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刚下了一场雨。整日淫雨霏霏,这就是江南的春。
赶路的女子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油纸伞。小巧的脸蛋一点点从伞下显露出来,那如桃花般的娇艳一下子使这殊无颜色的天地亮丽起来。
渡边烟波浩渺,棵棵绿柳如烟,像是淡墨画在百萱上,溶溶地化开,淡得不能再淡,轻得不能再轻。江南的春色里,看什么都仿佛是隔了一层雾,像是一幅水墨画,你想要看清这景色,却发现自己也在这画里。
谢雨媛就是在这幅画里。她微微眯起眼睛,湖光山色在她眼里映了出来,对岸淡淡的烟柳后面,像是有极淡极淡的粉色透了出来。就是这儿了吧?
蹲在渡边的渡船娘偷偷地打量着她:月白小袄,雪青色纱裙,美丽而不张扬的脸,是江南的闺秀吧?她特别注意到那女子头上戴着的钗子,那钗子上镶了各色宝石粒子,拖着长长的步摇,走一步便是一个闪光。
“姐姐,请问这可是桃叶渡?”她似乎还是不很确定,走到渡船娘面前,问道。语气酥软,人也温和。
渡船娘点点头:“姑娘要渡江吗?”
她颔首,微笑道:“就到对岸罢。”
柳叶被风啪啦啪啦地卷入水中,随水漂流。一叶竹排在清得见底的水中航行,不时地上下振动。周围凄雾朦朦,两丈以外的景物几乎不见。
桃叶渡。
终于到了,冰清,等着我。
黑如深渊的屋子里,一根蜡烛不安分地烧着,烛苗时不时一个抽搐,一缕轻烟逃逸出来。
巫婆的手指轻柔地捻了一下烛花,脸上的深纹在烛火下显现无疑:“枉死城的入口,当在桃叶渡附近。”
谢雨媛看了巫婆一眼,平静地问道:“该怎么去?”
烛光一晃,巫婆的皱纹猛地一颤:“姑娘,去不得啊!”
“为什么?”谢雨媛酥软的声音竟然透出异常坚定的语气来。
“那是属于鬼界的地方,生人怎么能去?况且,你将在那里遇到你的劫。”
“什么劫?”谢雨媛的声音纹丝不动。
“天机不可泄漏。”巫婆脸上的线条拉得笔直,眼里闪着昏昏烛光。
“若是我非去不可呢?”谢雨媛微笑,烛光照亮了她大半个脸。
“那老身自然也只能为姑娘祈福了。老身送你一样东西。这只钗子可助你看到你本来看不到的东西。”巫婆枯槁的布满皱纹的手摊开,缤纷的光照得整个屋子如仙境一般。
七彩之光照耀下,巫婆沉下松弛的眼帘,脸上异常沉默。
周围的雾越来越浓了。雾气从水里升起来,一点点向她们身上蔓延过来,脚踩的是浮云,身上穿的也是浮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云彩都向她们的竹筏聚过来。不知是不是幻觉,渡船娘的面容,竟也有些模糊。谢雨媛觉得有些凉意,伸出双手去楼自己的肩膀,触手却是湿漉漉的,原来雾水早就积了一身。
“姐姐,还有多久才能靠岸啊?没走错路吧?”谢雨媛总觉得在大雾中航行有些危险,况且刚才来的时候见那对岸离岸边的距离并不远,现在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了,便怀疑渡船娘走错了路。
“放心罢,不会有错的。嘻嘻。”那渡船娘头也不回地继续拨弄竹筏。
“姐姐?”后面两个字虽轻,但谢雨媛仍是听到了。那声音又细又尖,刺得谢雨媛的心一颤。
渡船娘巧然回过头来,面容在浓雾中不甚清晰。她慢慢探过头来,开始没看清楚,后来陡然清晰,谢雨媛不禁尖叫一声。她指着那渡船娘,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人声:“你……”
此时那渡船娘的面容竟全是青绿色,眼眶深深凹陷下去,脸上骨头突出,只是用一层薄薄的皮包起来而已,而且那皮还有腐烂的痕迹。渡船娘媚笑一下:“怎么?你不是要去枉死城吗?我现在就送你去啊!”她骨棱棱的十指沾着水气伸上前来,指尖轻轻触摸谢雨媛的双颊,随后缓缓地滑下,掐住了她的脖子。
谢雨媛只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冷入骨髓。
竹排猛地向下一沉。周围的江水一下子翻卷起来,异常汹涌。
渡船娘眼里凶光大盛,指关节蓦地收紧,发出“嗑嘞嘞”的声响,眼看就要抠进谢雨媛的脖子里。
“哗”地一下,江水冲上竹排来,谢雨媛全身衣服都湿透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抽下头上戴的簪子就往她眼里戳去,猩红色的血液带着腥臭,流了她一身。渡船娘吃痛,手上却更用力了。谢雨媛感到自己的脖子锥心得痛,凄雾中只见渡船娘另一只眼睛没有眼珠,全是灰白色,却闪着泯泯的绿光!她心里不由恨得紧,心道:同归于尽便是了!手里握紧那簪子,向那只眼睛连戳几下。
渡船娘狠狠地把她甩了出去,如狼般的嚎叫声顺着迷雾传了好远,好像撞到什么似的转了个弯又回来了。
谢雨媛躺在竹排边缘,冰凉的水珠溅到她脸上,把她从半昏迷中拉回来。她吃力地睁开双眼,见月白袄子上已红了一滩,心道:看来活不成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被她抓到。想毕用了最后的力气,身子向水中一滚。
“扑通——”清冽的一记声响。
很快就有红色从水底下漫上来,激流卷动着,分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如缤纷的桃花瓣,随水流去。
雾不知何时开始慢慢散去了。
不远处有一个山洞,从那里望进去,大片大片的桃花如粉色的云霞一般绽放着,开到荼靡。
谢雨媛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她睁开眼,正撞见一个热切而欣喜的眼神:“姑娘,你醒啦?”
谢雨媛看清了那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书生,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眼珠的颜色让她想起漆黑的夜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那面容像是似曾相识。她从那人眼里看到了些许所谓情意的东西,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把头转开去。
那是一间小木屋,又矮又不宽敞,仅供放一张桌子和一张床的地方,人在屋里,想要转个身也有些困难。然而墙壁上却挂满了字画,那些字时而拘谨,时而跋扈,但仔细看看笔锋,仿佛是一个人所写。屋子只开了一扇小窗,窗外面全是粉色的桃花,姿色异常夺目,如此桃之夭夭,似乎室内都染上了粉色。
那书生微笑道:“刚才真是好险,幸好潮水冲得猛,把姑娘送上岸来,不然再晚一些发现,只怕神仙难救。”
“公子,你们这儿的渡口怎么会有鬼呢?”谢雨媛很是无力,说的话也含含糊糊的。
“渡口?你是说桃叶渡吗?”那书生听到谢雨媛的话也很心惊。
“是啊,那个渡船娘突然变成鬼了。”即使是现在想起来,她手心里还是隐隐冒出冷汗来。
“怎么会呢?那个渡口听说已经废弃了几十年了。早就不该有什么渡船娘了。”那书生说着,双手向她的脖子伸过来,她心里一跳,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渡船娘掐自己脖子的情景,身子不由颤了颤。那书生突然正色道:“别动!”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敷在她脖子上的方巾,转身出了门。
谢雨媛有些愣愣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伸手摸了摸脖颈,并不十分疼了,而且被渡船娘抠进去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些新肉。这么深的伤痕这么快就能愈合?难道我是做梦吗?她低头看了看,月白袄子上的血迹犹新。
那书生一会儿便进来了,把手上的方巾折叠几下,走过来敷在她脖子上。她离他很近,近得可以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那一次,她对着他眼里的自己淡淡地笑了,忽然觉得很温暖。方巾刚沾过水,凉凉地敷上去,痛苦又减轻了不少。
那书生道:“这是我们村里长生泉的泉水,愈合伤口的效果特别好。”他见她并不说话只是笑,又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太危险了。”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思。
“我来找枉死城的入口。你知道它在哪里么?”她说得很是急切。
那书生蓦地一呆:“找它做什么?”
谢雨媛道:“为了我的一个姐妹。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那书生背过身去:“对不起,不知道。”
谢雨媛暗暗颦起眉头:他不肯说,只怕再求他也不会答应,不如伺机应变,有了那钗子,只怕入口也并不难找。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养伤,别乱动。”那书生说罢,推门向外走去。这一推,外面的春色又溜了进来,到处的桃花啊。风一吹,外面桃花簌簌地响动起来,因为刚下过雨,花瓣上沾了雨水,就直直地落在了地上。书生的白衣与黑发一起飘起来,在的桃花映衬下,他脸上有了些血色,越发好看了些。他又回首看了看谢雨媛,眼里关切亦甚。
“等等,”正当他推门要走时,谢雨媛叫道,“这是哪里?”
那书生笑笑:“桃源村。”说完之后脸上却有一丝忧色滑过,转身轻轻合上了门。
谢雨媛翻了个身,望着窗外重重的桃花,痴痴地想:原来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啊。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晕红,不知窗外的桃花的反射还是其他的什么。头上宝钗的坠子摇摆着,一晃就是一个闪光。
“闲来垂钓碧溪上,”谢雨媛吟了一句,笑着去看楚冰清。楚冰清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人又都名列江南十大才女,关系可是非同寻常。
“忽复乘舟梦日边。”楚冰清毫不费力地对上了。
“行路难,行路难!”谢雨媛接下去。
然而——“你们抓错人了,不是我!”楚冰清忽然大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转头去看她。
楚冰清的双手慌乱地挥动着,像是和谁在拉扯,眼神却散着。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便一下子倒在地上。她十指抖着去探了探,竟连鼻息也没有了。
“冰清!冰清!”她嗓子里满是嘶哑。
楚冰清依然安静地躺在哪里,身体渐渐变冷。
“冰清!冰清……”她泪落沾衣。
无痛无灾的怎么可能突然间暴死呢?必然是鬼差勾错了魂。冰清不该死。
那一刻,她决定去找枉死城,如果找得到,冰清一定在那里。于是,她留书一封给了她的爹爹,独自一人走上了去桃叶渡的路。
冰清,多歧路,今安在?
冰清,你现在可感觉得到我?
她叹了口气,忽见桌子上放着一面铜镜,镜面已磨得有些斑驳了。呵,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呢。她伸手去够,看见自己的手臂却吓了一跳,竟是惨白色的。好容易够到了,镜中的脸倒没什么,她把镜面往下移,却看到喉咙那里有两个刚长了新肉的深坑。她只觉得恶心,手猛地颤了一下,镜子险些摔到地上去,好不容易拿稳了,镜中人却已是泪眼盈盈。
“别看了。”身后有人默默说道,轻轻地接过了她手中的镜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转过头,凄然地望着那人。
“相信我。”书生轻轻道,眼里透着温柔和坚定。
[ 本帖最后由 小梦 于 2006-11-18 10:21 编辑 ]