,我知道自己无法钻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他出来,好一睹庐山真面目。就这样一直等到老太太吃完了饭,那男子才放下手中书本,开了房门出来收拾碗筷。

眼睛不算大,眉毛有点粗,嗯,鼻子还比较挺直……我心里正盘算着回去怎样跟小姐描述,就见郑生已收拾了餐具出房,而郑家太太已掂起了一份针线活。

我偷偷地跟着郑生去了厨房,却见他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了碗橱里,却另外取了一碗东西向着墙角偷偷摸摸地吃起来。我立时有种恼怒,被人辜负了的恼怒。猛地飞到他面前一看,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糠团,就着碗白水艰难的下咽。
 0   2006-09-14 06:54:1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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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喉头立时如同噎着一般哽咽起来,差点拿捏不住咒语,赶紧三步两步逃出了郑家。当我把这事告诉小姐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坐在一旁陪着她,感叹道:“这位郑公子才德兼备,以后必有作为,小姐应该是可以放心托付终生的。”

小姐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只恐家中嫌他贫寒。”

我笑道:“他现在贫寒不假,但日后科考定能高中。等他做了官,小姐嫁他便是门当户对了。”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去博取功名。”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烛光在她眼睛里扑簌闪动,“青芜你也知道,今年已经开始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了……”

“那就先定了亲,等他高中了回来再成亲。”我乐观地道,“我再多嘴一句,小姐还可以暗地资助他一些财物,否则他又要做工又要读书太过辛苦。”

“我确实有一点积蓄……”小姐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不过,我能不能先看看他?”

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法力,点头道:“我可以带小姐去,不过不能停留太久。小姐看看有什么细软可以送他的,先收拾一下。”

小姐低下头,又抬起头,这便是点头了。

这件事情我没敢告诉朱桓,生怕他骂我多管闲事,老实说,我真是很讨厌他的聒噪。好在没过几天,朱桓说他要去参加个什么树神藤仙的聚会,这段时间就只能靠我自己悟道修炼了。

我心里巴不得他多去几天,言辞里也没有什么留恋之意,照样和他嘻嘻哈哈地说笑。

朱桓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一种我所无法领会的沉郁,口气却依旧是散漫的。“青芜,修炼一事,关键还是要靠自己。这人世间的事情,你还经历得太少。”

“我明白的。”我笑道,“我绝对不会让人骂到你这做师父的头上。”

“毕竟是十五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不过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老是跟我犟。”朱桓苦笑了一下,变作白鸟振翅飞去。

“谁说我不懂?我什么都懂!”我冲着他的身影做了个弹弹弓的姿势,爬下树回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养足了精神,与小姐在心照不宣中度过了漫长的白天。小姐已经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她逢年过节攒下的散碎银两和一些首饰,我估摸着已够郑生补贴家用和上京赴考。

好容易捱到了点灯时分,周围的仆从都退下休息时,我先将小姐用缩身术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然后带着她从绣楼的窗户处飞向了外面的天空。

暮色中,宾州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黑瓦覆盖的房屋就像加重了墨色的画卷,从我们身下一路展开。从没有经历过飞行的小姐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不时胆怯而又好奇地往下望一眼,即使在风声中,我也用心听到了她兴奋的惊呼。

在人类看来,能在空中飞翔是永不褪色的梦想吧。而我,再一次实现了小姐的梦想。这种感觉让我浑身充满了力气,更快地催动了脚下的云彩,没多久就来到了郑生居住的房屋外。

穷人家为了省灯油,常常天一黑便上床睡去,因此等我和小姐并肩站在破旧的大门外时,狭窄的街道中已空无一人。

“他若是睡了……我们便回去吧。”小姐见我要使法术往门缝里钻,期期艾艾地叮嘱了一句。

我回头朝她一笑,走进屋去,果然看见郑生坐在角落里挑了细细一根灯草,凑在豆大的火焰前看书。他的眼睛因为光线的昏暗而略微眯缝着,连带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专注——专注得带了一丝圣洁。不知怎么的,他的模样让我心中无端地一颤。

蹑手蹑脚地退出房,我朝小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心中暗道连我都这么紧张,站在我身后的小姐没有发足逃开已经算非常勇敢的了。

脚步声传了过来,想来是怕吵醒了母亲,郑生的脚步有意放得很轻。

“谁?”隔着门,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一愣,傻傻地回答了一句:“是我。”吱嘎一声,便看见郑生站在门后,吃惊地看着我们,双手还怔怔地扶在门扇上。

我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嗓子,开口道:“郑公子莫怕,我家小姐是现任宾州傅太守的千金,仰慕公子志向孝心,特来相会。”说着,我往边上一让,露出身后羞得脸不能埋得再低的小姐来。

“你们,你们……”郑生的目光随即从我转向了小姐,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此刻,小姐已微微抬起了头,眼睛偷偷一瞥,便恰好与郑生对上。

张生莺莺已经见面,剩下我这个红娘还是赶紧避开的好。于是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你们说话,我去把风。”便急匆匆地奔到了远处,望住巷口。回头一望,小姐仍旧红着脸低头不语,而郑生,却已迈出了他的家门,站在小姐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我莞尔一笑,看来果真是命定的姻缘,两人就算不是一见钟情,彼此心中却已能接纳。想着郑生方才惊讶的表情,淳厚而孩子般地可爱,我不由对着墙壁暗暗地微笑起来。

才笑了一半,心中蓦地一惊:“程青芜,你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对小姐未来的夫婿动心?”猛地抬起头来,我恢复了头脑的清明,平缓着呼吸转头去看那两个人——小姐仍旧低着头,可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微笑,而郑生,则正接过小姐交给他的那包银两首饰,满面真诚郑重,似在向小姐许诺着什么。

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才子佳人月夜初会,还有我这个热心的龙套在一旁穿针引线——一个老套而温馨的浪漫故事已渲染好了底色,只等着才子高中,拜堂成亲的大团圆结尾。抑制住心里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笑着走上去打断了二人的情思:“小姐,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小姐放心,小生改日便到府上提亲,定不会让小姐清名有瑕。”郑生在后面郑重地道。

郑生的话让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然而有些心慌意乱的我没有深思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开始时死活不肯收那包银两,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小姐倚靠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盆景中的盘云松,悠悠地回味着当时的一点一滴。

“小姐怎么说服他的?”我在一旁适时地搭讪着,虽然几天前就已经听她讲过了。

“我说:‘你若是不收,我可生气啦。’他就慌了,一把接过去……”小姐说到这里,想是又回到了当日羞怯而喜悦的情绪中,竟噗哧笑出声来。

“小姐,老爷夫人让您到花厅去呢。”正说着话,夫人身边一个使唤丫头走了进来,没有什么表情地道。

这口气让我们有些不安,小姐自然而然地望向了我,我正要安慰她几句,却听那丫头又道:“夫人说了,让青芜也一起去。”

我应了一声,扶着小姐站起来往外走。小姐的身体有些发抖,紧紧地贴在我的胳膊上,我悄悄地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声:“千万别承认出去过,只管把亲事先答应下来。”

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让我稍微放心。如果真让老爷夫人知道我会法术,还带着他们的宝贝女儿飞来飞去,私会情郎,不把我打上一顿,扫地出门才怪。挨打我倒是不怕,反正有法术护身,我只是担心自己真会被赶走——和小姐相处了两年,我心底里已经把这傅府当成了家。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初离开家乡时,回望的那一眼所带来的辛酸,仿佛看得见父亲凄惶而落魄的身影,仍站在门口等待我回家吃饭——我知道现在,小姐也一样无法离开我,她的眼神如同迷途羔羊一般惶恐,而她的身体却紧紧贴过来,带着让人心疼的瑟缩。

走进花厅,我看见老爷夫人很威严地坐在主位上,郑生的母亲则有些尴尬地从末座站起,被丫头们引出房去。

“郑夫人上门来给他儿子提亲,你可知道?”老爷的语气十分严厉,不像询问,倒似责难。这不是明摆着给郑家太太看么?

小姐不由一哆嗦,红着脸低头不言。我心想默不作声可不行,心中一急,轻轻扯扯她的衣袖。

“青芜你做什么?”夫人的眼神可够尖,嗓子也够尖,“瞧你那样子就是个狐狸精,小姐就是被你带坏了!过来!”

我刚走过去,夫人已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忙跪下道:“夫人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奴婢虽不认识郑公子,却也听说他才德兼备,以后定能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只要老爷夫人让他高中之后再回来迎娶,便没有后顾之忧,我想小姐自己也是愿意的。”一边说,一边偷眼望着小姐,她只是低着头揉弄衣带。她的怯懦让我有些心冷,话讲到后面也底气不足。

想是我的话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些迟疑,转头望去:“老爷……”

“夫人难道忘了‘心绪乱纵横’的谶言?”老爷明显有些愤怒了,“我们不严加管束,以后不知会如何了局!”

看着夫人勃然变色的脸,我恍然记起了那个关于小姐以后将沦落风尘的传言,怪不得老爷夫人会如此动怒。但我相信自己有超越凡人的预感,鼓足勇气道:“郑公子事母至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天意难测,老爷又焉知应了这门亲事,不是助小姐破除那个谶言呢?”

“大胆奴才,这里也有你讲话的份?”老爷骂了我一句,目光随即敏锐地盯向小姐,厉声问,“你是不是早见过了郑生?”

小姐浑身一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老爷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小姐的反应便知自己猜测不错,当下怒气冲冲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见他的?”

“我……”小姐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

“说,你怎么见他的?”老爷抓起身边的茶杯,哐镗就砸在地上,溅起的茶水洒在小姐梅色的裙裾上,将她吓得挨了烫一般后退了一步。

我有点心疼小姐,看来她早已吓得忘却了我的叮嘱。正寻思着怎样圆谎,我猛地听到小姐低声却清晰地说:“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我的心一沉,立时迅速地盘算着接下去怎样解释,没料到小姐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的主意,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老爷,您听我说……”我生怕小姐还要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想要挽回局面。

“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夫人此刻已冲上去将小姐搂在怀里,掏出手绢心疼地擦着她的眼泪,却不忘了朝我骂道:“来人,先把青芜这个狐狸精关起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发落她!”

我暗暗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小姐,只望她好歹能记得我一向的叮嘱,不要将我会法术的事泄露出去。然而小姐此刻哭得正伤心,伏在夫人怀中完全沉浸在她的委屈中,根本没有向我这罪魁祸首看上一眼。我只好无奈地跟着管家走到柴房里,听他在外面上了锁。
 0   2006-09-14 06:54:5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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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尝试逃走,我毕竟还是留着一份希望——小姐正在想办法将我放出去,我不应该私自逃走抛弃了她。

独自在柴房里呆了一天,我无聊得只能摆弄那些木柴,心里却一直留神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等到天黑的时候,我知道今晚是出不去了,便忍不住困意靠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对年少的乐观的我来说,那个时候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影响到我的食欲和睡眠。

天亮的时候我被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似乎全府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朝我所在的柴房围拢过来。揉了揉眼睛,我惊异地看见柴房门已被人打开,射进来的阳光中站着一个长须飘飘的道士,他的面目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道士严肃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姿势端正地朝我照了过来。

我站起身,朝他走上了一步,满意地看着他惊骇地后退了一步。盯着面前镜子中的容颜,我甜甜一笑:“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居然照妖镜也不能让你显形?”道士说着,将镜子揣进怀里,退到了外面,“你可是要跟贫道斗法?”

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人,记得朱桓以前就说过他们是我们的对头,不由挑起了一丝好胜之心,便跟着他走出了柴房,打量了一眼远远聚集在一起又是好奇又是恐惧的合府众人,却没有发现小姐的踪迹。我想如果我能抗住这道士的法术而不显出任何异状,再有什么谣言也能不攻自破了吧。

于是我站在地上,满脸无辜地看着道士在我身边摆下一圈画符,不忘了向远处的老爷夫人道:“就算青芜做错了事,老爷夫人也不该怀疑我是妖怪吧。”

“不是妖怪,也是妖人!”老爷颤巍巍地说,“当初瞎了眼让你进府,好好的闺秀就让你给带坏了……”不过还没等老爷把我的罪状数完,一旁沉思的道士已猛地跳了起来,“我知道怎么对付你了!”说着吩咐人拿来一枝蜡烛,点燃了放在我面前。

我不知那道士要搞什么鬼,便平心静气地等着。却见他盘膝坐在蜡烛之前,闭上眼睛开始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正当我按捺不住要开口取笑他时,他却猛地睁开眼睛大喊一声,霎时隔在我们之间的蜡烛火焰便腾地涨大了数倍,刺得我双目一痛。

“果然是狐妖作祟!”道士指着我,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

我奇怪地低下头,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像我曾经担心的那样露出条狐狸尾巴来。然而当我回头时,已然明了了真相——我身后被蜡烛的光亮照出的淡淡影子,正是狐狸的形状。

“啊!”随着一阵尖叫,傅夫人当场吓晕了过去,几个小丫头也返身就逃。而其他围观之人则惊恐地退后了数步,见我并没有异动,方才大着胆子站住。

“妖孽,杀了她,杀了她……”吓得瞠目结舌的人群中,只有老爷不愧是一方官员,最早回过神来,一边大声命令着道士,一边命人将夫人送回房去请医诊治。

“贫道手上从不沾血。”道士说着反而走了开去,“我已用符咒将她困在原地,等过了今晚,她元神就会被符咒的灵力散去,到时贫道再来善后。暂且告辞了!”说着,颇有仙风道骨一般扬长而去,围观之人自然不无敬畏地让出路来。

我呆呆地站在符圈中,眼看着众人看完了热闹便要散去,忽然不顾一切地叫道:“我不是害人的妖怪,不信你们可以问小姐啊!小姐呢,我要见小姐!”

“哼,若不是女儿坦言,我们又怎会知道你是妖孽?”老爷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返身走开,“查查当日是谁把青芜买来的,撵出府去!”

似乎有人开始叫起屈来,不过我已经分辨不清楚了。老爷的那句话如同冰水一般,将我心头还有的一点点希望浇熄了。

心志迷糊之中,我抬脚便跑,只想找到小姐,求她救我。不料刚一迈到符圈上面,立时有一道金光闪过,割得我脚一痛,当即跌坐在了地上。

脑子似乎清楚了一些,抱着受伤的脚,我埋头看着那些用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出的稀奇古怪的符咒,眼里慢慢模糊起来。用手背抹去泪水,我望着小姐绣楼的方向,却只看见厚厚的窗帘纹丝不动。



整个白天就在我的呆坐中过去了。除了几个远远朝我扔石块的小孩和窥视的下人,没有人搭理过我,自然,没有饭,也没有水。不过我竟不觉饥饿,肚子再空也比不了心里那份空荡荡的感觉,倒似灵魂都不见了一般。

原本以为父亲死后我已感受过了那份刻骨铭心的孤独无助,却不料被人遗弃的感觉,竟会寒冷如斯。

夜晚来临了。当月光照射到那些黄色的符纸上时,朱砂的笔迹立时射出了刺目的红光,如同一道道剑光一般将我全身笼罩。我抱紧肩头蜷缩起身体,却仍然无法让自己不受那红光的伤害。那些红光流入身体中,如同寒冷的泉水细细荡涤,直欲将每一份热度和力气都带走。

越来越冷,也越来越虚弱了,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照那个道士所说,天亮之后,我就会魂飞魄散,而我的灵力,则完全被吸入了符咒之中。原来——我先前那样专心修炼,不过是为人作嫁而已。而我那么真心想要带给她幸福的人,则躲在重重帘幕之后,默不作声。

“小姐,救救我……”我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厉害。

“看来你还是不想死的嘛。”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说。

我勉强抬起头,正看见一只朱首白羽的大鸟站在柴房的房顶上,刻意摆出的姿态优雅得一如往常。“混蛋!”知道这个家伙已经看到了一切,我从牙缝里恶狠狠地迸出这两个字来。

“啊哟,居然骂你师父?看来让你吃些苦是应该的。”朱桓似乎幸灾乐祸的道,“好像你拜师的时候都没有给我磕过头呢,这样趴着就算补过啦。”

“你滚。”伏在地上咬牙忍受着符咒的侵袭,我愤怒地冷笑道,“原来,你也是来嘲笑我的。”

“错,我是来点化你的。”朱桓展了展翅膀,却继续留在了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恨铁不成钢地道,“冤枉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你法术,你居然不会想办法对付这些鬼画符吗?”

“我试过,但是没有用。”没有力气和他斗嘴了,我虚弱地回答。

“不要贬低你师父的本事!”朱桓倒像是来气了,提高了他原本就有些聒噪的嗓音,“你试过什么?你一整天都像只呆头鹅,一只被人冲脑袋上打了一棒的呆头鹅!你是想等人来救你吗?我告诉你,没有人会来救你,这场劫数只能靠你自己才能度过!”

是的,我是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救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这里,我再不管朱桓后面说了什么,放任自己哭了出来:“师父,请你帮我找小姐来!我知道她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死的,她一定会救我,一定会救我的……”

“我说过了,没有人……”朱桓说到一半,蓦地打量了我一下,愤怒的口气忽然和缓了下去,“也罢,我这就把她引来。青芜,你也该到长大的时候了。”说着,朱桓展翅朝小姐的绣楼飞了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无力地伏在了地上。小姐,只要你还信任我,还同情我,我就会忘记今天的一切,依旧把你当作全心爱戴的姐姐。毕竟,这份亲情一般的感觉,是我死死抓住不愿意放手的啊。

“你,你要拉我去哪里?救命,救命啊!”一个惊惧的声音蓦地在夜色中响起,是小姐!我猛地撑起身子,正看见朱桓化身的白鸟用嘴扯着小姐的衣袖,一路将她向我的方向拉了过来。

我知道朱桓此刻定又施法封住了其他人的听觉,因此也不再忌惮被人觉察,奋力叫道:“师父,不要吓她!”

朱桓漆黑的眼珠瞪了我一眼,放开小姐,轻捷地飞了开去。

“青芜!”小姐乍一见我,声音便立时颤抖起来。

“小姐,救我……”我怔怔地凝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却在触及符圈的时候吃痛地缩了回来。

“救你?你要我如何救你?”小姐惊惧地问。

“把这些符咒拿开……”我知道对于凡人来说,这些符咒是没有任何伤害性的。

“放你……再去害人吗?”小姐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

这句话的语声仍然轻柔,和平日里小姐说话的语气毫无分别,然而那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似乎比那符咒的光芒更加锐利,竟似立时在我心里戳了几个窟隆,夜风一灌便是透心透体的寒冷。

“害人……”我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盘旋许久的话,“可是小姐你说过,不论我是谁,我一直都是你的好妹妹,你相信我的。”

“我说过吗?”小姐脱口问道,见我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忽然带着她所能有的伤心愤怒说道,“你还说你没有害人……我母亲只是气头上打了你一下,你就害她晕倒患病……青芜,我们家没有对不起你,你接下来还想害谁?”

“还想害谁?”我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仔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上陌生的嫌恶的表情,我低声道:“你……不配这么问。”

“不,青芜,我真的想知道……你当初是不是,也想害我?”沉默了一会,小姐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我强撑住最后一点力气,冷笑着回应,“我是狐妖,当然喜欢害人。你再不走,小心我冲出来,让你应了那个沦落风尘的谶言!”

“父亲说得对,原来你果真存了这个心思……”小姐显然被我这几句话吓坏了,后退了几步,转身捂住脸匆匆地跑远了。

我慢慢地笑了起来,原来,曾经那般暖心的信任,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毕竟不是纯粹的人啊,我只想依据一些简单的天经地义的规则,然而即使我可以懂得这个宇宙,我也不懂这个人世和那些人心。

蚀心的寒冷越来越重了,魂魄仿佛立时就要冻得四分五裂。带着最后的绝望,我的眼前黑了下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朱桓,这只白鸟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救了我。看着他手臂上被符咒灼伤的痕迹,我问:“你不是说,这天劫是应该我自己破的么?”

“可是你这笨蛋破不了了。”朱桓恨声道,“不过下次你再碰到天劫,我绝对不会救你了!那个牛鼻子果然有些本事,害我的手痛了好几天。”

我站起身,走到我们置身的山洞洞口,却蓦地发现脚下竟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深渊,渊底一条玉带般的河流正蜿蜒着向东而去。“你平时就是住在这里?”我转头问朱桓。

想来是记起了以前给我吹牛的玉宇琼楼,朱桓那个厚颜之人居然也脸红了起来,随即讪讪笑道:“这里是修炼的好地方,等我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之时,我就把这里送给你。”
 0   2006-09-14 06:56: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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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它何用?反正我已经不想修炼了。”我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事都索然无味,颓然地道,“我甚至连活着都觉得毫无意义。”

“青芜,要不是怕你撒泼,我真想一个巴掌打过来!”朱桓蓦地作出了一副凶恶的嘴脸,朝我骂道:“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徒弟?那是因为我看出你有灵性,懂得热情地生活!现在你给我做出这副颓丧样子,岂不是骂我有眼无珠,连个徒弟都选错了人?”

“你是有眼无珠,我更是有眼无珠!”我靠着石壁,大声地道,“没有人需要我,我修炼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修炼就是要向人炫耀的吗?”不等我反驳,朱桓已蹿出洞去,轻飘飘地立在云雾之中,打了个旋子。“你不也喜欢飞翔的感觉吗?来,师父带你领略一下这巫山十二峰的壮阔景致,让你知道修炼所能带来的妙处。”见我不动,朱桓又道,“我这个人难得拉下面子跟人说话,你就别磨蹭了!”

我仍然没有动,脑门上却渐渐冒出汗珠来:“我已经念了口诀,但是——我已经飞不了了。”



我坐在洞口,无聊地把一块小石子朝山下深渊中扔去。今天是第九日,还是第十日,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自从我再也无法使出任何法术后,我就被困在这千丈绝壁之上的洞穴中,上下不得。而朱桓,则在几日前骂了我一顿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或许朱桓说得对,我无法使出法术只是因为我内心在抗拒,我在自暴自弃,我在深怀怨念……一言以蔽之,我在发癫病。在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朱桓说他不想再看见我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驾着云头自己游览巫山去了。而我,则被他借口下山后会被道士追捕,强行地留在这堆满了野栗子的山洞里。

去就去,难道我还怕寂寞不成?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又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外面抛了出去。

一声惊呼蓦地从下方传来,我慌忙探头出去,看见下方的悬崖上挂着一个人,却看不清颜面,只见一个竹编的药篓在他背上晃晃悠悠,而他头顶的荆藤也在簌簌抖动。

看来是一个采药人。我心中一慌,知道那人正在攀爬悬崖,却被我方才扔的石子砸中,慌乱之间便抓在了荆藤上,上下两难。若是平时,我自可施了法术救他上来,现在我自身难保,又如何管得了他?

正为难间,却见那人放开了一只手,张着被荆藤刺得满是鲜血的手往上一握,双腿吃力地在崖壁上一蹬,另只手又往上方抓去——竟是握着荆藤慢慢地从悬崖上爬了上来!我心中一悸,正考虑要不要进到洞中躲起来,却蓦地看见一张满是泥土汗水的脸从崖下冒了出来,眼光随即吃惊地盯住了我。我只觉耳边一阵轰鸣,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却被他一声惊讶的招呼定住了脚步:“青芜?”

“郑公子……”我怯怯地应了一声,终于走过去,伸手帮他从崖下拉进了洞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约而同地,我们同时问对方。

“我的事,郑公子应该是知道的了。”我淡淡地笑了笑,有意地退开了一步。

他嗯了一声,脸上也有了一丝惊惧尴尬的神情,随即平静了下来:“你是狐又怎样,这世上的衣冠禽兽才应被人唾骂指责!”

“郑公子……”我看他衣衫破烂,伤痕累累,显然从崖下爬上来吃了不少苦头,“你怎会到这里来?这万丈深谷连猿猴都难以攀爬,你万一出了事,老夫人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所以我很小心。”郑生望见我询问的目光,忽然伸手在石壁上重重一拍:“你知我为何落到冒险采药的地步?只因你出事后傅家不但另外攀结了亲事,还派人搜回了赠送的银两首饰,威胁要送我官办!可怜我母亲流泪不止,做工的东家不愿惹事又辞退了我,我无法可施,为了生计只好来这里采药变卖。”

我见他手掌上被荆藤刺出的血迹染在石壁上,而他的面颊上也带着殴伤的痕迹,不由心下一阵疼痛,低声问:“那你还想去考科举吗?”

“当然想!”郑生咬牙道,“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傅家的人都跪在我脚下,方能一雪今日之耻!”

“我帮你。”我脱口而出,却对上郑生眼中凛冽的寒光,不由心中掠过一缕阴影,却立即消散了去。转头看着郑生药篓里那些普通的草药,我径直走到洞口边缘往上望去。

郑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同向上看,不解地问着:“在看什么?”

“看到上面那枝女冠草了吗?我母亲原来教过我,女冠草本就难得,这样双穗双蕊的更是绝品。”我指着头顶十丈高的崖壁上一株深紫花冠的草药,却感觉得到郑生站得离我如此之近,呼吸可闻,不由心中一阵激动,“我去帮你摘了来,你找家最大的药铺卖了,足够换取赶考川资。”

“那个地方,恐怕爬不上去吧。”望着光秃秃的崖壁,郑生踌躇道。

我展颜一笑,随即念动咒诀,纵身就往上跃去。然而刚跃到半空我才猛然惊觉——我早已丧失了法力!心中一慌,身体便自然向下沉去,耳听郑生的惊呼传来,却已在头顶上方。

眼看着崖底的江水扑面而来,我心中一急,怎能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一时之间,只得再度念动蹑云诀,凭借心中求生之力,竟翻身稳稳地站在了云雾之中!耳边回荡过郑生关切的惊呼,我眼中却直盯着那株双穗双蕊的女冠草而去。待到采下那株根叶俱全的珍药,平平降落在山洞边缘,我便将手中的草药往目瞪口呆的郑生手中塞去。

“原来,你果真……不是凡人。”好半天,郑生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我苦笑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道了谢,把女冠草小心地放进药篓。心知再没有什么借口留住他,便道:“公子此去定能金榜题名,我们也还会有相见之时。”

“多谢吉言,你也保重。我这就告辞了,以免家母担心。”郑生拱手作别,走到崖边便要抓住荆藤下山而去。

我心里一颤,连忙道:“公子若不嫌弃,青芜愿施法送公子下山。”

郑生看了我一会,又看了看布满尖刺的荆藤,终于点了点头:“如此有劳了。”

送走郑生,我独自在山腰的栈道上站了许久。有那么一阵子,我真想就此随了郑生前去,然而却始终无法成言。我想我过去总是太过依赖,总是想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才会被小姐伤得如此之深。如今,我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何况我不能忘记,郑生说“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傅家的人都跪在我脚下”那句话时,眼中几近阴戾的神情。那种眼神让以前那个温良恭俭让的郑生形像逐渐破碎,而使他的面孔显现出一种狰狞来。从这个时候起,我对自己识人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终于,我还是离开了栈道,回到堆满了野栗子的山洞中。

朱桓居然回来了。他坐在石头上,慢慢剥着一颗野栗子,却被栗壳刺进了指甲缝,咝咝地吸着气。看见我从空中稳稳踏进洞来,朱桓抬起头,酸溜溜地道:“法力恢复了?”

我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告诉他郑生的事,只懒懒地道:“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你去哪里?”朱桓猛地扔掉了手中的栗子,“你那点道行,不留在这里迟早要惹祸上身!郑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就不要指望真正有安稳日子过!”

“可惜,你猜错了。”我捏着自己的指尖,清冷地笑道,“师父,我并没有动凡心,相反,我修炼之意比以前更加坚定。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会去找个道观出家,断不再犯以前的错误。”

“青芜……”朱桓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渐渐他的眼神变得如同一堆燃尽的炭灰,“随便你吧。”

接下来的几年,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我出家做了道姑,郑生考取功名,放了个刑部主事,接他母亲去了长安。而小姐本来定下的亲事却因为夫人的去世而推迟,还没有熬到三年守孝期满,傅老爷便接了一纸诏令,罢免官职,流放岭南。当然,这些消息都比不上小姐被发往教坊司为妓的消息更具有戏剧性。

我站在官道旁看见了拉载傅家合府前往流放之地的牛车。衣衫破旧的傅老爷仰天长叹:“‘未知东君意,心绪乱纵横’。真真是因一女而害全家!” 看来他始终没有明白是他获罪而致女为妓,还是女应为妓累他获罪。不过,这个自负圣人门徒的官吏最终换上了一副平和的表情,坐着牛车迤逦南去了。

我怀着不知滋味的心情回到观中,却意外地看到很久不见的朱桓。他愤怒地冲我质问:“傅家的事究竟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先前去长安只是看望故人!”

“我是去看他。”我冷笑着对依旧聒噪的白鸟道,“我没有促成什么,但也没有阻挡什么。你可以用占卜术看出来,他们的命运,根本与我无关!”

“青芜,难道你还是想报复?”朱桓叹着气道,“你怨念如此深重,叫我怎么能安心飞升仙去?”

“我的怨恨,早就像一滩水一样,干涸了。”我嗤笑道,“师父你自己的修行不够成仙,居然还想推到我身上。”

朱桓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和我斗嘴下去,正色道:“青芜,你还是乐意促成郑生命中姻缘吧?”

“自然。”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一丝失落,“只是看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是很难重修旧好的。”

“是很难,所以——我帮他们。”朱桓忽然道。



小姐,不,那个名叫傅咏晗的女子,在刚进教坊司的时候与其他人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当我出现在她面前,她哭得红肿的双眼竟没能立刻认出我,我也是在那时发现她的眼神不好。

那是个阴郁的房间,偏僻得连阳光都射不进来。傅咏晗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我的道袍却一尘不染,拂尘白须如雪。想起昔日的情景,更衬出她的狼狈。所以她认出我后,先是惊恐,既而是羞愧,也许我想看到的正是这种表情。

“你居然……还活着?”颤抖着往身后的墙壁靠紧了一些,傅咏晗慌乱地扫视了我一眼,随即避开了目光。

“那个道士说我死了是吗?”我的心里一阵黯然,随即轻蔑地笑了一声,“世人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哪里这么容易死呢?”见她只是白着脸不言语,我便熟练地倒了一杯茶,端给她:“小姐,请。”

她止住呜咽,力求淡然地对我说:“我现在不是小姐了。”

我为她的自知之明感到高兴,在她侧面坐下来:“其实是小姐时就好好做小姐,是妓女时就好好做妓女,就像我,安安分分地做我的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显地,“妓女”两个字刺激了她,于是有些恼火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你只是来嘲笑我不去死的话,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我自然是来帮你的。”我和善地微笑道:“你以前那样对我我确实很伤心,但我现在既要求仙修道,就应普渡众生。我会帮你重新过上舒适的生活,不过你自己也须争气。苏小小不也是个妓女吗,活得多自在,比你以前困在宅子里看土墙的时候不知快活多少倍。既然没办法做了妓女,就要做个千古名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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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滔滔地说着,傅咏晗静静地听,低着头用手指绞着衣带。末了,她红着眼睛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也是我的命。青芜,过去是我对不起你,难得你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人一认命,就比较容易听话。我满意地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会筹款帮你自立门户,哄抬身价。这里给你取的名字是‘玉莲’吧,多俗气,以后你就用本名‘咏晗’好了。”

“名字岂能随便外传……”傅咏晗说到这里,蓦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又落下泪来,不再辩驳。静默了一会,她只是担忧地问:“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银子,青芜你一个出家人,上哪里弄那么多钱呢?”

“别忘了我有医术啊。”我妩媚地笑了笑,“这年头有病的人这么多,我相信总有些人是出得起大价钱的。”

从此以后,宾州多了一座绮丽的阅江楼,楼里多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傅家娘子咏晗。传说这位咏晗娘子兰心蕙质,写得一手好诗,与诸多官宦雅士酬唱和答,风雅无限。因此艳名遍播宾江两岸,历经十年而不衰。

“听说姐姐昨日在太守府上醉了,今天特来看望。”我坐在红檀木的椅子上,一边剥着新鲜的荔枝,一边盯着铜镜前懒懒梳妆的女子。

“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一边用力扯着自己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傅咏晗一把推开了身后的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弄疼我了!”

我笑着站起来,站到她身后,拈起牙梳:“还是我来,四儿你出去玩吧。”叫四儿的小丫头巴不得这一声,赶紧乖巧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傅咏晗闭着眼睛任我给她梳头,半晌轻叹了一声:“青芜,你的手还没生呢。”

“给小姐梳了那么久的头,自然忘不了。”我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把手中的头发攥紧了一些,“不是让姐姐昨天不要去赴太守的宴会吗,怎么又去了?”

“干嘛不去?反正我现在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晚上点了牛脂蜡烛看见谁都跟皮影似的,在哪里都是一样。”傅咏晗忽然扭过头来冲我妩媚一笑,“青芜,你不让我去,是怕我见了什么人吧。”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怕你回到旧居,伤心过度罢了。”我冷笑了一声,“要不怎么昨儿个醉得那么厉害,听四儿说罗裙上淋淋漓漓染了好多酒渍。”

“四儿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傅咏晗镜子中的脸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连太守大人扬言要教训我的话都告诉你了吧。”

“那也是姐姐性子太傲,名气再大终归是乐籍中人,好好地得罪人家朝廷命官做什么?”我把最后一绺头发给她盘好,不轻不重地道,“上次若不是我施法消了李都督的记忆,他定会气得派人把这阅江楼砸了呢。适度的傲慢可以哄抬身价,可是傲过了头就没有好果子吃了。姐姐就乖觉些,别再浪费我的法力了吧。”

“是,这些是我欠着你的。”傅咏晗接了话头,压抑了许久的得意终于浮了上来,“不过以后想必是用不着劳烦你了,或许不久之后,我还能离了这肮脏地方呢。”

“姐姐说的是丁忧回乡,此刻做客在太守府的郑伦郑大人吧。听说昨天就是他出面给你解了围,与你彻夜畅饮。”我给她的发髻上簪上了一朵绿绢牡丹,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盯着铜镜中并排在一起的两张脸,“可惜,姐姐已经老了。”

傅咏晗的脸色蓦地有些发白,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了铜镜。与我靠修炼维持住的年轻容颜相比,傅咏晗即使抹了浓重的脂粉,也遮不住岁月在她脸上带来的痕迹。终于,她伸手把镜子面朝下扣在了桌子上,玩笑般骂了我一句:“青芜,你这么怕我脱离这下贱的身份吗?”

我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四儿禀告道:“姑娘,有一位郑大人来访,姑娘见是不见?”

“郑大人?”傅咏晗当即站了起来,随即回头支起镜子,抚了抚鬓角,口中径直道,“快请他进来。”

“慢着——”我忽然挡在了镜子前,“姐姐的规矩,不是非得让客人登门几次才见的吗?怎么今儿个做出这种自贬身价的事来了?”

“他——不一样。”傅咏晗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稍纵即逝的怒意,随即平静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我不妨介绍你们相识。”

“那就不用了,我在这里看看书就好。”我毫不理会傅咏晗的逐客令,走过去拿了一本诗集,凭着窗户坐了下来,再不理会她。这阅江楼本就是我筹款建的,傅咏晗也知道没有权利让我离开。

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傅咏晗忽然低低地扔下一句话:“青芜,这一次……求你成全我。”说着,便提了裙子消失在雕花木门之外。

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傅咏晗陪了一个青衫的男子款款从厅中出来,慢慢在花园中散步。那青衫男子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傅咏晗如同被点亮了一般的眼眸,偶尔对着我站立的位置得意地一瞥。十年的时间,早已把当年娇羞的闺秀改造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无可否认,即使是在我挑剔的眼中,傅咏晗仍旧是美艳的。

心里仿佛硌进了一粒沙子,我撇过头,把目光透射在手中的书页上,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取了一本《元微之集》,面前的几句诗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为修道半缘君。

我冷笑了一声,随手把诗集扔在桌子上,对着镜子展现出一个适度的笑容来,然后慢慢走下了楼梯。

刚走进回廊,我忽然看见一只白鸟伸展着羽扇一般的翅膀从花丛中蹁跹飞过,耳中听见了傅咏晗的脉脉笑语:“郑相公,昨日我本想推掉宴会,却梦见这只白鸟口吐人言,催我前去。说起来,还是它引得我们相识呢。”

“哦,我倒识得此鸟乃名贵的朱鹮,却不知它在梦中跟姑娘说了什么?”青衫男子的口气中,充满了好奇。

“它说……我不告诉你。”傅咏晗低头娇羞一笑,转头走开,不料一眼看见站在回廊中的我,那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我没有看傅咏晗,目光却盯着她身后的男子——丁忧回乡的郑伦郑大人。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我,随即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避开了目光。

“姐姐,这位便是你口中念叨的郑大人了吧。”我轻笑一声打破了微妙的僵局,“怎么不给妹子引见一下?”

傅咏晗此刻才有些回过神来,她背对着郑伦,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强笑道:“正要给妹妹引见呢,这位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郑大人。”顿了顿,傅咏晗调整出先前的优雅笑容,走过几步站在我和郑伦中间,“郑相公,这是拂云观的程青芜道长。”

“程青芜道长?”郑伦一震,立时笑道,“初次见面,在下有礼。”说着便是一揖。

我还了一礼,心知他装作不识,也不戳破,只是揶揄了一句:“看大人如此惊诧的模样,是嫌我的道号不好吗?”

“哪里哪里。”郑伦见傅咏晗一双眼睛正盯在他身上,连忙掩饰道,“我只是看青芜道长长得有些像观音神像,故而惊异。”

“是吗?”傅咏晗听了,转头专心地打量着我,脸上渐渐露出惊奇的神色,“听郑相公一说,倒真有些像了。可惜当日青芜道长在我家做了几年婢女,我竟没有看出来。”

“姐姐的眼神一向不好,自然看不清楚人。”我冷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我的容貌长得像母亲,而父亲便曾告诉我,母亲长得如同他们当日初遇之处的观音塑像。我猜母亲修炼多年,在幻化成人之时自然模仿了所居庙宇的观音面容,这副容貌遗传给了我,平白让我添了几分仙气。

我的话让傅咏晗面色一沉,却发作不出,而一旁的郑伦也有些讪讪起来。

我转了头,却正看见那只白色的朱鹮站在房脊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三人的微妙处境,乌黑剔透的眼睛中散发着一种无奈的悲悯,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厌倦。

伸手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我拉了傅咏晗的手将盒子塞过去:“这是我刻意为姐姐炼制的谷精丹,有清肝明目之效,免得姐姐常常会认错人。”

“我没有病,我不吃药。”仿佛被盒子烫了一下,傅咏晗猛地缩了一下手,却没能缩回去。

“姐姐总是这么讳疾忌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郑大人,你说是不是?”一边问,我一边朝郑伦望过去,眼睛一斜,却发现那只朱鹮已经展翅飞开。

“道长这句话含义颇深,在下心服口服。”郑伦看了我一会,忽然微笑道,“只不知拂云观位处何处,改日在下定当登门拜访,求道长对症赐药。”

“赠药倒是不难,不过我倒想让郑大人送我一件礼物。”我指着远处朱鹮越来越小的身影说,“我要它翅膀上的羽毛做一把扇子。”



“师父,你出来!”回到观中,我摒退了众人,独自走到药圃中。

“唉,虽然口中叫‘师父’,暗地里却在骂着‘死鸟’吧。”一个白点由远而近,掠过我精心分隔好的药畦,落在一株障溪藤上,晃晃悠悠。

“别毁了我的药。”我冷冷地看着它,“还是这个惫懒样子,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飞升成仙。”

“丫头居然教训起我来了?”白鸟哼了一声,立时化作与我多年前初识时毫无改变的白衫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了藤椅上,“横竖都是藤,有什么不一样?”

“师父,”或许是因为朱桓的模样实在不像个长辈,每次我说出这个称呼感觉都像一个讽刺,“你为什么要引傅咏晗和郑伦相见?”

“青芜,都十年了,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情?甚至想让郑伦来拔我的羽毛,以便阻止我再到阅江楼去?”见我沉吟不语,朱桓蓦地坐直了身体,面上的神色不复方才的吊儿郎当,反倒透露出一种沉痛来,“你已经让傅咏晗沦落风尘了,还没有报复够吗?还想阻止她跟命中良人相会,让她一辈子陷落在青楼中?青芜,你收手吧!”

“我收手?”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朱桓的话,我忽然冷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你把我的心思揣摩得这么通透了。”

“我哪里揣摩得了你?”朱桓看着我表情漠然的脸,难得地动起气来,“当初我见你生性良善开朗,才下了决心传你法术,以作我修行的最后一道功课。哪知道这十年来,你虽然给贫民广施义药,心中却仍然念念不忘报复。青芜,你心中怨念不灭,叫我如何能安心飞升?”

“原来说来说去,师父还是嫌我耽搁了你成仙啊。”我转过头去,低低冷笑,“可惜我就是这睚眦必报的狠毒本性,师父当初真的是看错人了呢。”

“我哪里埋怨过你耗费了我的法力?”朱桓怒道,“我只是看不得你倚仗法术戏弄他人!郑伦与傅咏晗是命定的姻缘,你为什么一定要横加阻挠?”

“命定的姻缘也可能是始乱终弃!”我终于忍不住怒视着那只大义凛然状的傻鸟,“你以为郑伦不顾守孝的身份与傅咏晗牵扯是因为爱吗?不,我敢断定,他不过是在寻找最佳的报复手段罢了!傅咏晗忘记了十年前郑伦的相貌,甚至不知道当年的郑生就名叫郑伦,所以才傻乎乎地把从良的心思寄托在他身上。傅咏晗有眼无珠,可你好歹也是个修炼了百年的半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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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借口罢了。”朱桓顿了顿,忽然尖锐地道,“这个解释,恐怕不是实情,而是你心里所希望的吧。我只是奇怪,为何郑伦没能第一眼便认出你,你不是专门到长安去看过他的吗?”

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心中恰恰应了恼羞成怒这个词,冷笑道:“他认不认出我,跟你何干?”

“青芜,你不要蛮不讲理……”朱桓此刻看来真像个无奈的家长,被我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气得无话可说。

“你不是自诩看透了我的心思吗?那么恭喜你,你猜的都是对的,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在一起。”我再不多言,也忘了自己最初想跟他说的是什么,啪地甩上药圃的柴扉,自顾去了。

如我所料,朱桓被我气得不轻,很多天都不再露面。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天傍晚,郑伦独自叩开了我所在的拂云观的大门。

“她呢?”我站在大门后,没有掩饰我的诧异。

“她在阅江楼。”郑伦轻描淡写地说着,横过一条树枝,“没能按你的要求送上朱鹮羽扇,恰好见这枝枫树长得好,便折了送你,算作拜帖。”

“这不是枫树,是鹅掌楸。”我淡淡地答了,侧身让他进门,一直引到药圃中去,将那枝鹅掌楸插进土中,默默念了几句咒语。

“你在念什么?”郑伦有些好奇地问,同时打量着我五花八门的药圃。

“让它生根的口诀。”我站起身,随手指点着我一手创造的天地,“否则以宾州的气候,怎么养得起天下不同脾性的药草?比如这天竺的姜黄、南洋的番柠檬,还有这伏牛山的石斛?”

“如此说来,天下的药草你这里都能找到?”郑伦问。

“就算没有,只要我想,也能搜罗来。”不知为何,我的语气中已有了淡淡的得意。

“那么,总有一味药,可以治我的病吧。”郑伦忽然说。

我猛地回头看他,却见他伶仃地站在药草之中,在斜阳中显得有些落寞,不由笑道:“郑大人年轻有为,前程无限,哪里要吃什么药?”

“你不知……”郑伦说到这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低着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你这儿吗?因为我方才跟咏晗说——我喜欢的是你。”

我呆了一呆,随即从郑伦的神色上猜出了大概,平静地问:“为什么要骗她?”

“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郑伦后退了一步,靠在药圃的栅栏上,摇头笑道,“以前是在长安脱不开身,这次送母亲灵柩回乡总算有了机会。青芜,你不会忘了当年傅咏晗一家是如何对我的吧,我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发誓,总有一天,也要她尝尝和我一样被戏弄被践踏的滋味!”

“现在你成功了,她已经爱上你了。”我笑着,心却如同落在风口上,嗖嗖地冷,“你不高兴么?”

“你看我的样子,像高兴吗?”郑伦抬起头朝我苦笑了一下,“我把她扔下,独自出来,不知怎么就走到你这儿来了。”

“平白无故地把我扯进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把五分恼怒装作了十分,绷着脸问他。

“当时为了气她,自然而然就说了你。”郑伦说着,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渐渐抓紧了衣襟,“可是我这一路走,这里总是空荡荡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用这种方法去报复一个弱女子,天下人若是知道了应该都会耻笑我吧。”

“你是后悔把真相揭穿得太早了吧。”我嘲讽地道,“早知道应该再多享受几天温柔乡。”

“呵呵,我只怕再过几天,我就不会说出这个真相了。”郑伦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与傅咏晗浓情蜜意的时光,脸上一片迷惘,“说实话,她对我,真是无可挑剔……”

“原来,你说跟我讨药,是要讨‘后悔药’来着。”我咬着牙道,“可惜,这世上偏偏没有这味药。”

“青芜,帮帮我!我知道你是狐仙,你一定有办法的!”郑伦忽然朝我走上一步,用他从未展露过的激动语气恳求道,“我恨了十年,原以为过了今天我就不会再恨,却不知这样下去,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既然已经把你牵扯了进来,你就不能袖手旁观,好歹得让我有个解脱啊。”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陷入悲伤情绪的男人,心中一片混乱。想了一会,我引郑伦走到一株药草前,摘下一片叶子递给他:“这是世上唯一的一株忘忧草,可以让你忘记你最痛苦的事情。服下一片叶子可以忘记一个月,如果连根整株服下,则可以遗忘终生。我今天给你一片叶子,如果一个月后你愿意继续服用,就到我这里来取。”

“青芜,谢谢你。”颤抖着手,郑伦接过了那叶忘忧草。

过了几天,我到底放心不下,又到傅咏晗的阅江楼去,然而开门的却已不是原先的丫头四儿。那个新来的罗里罗嗦的老妈子把我当成了化缘的,拿出个铜板就想打发我,气得我随手接了片落叶往门里一弹,整个院子中便纷纷扬扬地舞起了漫天黄叶。

“张妈,让这位仙姑进来,以后不要拦她。说起来,她也是这阅江楼的主人呢。”说话间,内院中已走出一个人来,轻袍缓带,文质彬彬,正是郑伦。

“原来郑大人还记得贫道。”我见张妈嘟哝着准备打扫满庭落叶,随即收了幻术,也不理会她的瞠目结舌,跟着郑伦往里面走去。

“啊,果然是妹妹来了,要不郑相公怎么会亲自去迎接。”傅咏晗此时套了木屐噔噔地从楼上下来,隔在我和郑伦中间,而郑伦则笑笑挪到她身边去。

“怎么,姐姐不放心郑大人和我在一起?”我故意装作不解地问。

傅咏晗神色中的尴尬一闪即逝,随即遮掩着笑道:“妹妹多心了。实际是郑相公日前跌了一跤,有些事跌得糊涂了,所以怕他惹妹妹笑话。”

“我若笑话也是笑话他,半分惹不到姐姐身上,不是吗?”不知为什么,每次一踏进阅江楼我的话语总会刻薄起来,引得傅咏晗先前强装的笑脸也沉了下去。

“在下是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让青芜道长见笑。”郑伦朝我笑笑,执起了傅咏晗的手,“道长既然与咏晗姐妹相称,有件喜事便应让你知道:我已跟教坊司官员说了,等我丁忧一满,便帮咏晗脱了乐籍带她去长安。”

“那恭喜姐姐了,终于千方百计嫁了个如意郎君。”我笑着对傅咏晗道。

“只要妹妹放过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来,姐姐泡壶新出的雨前茶给你还礼。”傅咏晗也玩笑着回答,然而我们彼此都看见对方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十一

离开阅江楼,我眼前总是晃动着傅咏晗涂脂抹粉的面容,还有她小心翼翼的得意眼神,不由心中一阵窒闷。眼看已经走到回拂云观的路上,我却蓦地想起药圃中的桔梗已被我用完,而平常药店里的凡品我又看不入眼,便打了主意飞到巫山去采药,好歹还可以散散心。

然而才一捏蹑云诀,心口便是一阵炙痛,逼得本已流转的灵力生生散了开去。我扶住一棵树喘了几口气,却又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看来是这几天赶着炼丹,休息不足所致。想到这里,我径直回了拂云观,关上门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望着窗外的月色,我醒悟已到了炼丹的时辰,连忙翻身坐起。可是才一沾地又是一阵眩晕,扶住了床柱才不致摔倒,心中更是一阵乱跳,额头上也冒出冷汗来。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却是冰凉,便略略放了心。在床边坐了一会,似乎渐渐好了些,我就依然去了丹房。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眩晕无力,浑身发冷的症状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给自己号了脉,却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状,吃了几付药也没有效果。到得后来,成天只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却是做什么事的心思都没有了。

一天正寻思自己病症的来源,却蓦地想起了朱桓以前提到的“天劫”一说。我原本以为当初傅府的遭遇便是天劫,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朱桓忍不住出手相救,那天劫便不算是我自己克服过去的,那么现在这莫名其妙的病,或许是天劫又到来了吧。越想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我打起精神,抓紧炼制那据说可以增强百年修为的九转丹来。当然,这个据说,是“据朱桓说”的简称,不过自从上次争吵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只聒噪的自以为是的白鸟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好歹支撑着即将炼成费日良久的九转丹。守在丹房的小鼎边最后控制了火色,我靠墙坐着陷入了突袭而来的昏睡。

砰地一声,丹房的门被人莽撞地推了开来。我费力地睁开眼,正要骂一句不听戒令的道童,却蓦地对上了一双充血大睁的眼睛——傅咏晗的眼睛。

此刻的傅咏晗扶着桌子急促地喘息着,一两绺头发从她精心梳就的堕马髻上垂下来,拂过她通红的面颊,而她梅色的蜀绸裙角上则沾满了泥点,显然是一路跑到了我的拂云观来。

见我只是望着她不开口,傅咏晗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赢了,青芜,我无论如何还是斗不过你这个狐狸精。”

我猜测可能是郑伦所服的忘忧草药效已到,便淡淡地笑道:“怎么,郑大人反悔了吗?”

“反悔什么?要帮我脱籍娶我去长安的诺言吗?”傅咏晗笑着用手指点着我,“傻青芜,你居然也相信了?那不过是他哄我的话罢了,这十年来我听这种假惺惺的承诺还少了吗?”

“若你当初便不信,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来疯什么?”我扶着墙支撑着站起来,无论何时,我都不愿意在傅咏晗面前输了气势。

“是啊,我疯了,我没有料到你和他居然合伙来戏弄我……”眼看我就要开口反驳,傅咏晗一别脸不再看我,“郑伦就是当年你带我去私会的郑公子吧,可笑我当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说话时又低着头连他的样貌都没有看清!当年我父亲派人打了他,还把他母子赶出宾州,如今他回来就是来报复我的!青芜,你践踏了我的尊严,而他,却践踏了我的感情!”

“我践踏了你的尊严?傅咏晗,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气得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只觉满腔的委屈无处发泄,厉声质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

“是,你没有对不起我。”傅咏晗的眼中果真有了一丝疯狂之意,“你让我痛苦,让我屈辱,让我绝望,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妓女。你的道行已越发精深了,反倒是我,不领情不懂事,不识好人心!”丝毫不理会我出声打断她,傅咏晗继续发泄一般地说下去,“其实,你是怕我又成为有身份的小姐,那样你就再不能品尝你报复的快感。你借口说所有的心计手段都是为了我好,连你自己都被这非凡的大度感动了。世人都会知道,当年我傅咏晗是多么懦弱寡情,而你却始终有仁有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尽量回避她话中说中我心思的地方,却努力抓住那一丝误会的苗头,“你怀疑是我陷害你沦落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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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吗?当初你离开我家时所做的诅咒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是狐仙,所以你如愿了!这十年来我小心翼翼地在你的阴影下应付,就是为了让你终有一天良心发现,放我脱离苦海。”傅咏晗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可是我错了,你还没有报复够是吗?那你告诉我,你这猫抓老鼠的游戏,还打算玩多久?”

“傅咏晗,你说够了吗?”我冷笑着听完她的话,终于不紧不慢地说出了心中压抑以久的秘密,“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告诉你,当年判你官卖为妓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刑部官员做的手脚。那个人是统德十四年的进士,时任刑部主事,正好主理前宾州太守傅致兴贪污赈灾银子一案。那个人姓……”

“你不要说了!”傅咏晗蓦地堵住双耳,尖锐地打断了我的话。随后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傅咏晗忽然抬头朝我笑道,“青芜,你和他关系很密切吧,否则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轻笑了一下,目光扫过丹房窗外阴郁的芭蕉叶片。十年前,当我怀着朦胧的憧憬千里迢迢飞去长安时,也是隐身站在窗外的阴郁之中,听到的却是郑伦如何以促狭恶毒的口气建议官长同意判傅致兴子女入乐籍。联想起昔日他在山洞中显露的阴鸷神情,我只觉寒意顿生,而此生中唯一的一点绮思也就此磨灭,从此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可是,现在被傅咏晗这么一问,我却忍不住装作满不在乎地回答了一句:“是又如何?”

“怪不得他这么回护于你……”傅咏晗低低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我瑟缩了一下,终于伸手让她扶住了我。“姐姐,我们不要吵了,就算我伤过你,也不是存心的。”头很晕,我靠着傅咏晗温暖的手臂,终于低下声气。

“是啊,何必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傅咏晗注视着我苍白的脸,神色有些古怪,“很不舒服吗?我扶你去躺一下如何?”

“走一走便好。”我回答着,鼻子却陡然一酸,“姐姐,难得现在你还相信我。”

“你从来不曾欺骗过我,哪怕……。”傅咏晗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以前在府中的日子。”我刻意地说出这句话,见傅咏晗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心里便有些失落,随后倚着她一路出了丹房。

“听说这拂云观,是前任江都督出钱为你整修的吧。”傅咏晗似乎想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打量着庭院中的陈设道,“我一直没明白,你怎么能靠医术弄得到这么多钱。”

“对症下药罢了。”我懒懒地回答,“比如这个江都督,少年时爱慕的女子嫁人后死掉了,我答应化作那个女子的模样陪了他一晚,要多少钱他还不双手奉上?”

傅咏晗蓦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轻描淡写地一笑:“很多人找我是打着求仙访道的幌子,就像他们找你是打着求诗访画的幌子,其实幌子下面,都是一样。”

“这么说……当初盖阅江楼的钱……”

我点了点头:“也是这么来的。”

傅咏晗站住了,她的身体明显有些僵硬,半晌才道:“青芜,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再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做出十二分的漫不经心,随即指着前方道,“那就是我的药圃,你要不要去看看?”

“青芜……”走进药圃,傅咏晗忽然说,“我听……他说,你这里有一株忘忧草,可以让人忘记最痛苦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点点头,看着她依旧通红的眼圈,脸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心中忽然有些不忍,“怎么,你想忘了他?”

“既然是他陷害我……成了这个样子,我还不争气地记着他干什么?”傅咏晗说到这里,泪水又成串地滴落下来,“只要一想起这件事,这个人,我就恨不得死了的好……你知道吗?刚才……他打了我,我才跑到这里来……”

我吃惊地看着她,才发现她的脸颊确实有些红肿,看来郑伦下手不轻。没有多想什么,我引着傅咏晗走到了忘忧草之前,“你想忘记多久?”

“一生一世。”傅咏晗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把它拔走吧,回去连根捣碎了服下。”我急匆匆地说了,克制着又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姐姐回去吧,我……我睡一会儿……”

“青芜,对不起,我也是被你逼到这一步……”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旁边重复着这句话,又似乎有雨点落在我脸上,然而我没有理会,继续睡过去了。

十二

我梦见了母亲,她坐在高高的药柜下,手里拿着药草,转身朝我微笑。

“青芜,过来。”母亲朝我招手,她的笑容美丽而慈爱,而她的眼睛望着的,并不是虚空或者药草,而是我。

我站在屋角,满怀欣喜地想要朝她跑去,双脚却如同生根一般,无法迈动分毫。我大声地哭叫,想要母亲过来抱我,可她终归只是怜悯地看着我,漠然地转回身去。

我心头大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地底的束缚,奔过去扯住她的裙幅。“青芜,你不要逼我。”冷冷的话语响起,身前的人转回头来,那张脸却已变成了傅咏晗。然后她站了起来,我才发现,我的身影是如此渺小……

我是被一片嘈杂声吵醒的,似乎有人闯开了我的房门,在我的耳边大声咆哮。我睁开眼睛,看见郑伦神情狼狈地站在我床前,口中说着什么,我却迷迷糊糊没有听清。然而甫一看到他,我立时难捺住心底的厌恶:“你不要说了,走吧。”

“青芜,相信我!咏晗把我关在楼里,我想办法弄开了窗户才跑出来的!”郑伦听清了我的逐客令,面上渐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哈,咏晗,叫得还是挺亲热的嘛。”我冷笑道,“那你居然还下得了手打她?”

“是,我打了她。”郑伦忽然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我看得到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上面还有磨破的伤痕,“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是那般凉薄的心性……”

“她凉薄,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我反唇相讥,“你苦心积虑整跨了傅家,让她沦落风尘,可算是出了当年的恶气吧。可是你为什么不能体谅,她当时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算她愚蠢她懦弱,她也在这十年里吃尽了苦头,难道还不够抵偿她当年犯下的过错吗?如今她只是一个外面风光内里卑微的妓女,还值得你郑大人亲自出马,一步步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里去?”

我这番话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听得郑伦一时毫无插口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我讲完了,郑伦方才震惊地说道:“青芜,这真是你的想法吗?我原本以为,你和我以前一样,是深深地恨着咏晗的。”

“是的,我恨她,恨了她很久了!”我此刻早已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不过我的恨与你是不同的,我不欢迎你这样卑鄙的人待在这里,请出去。”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走便是了。”郑伦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就算是原谅也不肯说出口,难怪咏晗这次请了茅山道士来对付你,也是你自找的吧。”说着,郑伦一甩衣袖,夺门而出。

“你说什么茅山道士?我不懂。”突然想起他之前说什么逃出来之类,我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得已抛却了面子追问他。

“先前我说的你都没在听吗?”郑伦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咏晗以为你还是不肯放过她,私下请了有法术的道士,要来散了你的修为。我今夜跑出来,就是通知你赶快躲避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打了她。”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雕花的房门上,止不住的寒意倏地传遍了全身。此刻我已经明白,我这些天之所以毫无缘由地眩晕昏睡,定是早已被对方种下了符咒。不用说,这符咒多半是在傅咏晗的阅江楼里种的了。

“青芜,你没事吧?”郑伦察觉到不对劲,转回身来看着我。

“没事。”我装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有九转丹,谅那道士也奈何不了我。”

“对了,这个东西还给你。”郑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打开来,里面是一片干枯的叶子。

一看到这片叶子,我立时如同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就是那片忘忧草,我最终还是没有服。”郑伦歉意地看着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忘记对她的恨了。虽然她没有认出我,但当她哭着在我怀中讲述当年的事情时,我就已经彻底地原谅了她。所以,那天你听见的我要娶她去长安的话,是我真正的承诺。”

“原来我们都是爱着她的啊……”我定定地盯着手中的那片忘忧草,忽然醒悟过来,“她方才拿了一整株忘忧草走了,你快回去阻止她,千万不能让她服下!”

“她……她想忘记我?”郑伦大惊失色,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说出什么,猛地转身飞跑而去。

我看着郑伦的背影消失在墙垣外,忽然感到极端的疲惫。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际,群星闪烁中隐隐看得见一道灵气快速移来,我知道那个茅山道士已在不远。

强打起精神,我独自走回了丹房中。黄铜小丹炉中隐隐地已经现出白光,辛苦炼了多日的九转丹已经成型了,只要一服下,便可以增加百年修为。原本我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此刻我坐在丹炉边的蒲团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倒盼着那个茅山道士早点来,早日做个了断。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风声猛地烈了起来,我听见庭院里那株枇杷树枝条折断的声音,心里不禁有些担心起屋后的药圃来。但我没有离开丹房,而是费力地开启了封闭了年余的丹炉,在炉盖打开的一瞬间,一片灿烂的光华照亮了我的脸。

“妖孽,拿命来!”我的目光还落在丹炉中那粒璀灿如珠的九转丹上,丹房的门已被一阵大力冲开,我侧过头,看见一个长须的道士正站在门口,赫然便是当年在傅府用符纸困住我,想要吸走我全部法力的那个,只是面目已然老了许多。见我又转回头盯着丹炉,道士有些沉不住气:“别以为装模作样供奉三清祖师,就可以藏住你那一身妖气!”

“当年你在傅府丢了脸,这次就保证自己一定会赢?”我不看他,懒懒地道。

“哼哼,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苦练妖法,定有不少长进。不过你已饮下了我的符水,现在法力只剩一成了吧。”道士胸有成竹地笑道,却留心打量着我的反应,不敢冒进。

“你说得不错。”蓦地想起那符水是在阅江楼误饮,我心里便是一阵紧窒,立时有意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伸手从丹炉里取出一粒明珠般的丹药来,“可是我炼成了九转丹,你自问还有这个信心么?”

“你居然炼成了?”道士显然吃了一惊,竟有进退两难之态。而我则在他飞剑射来之前,将那粒九转丹放入了口中,随即在身周结成了一层光华内蕴的结界,将他的飞剑弹了开去。

“你既然服下九转丹,为何只守不攻?”道士愣了一会,忽然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这种冷酷恶毒的妖孽会放过任何一个反噬的机会!所以,你这九转丹——是假的!”说着,他已念动咒语,指挥着那把灵动的飞剑以不同的方位朝我的结界刺来。
 0   2006-09-14 07:00:12  回复
小梦
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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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着眼睛盘膝坐在地上,紧紧地抿着嘴唇,心头一阵空明。我听得清楚飞剑刺中结界时那轻微的嗤嗤声,也听得清楚外头道童仆妇们慌乱的嘈杂声,甚至听得见院中枇杷树上的宿鸟被剑气惊起的扑簌声,然而,唯独没有我内心中暗暗期盼的那个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飞剑仍然没有停下,看来这个茅山道士自从上次被我逃脱后,确实下了功夫提高法力。不过或许他顾及着我在耍什么花招,一直没有近身上前。

耳朵里渐渐嗡鸣起来,我不再能听得见周围的动静,只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引带得全身的血脉都激烈地博动起来。而我的结界,随着法力的衰竭,也终于露出了破绽,让飞剑的剑尖在我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我蓦地睁开了眼睛。

“妖孽,终于撑不住了吧。”道士喜出望外,双手一圈,平空托出一个光球,急速地朝我飞来。我直直地盯着这足以致命的法术,只觉四肢百骸空空荡荡,心中顿时一凉一狠,开口叫道:“死朱桓,你真的不来了?”

“小气鬼,就会支使你师父!”这几句话听来平常,然而一道白影已如闪电般直插进我和光球之间。随着一阵炫目的白光闪过,我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青芜,别装睡了,牛鼻子被我赶跑了。”一个气鼓鼓的聒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叫道,“你就是吃准了我会忍不住出来救你,所以一直舍不得用九转丹的灵力吧。天啊,我怎么找了个这样自私自利的徒弟?你忘了我们还在赌气吗,怎么好意思开口要我救你?”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形容狼狈的白鸟站在地上,一边转头用它黑色的长喙去梳理身上凌乱的羽毛,一边不甘心地喋喋不休。见我凝目打量着它,白鸟蓦地晾开一只翅膀,呷呷地抱怨道:“那个牛鼻子还有些本事,居然烧掉了我的翅羽,气得我昏头破除了他的法力!做了这种伤人的举动,看来我要遭天谴了!”说着,用它黑秃秃的翅膀抱住头,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又霍地抬了起来。

“是折损了几十年的修为吧,我赔你就是了,绝不耽搁你成仙。”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我用手掩住口,没有去看朱桓被我挑起的怒气。然而当我展开手掌时,一粒璀灿如珠的九转丹已赫然呈现在我的掌心中。

朱桓原本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此刻却浑身一震,失声道:“你居然没有服下去,那你刚才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个……本就是炼来给你的。”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每次都麻烦你救我,总要有个补偿。”

“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朱桓恼怒地吼道,“可是你没服下九转丹,刚才我若是出手晚一点,你岂不是……”一边说话,一边用它硕果仅存的翅羽在我灵台穴一拂,不由大惊失色,“你……你的法力全毁了!”

“毁了还可以再炼,反正你已经把法门全都教给我了。”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把九转丹托得离它更近了一点,“服下它,你应该马上就可以飞升成仙了吧。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青芜,你在说什么疯话?”朱桓气得跺脚,“我上次骂了你,就算是骂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你骂了我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这个人或许真是爱记仇,本以为事过境迁,就像一滩水被晒干了,却偏偏落下了水渍。就像我对傅咏晗,虽然内心里早已谅解了她,言语上依旧不肯放过。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呢?”

“这次就是她请了这个道士来对付你吧。”朱桓愤愤道,“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类不是把自己弄成在仇恨中生活,就是在仇恨在死去?”

“是啊,我也是半个人类。”我笑着撇开脸,“不过,我对傅咏晗,却不是仇恨呢。”仿佛又看到傅咏晗坐在窗前余晖中的侧影,我继续说着,“她总是让我联想起我的母亲,我爱慕却无法接近的母亲。过去,母亲总是用高高在上的慈悲面孔俯视父亲和我;后来,尽管我把傅咏晗从云端拉跌了下来,她也仍旧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眼神俯视着我,哪怕她已不是小姐,只是个卖笑的妓女!还有你,师父,你快要做神仙了,你不也是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在看待我吗?”

“我没有……”朱桓立时否认。

“那或许是我自己多心罢了。”我没有和他争论下去,只是将那粒九转丹凑到了它的嘴边,“十年前你为了救我,损伤了自己的法力,我就一直在寻找方法来报答你。其实,除了危机关头救我的命,你平时是个很凉薄的人呢。”

“那是因为你平时总是那么骄傲,骄傲到容不得一点关心。”朱桓脱口说道。

“那好,是我的错。那么这颗九转丹不是补偿,是聊表谢意,因为我还有事要托付你。”迟疑了一下,我继续说道,“等你飞升到九重天上,请帮我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见我沉吟不语,朱桓收敛了嘴角的嘲讽,真诚地追问道。

“告诉她——”我忽然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话要捎给母亲,却一抬眼看见那一身狼狈的白鸟晶莹剔透的眼珠,纯净得可以照出我的身影,“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我会努力去找治愈的药。”

“好,我走,去九重天等你。”朱桓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一仰头将那粒九转丹吞了下去,“——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吗?”

我看着洁白修长的羽毛渐渐从面前白鸟的翅膀上长出,它晾开的双翅已如羽扇般无暇,终于忍不住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每次叫你这只鸟作‘师父’我都好想笑,却又不敢让你知道。”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朱桓笑着叹气,“我只是不和你这小丫头计较罢了。”

“还有,师父你笑起来真难听。”望着朱桓霍然僵住的笑容,我忽然展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这只我的世界中唯一会笑的鸟,掩去了眼中的泪水,“可我还是喜欢你笑。”

尾声

阅江楼大门后,张妈张开双臂拉住门扇,充满了警戒地看着我。

“告诉你家主人,我是给她送药来的。”托了托手中的木匣,我的目光越过妇人的肩望进了院内。傅咏晗和郑伦的纠葛,无论是悲是喜,此时应该早已结束了吧。

“主人说了,她不认识什么拂云观的道姑。”张妈忽然拈出一小锭银子来,“她说如果仙姑是要化缘,便拿了这银子去。”

我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动怒,此刻也忍不住火气一点一点蹿上来——傅咏晗到底在搞什么明堂?正要想办法进去,却听有人从内院一路迎了出来:“青芜,你来了?”

居然是郑伦!我愕然地看着他,无论傅咏晗是否服下了忘忧草,郑伦都不应该出现在阅江楼才是。

“青芜,你没事就好。”郑伦支开了张妈,引我站在偏僻的屋角,低声道:“我跟你都说了吧,我赶回来的时候,咏晗已经服下忘忧草睡了。我提心吊胆地等到她醒来,发现她居然还是如以前一般温存待我。试探了很久,我终于发现,她忘记的不是我,而是你——当然,也包括你告诉过她的话。”

所以,傅咏晗忘了有程青芜这个人存在,忘了她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忘了郑伦是陷害她沦落风尘的罪魁!原来——对傅咏晗来说,我才是她生命中痛苦的根源!才是她竭力想要忘记的一切!

“青芜,求求你不要告诉她真相。”郑伦见我定定地看着他,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越发局促不安,“求你帮我永远地瞒过她吧。让我清清白白地娶她为妻子,让我们能从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青芜,我知道咏晗陷害你是她不对,但求求你——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又是这句话。我看着郑伦,慢慢冷笑起来。

“郑相公,原来你认识这位仙姑啊。”笑语中,傅咏晗穿了一身绿地青花的襦裙,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她认真地打量了我的容貌,然后亲昵地挽住了郑伦的手臂,侧头朝我一笑。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郑伦明显有些尴尬,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词。

“不用了,贫道只是来卖药的。”我笑着打开手中的木匣,“这是专治心事过重、肝火上升的清灵丹,相信对二位有些功效。”

“我们没有病,不用吃药。”傅咏晗明显有些不高兴,不再看我,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郑伦。

“其实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了。”我笑着也望向郑伦,“郑大人,是不是?”

“不知仙姑要多少银子,我买就是了。”郑伦不顾傅咏晗在一旁扯他的衣袖,手忙脚乱地从荷包里掏银子。

接了银子,我转身走开:“愿二位今后恩恩爱爱,再不记得贫道出现过。”

“仙姑,难道我们以前认识?”傅咏晗忽然在身后迟疑地问道。

“不,我们从不相识。”我望着深邃的天空,毫不迟疑地回答。
 0   2006-09-14 07:01:0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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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09-14 06:52:5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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